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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荷:兄弟

来源:楚荷   时间 : 2018-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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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十点了,张杰仍没有转手气。他将两手平摊在麻将桌上,摇着头,用《心雨》调子唱:“为什么总在,这些打麻将的日子,你黑得像一双非洲手?”笑道:“敬神去。”到了卫生间,边撒尿边拔弄老二,说:“二郎神,你得保佑我转手气。”

  包厢内,三个麻友说张杰,性子最好,输赢都是一张笑脸;又说他麻将打得不坏,赢得多,输得少,若不是手气黑得要命,想赢他的钱,只怕不可能。三个都是四十六七岁,一个姓周,一个姓吴,一个姓郑,都是某区政府所属局的冗官。原是科级,或者副科级,如今没了实职,提半级享受待遇,大事小事或者屁事,都不再关他们的事。

  张杰撒完尿,回到包厢,手气果然转了,常常卡张和绝张也能自摸。到十一点半,不但将输的赢了回来,还赢了五百多块。张杰说:“收工。”掏出烟,每人递一支,自己也点燃了,往外走。郑冗官问张杰:“敬的是哪路神仙,好灵验。”张杰笑道:“佛说,不能说。”

  四个说着输赢,走出了悦兴茶楼。

  三个冗官上了各自私家车。吴冗官邀张杰上车,说:“上车吧,顺路。”张杰说:“我得走回去,锻炼身体。”张杰家离悦兴茶楼有四十分钟脚程。他一般在小区内麻将馆玩,打两块到五块钱一炮。每个月只来悦兴茶楼开一次洋荤,打二十块钱一炮。

  老久前,张杰骑摩托车来。那次,丢了一辆后,不再骑摩托车来了。

  到了丫字路口,两条路都可以回家。左边路稍远,右边路稍近。张杰往左边踅去。

  各色广告牌已瞎火,马路上只有路灯奶白色的光,掺和着灰蒙月色,柔和地照。行人几近于无,车辆几近于无,各种店铺大都已打烊。只有前面百米开外,三家发廊依旧敞开门。每家发廊前,都有一个女子在招徕生意。

  那三家发廊,一家叫“幸福”,一家叫“谪仙”,一家叫“爽爽”。三家发廊连在一起,都在那栋十层楼的一楼,大小完全一样,摆设和装饰大同小异:做了简单装修,均没有理发工具。前厅里,通常或坐或站着三五个女子,里面三间唤作包厢的小屋内,均塞着一张木板床。那床,两个人睡窄了,一个人睡宽了,人睡在人上恰恰好。床上一张破旧篾席,一张脏旧毯子,两只竹篾枕头。

  张杰离最近的“爽爽”只有十来步远了。他问自己,是“爽爽”,还是“幸福”,抑或“谪仙”?他去过“爽爽”两次,“幸福”一次,“谪仙”两次。张杰觉得该去“幸福”。只有这样,才不厚此薄彼,才公平。无论什么事,张杰都希望公平。

  “爽爽”门前女子,年纪和张杰不相上下,三十岁左右,不算胖,属丰满那种,穿透明粉红色连衣裙,脚下一双恨天高。女子笑容可掬,朝着张杰招手,满脸亲昵,重复说:“等你好久了,来来来。”“幸福”门前女子,穿吊带衣,趿一双拖鞋,年纪稍轻,先是朝张杰飞吻,继而张开双臂,做着要拥抱张杰的样子。“谪仙”门前那个,也是着吊带衣,肯定过了三十岁,正朝着张杰,头这边歪,那边歪,歪出许多妩媚。这三个女子,张杰都没有见过,该是新来的。他相信了伍军说的那话:铁打的发廊,流水的鸡。伍军是他班长,也是三十岁。同事们说,张杰和伍军的关系,好到可以换脑袋。

  张杰心说,若是去“幸福”,“爽爽”的红衣女子离他近,并且亲亲热热说了“等你好久了”,对得起这个“等”字?若不去“幸福”,总有些不公平。他还没来得及纠结,这边巷子里,燕语茑声,传来一句:“帅哥,耍去不?”

  张杰循声望去,一个女子,着一件白色缕丝衣,一条白色七分裤,一双白色跑鞋,站在巷子内。女子顶多十八岁,在隐约黑暗中,可见身材弯曲有致,脸相姣好。更叫张杰惊奇的是,女子身上没有香水气。这可难得。张杰嫖过的五个女子,身上的香水气,可以当敌敌畏用:叫人闻了,先是作呕,继而不想活。

  一如人类其他行当,这个行当也分成了三五九等。最高档次的混进了演员歌星行列,第二等在大酒店,第三等在歌厅,四等是发廊女,末等便是白衣女子所属的站街女。这使张杰纳闷:凭着姿色和年龄,白衣女子不说混进演员歌星行列,如太阳般高高在上,做着千万人仰视的偶像,也不该沦落到做站街女。

  就在张杰七想八想时,响起了一阵儿高跟鞋声。那三个发廊女,都跑到了小巷口子上,站在张杰和白衣女子中间,同仇敌忾中,香的臭的骂白衣女子:“臭婊子。”“不要脸的骚货。”“卖到我们的地盘来,找死。”白衣女子委屈地低下头,转过身,落寞地往小巷深处走。三个发廊女依旧不解恨,追了上去。红衣女子一把扯住白衣女子头发,两个吊带女的四只拳头落雨般砸在白衣女子身上。张杰跑过去,将三个发廊女推搡开,吼道:“只许你们卖,不许她卖?”拉着白衣女子的手,往小巷深处走。三个发廊女子指着张杰的背,大声骂:“什么烂货你都要。”“保证你得爱滋病。”

  这是个断头巷。张杰和白衣女子在小巷走了二十余米,到了巷尾一栋三层小楼前,钻进了小楼。楼梯间飘着游丝般臭气,似有似无,或浓或淡,有点像脚臭气,又有点像腐肉气味。他们爬上了三楼,走进了第三个单间。

  这栋小楼有二十四个单间出租屋。五个单间租给了站街女,五个单间租给了拾荒者和半骗半乞的乞丐,其它单间租给了送液化气的,打短工的,或者其他底层行当的人士。每个单间大小基本相同,都是十三平米,都有卫生间,一张双人床。床和床上篾席、布毯,以及天花板上吊扇都由房主提供。

  两个隔壁的单间住的也是站街女。房子隔音效果极差,两边墙壁都渗过来了女子有节奏的叫声。叫声有些做假,有些夸张。白衣女子近乎骄傲说,她比她们叫得好些。果然,张杰运动身体时,白衣女子一扫刚才的文静和羞涩,身体像蛇般扭曲和灵动,叫声盖过了两个隔壁传来的叫声,粗放得近乎狂野,的确比墙壁上渗过来的叫声好些。

  到了一点,张杰穿好衣服,问:“多少钱。”语气如买包烟。白衣女子裸着身子,坐在篾席上,又是娇、又是羞、又是怨地望张杰一眼,眼睑一低,说:“一百块。”张杰被她的一娇一羞一怨弄得有了愧:怎么能这样?扯了萝卜就走人,太无情义了吧?给了她两百。

  张杰要开门离开。白衣女子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双手紧抱张杰腰,柔声说:“我叫黄云,共田八的黄,白云的云。我们不会将真名告诉别人;你是真男人,是我心尖尖上男人,我才说的。”半是感动,半是怀疑中,张杰和黄云互留了手机号码。他告诉她,他还会光顾她的生意。她告诉他,即使他没钱,也不会拒绝他。

 

 

  二

 

  星期天,上午八点半,维修工们均是一双赤脚,打着赤膊,站在平流池边。

  这组平流池已放干了水,裸出了老厚泥巴,空气里有颇浓鱼腥气味。几天前,厂长孟明说,配水渠和四组平流池积泥多了,影响沉淀效果,好在这段日子,每天太阳老大,初夏已如盛夏。厂里安排,这天洗一组平流池。

  孟明光着脚,听着手机,走了过来。每走一步,脸上无奈多一分,到了平流池边,脸已成猪肝色。收了手机,板着脸,气鼓气胀,说:“都回去,不洗了。”伍军忍着脾气,说:“大哥,耍弟兄们?”孟明四十岁上下。维修工无论年龄比他大,还是比他小,都管他叫“大哥”。孟明说:“刚接的电话。市府大楼前那个背时湖,水位下降了一米多。得补水,供水量要大增。”伍军指着放干了的平流池,说:“池子放干了,这池水的钱,谁出?那狗屁湖补水,屁钱也没一个。等我们将几组池子洗了,过几天再补水,市长会死,还是市委书记会死?”孟明一声叹气,拍拍伍军的肩,说:“人家是爹。爹说要今天补,做崽的,哪能放半个屁?什么钱不钱,你眼里只有钱,没有爹?”站在一旁的张杰说:“即使是爹,也得提前一两天打招呼吧?这不是害崽吗?”孟明笑了,说:“我们兄弟命苦,摊上了这么个又蠢又蛮横的爹。认命吧。”

  维修工们骂完市政府的娘,一个个问孟明,“大家都来了,给不给倒休”?孟明说:“当然给倒休。当爹的害崽,做大哥的,不会害弟兄。”维修工们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换了衣服,拖着孟明,去附近茶楼赌钱去了。

  张杰要去赌钱,伍军使了眼色。平流池边,只留下了伍军和张杰。伍军说:“兄弟,跟你说一件事。星期五下午,公司老大找我谈了话,调我去六水厂当副厂长,主管设备。”张杰说:“好呀,兄弟,升官了。”伍军说:“我跟大哥说了,叫你接我的手。”张杰点点头,说,他也当官了,工资要涨一截,得买瓶好酒喝。手机响了,是张杰舅舅打来的。

  舅舅说:“杰伢,忙不。”张杰说:“不忙。”舅舅声音大了些,说:“不忙,不忙就来看我。再不来看我,这辈子都不要来了。”舅舅挂了电话。张杰有半个多月没去看舅舅了。

  张杰邀伍军一起去看他舅舅。伍军问:“你舅舅住在哪?”张杰说:“麻石巷。”伍军问:“退休了?”张杰说:“退休了,原来是电业局电工。”伍军说:“得等我吊了水,我才能陪你去。我的事,比天大。”这几天上午和下午,伍军都要请一个小时假,去离厂不远的私人诊所吊水。张杰说:“你一没感冒,二没磕着碰着,屁事没有,吊什么水?”伍军笑道:“中六合彩了。”张杰将眼睛睁大了些,问:“哪种彩?”

  伍军说:“二哥有点流脓,内裤黏黏糊糊。我以为是什么炎,去看医生,才知道是花柳病。一本书上说过,得睡过四十个以上的女人,才有资格得这种幸福病。还真准,恰恰四十个,就中了彩。”又说:“哥们我能得这种病,上档次了。哪像你,‘爹娘送你一杆枪,枪枪打在老地方’,想得这种病,也没资格。”张杰紧张了,说:“这资格送给我也不敢要。”

  伍军“唉”地一声叹气,说:“肯定是那个臭婊子传染给我的。”张杰怕“那个臭婊子”是黄云,有些紧张,问:“哪个臭婊子?”伍军说:“幸福发廊那个。”继而骂政府:“为什么不强制婊子检查身体,有这种病,还让她出来混,这不是坑害劳动人民吗?”伍军说过,联合国下了文件,发廊女和站街女的服务对象,是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别的阶级的男人想嫖娼,得去歌厅、高档酒店,或者索性找混进歌星演员中的婊子。

  两个到了那家私人诊所。伍军吊着水。张杰说着他舅舅一家子的事。

  他舅舅七十岁了,叫齐国和。有个独生崽,叫齐白玉,四十岁。齐白玉二十五岁那年,指着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的印刷品,说,“这也叫画?我一天能画一百张”,背起画具,做了北漂。眨眼间,十五年过去了。十年前,齐国和老婆突发心脏病,走了。齐白玉回了一趟,给他娘叩了头,说,“超过齐白石,该就是这几年的事”,又回北京了。

  伍军问:“齐白玉的画到了什么水平?比齐白石如何?是不是真比齐白石强?”张杰说:“画人像人,画狗像狗,该和齐白石差不多吧。”

  伍军吊完水,两个一人一辆摩托车,在马路上飙得飞快。没几分钟,拐进了麻石巷。

  麻石巷地面是麻石的,已凹凸不平。巷宽能并排走两个人。巷子幽深,七弯八折,冷风阴飕飕地吹。老久前,两边房子均是木板平房,后来,时代变了,巷子两边房子也变了,基本换成了火砖屋,楼层大都在三层以上,巷子更显得逼仄了。

  到了巷尾,有了整条麻石巷绝无仅有的一栋木板屋。

  木板已经发黑,不少处开始变朽。屋上青瓦不再黑得纯粹,成了暗灰色了。两扇木门大开。木屋前有一块小土坪,坪里有竹睡椅。齐国和躺在竹睡椅上,半眯着眼睛望着雾霾里不太眩目的太阳,回忆这座城市曾经有过的蓝天白云:蓝得通透,白得纯净,心说若能再看上一眼那种蓝天白云,下半辈子也算没白活。小坪那边是宽敞的沿江大道。沿江大道那边,是湘江。道边,有少年拿着手机,在这角度、那角度拍着这栋近乎古董般的木板屋。

  张杰和伍军的两辆摩托停在了土坪里。

  齐国和霍地站起来,脸上满是愤怒,说:“杰伢,你看气死人不?”

  张杰喊了“舅舅”,伍军跟着喊了“舅舅”。两个跟着齐国和往屋里走。齐国和脾气老大,说,他打电话给齐白玉说,在北京若是混不下去,还是回来吧。齐白玉说他在北京发了财,买他画的人每天都排老长队。齐国和说,混得这么好,找个女人结婚吧。齐白玉说,还没超过齐白石,结什么婚?齐国和说,他要去北京享崽的福。齐白玉说,湘江边这座城市雾霾还不严重,只是看不到蓝天白云,北京雾霾浓的时候,伸手看不到五指,哪还能住人?齐国和说,既然不同意他去北京,就寄钱回来,将房子建过,以后齐白玉功成名就了,回老家显摆,也有个现成窝。齐白玉说,马上就寄钱回来,寄了一大沓画回来,说他的画一平尺能卖两万块,要齐国和将这一大沓画卖了,建个庄园也有钱剩。

  木板屋大小共五间。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杂屋兼厨房,一间卫生间。堂屋里有一对短沙发,一条长沙发。长短沙发以及两个或长或短的茶几,均是木的,有些年岁了,膝已掉得没了影儿,却被人摩得溜光,看上去,鲜活得能说话。屋中央一张八仙桌。桌中央防蝇罩内有两个缺边少块的菜碗。一个碗里有小半碗空心菜,一个碗里有大半碗榨菜。防蝇罩边躺着竹菜篮。篮子里有齐国和刚买的菜:一斤肉,一条两斤的鱼,半斤猪肝,以及辣椒,黄瓜,大蒜,一瓶邵阳大曲酒。齐国和从不用塑料袋买菜。

  齐国和退休工资高,用不完。因为一个人,又一天老似一天,添置什么,都觉得多余。

  张杰将刚买的一瓶邵阳大曲酒,摆在八仙桌上,说:“舅舅,叫你不要买酒,说了我会带酒来。”又说:“这么多年了,钱没看到他一分,画寄了一汽车回,我都有一纸箱了。我妻子说,扔了吧,可惜,不扔吧,占地方。”

  齐国和一声叹气,说:“不说他了。下棋,下棋。杰伢,你相棋水平长进了没?”张杰说:“舅舅,我下你不赢。我去做饭,你和我兄弟下。你若能赢得了他,我下次买瓶好酒来。”他转过脸朝着伍军眨眼睛,说:“兄弟,我舅舅的相棋水平,那个高。你得小心了。”

  张杰提着菜篮到了厨房,拿出手机来,删了黄云手机号,开始择菜做饭。

  伍军患了“幸福病”,没半丝紧张,倒是张杰近乎恐惧了。他害怕他也“幸福”一把,又庆幸这两天没和妻子做爱。若他“幸福”了,并且将“幸福”给了妻子,只怕得遭雷打。恐惧中,张杰想,为了妻子,为了崽,也为自己,这辈子也不嫖娼了。

  堂屋那边,传来砸棋子的声音。张杰心说:“舅舅该骂人了。”果不其然,齐国和声音老粗,骂了起来:“有你这样下棋的?随便就吃人家的猪。人家不小心。”“谁要悔棋?我什么时候悔过棋?走棋不悔大丈夫,懂不?”

  张杰怕伍军受不了,走到堂屋,对面朝着他的伍军眨眼睛,说:“兄弟,我给你交个底,我舅舅跟好多冠军下过棋,第一局都是输给对手,第二局准赢,第三局又准输,第四局准赢。他就这规矩。”伍军问:“舅舅跟冠军下?冠军酒醉了?”张杰说:“我们家冠军,老马家冠军,老吴家冠军。反正,好多冠军。”伍军笑了,齐国和笑了,张杰也笑了。

  张杰将饭菜端上了八仙桌。下棋的两个,下完了六局棋。两个都是落子如飞,比快棋更快。伍军赢一局必输一局,于是,赢了三局,输了三局。齐国和输棋必有脾气,赢棋必定要指导对手。他和伍军下棋,输了,刚将脾气发出来,却又赢了,想多指导对手两句,却又输了,只得发脾气时,注意着别将脾气发得天大,指点对手时,也不将话说绝。棋下得基本和谐,至少没拍桌子骂娘骂祖宗。

  离开棋桌,到了饭桌上,齐国和笑逐颜开,端起酒杯,敬伍军的酒,说:“兄弟,从没来过,多喝一杯。”伍军忙说:“兄弟,太客气了。”张杰边“喂喂喂”,边举起杯,说:“乱七八糟的,什么兄弟?喝酒。”三个都笑。一点时分,一瓶酒喝完了。张杰拍着齐国和的肩,说:“兄弟,索性将那瓶喝了,不醉不休。”三个都意识到这声兄弟错得离谱,都笑。齐国和也来了兴致,边说“没大没小”,边抓起第二瓶酒,拧开了。

  伍军手机响了。是孟明打来的。说是配水间一台水泵轴承发烧,得赶紧组织维修。伍军、张杰两个都说,“厂里事大,不喝酒了”,三扒两撬,吃完了饭,骑上摩托,一溜烟回四水厂去了。

 

 

  三

 

  伍军指着水泵工休息室,愤愤地骂:“懒得像猪,肯定没巡视。清水泵烧了轴瓦,也算奇闻。”又说:“四水厂养懒了水泵工。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要造成大面积停水。”泵房内温度太高,维修工都打着赤膊,个个都是一身汗。

  休息室大门和通往泵房的门均是紧闭,空调调到了二十五度。两个水泵工斜躺在沙发上,捧着各自手机,一个看“穿越”,一个看“魔幻”。看穿越的,魂灵已穿越到古代。他手握冲锋枪,枪口直指皇帝太阳穴。皇帝边尿裤子,边说:“哥们,你来当皇帝,兄弟我给你当太监。”他当仁不让,做了皇帝,每天一大群妃子光着屁股围着他转。看魔幻的,魂灵早成了魔:眼睛一眨,到了纽约,在曼哈顿大街上吃完米粉,也不付账,人化作一阵风,去了联合国总部,逼着各国表态,选他当了地球球长。他的第一道指示给了中国总理:“喂,兄弟,你得扣孟明五个月奖金。”上个月,孟明扣了他一个月奖金。

  张杰屁股口袋内,手机震动厉害。他用棉纱揩了满手油污,看了号码。是陌生号码,本市的。泵房里噪音太大,张杰走了出来,到了休息室,“喂”了声,问:“哪位?”手机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气,有了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你删了我?为什么要删我?”张杰听出来了,是黄云。脑子里已满是伍军那条黏黏糊糊的内裤,是梅毒,是艾滋病。紧张中,瞥一眼斜躺在沙发上的两个水泵工。那两位魂灵一个在古时候当皇帝,一个在联合国总部当地球球长,哪有闲空留意他手机内说话的是男还是女?张杰放了心,快步到了大门外,说:“喂,美女,我们认识吗?好像不认识。”一阵沉默。黄云说:“你不是这种人吧,扯了萝卜不记坑?十多天了,天天盼你来。你这么说,我心都碎了。”“我不要你的钱,来看我好不?”张杰怕自己心软,牙齿一咬,说:“拜托,我的确不知道你是谁,认错人了。”挂了机。

  张杰庆幸他没有将工作单位告诉黄云。

  张杰还没回到泵房,手机已响了。又是黄云打来的。张杰关了机,走了两步,心说:“若是有急迫事,怎么办?万万不能为了防一个站街女,耽误了正经事。”他开了机。手机立马响了。又是黄云打来的。张杰快步到了厂房外,见四周没人,对着手机,压低声音,一字一切齿,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别没脸没皮,好不?”挂了电话。

  这天下午,黄云没再打电话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许,张杰刮了两个小时轴瓦,腰和背酸胀得厉害,心说:“背时鬼该吊完水了吧。”伸直腰,目光找着伍军。八点时分,伍军报了到,对张杰说了,“兄弟,先辛苦你”,去了那家私人诊所吊水。这时,恰恰回了。张杰嘘口气,活动了脖颈,伸了懒腰。伍军说:“兄弟,累了?我来。”轴瓦很贵,一副要好几千。稍许出点偏差,轴瓦便报废了。刮轴瓦一要细心,二要力道均匀适度,半丝儿也不能马虎,粗夯人干不了,维修班只有张杰和伍军两个能刮。张杰将刮刀递给伍军,洗了手,到了泵房外草坪。

  草坪中,有两棵杨梅树,均是亭亭如伞盖。两棵树相距最多五米,树叶已早在空中相连,满有不离不弃、永远相守的味儿。暗红色的杨梅花开在深绿树叶间,不及那边红白月季开得热烈,却远比红白月季深沉。雄的那棵有大海碗般粗细,母的这棵出土处,杈开成三根主干,根根都有男人大腿粗。母杨梅树的树荫中,有一张石桌,三张鼓形石凳。

  张杰坐在石凳上,背靠石桌,头仰在石桌上,搭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拿出手机来。他得浏览几家网站,看有没有新鲜事。

  手机显示,有一条未读信息。张杰打开信息。是黄云发来的。

  我割腕了,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等血流尽。

  张杰拔了电话过去。握手机的手,有些发抖。黄云关了机。

  张杰跨上摩托,一路狂飙。到了那栋三层楼楼下,张杰跳下摩托,一步两梯,甚至三梯,大声喊“黄云”,说,“我来了”,几近如飞上了楼,到了黄云单间门外。单间内没半丝声响,如死般寂静。张杰心直往下坠,像是对屋内的黄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更像对天说:“你若有事,这辈子,我每天掴自己两个嘴巴。”猛地推开门。

  黄云坐在床沿上,身着那天晚上那身白:一件白色缕丝衣,一条白色七分裤,一双白色跑鞋。她左边站着一个三十二三岁的男人,右边站着两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三个男人都身着警服,个个满身正气,威风凛凛。

  张杰进了门。黄云眼睛一亮,如释重负,兴奋地站起来,说:“他来了,中计了呢。”又对张杰说:“我以为你好聪明,原来,好蠢,中计。”将双秀气手拍得啪啪响。三个警察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张杰身上。

  三个警察的目光均闪着惊诧。前天,警察询问黄云时,黄云说张杰,“俊,干净,男人味十足,帅过周杰伦,他名字中偏偏也有一个杰。我将他当周杰伦睡”。无论如何,警察们也不会相信,张杰这个鬼样子,能与周杰伦比?光着膊子,工作裤上油污点点,裤脚半干半湿足有三寸,脚上趿一双塑料凉鞋。脸和胸部上这儿一块油污,那儿一块油污。他身上的油污气,盖过了这栋楼若有若无的臭气。

  若不是人命关天这等急迫事,打死张杰,这个样子也绝不会出门。张杰出门,必定一身清清爽爽。清爽的张杰,加上俊气和健硕,色女和不色女均会打心底欢喜。

  后悔、愤怒和恐惧直往张杰脔心上压,却装出轻松,朝三个警察一点头,说:“老王不是住这?走错门了。”转过身就跑。那个三十二三岁的警察朝张杰一指,大声吼:“别跑,给我老实点。”张杰没管警察“老实点”的训斥,依旧跑。一个二十四五岁的警察,如离弦之箭,冲向了张杰。张杰还没出门,就被警察一个扫堂腿打倒了。

  两个警察一人一膝盖压在他背上,一人捉一只手,反扭过来,另一个警察膝盖压在张杰脸上,拿出铐子将张杰反铐了。张杰一身痛得钻心,如正在被杀的猪,一声高,一声低,凄厉地叫。黄云吓得花容失色,两手抱头,缩成一团瑟瑟地抖。两个警察将张杰拉着站了起来,取下他腰间皮带、钥匙,搜走了屁股口袋内手机,以及裤袋内那包精品白沙烟。

  这种烟,八块钱一包。只剩下三根了。

  张杰身子仍痛,稍许一动,骨头咔咔咔地响。只是没像刚才,痛得要死了般。他喘着粗气,脸上身上的汗,豆大一颗,直往下滴。他没叫了。他是男人。男人只要不痛死,就不能叫。黄云脸上渐渐地没了恐惧,有了血色。

  张杰望着黄云,目光如刀子。他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害他。他没问。他若问,警察们肯定会呵斥他,说他不老实。黄云身子直往三十二三岁的警察身上蹭,嗲声嗲气说:“甄所,你好聪明,计谋比诸葛亮还厉害,说他会来,就真来了。”甄所想拉下脸来,却没法拉下,只得望着窗外傻笑。黄云得寸进尺,将高耸胸部直往他手臂上擦,说:“甄所,十个了,我没事了吧?”甄所强行将脸拉下来,眼一横,字字如钉,说:“谁说你没事?有不有事,得看你态度。”黄云声音更低了,委曲中也更嗲了,说:“你不是说,捉了十个,不要我吃牢饭,不罚钱?”甄所冷笑道:“我还说过,今天太阳该从西边出来。”

  甄所是管着这块儿的派出所所长,名叫甄善。

 

 

  四

 

  警车在巷口等。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警察,骑着张杰的摩托先走了。张杰、黄云和两个警察上了警车。

  到了派出所。甄善站在坪里,朝着二楼喊“小马”。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警,从二楼一间房子里走出来。甄善说:“把杨菊带上去。”小马飞快下了楼,将黄云带到了二楼。张杰这才明白,“黄云”不叫黄云,叫杨菊。两个二十四五岁的警察将张杰带进了一楼一间办公室。

  张杰听人说过,嫌犯进了派出所,第一件事是跪下,第二件事是挨打。他想,打则由他们打,反正是人家砧板上的肉,若是逼他跪,这条命不要了,和他们拼了。警察没打他,更没叫他下跪。他们给他下了铐子,让他坐在一旁的木沙发上,给他沏了一杯茶,丢给了他一支烟。烟是硬蓝芙蓉王,要三十六块钱一包。这种烟,三大节日、或者张杰生日时,他妻子都会买一条给他。他妻子说,一年到头,也该奢侈几天,抽几包像样的烟。

  开始做笔录。警察问一,张杰答一,警察问二,张杰答二,笔录做得畅快。张杰想得明白,杨菊肯定都招了,不如竹筒倒豆子,全招了。警察没问张杰有没有嫖过别的妓女。这使张杰放了心。若是问,承认还是不承认?警察如果不知道他那些烂事,他承认了,罪多了;若是警察知道,他不承认,抗拒从严,罪重了。警察将笔录递给他,说:“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张杰接过笔录,看了,说:“是这样。”警察说:“签字吧。得写上‘此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完全一样’。”张杰按照警察指点,在笔录末尾写了这句话,在每一页纸上都签了名,按了手印。

  张杰被带到了所长办公室。办公室内有一张办公桌,办公桌边坐着甄善。

  甄善吐了槟榔渣,顺手从办公桌上的槟榔袋里掏出一颗,扔进嘴里,指着办公桌上一盒盒饭,说:“张杰,先吃饭吧。”张杰不知道要怎样处理他,哪能吃得下?他摇摇头,说:“不饿。”甄善说:“吃吧,饭总是要吃的。”张杰说:“的确不饿。”甄善轻轻敲着桌子,慢条斯理,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会饿。弯弯曲曲的话,我就不说了。”

  甄善忽然眉头皱了,手扪肚子,站起来,抽了几张纸巾,朝张杰做个等等的手势,像是对张杰说,又像是对两个年轻警察说:“都是槟榔害的。”吐了槟榔,说:“这辈子也不吃了。”近乎小跑上卫生间去了。一个警察笑道:“活了一千辈子了。每次闹肠炎,就说这辈子都不吃槟榔了。”另一个警察说:“我敢打赌,从卫生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嚼槟榔。”

  甄善回了,从槟榔袋里掏出一口槟榔往嘴里塞,嚼了两口,说:“张杰,两条路由你选。一条路,拘留十五天,一条路,罚款五千。”张杰问:“是不是罚了款,就结了?”甄善说:“结了。”张杰想,若是通报单位和他妻子,不如吃牢饭,反正没脸见人了。甄善说:“上面改了规矩,抓了嫖客,要通报单位和家属。我这儿,规矩还是老的。不会。”又揶揄道:“你如果要按新规矩,我就按新规矩办。新规矩?老规矩?”张杰忙说:“老规矩,老规矩。”

  甄善看了看墙上石英钟,说:“现在两点钟,你先回去。五点半前,将罚款送来。”张杰问自己,三个多钟头,上哪儿去弄五千块?总不能对妻子说,嫖了娼,要交五千块钱罚款,得拿钱出来。甄善心如镜子,将张杰心思看得清清楚楚,说:“急切里,你也难找到五千块。宽限你半天。明天上午十二点之前,将罚款送来。已是法外开恩了。”张杰将头鸡啄米般点,说:“一定,一定。”甄善站起来,抽了两张纸巾,声音提高了些,说:“别打鬼主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是近乎小跑的步子,上卫生间去了。

  不要吃牢饭了,张杰悬着的心归了位,便饿了。他指了指盒饭。一个年轻警察说:“是给你的。”张杰端起盒饭,三扒两撬,吃得精光。他身上没一分钱,若是有,绝不会吃这盒盒饭。两个年轻警察将手机、皮带、钥匙,那包还有三根的精白沙烟,还给了张杰。张杰的手机,警察替他关了。他赶紧开了机。

  手机里有两条信息,都是伍军发来的。第一条:没死吧?第二条:死到哪儿去了?

  两点半,张杰回到了四水厂,回到了泵房。

  伍军在刮轴瓦,手上动作已明显慢了下来,早已是疲惫不堪。从十点起,除了中午吃了十多分钟饭,再没有停手。想休息一会,他的心像无常索命,使劲催自己:快点,快点,主力机组,晚了,若是还有一台水泵出事,势必影响供水。可是,能休息的唯一办法,就是张杰替手,张杰却影儿也找不到。打张杰电话,关机,发信息给他,不回信息。

  见张杰到了,伍军拉下脸来,要发脾气。却见张杰胸部上青了两块,紫了一块,脸上青了一块,知道有状况,脾气说没就没了。另一个维修工上下打量张杰,问:“打架去了?”张杰说:“摔了一跤。”那维修工说:“肯定是打架去了。摔跤能摔成这样?”伍军眼横着望那维修工,声音高了些,说:“张杰说没,就是没,说摔了就是摔了。”那维修工没吭声了。张杰望着伍军,头轻轻地摇了摇,转过身往泵房外走。

  伍军跟着张杰走出了泵房。两个在杨梅树下石桌边坐下了。伍军说:“什么意思?老子累得要死,没一个人替手。大哥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有事,跟我请了假。大哥说,也有个轻重缓急吧。我说,他的事大。他问我什么事?我说,大哥,谁没一个一急二缓?谁没一个不能说的事?你问这些干什么?大哥这才没吭声了。”

  张杰说:“兄弟,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你得借五千块钱给我应急。”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伍军轻轻叹口气,说:“你该去做间谍。兄弟我,你也瞒着。我却拿着这种事做歌唱。”张杰说:“又不是当了官,有什么好说的?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伍军说:“明天,我带钱来。”又说:“手机号哪能给婊子?列祖列宗教导了我们几千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怎么就不听祖宗的?”张杰说:“我就是听了背时祖宗的。祖宗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没造出,糊糊涂涂被捉了。”又嘱咐道:“这事,万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七传八传,传到我妻子耳朵里,保准会要和我离婚。”伍军说:“兄弟我知道什么话不能说。轴瓦就交给你了。我得去吊水了。”张杰问:“二哥好些没?”伍军说:“本来好些了。在你舅舅那喝了酒,又复原了。这不,得多吊几天水。喝了三两酒,只怕得要多吊几十斤水。”

  张杰妻在四水厂化验室做长白班。四水厂乃至全公司,没人不说张杰妻贤惠,将张杰照顾得像爹。张杰只要上好班,打好麻将,屁事也不用干。家务事,接送崽上幼儿园,给崽讲三个和尚没水吃,都是她包了。除了上班,除了买东买西,除了挽着张杰的手一起出门,便大门不迈,有点儿闲空,准在家里看韩国人的电视剧。

  第二天,上班时,在一僻静处,伍军递给张杰五千块钱,说:“只能给你应个急。我想弄个歌厅,正在找门面。若是弄,七月初肯定要用钱,若是不弄,随便你什么时候还。”张杰点点头说:“放心吧,你弄不弄歌厅,我都会在六月底前将钱还你。”

  张杰去了派出所,交了罚款。

  没几天,伍军调任六水厂副厂长,张杰接手做了四水厂维修班长。

 

 

  五

 

  这天下午,快下班时,张杰接了伍军打来的电话。

  伍军说,他下了决心,响应上面的伟大号召,带着妻子孩子奔小康,这不,歌厅八字有一撇了:已在姨夫街租了门面,正在装修中;他实在不想催张杰还钱,可是手头太紧,还得去哪儿找一沓子钱,才能将八字那一捺写完。张杰说,理解,就是这两天,最迟不会超过六月底,他会将钱还给伍军。

  星期六了。上午九点许,张杰对妻子说:“我到悦兴茶楼打麻将去。”出了门,打了电话给齐国和,说:“舅舅,将棋摆好,我来了,准杀得你人仰马翻。”“不要买酒,我会带酒来。”骑着摩托车,买了瓶邵阳大曲,往麻石巷飙。

  张杰得拆了东墙补西墙,去向他舅舅借钱还伍军,同时,陪他舅舅下一天棋。

  离麻石巷还有百十米远的马路中央,一个头发花白,脸色寡白的老妇,弯着腰,一手撑大腿,一手指向麻石巷,在喘粗气。张杰摩托车飙过了老妇,他脑子里闪过他娘,踅了回来,停在老妇旁,问:“阿姨,要帮忙吗?”老妇又喘几口粗气,说:“我孙子,被一个女人抱走了。帅哥,麻石巷。”张杰脑子里闪过了他崽,说:“上车。”老妇上了车。张杰说:“抱紧我的腰。”老妇抱紧了张杰的腰。摩托车几近风驰,驶进了麻石巷。巷子里没人,摩托车随着巷子七拐八拐如蛇行,却是飞快。要出巷子时,齐国和在巷口处提着菜篮,正要踅向他家。菜篮里有肉、有鱼、有香干、有辣椒、有空心菜,还有一瓶邵阳大曲。张杰闪过了齐国和,头也没回。齐国和在后面嚷:“杰伢,老子一个大活人,你没看见?”张杰头也没回,已飙过了老远。齐国和来了脾气,跺着脚喊:“老子没死。”

  前面百十米远,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男孩走得飞快。女人四十岁上下,皮肤黑而粗糙,男孩三岁左中,皮肤白而细腻。女人身上衬衣和长裤都是地摊货,皱褶巴巴,男孩一身都是名牌,满是光鲜。男孩在哭,在喊“要妈妈”,在朝女人拳打脚踢。女人边走边安抚男孩,“去找妈妈”,“妈妈就在前面的面包车里”。女人前面二十来米远,停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车门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车门大开。男孩没哭了,转过头去,望着面包车。

  老妇说:“我孙子,帅帅。”女人离面包车五六米远时,张杰的摩托挡住了女人去路。女人先声夺人,说:“你要干什么?强奸?”声音老粗,引来几个路人驻足往这边望。老妇骂:“挨千刀的。”下了摩托,冲向女人。张杰跳下摩托,说:“该雷劈的杂种。”女人骂张杰:“王八蛋。”将帅帅朝张杰右手边猛地一掷,将老妇使劲一推,撒开两脚,跑向面包车。老妇被推倒了,滚了七八滚。帅帅在恐惧中一声尖叫,张杰身子敏捷向右移去,双手接住了帅帅,心却在后怕:若没接住,帅帅只怕会伤得不轻。足有几秒钟,他脸贴着帅帅脸,说:“叔叔在,奶奶也在,不怕坏人。”这才回过头大声吼:“杂种,不要跑。”面包车没影子了。

  齐国和过来了,问张杰发生了什么事。张杰说:“人贩子。”将男孩交给齐国和,去扶刚爬起来,一步一瘸的老妇。只听到“嘭”地一声响,老妇叩下头去。张杰近乎惶恐,说:“不要,不要。”又是“嘭”地一声响,老妇又叩了一个头。张杰怕被折杀,手足无措中往地上一跪,说:“叩不得。”朝着老妇叩下头去。老妇本来只准备叩三个头,见张杰朝着她叩头,便叩了十来个。张杰说了十来声“不要叩头,叩不得”,还了十来个响头。

  张杰指着齐国和家,说:“阿姨,我舅舅家。歇歇,等心绪安宁了,再回去。”老妇接过帅帅,脸贴着帅帅脸,泪拌着帅帅泪一起流,跟着张杰、齐国和,到了齐国和家。

  齐国和赞着他外甥,人品如何了得;若是没他外甥,后果不堪设想。张杰去了灶屋,给老妇和他舅舅以及他自己倒茶。老妇拿出手机,拔了一个号码,说:“帅帅找到了。幸亏这位帅哥。人帅,思想帅。”说了齐国和家地址。老妇说:“我女儿就会过来。”

  一辆广州本田越野车停在齐国和屋前行人道的车位上。走下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女人,拿着手机“喂”。老妇手机响了,对着手机“喂”了一声,说:“我女儿来了。”出了门,朝着行人道上的漂亮女人招手。漂亮女人步子如流星,到了齐国和家,一把抱过帅帅,眼泪已是横流,说:“急死娘了。”

  漂亮女人情绪稳定了。老妇指着张杰,说:“多亏了这位帅哥。”漂亮女人将帅帅递给老妇,优雅地伸出手。张杰忙伸出手,握着那手。那手面粉一样软,雪一样白。漂亮女人说了一箩筐感谢话,自我介绍了,某中学语文老师,帅帅的娘。又问她娘,帅帅是怎么丢的?老妇说,她在离麻石巷不远的菜场买菜,将帅帅放在旁边,掏钱给菜贩。就这么眨眼工夫,帅帅不见了。她眼睛四处梭,见一个女人抱着帅帅往菜市场外走,她赶紧追了出来,老远见那女人抱着帅帅拐进了麻石巷,她使劲追了几步,实在没力气再追,好在遇着了张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漂亮女人千恩万谢,从皮包内拿出一沓没拆封的百元币,说:“聊表心意。”张杰望着钱,后退了两步。心里给要这钱的行为下了定义:间于偷和捡之间,比偷略好,比捡不如,属于半偷半捡;毕竟有个偷字,万万不能要。他两手躲到身后,头使劲摇,任漂亮女人和老妇好说歹说,坚决不要。漂亮女人硬要塞给他,他急了,说:“要了这钱,会赚雷打。”

  一辆警车停在了行人道上。甄善嚼着槟榔从警车上下来了。漂亮女人忙走出去,向甄善招手。甄善吐了槟榔渣,跟着漂亮女人走了进来。漂亮女人指着张杰说:“我们家大恩人。”甄善是她丈夫。甄善朝着张杰双手抱拳,说:“先上个卫生间。”问了卫生间在哪,拉稀去了。漂亮女人歉意一笑,说:“他肚子不好,槟榔吃坏的。”

  回到堂屋,甄善一手握张杰手,一手拍张杰肩膀,说:“兄弟,谢谢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万万多担待。”甄善妻说,她要拿一万块钱感谢张杰,张杰分文不要。甄善从他妻子手上接过那扎百元币,递给张杰,说:“应该的。若不是你,我们花十个一万,也无济无事。”张杰望着甄善手上那沓钱,想:“若是别人,这钱一分都不能要。偏偏是你。我和你没冤没仇,为什么要设笼套套我?那五千块罚款,得你自己出;这钱间于偷和捡之间,毕竟有个捡字。我只取一半,取的是捡的这一半,偷的那一半,我不要。”他接过那一沓钱,边拆着封,边说:“我琢磨着,这件事,最多值五千块。我就拿五千块。”女人说:“干吗只拿五千块?都拿着。”甄善将张杰的心看得清清楚楚:他若不出现,张杰肯定一分钱都不要;他出现了,张杰记取了罚的那五千块,说:“兄弟,随着你,五千就五千。”

  甄善一家子告了辞,走了。

  张杰说:“舅舅,跟你商量一个事。”齐国和问:“什么事。”张杰说,他有次和人打架,将人家打伤了,赔了五千块钱,钱是向伍军借的,没敢告诉他妻子。齐国和笑道:“知道了,你要拿着这钱还给伍军。我不说就是。”又正色说:“不要动不动就打架。”

  吃罢中饭,舅甥俩开始下相棋。又是落子如飞,又是输赢各半。到了四点半,张杰告了辞,去了伍军家。

  伍军在一家小酒店请张杰吃晚饭。张杰将这钱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伍军。

  星期一,上午,九点时分,张杰巡视完配水间的设备,提着塑料袋,往那棵母杨梅树走去。扑簌簌一阵儿响,母杨梅树上飞出数不清的麻雀。树荫里,下起了杨梅雨。红的绿的、被雀儿啄坏了的、没被啄坏的杨梅,洒了一地。四水厂四十岁以上的员工都说,原来,这棵母杨梅树上的杨梅红一粒,水厂员工吃一粒,红两粒,吃两粒,哪见到过满树熟杨梅?如今,世界各地好吃的水果,充斥了这座城市各个角落,除了孕妇,已没谁愿意吃这棵树上的杨梅了,于是,杨梅便是熟烂,全掉在地上,也没谁瞅上一眼。

  张杰摘了足有一斤杨梅,正要离开,孟明来了。孟明笑道:“老弟嫂要吃酸?又有喜了?”张杰说:“大哥,给个胆子给我,也不敢。计划生育法,鬼都能吓出尿来。一个兄弟肠胃炎厉害,没几分钟就要上卫生间,可怜。杨梅浸米酒治肠胃炎。”孟明说:“真的?假的?你嫂子也有这毛病,只要嚼槟榔,准拉肚子。”张杰说:“当然是真的。”

  孟明找了塑料袋,也摘了一斤左右。

  第二天,张杰巡视完设备,去了派去所。从摩托车箱里取出两可乐瓶杨梅酒,径直走进所长室。所长室里只有甄善一个人。甄善靠在沙发上看报,见张杰到了,忙站起,喊“兄弟”,拉着张杰的手,说:“有空来看我,谢谢了。”张杰将两可乐瓶杨梅酒放在办公桌上,说:“甄所,这酒治腹泻。每餐喝一两。我厂里还有事,先走了。”甄善拦住他,说:“不行,不行。”张杰说:“厂里真有事。”甄善说:“难得,好兄弟,这事也挂牵我。就坐一会儿,喝杯茶再走。”张杰只得坐下来喝茶。甄善关了办公室门,也没去沏茶,而是从文件柜内拿出一条“和天下”,用报纸包严实了,塞进纸袋内,要张杰带走。张杰不要。甄善拉下脸来,说:“我的烟有毒?”张杰来的本意,是收了甄善五千块钱,心里内疚,用这两瓶杨梅酒,聊表歉意。没想到,又要多占人家的,便索性想:“这烟绝不是他买的,不拿白不拿。也算我张杰长了本事,能享受腐败。没本事的人,谁能腐败?”

  离开派出所,张杰去了烟酒批发部,将“和天下”换了五条“精白沙”,外加五百块。

 

 

  六

 

  伍军的歌城名叫兄弟歌城,在姨夫街中段,是栋三层小楼。每层一个大厅,四个包厢。大厅二十余平米,包厢大的有十平米,小的八平米。伍军给歌城定位为无产阶级休闲场所,装修便洋溢着无产阶级风格:墙上贴墙纸,地上铺瓷砖,绝无半点奢华。这与左右两边两栋高楼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边这栋高楼,三十层,下面五层做了康乃馨娱乐中心,内外装修都极尽奢华,那边那栋高楼二十八层,下面四层唤作尚高洗脚城,内外装修虽然不及康乃馨娱乐中心,却也足以叫底层人士望而却步。

  姨夫街始修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取的名儿叫反帝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中国和所有国家都做了朋友,再反这反那,火药味太浓,会惹人嫌。再说,那时节,这座城市大街上,每天已有帝国主义国家子民在闲逛。他们见这路叫反帝路,只怕会气得跳湘江自杀。这条路便改了名儿,叫和平路。八十代末九十年代初,歌厅、不理发的发廊、洗脚城等,如雨后春笋,一家接一家,在和平路上冒了出来。不久,这条路已满眼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市民便给和平路取了个促狭却也贴切的名儿:姨夫街。

  兄弟歌城有六个陪侍女子,一个负责管理的女人,联系了一批飞来飞去“燕子”。六个陪侍女子,没一个水蛇腰,也没一个水桶腰。最黑的比非洲人白,最白的只比非洲人白。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十五岁,均来自贵州和广西山区。负责管理的女人,三十二岁,本市人,姓马,叫马兰,是伍军情人,无论长相还是装束,都比六个陪侍女子妖艳。前年,她丈夫知道她和伍军的事,和她离了婚,独生女儿判给了她丈夫。伍军妻子知道伍军和马兰的事,说,只要不带到家里去,只要不动伍军的工资奖金就成,忍容了伍军和马兰。马兰知道,若要求伍军和妻子离婚,伍军会离自己而去,从不提这事儿。伍军妻子在自来水工作,比伍军小三岁,比马兰小五岁,比马兰朴素,也比马兰秀气。马兰原在服装城做服装生意,见说伍军开歌城,将那要死不落气的服装门面转了手,一心一意跟着伍军开歌城。

  这天上午,正式开业了。伍军的亲戚朋友同事,一个接一个来贺喜,均是点燃一盘鞭炮,递上一个红包。中午时,在马路那边的酒店,伍军摆了五桌酒。酒店唤作人民公社大食堂,也做酒席,也做便餐。伍军说,无产阶级娱乐城,请客一定得在无产阶级酒店。又说,来给他捧场的,都是无产阶级,兄弟歌城就是大家的家,欢迎大家常回家看看。一点半时,酒散人散。伍军、马兰和六个陪侍女子回到了兄弟歌城。伍军拿出手机,刚要打电话给张杰,告诉他,“老子就是开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店,你也该来点盘鞭炮”,大门外响起了鞭炮声。

  硝烟中,张杰着白短袖衬衣、白裤、白皮鞋,一身俊气地走了进来。鞭炮声刚落,张杰朝马兰山响地喊了嫂子,说,“想死嫂子了”。他管伍军妻子和马兰都叫嫂子。马兰拍着张杰肩,说:“张哥,什么人没来,他都不会生气,只有你不来,他要骂娘。”马兰和伍军妻都管张杰叫“张哥”。伍军说:“饭都吃完了,还跑来干什么?喝汤?”张杰说:“不能怪我,只能怪你嫂子,她生错日子了。知道你今天开张,偏偏要今天生日。”

  张杰和妻子同年,比妻子大半岁。夫妻无论谁生日,绝不声张,吃的也一如往日,一素一荤一汤。却也有与往日不同的地方:中午时,即使谁家结婚,谁家做寿,或者谁家老了人,夫妻会请人搭去随礼,自己则在家里陪着对方。

  六个陪侍女子横的横坐,斜的斜躺在靠椅和沙发上。没一个没露出内裤,也没一个不将乳房露去大半边。伍军指着她们,一一介绍:“燕燕,芳芳,梅梅,点点,春春,秋秋。”张杰朝她们点了头,心说,好黑,一菜刀砍下去,肯定看不到白肉。怪不得说是为无产阶级服务,资产阶级如何看得上?指着那边一个包厢说:“兄弟,去那里面说话。”包厢门上,写着“春心”二字。伍军说:“等等。”走出门去,从他摩托车箱里取来一瓶剑南春,对梅梅说:“泡两杯茶。”

  春心包厢内,这边墙上挂着荧屏,桌上摆着点歌电脑,有一张可以摊开成床的长沙发,一张靠椅。那边墙上,挂着空调。空调刚打开,正喷着白雾状冷风。空调下,有一个玻璃框,框着一幅字: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落款: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朱株书。张杰指着字说:“兄弟,什么时候勾搭上了这个高人?”伍军一边给张杰倒酒,一边说:“我们厂老朱写的。我叫他这么落款,他不敢。我说,又不是叫你落款国家主席,一个屁协会理事,什么了不得?他才敢这么写。”又说:“大前天,水利局一个局长来我们厂检查,厂里买了两瓶剑南春。桌上吃了一瓶。这瓶,我没收了。琢磨着,哪天遇着你,再拿出来;你若死了,就洒到你坟头去。”张杰掏出红包递给伍军,说:“恭喜发财。”

  梅梅端了两杯茶进来,放在桌子上,却不出去,直勾勾地望着张杰。伍军望着梅梅,大拇指朝张杰一翘,说:“我兄弟帅吧?”梅梅头直点,说:“帅,真的帅。”伍军说:“等我们喝了酒,你陪我兄弟唱歌。”梅梅一笑,身子一扭,出去了,顺手带关了门。张杰问:“她歌唱得好?”伍军说:“兄弟,你是地球人,还是火星人?要她歌唱得好干什么?来这儿的,都是无产阶级穷哥们,几个会唱歌?”他压低声音说:“兄弟,你说她多大?”张杰说:“十七?”伍军说:“十五岁不到,还差一个月零三天。你说怪不?胸部又硬又挺又大,下面却没有毛。待会,做福利派给你。”张杰挺挺身子,正襟危坐,说:“中华民族有两个圣人。两千年前,有个叫孔丘的,三十岁前,嫖了几个女人。三十岁时,被派出所抓了,罚了五千块。这以后,再没嫖了,就成了圣人。两千年后,有个叫张杰的,三十岁前,嫖了几个女人。三十岁时,被派出所抓了,罚了五千块。他决心不再嫖,做个圣人。”

  两个喝着酒,话题转了,转到了湘江水位太低的事上了,便你一句,我一句,骂长江三峡的娘。前段时间,湘江雨量本就不充沛,那个大坝凑着热闹蓄水,闹得洞庭湖水位过低,没法儿托起湘江水位,湘江便这儿露出一块沙滩,那儿有了孤岛,害得六个水厂都得围堰,搞二级取水。不然,原来的取水头只能吸空气,整座城市的人民都得渴死。更要命的是,各色垃圾直往堰内跑,不用几分钟工夫,准是只看到垃圾,看不到水,维修工们只得二十四小时轮班在堰上打捞,一个个累得比王进喜还要像劳模。

  两个酒已喝了大半,正说着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长沙下游早日筑坝成功,不然,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每年都会要闹一次,张杰手机响了。张杰看了看手机,是“郑老革”打来的。“郑老革”是“郑老革命”的简称。张杰不记得郑冗官的名字,输入了“郑老革”。那几个冗官也不记得张杰的名字,手机上均是输入“张总”。

  郑冗官说:“张总,好久没切磋了。”张杰笑道:“你是老革命,国家的宝贵财富,兄弟我一个做工的,如何陪得上?只得退出历史舞台。”郑冗官说:“张总,别说屁话。甄所在悦兴茶楼,想请你来赢他两个钱。”张杰说:“什么甄所?我不认识这位老革命。”手机里声音变了,换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兄弟,什么意思?不认识我?派出所甄善。有时间不?来搓两圈?”甄善声音如石头,能打死狗。张杰懵了,怎么回事?他好歹于甄善家有恩,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甄善又发话了,声音更冲,说:“我们交往不浅吧?别鬼一样。来不来?”张杰明白了,要了人家五千块,又用两瓶杨梅酒,换了一条‘和天下’,别说救他崽,就是救他一家子,情也还了,还用得着将你张杰当人看?听口气,张杰若不去,甄善会生气,会将他嫖娼的事,向全世界广播。张杰忙说:“来,我就来。”

  伍军说:“遇着鬼了?脸色白一阵,黑一阵。”张杰一声叹气,说:“派出所甄善,叫我去赔他打麻将。口气是我爹。”伍军说:“不可能。你是他家恩人,怎么会威胁你?”张杰说:“什么不可能?那调门,像我强奸了他娘。”伍军点点头,说:“世界上是有这种人,恩不恩,他都不当回事。你有事捏在人手上,不去也得去。”

 

 

  七

 

  半个小时后,张杰到了悦兴茶楼,走进了兴发包厢。

  包厢里有三个男人,一个女人。穿传统短袖衬衣长裤的是郑冗官和吴冗官,穿短袖汗衫、休闲齐膝裤的是甄善,穿半露乳上衣、迷你裙的是杨菊。两个冗官坐在两张短沙发上,正襟危坐中,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话找话,说这段日子天气热得人死。两个一人一口槟榔悠悠地嚼。甄善和杨菊坐在长沙发上。甄善嘴里使劲嚼槟榔,眼望着电视荧屏。荧屏里,两个武林高手在你死我活地打斗。杨菊娇态可掬地歪着头,望着甄善壮硕的大腿,一手翻开甄善的裤腿,一手食指和拇指搓着大腿上的几根汗毛,试图将它们搓成一根绳,咯咯笑着,说:“好粗,好长,好有味。”

  甄善推开杨菊,站起来,说:“兄弟,是你?怪不得听着声音熟。两位老革命只说张总张总。我以为是那个张什么。那哥们,胆子比天大,偷他们厂的电机卖钱,被我捉了,若不是郑老革命下了指示,肯定要报捕。”落落大方中,甄善指着杨菊,说:“你嫂子,几天前,在一大桥边开了家服装城,叫菊子服装城。”指着张杰对杨菊说:“我最贴心的兄弟张杰张总。”张杰朝杨菊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嫂子”。杨菊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四个男人围着电动麻将桌坐了。甄善要打一百块钱一炮,两个冗官说,如今,他们是“喝酒没人敬,讲话没人听”的角色,哪像在台上的甄所来钱容易?最多打五十。张杰赚几个钱见汗见血,想说顶多打二十块钱一炮,却怕杨菊看他不起。他和甄善两个,都和她有过肌肤之亲,怎么差距这么大?硬着头皮附和两个冗官:“打五十块钱一炮。不算大,也不小了。”甄善说:“好,就听我兄弟的,打五十块钱一炮。”

  杨菊对麻将半丝兴趣也没有,瞅也不瞅一眼,人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眨也不眨,看电视机里什么购物频道卖化妆品,隔那么久,便嚷嚷:“善哥,我要买。”甄善说:“想买就买吧,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没多久工夫,甄善手气差了,由着她嚷,不搭理她。再后来,手气愈来愈差,心里已烦,被杨菊嚷得更烦了,桌子一拍,说:“叫叫叫,将老子手气叫得漆黑。买买买,不买你会死?回店子去。”杨菊一怔,泪一落,走了。

  甄善手气黑,炮跟着他走。谁打小七对、清一色之类的大蓬,刚听牌,甄善准立马放炮。更要命的是,偏偏他和的几局牌,鸟也不中。另三个和牌,不是中六个鸟,就是中五个鸟。三个将甄善五千块钱瓜分了。张杰赢得最多,赢了二千五。他听人说过,有些警察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便打土匪牌。正想甄善会要打土匪牌了,只要自己没输,土匪便由着他土匪,大不了少赢点。甄善已站起来,洒脱地拍拍口袋,说:“没钱了,全输了。下次,再找你们几个报仇。”

  张杰掏出手机,看了时间,已是六点四十,说:“晚饭,我请。”甄善说:“你请,我好意思?”拿出手机,拔个号码,说:“赵总,你总是说要请我的客,今天,给你个机会。”

  甄善和两个冗官开着各自私家小车,张杰骑摩托,到了红太阳大酒店,走进了延安包厢。包厢墙壁上,有在延安时期的毛泽东像,有毛体书法《沁园春 雪》。圆桌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俊男在低头看手机。见甄善他们四个进了包厢,俊男满面春风,问:“是甄所吧?”甄善说:“我就是。这位是我兄弟张总,这两位是老革命。”俊男发给每人一包“和天下”,说:“赵总还在深圳,叫我来陪几位领导。赵总说,几位领导工作极辛苦,对我们康娱又处处关照,指示我一定要接待好几位领导,还特别交待,便饭后,一定要请几位领导到我们康娱指导工作。赵总说,若是几位领导对我们的工作不满意,他回来定叫我好看。”

  红太阳大酒店、“康娱”都在甄善所管辖区内。

  进来了一位服务小姐,问俊男:“帅哥,可以点菜了吧?”俊男将菜单递给甄善。甄善将菜单递给张杰。张杰点了一个香干炒肉,一个溜炒猪肚,一个腌菜汤,一个葱煎蛋,说:“五个人吃,该差不多了。点多了,浪费。”甄善笑道:“兄弟,这怎么行?如何对得起两位老革命。吃这种粗饲料,谁还会去干革命?又不是长征时期。”他问服务小姐:“你们当家菜是什么?”服务小姐说:“大闸蟹。”甄善说:“一人一个,五个。一个红烧乌龟,一个红烧羊肉,一个鳝鱼,一个溜炒猪肚,一个墨鱼肉片汤,一个空心菜。”见张杰望着他眼睛也不眨,问:“兄弟,怎么了?”张杰轻声说:“人家老板没在,这位帅哥能作主?”甄善笑了,说:“兄弟,你真逗。”服务小姐问:“上什么酒水?”甄善望着张杰,说:“兄弟,喝什么饮料?”张杰说:“我只喝白酒。”甄善说:“来一瓶‘三两三’。我们三个要开车,喝牛奶。”

  吃罢饭,俊男引着四个到了“康娱”:康健娱乐中心。张杰眼前不时有高佻女子晃来晃去,又见装修豪华,庆幸自己救了甄善崽,不然,哪能来这种地方?偏偏还是来指导工作。他小声问:“甄哥,他叫我们指导工作,不要发言吧?我最怕说大话、套话、屁话了。”甄善笑了,说:“该怎么指导,就怎么指导。”俊男引着四个进了电梯,上了四楼。

  张杰目光四处梭,没见办公室、会议室之类的牌子,却看到了写着“洗脚区”、“按摩区”的灯箱。俊男引着他们四个径直往按摩区走。到了一间按摩室门口,俊男推开门,说:“哪位领导?”甄善拍拍张杰肩,说:“兄弟,你这间。”张杰走了进去。

  绿色柔和灯照中,张杰眼睛睁大了些,心说:“我的天,怪不得满世界的人都往钱眼里钻,没钱如何能到这地方来?”按摩室大得吓人,居然有卫生间。那张床比张杰夫妻的床还要大出许多,能做舞台演京剧。床上折叠成方块状的白布毯子,干净得如冬天的雪。床边有按摩椅,有长条形茶几,正面墙壁上挂着电视机,这边则有光屁股女人洗澡的画。与那三家发廊逼仄的按麻室唯一相同的是,进门处有块牌子上写着:警察温馨提示,严禁黄赌毒。

  一个着工装的粗夯女子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有一杯茶,十来颗圣女果,三颗荔枝,五粒桂圆。女子问:“老总有没有相好的技师?”张杰说:“没,没。”粗夯女子走了,带关了门。不一会儿,一个戴护士帽,着护士装的高佻女子走了进来,顺手关了门,栓实了,将绿色灯光调黯淡了些。张杰半眯着眼睛望着女子,顶多二十四五岁,好漂亮。

  女子叫张杰将衣服脱了。张杰顺从地将自己脱得只余一条内裤。女子递给张杰一条内裤,说:“换了。”转过身去,望着那边墙壁。张杰愣了愣,心说:“换就换,别小家子气。”飞快地换了内裤。女子叫张杰趴在床上。张杰趴在床上了。女子开始给张杰按摩,力道不痛只痒,叫张杰一身舒服得近乎酥麻。女子叫张杰翻转身来。张杰翻转了身。女子趴在张杰身上按,鼻子呼出的气,直往张杰鼻子里钻。张杰一身早如火烧,心说:“做圣人,做圣人,坚决做圣人。”念了几句,他二哥不愿意做圣人了,已如铁棍般硬,心说:“我姓张,如何能做圣人?要做圣人,得姓孔。”一把抱着女子,翻过身去。女子说:“小费五百。”张杰心里一句:“贵是贵,货是货。”“嗯”了声,开始干活。

  收了工,张杰到了楼下大厅,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慢腾腾打开“和天下”,慢腾腾抽出一支,近乎优雅地点燃。两个冗官来了,坐在了张杰两边。三个好似刚才没按摩,没谁提半个字,都说着这段时间网上传出的新鲜事。郑冗官说,美国人居心险恶,喂了一种鸡,全身没半根毛,长满了翅膀和腿,专门供给中国人,说是吃了这种鸡,人就会倒退成猴子,偏偏如今的小青年都喜欢吃;他担心,再过几十年,中华大地上,看不到人影,满眼都是猴子在爬树。吴冗官说,俄罗斯研究出了一种新式武器,可以飞上天去,将天上卫星像摘桃子一样,一颗颗摘下来。张杰说,朝鲜新研究出一种武器,只要一吹,就能将爆炸的原子弹吹瞎火。两位冗官同时问:“什么武器?这么厉害。”张杰说:“牛皮。”三个都笑。

  老久一会儿了,仍不见甄善下来。张杰打了电话给甄善。甄善说:“兄弟,我累了,加了一个点。对不住了。”“和两位老革命说说,就说下次再给他们陪不是。”

 

 

  八

 

  下午三点时分,维修班七个弟兄锚在休息室吹空调。三个睡着了,四个昏昏欲睡,尚没有睡着。张杰怕大家都睡着了,孟明走进来听到鼾声一片,会找麻烦,提议一人说一个荤段子,没睡着的个个响应。照规矩,划拳定了顺序,张杰先说。

  张杰说:“一个小姐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拿出一张表叫小姐填,表上有是否处女一栏。小姐犹豫了半天,说:‘这栏真难填。若说我是处女吧,我和许多男人上过床;若说不是吧,先天我做了一张处女膜。’医生说:‘副处,填副处。’”

  大家正笑得其乐融融,张杰手机响了,是伍军打来的。

  伍军说:“兄弟,急事。我在杏花茶酒楼十一号卡座等你。”张杰说:“天塌了?”伍军说:“天塌了,等着你来给我撑天。”

  张杰到了杏花茶酒楼。

  卡座一边,坐着伍军。桌上摆着一瓶精品邵阳大曲酒,一包蓝盒芙蓉王烟,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海带,两双筷子,两杯绿茶,两个酒盏。

  张杰说:“一脸背时相。天真塌了?”伍军边给张杰倒酒,边说:“你和甄善关系到底如何?上次用那种调门给你打电话。翻脸不认人?”张杰大拇指一竖,说:“说到铁兄铁弟,除了你,就是他。不是我吹他,交了这个朋友,这辈子也算没白活。那次,甄哥以为我是另一个姓张的,才用那种调门说话。就说十天前,星期天,他接我去钓鱼。我们坐在麻将桌边钓旱鱼,当然鱼鳞也没钓到一片。和我们一起去的那个哥们给我们一人买了两条鲭鱼,每条都有七八斤。”伍军笑了,说:“预感到找你管用,就真管用。若是找别人,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响动。就在刚才,两点半,两个警察跑到兄弟歌城,请我去吃牢饭。”张杰眼睛睁大了些,说:“为你二哥?外面的?店里的?”伍军说:“还记得梅梅不?”张杰说:“那个下面没毛,没满十五岁的?”伍军说:“嗯,就是她,今天满十五岁。”

  伍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兄弟歌城是伍军的一块菜土,六个陪侍女子是菜土里的蔬菜。大多数时候,他拿着蔬菜卖钱,也有不少时候自己吃。他妻子心已如死灰,哪会管他?马兰给他打预防针,说:“得提醒你,有个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伍军说:“兔子好蠢,窝边有草,干吗不吃?”马兰见狗改不了吃屎,心里酸,也恨,也苦,却索性装聋作哑,由着他瞎搞。

  燕燕、芳芳、点点、春春、秋秋都是明白人,都懂一个理:在老板这赚钱,和老板做游戏,是她们该给老板的福利。独有梅梅糊涂,以为被老板干了,身子骨涨价了,将自己当半个老板看,不但不服从马兰安排,还时不时对马兰耍态度。

  十天前,那个下午,兄弟歌城来了贵客:一个六十岁上下的拾荒老人。偏偏那天生意好,另五个陪侍女都陪农民工兄弟去了,马兰只能安排梅梅陪贵客。梅梅说,老人那个样子,像刚从垃圾堆里扯出来的,你马兰不嫌脏,自己去陪。马兰恨得牙痒痒,却不宜当着客人发作,只得打电话调来一只“燕子”。那“燕子”说,陪这种货,除非小费不分成。马兰不答应也只能答应:总不能让点费也泡汤吧?

  马兰愈想愈气。能不气?按规矩,自己的陪侍女,小费七三分成,歌城得七,陪侍女得三;“燕子”恰恰相反,“燕子”得七,歌城得三。歌城若不是自己陪侍女不够用,断不会调“燕子”。这下好了,自己的陪侍女在一边闲着,“燕子”呢,“三”也要了去。马兰一怒之下,抓着梅梅捶了一餐。马兰懂事,没打她脸:得靠那张脸赚钱,如何打得?

  伍军下了班,到了歌城,人还没进屋,梅梅已跑到行人道上,箍着他脖颈使命哭,半晌才说出话来:“马兰是你女人,我也是你女人,她凭什么指派我?凭什么欺负我?”伍军已明白是怎么回事。牙齿一咬,下了决心:坚决果断刹住这股歪风!

  若是往日,伍军会和稀泥,偏偏这天上班时受了天大的气。上面一个卫生检查团,跑到水厂检查卫生。那个五十岁上下的什么官,肯定是刁钻鬼投胎,竟然将手伸到桌子下抹了一把,又踩着凳子去看文件柜上面。然后说,这儿没弄干净,那儿没弄干净。伍军一肚子脾气,却记得上面来的人都是爹,万万不能和爹吵架,只得忍气吞声。

  伍军轻声叫梅梅进屋去。她不,她得当着马兰,当着满马路的人撒娇撒泼,得让全世界知道,她是他的女人。伍军耐着性子,抱着她进了歌城。这时,人民公社大食堂送来了饭菜:九钵米饭,六钵荤菜,四钵小菜;荤菜三块钱一钵,小菜一块钱一钵。伍军叫大家坐下吃饭。他问马兰是怎么回事。马兰说了怎么回事。他问梅梅,是不是马兰说的这样。梅梅掉下两串泪来,说:“她打我。一身都酸痛。”伍军倒抓着筷子,扎实敲在梅梅头上,要她认清自己是什么身份,咬着牙齿说:“不要以为被皇帝搞了,就成了皇后。皇帝搞了那么多女人,都做皇后?往后再发生这种事,剥了你的皮。”

  当天夜里,梅梅拿着她的衣服,一溜烟跑了,跑到XX县城,做了站街女。

  伍军万万没想到,一个孤身在外弱女子,没有身份证,也敢跑。梅梅和那五个女子的身份证,在掮客将她们交给伍军时,就被伍军没收了。伍军说,要给她们办七七八八许多证,这些证,无一例外,都得拿着身份证去办。

  于梅梅她们这行当,档次愈高愈安全,档次愈低愈危险。混进歌星影星内的,身子是金银山,效益比这座城市的自来水公司都要好得多,没谁去动半根毫毛。兄弟歌城这类正经场所,警察一般不会找麻烦。开业前,不但这费那费交了,罚款也早交了。警察说了,娱乐场所没有不犯事的,不如先将罚款交了,免了许多麻烦;不交罚款,就不许营业。像站街女,一不交税,二不交管理费,三视警察为敌人,老远见着,拐弯就走。警察当然看着不顺眼,只要来了兴致,便捉起来,或罚款,或拘留。这不,没两天,梅梅被捉了,供出了伍军,说他干了她七次。

  伍军说完了。

  张杰喝了口酒,说:“你干梅梅,该不能算嫖娼。你不可能付她钱吧?凭什么请你吃牢饭?”伍军说:“什么算不算,人家找上门来了。两个警察见我没在歌城,丢下一句话,限我明天上午十二点前,到XX县治安大队报到。我接到马兰电话,赶紧打电话给你。兄弟,你马上打电话找甄善。他好歹是个所长,虽然那是县局,他是区分局,毕竟都属市局管。兴许他认识那两个祖宗。就是不认识,也一定有朋友认识。”

  张杰忙打电话给甄善。忽然觉得,他有求于甄善,他和甄善之间原本的平等,化作影儿漂走了,他比甄善矮了一截,说话便有点结巴:“甄,甄,甄哥,有件事。”甄善问他什么事,他出了一身汗,才将事儿说请了。甄善说:“晚上,叫你那哥们一起见见。得了解情况。”伍军附着张杰耳朵,说:“请他吃晚饭。”张杰对手机说:“甄哥,一起,一起吃餐晚饭?”甄善答应了,说五点半下班,六点到。

  甄善六点准时到了,他穿的是便服。伍军忙招来服务小姐,将菜谱递给甄善。甄善说:“卡座如何要得?打个屁,满茶楼都能听到。换包厢吧。”服务小姐带着三个去了包厢。甄善点了一个玉兰片炒腊肉,一个红烧鲫鱼,一个肉片汤,一个空心菜。伍军说:“这怎么行,如何对得起甄哥?还加两个菜吧。”甄善说:“你是我兄弟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用不着客气,不浪费就好。”伍军问:“甄哥喝什么酒?”甄善说:“开车,不喝酒。对自己生命负责,对他人生命负责。”伍军问:“来点饮料?”甄善说:“不要,吃饭就好。”

  饭罢,伍军将事情始末说了。

  甄善点点头,说:“这事我本来不该管。哪能干预同行办案?你是我兄弟的兄弟,我若不管,如何对得起我兄弟?”伍军将头直点,说:“全靠甄哥了。”甄善点燃一支烟,皱着眉头,叹口气,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半晌才回到桌边,说:“兄弟,这事不简单。你没付钱,他们不会治你嫖娼。若是治你嫖娼,倒是好说,罚几个钱就了账。我琢磨,那个什么梅梅,肯定将你店子内六个小姐都卖淫的事儿说了。他们肯定会治你组织容留妇女卖淫罪。这事大了,不是治安拘留了,得刑拘,只怕会判你三五年。”张杰说:“甄哥,如今发廊、歌城满世界都有,哪家干净?哪能独独治他?”甄善说:“兄弟,这种事,不当真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当真时,一抓一个准。”

  伍军脸色已是寡白,两手猛地抓住甄善胳膊,说:“甄哥,无论如何,你得救我。”甄善点点头,说:“我若不打算救你,就不会来。这事有难度。”伍军握甄善胳膊的双手已开始发抖,声音也变得沙哑,说:“甄哥,怎么办?只有你能救我,你一定要救我。”甄善轻轻地一声叹气,说:“我刚才考虑了,角度还是有。”伍军说:“甄哥,我方寸乱了。即使没乱,也弄不清这中间的圈圈套套。你给我拿主意,你做决定就是。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甄善点点头,问:“去你店子的,负责的那个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他的手机号码是多少?他们叫你去自首,这些东西该留下了。”伍军拔了电话给马兰,问清了,下午去他歌城的是XX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俞旺兴,另一个叫钱正。

  甄善将俞旺兴手机号记下了,说:“这件事,没两万块钱,绝对做不到。要请客,要送礼。我只能说到这份上了。”伍军说:“甄哥,只怕时间来不及,他们限我明天就送肉上砧板。”甄善说:“你放心,我会和他们联系,请他们宽限两天。过了这两天,我无能为力了。”伍军说:“明天中午,我就拿钱给你。”甄善指着张杰说:“给我兄弟。这件事,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叫他在场。我得让我兄弟看看,我是怎样给他帮贴心忙的。再说,万一办砸了,钱又用了,也有一个见证:这钱,扔到湘江了,不是我甄善吞了。”

  第二天中午,伍军去了四水厂,将两万块钱交给了张杰。张杰立马打电话给甄善,说,伍军已将钱拿来了。甄善说:“我约好了俞队,晚上七点半在明月茶楼见面。七点,我来接你。”张杰问:“伍军要去不?”甄善说:“他怎么能去?如果我们谈砸了,对方要带人走怎么办?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阻止他们。”

 

 

  九

 

  张杰买了包槟榔,在四水厂小区大门前马路边等甄善。

  七点差五分,甄善驾着广州本田越野车到了。张杰上了车,将那包槟榔递给甄善。张杰说:“我妻子中午喝喜酒,喜袋内的。我和妻子都不吃槟榔。”甄善说:“戒了槟榔了。你注意了没,昨天晚上,我一口也没吃。”张杰这才记起,先天伍军请甄善吃晚饭,没买槟榔。他想替伍军解释,又觉得甄善已戒了,解释已是多余,便说:“真的戒了?”甄善说:“戒了三天了。大前天,陪分局马局长去农家乐吃饭。请客的哥们客气,弄了眼镜蛇,野猪肉,野兔肉,野鸡肉,一桌子野味。我一口都不能吃,叫他们给我煎了几个蛋。”张杰问:“为什么?”甄善说:“嚼槟榔嚼得牙龈肿了,碰什么都痛得要命。肚子呢,又饿发叫。那时起,我就下了决心戒。”又说:“你的杨梅酒还真管用,我上卫生间次数少了许多。这两天,没吃槟榔了,拉的屎也成了形。”

  过了湘江一大桥。

  甄善说:“兄弟,将那两万块钱拿给我。该开销时,会要开销。”张杰本不喜欢拿这种钱:人家的钱,放在身上别扭,忙将那两沓没撕封条的百元币递给甄善,说:“甄哥,这钱我没数,你还是数数。”甄善说:“你信得过你的兄弟,我信得过我的兄弟。不用数。”

  七点半,甄善和张杰准时到了明月茶楼,走进了初月包厢。俞旺兴和钱正先到了五分钟。俞旺兴年龄和甄善差不多,钱正和张杰年龄相仿。大家握了手,甄善掏出警官证给那两位看了。俞旺兴和钱正也将各自警官证给甄善看了。三个警察都穿着便服。甄善介绍了张杰:“我兄弟,张总。”钱正拿起桌上那包槟榔,递给张杰。张杰说:“不吃,谢谢。”钱正递给甄善。甄善说:“谢谢,戒了。”甄善自嘲地将去那农家乐吃一桌野味的事,当成笑话说了一遍,只是将分局的马局长换成了市局的熊局长。

  服务小姐送了茶来,走了。

  甄善问俞旺兴,县局的谁,认识不认识?俞旺兴说,是他最好的朋友。甄善说,和那人一起办过两次案,已是铁兄铁弟了,有次一起喝酒,两个都醉了。俞旺兴问,分局的谁,认识不?甄善说,当然认识,十年交情了。俞旺兴说,一起长大的,那家伙小时候是飞天蜈蚣。彼此又说了好几个姓名,竟然发现,是一个圈子内的人,只是彼此没打过直接交道,不知道姓名而已,包厢里已不再有半丝陌生。

  言归正传了。

  甄善指着张杰说:“这位弟兄,我们家恩人。”他将张杰救了他崽的事说了,说:“不是他找我,我断然不会插手这件事。伍杰又是这位弟兄能换脑壳的朋友,这不,我不想来求俞队和钱领导,也只得来求了。”俞旺兴说:“都是朋友了,甄所有什么指示,请说,我们没有不按照指示办的。”甄善拿出五千块钱,递给俞旺兴和钱正一人二千五,说:“给两位领导喝茶。我也知道少了,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可是呢,伍兄弟一个做工的,偏偏又不安分,想发财,借东借西,欠了一屁股账,开了那个背时歌城。还没来得及赚钱,就出了这事。不是我臭他,就是这五千块,还是向我这位兄弟借的。我只能表两个态,一是以后俞队和钱兄弟有什么指示,我甄善没有不照办的。二是等伍兄弟赚了几个钱,我叫他登门表示感谢。”俞旺兴和钱正对视一眼,同时轻轻一点头,都将二千五收了。俞旺兴说:“甄所开了口,我们兄弟哪有不照办的?只是有个事,还得甄所帮忙。”甄善说:“那是当然。有人问起两位,就说伍兄弟的事,我们派出所已经处理了。”

  四个说了一会儿天南海北,俞旺兴和钱正对视一眼,同时轻轻一点头。俞旺兴说:“甄所,张总,我们还有点事,不能陪了,先走一步。茶钱已经付了。欢迎到我们那穷地方去指导工作。”四个又彼此握了手,说了后见,俞旺兴和钱正走了。

  张杰为伍军高兴,轻轻松松省了一万五千块,喜孜孜中,正要说话,甄善摆摆手,示意他别说。甄善数出三千块,递给张杰,说:“兄弟,这是你的。”张杰像没听清,说:“甄哥,你说什么?”甄善微笑着,说:“这是你的,余下的,我还要打点别的人。”张杰使劲摇头,说:“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拿这钱?”甄善说:“如果将这钱退给伍兄弟,伍兄弟会以为这事解决得像喝蛋汤。哪有这么容易?刚才这两位兄弟若来找我,我不但要给面子,还得款待他们。款待他们的钱也是钱吧?这事表面上解决了,其实,隐忧大着,我还得去拜访几个朋友,才能万无一失。再说,你也辛苦了,总不能帮白喜事忙吧?这几天,伍兄弟若问你,你还得告诉他,事情有眉目,但还没有办好,还得找几个人,你得说,能不能办好,还得看机缘。过十来天,你再跑到他那去,说,办好了,说我还贴了三百块。他若拿钱给你,你就叫他买条软芙蓉王送我,说,钱就算了。他肯定会买,三百块钱呢,依旧会拿给你。烟和钱,你都拿着。兄弟,知道不?只有这样,他才会以为这件事比摘月亮还难。再说,兄弟,你们那几个死工资,真的可怜,累死累活的。你得为你妻子和崽着想吧?你看你家那房子,最多六十平米,也不知道你怎么住的。我若是靠干工资,如何能混下去?就说养着杨菊,给她开个店,都要三十万。男人,谁不希望多几个女人?可是,养女人不活,又有什么脸面找女人?兄弟,我给你提供个赚钱门道:往后,无论是谁,也不管事大事小,也不要管办得成办不成,你都说你有办法。只要揽下来,剩下的事,我们一起去办,赚了钱,二一添作五。”

  回去的路上,甄善说:“其实,伍兄弟屁事也没有。是他背时。县局那两个哥们,只怕穷得滴血了,这种事也干。伍兄弟这种人,一讹一个准。”

  第二天,刚上班,伍军打了电话来,问张杰:“兄弟,那事如何?”张杰的良心说,一定要告诉伍军实情:办好了,只用了五千块。话到嘴边,赶紧吞了回去。这话能说?即使他退给伍军三千块,甄善那一万二千块又如何会肯退?不用说,他将甄善得罪了。他只得说:“还没办好。甄哥说,今天晚上带着我去找人。他叫你放心,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第三天,张杰的良心要他打电话给伍军,说事情办好了,用了一万七千块。一想,电话打不得。若是以后伍军见了甄善,说起这事,甄善会怎么想?还会拿他当铁哥们?什么叫铁哥们?社会上流传的那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一起扛过枪,一起下个乡,一起嫖过娼”,再加一句,这话就齐了,“一起讹过人”。张杰只得任着良心受煎熬,不打这电话。

  十天过去了,到了星期天,吃罢中饭,张杰摩托一飙,到了兄弟歌城。马兰迎了上来,问:“张哥,事情如何了?”张杰说:“摆平了,摆平了。伍军呢?”马兰说:“这几天,他如何敢来?”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伍军说:“张哥在店里,那事摆平了。你过来吧。”

  那五个陪侍女子都有客人。那些客人个个都不唱歌,都只干正经事,兄弟歌城里也就没有歌声。

  伍军来了,摩托后座上带着个女子,摩托箱里带着瓶酒。酒是他特意买的剑南春。女子比那五个白,也比她们漂亮,二十岁上下,老家在这个市的某县,是刚才掮客交给他的。伍军说:“叫‘人民公社’送五荤一素来。”马兰拔了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电话,要了五荤一素。伍军指着那女子说:“梅梅。”那个梅梅走了,他好后悔,有两次做梦,都是她没毛的身体。马兰眼睛瞪得溜圆,说:“不能叫梅梅,取另一个名。”伍军两手一摊,说:“那你说取个什么名?”马兰说:“叫梦梦。”伍军唉地一声叹气,嗫嚅道:“梅梅多好听。”拍着那女子肩,说:“叫梦梦吧。”女子说:“梦梦吧。”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提着篮子走了进来,篮子里有六饭钵菜:腊肉蒸腊八豆,芹菜炒肉,蒸鱼,辣椒炒猪肠,辣椒炒腰花,大白菜。马兰将男子带到“芳心”包厢。一会儿后,男子收了钱,走了。伍军将剑南春朝着张杰举举,说:“兄弟,喝酒。”

  伍军和张杰走进了“芳心”,将门关了。空调已经开了。“芳心”和“春心”包厢一般大小,装饰和摆设也完全一样,只有墙上挂着的玻璃框内的字不同。这框内写着: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落款是中国书协副主席王重。险峰的“险”字,不知道王副主席怎么弄的,有点像“两”字。

  伍军给自己和张杰各倒了满茶杯酒,说:“兄弟,没你,我只怕饭碗都会丢了。”张杰说:“多亏了甄哥。他当自己的事做,还贴了三百块钱。”张杰将两万零三百块钱,花在哪些地方,一一说给了伍军听。伍军掏出三百块递给张杰。张杰说:“这钱就算了,只是甄哥贴心贴力,买条烟吧,就买条软芙蓉王。”伍军说:“钱要给,烟也得买。钱呢,没有叫甄哥贴钱的理,烟呢,是感谢他的意思。得买两条,你一条,他一条。”张杰收下了三百块钱,说:“你给甄哥买条烟就行,不要给我买烟。我和你,谁和谁?”

  四点时分,酒喝完了。

  伍军轻声说:“将梦梦派给你做福利,如何?点费小费全免。”张杰傻傻地笑,不吭声。伍军打开门,见燕燕在那,喊:“燕燕,将‘芳心’收拾了。”燕燕走过来,将“芳心”收拾干净了。伍军又喊:“梦梦,过来。”梦梦来了。伍军说:“陪这位帅哥唱歌。”他走出包厢,将门带关了。“芳心”内便只留下了张杰和梦梦。

  梦梦将墙上荧屏打开了,将话筒递给张杰,说:“帅哥,你唱什么歌?我给你点。”张杰说:“唱主题曲,巫山云雨。”抱着梦梦,要给她解衣宽带。梦梦说:“我自己来,你这样粗手粗脚,会弄褶了我衣服。”利索地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张杰刚要往梦梦身上爬,手机响了。他想做完游戏再接手机,却怕家里有事,只得先接电话。电话是北京号码,齐白玉打来的。齐白玉说,他回了,到家有五分钟了,叫张杰去他们家吃晚饭;说是过两天,再弄餐正式的,请张杰爹娘及妻子小孩聚。

  张杰和梦梦做完第三次游戏,穿好衣服,走出包厢,已是晚饭时候。可以收拢的圆桌摊开了。桌上摆着十一钵米饭,七钵荤菜,四钵小菜。伍军、马兰和陪侍女们都没上桌。马兰说:“张哥的功夫只怕是一等一,这么久。大家等你吃饭呢。”张杰说:“我北漂的表哥回了,舅舅叫我去吃晚饭。”伍军问:“比齐白石厉害的那个?”张杰笑了,说:“是呀。”伍军拿来两条软芙蓉王递给张杰,将张杰送出了门,说:“兄弟,以后再请你喝餐好酒。”

  张杰先回到家,将两条烟交给妻子,说:“退了,我不吸这么好的烟。两条烟,一千多块。”这才去了齐国和家。

  齐国和堂屋里那张圆桌上,摆着三个菜,三个饭碗,三个酒盏,一瓶邵阳大曲酒。齐国和扒在圆桌边上打着动地惊天的鼾。张杰将齐国和叫醒了,问:“表哥呢?”齐国和一声叹气,说:“刚才,一个什么画家接他出去的,说是接风洗尘。”张杰问:“表哥这次准备在家里住几天?”齐国和说:“总算想通了,不去了。再去,只怕会饿死在北京。”

 

 

  十

 

  已是仲秋时节。

  星期六,吃罢中饭,张杰对妻子说:“去悦兴茶楼,打麻将去,约好了甄哥和两个老革命。”骑上摩托,去了兄弟歌城。先天,伍军打电话告诉他,说,兄弟歌城来了新小姐,广西的,十七岁,要派给他做福利:点费免了,小费照给。

  兄弟歌城内,六个开辈祖陪侍女的身份证仍留在伍军手上,人却不见了。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儿。如今,陪侍女仍然是六个,名儿仍叫燕燕、芳芳、梦梦、点点、春春、秋秋。新来的这个,伍军管她叫“秋秋”。每次新来一个,伍军都试图恢复“梅梅”。马兰不答应。

  张杰和秋秋走进了甜心包厢。秋秋长相不好也不坏,个子不高也不矮,身材不胖也不瘦,皮肤不黑也不白,是大街上随手一抓,能抓到一大把的那种。

  张杰万万没想到,无论他和秋秋如何拔弄,他二哥也没法儿醒来。尴尬中,对秋秋说:“怎么回事?我二哥像李白,不愿醒?”张杰想到了,他二哥处在不应期,打炸雷也唤不醒它。张杰希望有人打电话给他,在自然而然中结束这种尴尬。

  他想到了厂长孟明。手机果真响了,果真是孟明打来的。他希望孟明叫他出去,便是加班维修什么设备,累得半死都好。

  孟明说:“兄弟,你得拉大哥一把了。”张杰问:“大哥,什么指示?”孟明说:“我哥哥打了人,打得很惨,被派出所逮着了,只怕要吃牢饭。你和甄局关系好,在他那儿,没有你办不成的事。拜托救救我哥哥,也就是救大哥我。”一个月前,甄善升任分局副局长了。

  张杰问清了,孟明他哥哥是被哪个派出所逮了,打了电话给甄善,将事儿说了。甄善极爽快,说,四点半,在杏花茶酒楼见见孟明,又嘱咐张杰,不要打包票,告诉孟明,有难度,有角度。

  张杰约好了孟明,说,“甄哥说,我大哥就是他大哥,没有不帮的理。大哥,放心吧”。

  张杰拍拍秋秋的脸,说:“二哥今天酒醉了,一副死相。哪天二哥醒了酒,再来找你。”给了小费,穿好衣服,收拾齐整了,和伍军、马兰告了辞。

  到了杏花茶酒楼,还只有四点。见那边有杂志柜,走了过去,取出那本最新的,要了杯绿茶,斜躺在窗边沙发上,打开杂志目录,头条赫然是《灵魂的画者——记著名画家齐白玉。他拿出手机,拔通了齐白玉的电话。

  张杰说:“白玉哥,上杂志了,头条。扎扎实实出大名了。”齐白玉问:“哪本杂志?”张杰这才看杂志名,说:“《X城茶道》。我们这屁大城市,也有杂志?我还以为只有北京上海才有。”又翻到正文,说:“上面有你两张画。一张画猫,一张画草。草上有两个光屁股小孩。白玉哥,画得真好,屌屌也画出来了。”齐白玉说:“这个月,有六本杂志报道我,都刊登了我的画。都是有世界影响的杂志。”张杰问:“要发笔财吧?多少钱?”齐白玉说:“杰弟,不是我说你,钱算什么?粪土。”

  齐白玉约张杰第二天去他们家吃中饭,说是齐国和想张杰了。张杰答应了。

  没人能说清,这座城市有多少刊物。这些刊物无一例外,都没有刊号,却都办得有模有样,其中不少,办刊者都说,并不比那些有刊号的同类刊物差,影响也是全国性的:地级以上城市相关部门,都邮寄了去,想不影响全国,也不可能了。《X城茶道》编辑兼编辑部主任兼总编说,他们这本刊有世界影响,每期都邮寄给了美国、法国、英国、俄罗斯、日本的华人社团,那些国家读过这本杂志的人都说好。

  张杰看着那篇《灵魂的画者——记著名画家齐白玉》,直看得心惊肉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穷得滴血的表哥,只是没钱,影响却大,只怕已真如他名字,比齐白石要厉害些了。文章前面有照片有真相。那些照片都是获奖证书和奖杯,上面清一色是张杰不认识的洋文。文章有两篇。一篇说,齐白玉参加了世界许多大型美展,获得了世界美术界广泛认可,一篇是本市著名散文家、资深美术评论家对齐白玉的评论文章。说齐白玉先生的画,直追古人,定启来者,其艺术造诣不说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炉火纯青四个字却是绝对可以用;齐白玉先生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成就,得益于十多年北漂生涯,和许多顶级画家成了莫逆之交。

  孟明到了,拍拍张杰肩,说:“兄弟,你怎么没要包厢?”张杰看杂志看得投入,陡地有人拍他,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看清了是孟明,忙将杂志扔在沙发上,站起来,说:“一个人坐在包厢只能望墙壁,坐在大厅,好歹有美女看。”孟明问:“甄局还没到?”张杰看了看手机,说:“还差五分钟,该到了。甄哥最守时。”抬头往门口望去,恰恰甄善走了进来。甄善穿的是便服。张杰引着孟明迎了上去,和甄善握了手。

  三个要了包厢。孟明丢给甄善和张杰一人一包“和天下”,说着事儿的来龙去脉。

  孟明的哥哥孟光,从浙江回来没两天。先天晚上,被三个朋友叫到乡里人家土菜馆喝酒。一个叫吴宁的男子和他一个朋友也在那喝酒。吴宁年龄和孟光差不多。吴宁醉了,没事找事,拿着桌上筷筒,走到孟光那一桌前,使劲摇筷筒,摇得筷子啪啪响,说,四个哥们,抽个签,抽签。孟光叫吴宁走开点,说,别扰着他们说话。吴宁呢,继续摇着筷筒,说,抽签,抽签,他的签好准,不准不要钱。孟光烦了,霍地站起来,叫吴宁走开些。吴宁不走开,继续摇筷筒。孟光脾气来了,捉着吴宁一顿好打,将吴宁打得一身青红紫绿,鼻孔鲜血直流。恰恰XX派出所的巡逻车经过,将孟光捉了。

  甄善说:“情况我都了解了。受害人法医鉴定出来了。满身是伤,没一处不是青红紫绿。打断了一根泪隙,更要命的是一根肋骨开了坼。你哥哥,太躁了些。”孟明问:“甄局,会不会要吃牢饭?”甄善说:“重伤,得先刑拘。判个几年,够条件了。”

  孟明发了一会懵,没来由地说起了他哥哥的辛酸史。生下来时,逢着到处饿死人的日子。稍大点,该念书了,遇上了文革。人还没变全,十六岁,上山下乡,去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修地球。再后来,返城,参加工作,以为这辈子稳当了,谁知道,下岗失业。如今,奔五的人,仍要满天下打工,满天下漂泊。好在崽争气,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现在好了,正是要钱的时候,要吃牢饭了,他侄子那书也不要念了,趁早打工去,病壳子嫂子要文化没文化,要手艺没手艺,只怕得扶着一身病到茶楼酒馆端盘子了。

  忽然,孟明将桌子敲得笃笃响,说:“我叫他遇事要忍,要忍,他偏不听。活该。”

  甄善说:“孟总,先说件别的事。有次,去我兄弟家吃饭,他带着我在四水厂到处转悠。我看到了好宝贝,两棵好杨梅树。”孟明摸着后脑勺,疑惑着他为什么说两棵杨梅树,说:“是呀,特别是那棵母的,好看。”甄善说:“我有一个兄弟,他也见过那两棵杨梅树。那兄弟特别欣赏两棵树的树形。他和两个朋友合作,弄了个公司,叫三友公司。那棵母杨梅树,有三根一样粗细的主干。孟总,你想想,有不有意思?三根主干,三友公司。这不,他就想买那两棵杨梅树,做他们公司的象征,就托我来找孟总。”孟明说:“甄局,实话实说,我作不了主。我们厂一草一木,都得公司老大处置。”甄善拍拍张杰的肩,说:“我兄弟说过,孟总和老大关系最铁,就像我和我兄弟一样。”孟明说:“甄局,就事论事,如何?先办妥我哥哥的事?”甄善说:“那两棵杨梅树,我出五万。价够高了。一般的树,大不了几千块。”孟明说:“甄局,那两棵树,只怕我们老大不肯卖。我们厂的兄弟姐妹都喜欢那两棵树,真卖了,保准骂我娘。不信,你问你兄弟,也是我兄弟张杰,看是不是大家都喜欢。”

  孟明和甄善的手机同时响了。孟明的电话是他嫂子打来的。他嫂子边哭边说,她到了派出所,派出所说,要将孟光送拘留所,怎么办?快点想办法。甄善的电话是XX派出所所长打来的。所长说,孟光这个案子,甄局这般重视,是否送拘留所,还得请甄局明示。甄善说,送不送,先不着急,他还得研究研究案子。

  孟明和甄善几乎同时挂了电话。甄善伸出手,握着孟明机械地伸出的手,说:“孟总,先走一步,失陪。”他使了眼色给张杰。张杰对孟明说:“大哥,我送送甄哥,就来。”

  五分钟后,张杰回到了包厢。

  张杰说,他刚给了甄善一个建议,若是孟明答应,孟光的事,角度就出来了。孟明问,什么角度?张杰说,孟明去做公司老大的工作,将那两棵杨梅树做五万块钱卖给三友公司;同时,得和三友公司说清,救孟光的所有开销,都由三友公司出;厂里兄弟姐妹们若说,不该卖了这两棵树,就说,公司领导同意了的,这事就混沌过去了。那医药费的事,他也想清了。孟光人出来了,满天下打工去。吴宁想要医药费,也找不着人;即使他去找办案民警,叫那民警说:孟光穷得叮当响,哪能拿出钱来?医学费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孟明点点头,说:“兄弟,只能按你说的办了。不然,即使甄局愿意帮我,我哥哥也拿钱不出来打点这、打点那。本该请你喝酒,只是大哥我得马上去找公司老大。这种事,最怕夜长梦多。”张杰说:“大哥,酒不酒,饭不饭,都不打紧。你哥哥的事是正事。”

  两个走出了杏花茶酒楼,孟明上了小车,张杰上了摩托,分手了。

  晚上十点许,孟明打了电话给张杰,说,公司老大答应了,要三友公司第二天下午去挖树。张杰打了电话给甄善。甄善说,明天叫两辆大卡车,一辆吊车去四水厂拖树;只要树到了三友公司,保准孟光就能回家;又说,等三友公司将钱付给他,就将五万块钱打给自来水,同时,张杰的一万块辛苦费也立马到位。

 

 

  十一

 

  第二天,上午十点时分,张杰刚下楼,跨上摩托,还没发动,孟明电话到了。孟明说:“兄弟,不会挖走了树,我哥哥仍要吃牢饭吧?”张杰说:“大哥,放心吧。甄哥说,他不宜出面,给我约好了那个所长和办案警察,今天中午一起吃饭,将该说清的事,都说清。大哥,我办事,什么时候有闪失?”挂了机,摩托一飙,去了他舅舅家。

  齐国和躺在屋前坪里睡椅上,脸上盖一张《参考消息》。齐白玉坐在堂屋,手上捧一本崭新杂志,长发和胡须在杂志上摩来挲去。杂志名《X城收藏》,头条名《著名画家齐白玉》。文章前也有两张画:一张画着麻雀,一张画着燕子。见张杰来了,齐国和走进屋来,说:“我没买酒,你也没带酒来?我以为你会带酒来。”张杰说:“独独这次没买,偏偏你也没买。”齐国和叫齐白玉去买酒。

  齐白玉买酒去了,齐国和、张杰去了厨房做饭择菜。

  张杰说:“舅舅,这么多杂志都刊登了白玉哥的画,该有不少钱吧?”齐国和一声叹气,说:“屁钱。每家杂志倒贴一千块,还拿了两张画去:一张给编辑,一张给写文章的。六千块钱,十二张画。他说值。”张杰说:“画倒没什么,白玉哥随手一涂,出来了。为什么还要给钱?背时生意白玉哥也肯做?”齐国和说:“说起他,我就一肚子火。他还要我拿钱出来,去买一套二手房。我积攒了一辈子,他口一张,热气一喷,想做一把要了去。”张杰说:“白玉哥在国外得了那么多奖,他的画该在外国好卖。好多画家都是先在外国走红,再在国内打响。”齐国和说:“你信他,除了吹牛皮,有什么真本事?那些什么证,什么奖,全是那个背时鬼作家捏造的。那背时鬼说,反正这些奖子虚乌有,没人找麻烦。”

  堂屋有了脚步声,两个没说话了。齐白玉买了酒回。酒是邵阳大曲酒。

  吃中饭了。齐白玉将酒做三份分了,恰恰三满茶杯。张杰说:“白玉哥,今天召唤我来,有什么指示?”齐白玉说:“我在网上查了,有像样的二手房买。我想买一套房。你舅舅不答应。他最信你,你看我说的有不有理。”张杰要张嘴说话,齐白玉示意让他说完,继续说:“我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也想找个女人结婚。凭我在国内国外的影响,找个八0后,二十出头的,该没问题。可是,没像样点的房子,八0后哪会愿意嫁?那些背时鬼,宁肯嫁些俗物,也不会嫁给天才的我。再说,昨天,对,就是昨天。有个女人带着他十四五岁的孩子来了,说是要拜我做老师。那女人将我家木板屋前前后后看了,说,‘画家该有钱。穷到住木板屋,只没讨米了,肯定画得不好’,走了。退一万步讲,我即使不结婚,不想带学生,如今,房价一天一个涨,钱呢,一天一个贬,不如买房子保值,是不是?”

  齐国和望着齐白玉,眼里已冒绿火,尤其是齐白玉说两句话,必定要捋一次长发,叫他受不住。他说过齐白玉无数次了:“老子又没死,你蓄这么长的头发胡子干吗?蓄服?”倒抓着筷子,在桌子上使劲扎,说:“吹吧,吹吧,国内国外影响。回来几个月了,仅仅卖了六张画,二千五百块钱一张,还是人家资本家同情他,不让他饿死,打发乞丐一样打发他的。”齐白玉脖颈一硬,说:“爹,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不能够侮辱我的艺术。他是喜欢我的画,是个识货的人。如今若是识货的多,我会这样窘迫?偏偏在这个背时城市,画又卖不出价。”齐国和说:“由你怎么说,要我拿钱出来,没门。我的钱,得留着办后事。你不是盼着我早点死,早就给我蓄服了吗?”齐白玉将脾气压了压,声音低了些,说:“爹,你后事的钱,国家早替你准备了。再说,真没钱,到时候,我卖几张画,就热热闹闹了。”齐国和两眼瞪得溜圆,说:“你四十岁了,我没享过你半分钱福,还好意思问我要钱买屋?你干吗不随便画几张画,买栋屋回,让老子也住几天好房子。”齐白玉说:“我放个屁在这,这一天为期不远了。只是,你那钱不给我,给谁?留下贬值,贬成空气?”

  父子的火药味愈来愈浓,幸亏齐白玉手机响了,有个画家叫他出去喝酒,他朝齐国和伸出手,说:“爹,没钱了。坐公交车人家看不起,我得打的去。”齐国和甩给他五十块钱,说:“最好死在外面,不要回了。”齐白玉一口喝了杯中余下的酒,丢下一句:“不是杰弟来了,我才不喝邵阳大曲。像我这样的知名画家,不说喝茅台,剑南春总要吧?”走了。

  齐国和筷子指着门口,一句接一句地数落他崽的不是。却因齐白玉没在跟前,愈说愈没意思,声音渐渐地低,一声长叹后,轻轻一声:“我也懒得管他了。”

  张杰说:“舅舅,不说白玉哥娶妻,别的什么都不说。我好久没唱歌给你听了,唱个歌给你听吧。”他用《白毛女》里《北风吹》的调子唱了起来:

  房价那个涨,钱呀那个贬,钱呀那个贬,买不买?

  可恨去年没买房,到了今年买不起,今年不买怎么办,明年又要涨价了。

  齐国和已笑得合不拢嘴,一身都快活了。张杰不唱了,说:“舅舅,几年前,一千多点儿一个平米,如今,翻了番,两千多了。钱呢?就说肉价,几年前,七块,如今,十四块,真正是看着银子变成水。我和你外甥媳妇商量好了,过几天,我们就去看房子。”齐国和问:“买多大的?”张杰说:“百二三十平米。付个首付,余下的钱,贷款,慢慢还。”齐国和点点头,说:“杰伢,你说的在理。我也不是不同意买房子,只是恨着他吹牛皮。半分钱本事也没有,牛皮却是天大。我怎么就生下了这么个不实在的崽?”

  不久,齐白玉将齐国和几十年的储蓄挤得焦干,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二手房。那房子三室两厅两卫,装修半旧不新,满素雅,绝不时髦,却也永不过时。齐国和说,这辈子没住过大房子,得选个日子搬过去住。齐白玉说,老房子又不是不能住人,干吗要搬去住?那房子买来,可不是住的,得做工作室,像他这样的大画家,工作室小了,如何像个事?齐国和说,还大画家,除了年龄大,没一样大了,他就要住大房子,将木板房给齐白玉做工作室。齐白玉说,之所以要大房子做工作室,是给那些学画的人看:人家见了木板屋,准看得出,他是无产阶级画家,现如今,谁会跟无产阶级学?学穷?

  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时,将张杰叫了去,给他们评判谁对谁错。张杰听了半天,见老有老的理,少有少的理,一时刻也不知道该站在谁的立场上。恰恰这时,齐国和内急,去了卫生间。齐白玉轻声说:“杰弟,你若是帮我,让他同意将那套房子给我做工作室,我买一条‘和天下’给你。”张杰说:“白玉哥,你的话,我真不敢信。那时候,你告诉我,你的画能卖两万块一平尺,害得我以为发了财。我们一个领导搬家,我送了一张去。别人说我,‘张杰不抠门呀,怎么送礼送一钱不值的画’?这不,你老弟嫂一气之下,将你那些画做一把火烧了。”齐白玉说:“烧了就烧了,那时候的画,原不像个事。现在,不一样了。”他数了一千块钱给张杰,说:“行了不?”齐白玉先天卖了两张画,赚了五千块。张杰收了钱,说:“包在我身上。待会,你出去。你在旁边,保准他不会答应。”

  齐国和拉完屎出来了。

  齐白玉朝着张杰打着拱手,说:“杰弟,刚接了个信息,美协主席叫我出去喝茶,我就不陪你了。”出去了。齐国和望着大门,说:“杰伢,你说,天下有这样做崽的?爹出钱买了房子,崽却叫爹依旧住在破旧老屋内。”张杰附和着齐国和,说了老久一通齐国和该住好房子,话锋一转,说:“舅舅,你发现没?”齐国和望着张杰,没吭声。张杰说:“白玉哥憋了一肚子劲,决心做一番事业。”齐国和的神情宁肯信其有,嘴里却说:“我宁肯相信湘江水倒流去广西,也不相信他。”张杰说:“我琢磨白玉哥的画,该有很高水平了,不然,美协主席不会叫他去喝茶。白玉哥该是到了节骨眼上,一突破,前途无量,不突破,一事无成。”齐国和说:“杰伢,你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将那套屋拿给他做创作室?”张杰说:“舅舅,我很纠结。舅舅辛苦了一辈子,的确该住一套像样子点的房子。可是,白玉哥努力了这么多年,若是被工作室的事将灵气卡住了,这么多年白努力了,也可惜。”齐国和沉吟半晌,说:“杰伢,你说的也在理。其实,我也这么想,就一个儿子,不迁就他,迁就谁?唉,再信他一次吧。这辈子被他骗足了,就让他再骗一次。”

  到了初冬。

  晚上八点时分,张杰和伍军到了齐白玉的工作室。两个厅里,墙壁上挂满了学生的习作,有画得像个样的,有初学的。画得像个样的,年龄稍大,十五六岁,初学的,年龄小些,七八九十岁不等。四个十五六岁的男生,三个同样年龄的女生在两个厅屋作画。齐白玉没将他们介绍给他的学生,也没将他的学生们介绍给他们。那些学生,或者冲他们莞尔一笑,作画去了,或者头也不抬,睬也不睬,一门心思作画。两间房里,各有两个八九岁男生,两个八九岁女生在作画。这些学生无一例外是中小学的美术特长生。

  齐白玉将张杰和伍军引到了那间带卫生间的主卧。主卧的三面墙壁上,清一色是齐白玉的画,有裱好了的,有没有裱好的。另一面墙壁前有一个老大木柜。木柜里摆着各色证书和奖杯。证书和奖杯上印着的文字,有的是中文,有的是外文。无论中文和外文的,都只有齐白玉知道它们的出处。

  齐白玉指着墙壁上那些画说:“在北京,这些画飞快就卖了。两万块一平尺,一分钱也不少。这个破城市,没几个人有艺术细胞,又有钱的少,穷得滴血的多,买画的人不但少,而且卖不起价。”伍军说:“白玉哥真不该回来,我们这破地方,如何容得下白玉哥。白玉哥该是齐白石一样的角色。”齐白玉一声长叹,说“百善孝为先,我爹年纪不小了。”

  说了会儿闲话,张杰说:“一个警察大哥要搬新家了,伍军得送一张画给警察大哥。他知道白玉哥的画比齐白石的好,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价。我说,白玉哥的画,在北京卖两万块一平尺,你如何买得起?”齐白玉说:“杰弟打了电话给我。我见说是你,杰弟最好的朋友。什么钱不钱,拿一张去就是。”伍军说:“白玉哥,能不能给我新画一张,落款说是齐白石画的?”齐白玉拉下脸来,说:“兄弟,你要我的,就选一张,要齐白石的,我这里没有,你找齐白石要去。”伍军赶紧道歉。

  齐白玉拿了一大沓画出来,供伍军选。伍军指着一张三头牛的画说:“那个大哥喜欢炒股,亏得一塌糊涂,天天盼牛市,就送牛给他。”

  伍军和张杰要告辞了,齐白玉摸着后脑勺,说:“伍兄弟,好歹也拿点润笔费吧。三百块,如何。”伍军爽快地给了三百块。齐白玉说:“丑话说在先,有人问你,你不能说我送的,更不能说我收了你三百块。你得说两千块钱一平尺买的。这个破城市,这么好的画,两万没人要,只能卖两千。”

 

 

  十二

 

  维修班弟兄巡视完设备,说笑着回休息室去。齐国和穿件老式军大衣在卫门前等张杰。守门卫女人朝维修工们一指,说:“他来了。”齐国和大声喊:“杰伢。”声音近乎凄厉。张杰感觉到不祥,快步走了过去。张杰说:“舅舅,有事,你打电话来。这么远。”齐国和说:“我哪还能找到手机?你白玉哥杀人了。”

  早晨八点,齐白玉回到家,往齐国和面前一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杀人了,得去自首,这辈子再也不会烦父亲了。齐国和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齐白玉说,昨晚下瓢泼大雨,只有那个十六岁的女学生来了。他忽然起了歹心,说要女学生做他的裸模。女学生不肯。他便直截了当地说,要和女学生发生关系。女学生更加不肯。他就使强,就强奸了她。事后,女学生哭着闹着,说要报案。他好说歹说,她依旧要报案。他一急,就杀了她。他本来想亡命天涯,一想,那样活,不如死去,便决定回来辞别父亲,再去自首。齐白玉说完,给他爹叩了一个头,自首去了。

  齐国和连问地问:“杰伢,你说怎么办?”没等张杰回答“怎么办”,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对张杰说:“我得去你娘那,得告诉她这事。你娘最疼你白玉哥了。”

  张杰骑摩托将齐国和送了去。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

  那天,已是下午五点二十,快下班了。齐国和打电话给张杰,要张杰下了班,一定要去他家。张杰问:“手机找到了?”齐国和说:“找到了。就在八仙桌上,那天没看到。”

  张杰去了齐国和家。

  这天恰恰是冬至,天黑得早,木板屋内只有城市灯照的朦胧光了。齐国和木偶一样坐在堂屋,任门敞开着,任有些砭人的河风往屋里灌。张杰开了灯,关了大门,将刚买的邵阳大曲放在八仙桌上,惊讶地望着齐国和:半白头发全白了,两眼深眍了进去,胡子老长,和头发一样,也看不到半根黑。这以前,齐国和从不蓄胡子。

  张杰问:“没做饭?”齐国和说:“哦,做饭。我做饭去。”便往厨房走。厨房里没半根菜。张杰见碗柜里有大半筒面条,说:“舅舅,煮面条吃算了。你去休息,我来。”

  面条熟了,张杰将两碗面条端上桌,给自己和齐国和各倒了一茶杯酒。

  齐国和端着酒杯,说:“杰伢,今天,我探了监。”张杰“哦”了声,望着齐国和。齐国和说:“律师一起去的。趁着律师上卫生间,你白玉哥悄悄告诉我,律师屁用也没有,得找关系,或者买通法官,或者买通检察官,或者买通办案警察,反正得找能将案情改轻的人。杰伢,你和那个局长关系好,他该能帮上忙吧?”张杰想说,这案子找谁都没用。他没说,他看到了许多钱在眼前飞。张杰说:“舅舅,和尚没头发是人做的。肯定能找到角度。只是你得想清楚,这得要多少钱?钱少了,谁愿意帮?哪来这么多钱?”齐国和说:“我问了银行,将那套房子做抵押,银行说,能贷二十五万。幸亏听了你的,就两个月工夫,房子升值了六七万。杰伢,谁若能将罪改轻,白玉能不死,这些钱都给他。”张杰说:“有二十五万,甄哥应该有办法。他不会要你一分钱,这事,他得上上下下打点,得找办案警察,得找检察院,得找法院。只有大家都不找麻烦,白玉哥才能留下一条命。只是,舅舅,我有个疑问,那套房的产权若是白玉哥的,只怕银行不会肯给钱。”齐国和说:“产权是我的。当时,他要写他的。我不同意。我怕他拿着房子变成钱,去搞美展。他说过,有个什么画家,名声只有屁大,在北京弄了次美展,名声大振,画价直往上涨。我就怕他屁股一拍,又北漂去了。”

  过了几天,齐国和果真贷了二十五万。他两眼一抹黑,稍许有权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天下的人,除了张杰,再没有第二个能够信用的了。他将钱全交给了张杰,要他该用就用,该送就送,只要能让齐白玉不判死刑,哪怕判无期、判死缓都好。

  第二天晚上,张杰在悦兴茶楼打麻将,和周冗官、吴冗官、郑冗官打二十块钱一炮。十一点许,麻将收了工,他照例走路回去。快到那三家不理发的发廊时,拔了电话给齐国和,说:“舅舅,我找了甄哥,对了,就是那个局长。甄哥说,角度是有,难度好大。这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钱花了,人却救不下。甄哥要你考虑清楚。”齐国和说:“杰伢,只要有希望,你去办就是。若真是钱花了,事又泡了汤,也只能怪你白玉哥命短。”

  张杰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甄善。他想明白了,若是甄善插手,他定要分些钱去;这事,摆明了的,没谁能救齐白玉,不如谁也不找。前些日子,张杰知道了,那两颗杨梅树,甄善卖给三友公司,卖了十五万,狠捞了一笔。

  张杰赢了钱,当然得在哪家发廊嫖一个女子再回去。他没像以前,嫖妓也讲公平。这次,他这家发廊看看,那家发廊看看,心里给那些女子打分,这个七十分,那个只能打六十五分。他嫖了他给的分最高的那个:八十五分。

  到了那天,星期天,张杰陪着甄善去县区某个乡下钓了一天鱼,回到家,洗漱了,半躺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打电话给齐国和,说:“舅舅,今天我陪甄哥找了法院的人。法院的人说,角度有,难度大。那人说,大家一起想办法,兴许会有希望。”

  到了那天,四水厂反冲洗真空泵坏了,张杰和两个维修工加班,直到晚上十点才修好。回到家,张杰洗了澡,躺在床上,打了电话给齐国和,说:“舅舅,我今天找了检察院的人。那人是甄哥最好的朋友。那人说,大家一起想办法,难度虽然有,角度也不小。”

  再过了一段时日,齐白玉上了刑场,毙了。

  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张杰拿着一万五千块钱,买了一瓶邵阳大曲酒,去了齐国和家。

  齐国和和两个老人坐在木板前坪里。张杰见齐国和气色不太坏,心安了些,便搬了条椅子,坐在齐国和身边,听三个老人说话。那两个老人是齐国和同事。齐国和说,如今官场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以前,当官的拿了人家的钱,还替人家办事。如今,拿了你的钱,依旧不办事。他将他用了二十多万,这个当官的答应救他儿子,那个当官的也答应救他儿子的事说给两个老人听。两个老人便吹胡子瞪眼,骂着天下当官的娘。

  晚饭时候了,那两个老人走了。齐国和做好了饭菜,端上了桌。张杰将一万五千块钱递给齐白玉,说:“舅舅,我真没用,花了那么多钱,只剩这点了,却没能保住白玉哥的命。”齐白玉一声长叹,说:“杰伢,你尽力了。这钱,还拿给我干什么?我算来算去,晚辈子中,就你对我好。我百年后,所有的东西,包括这栋木板屋全留给你。我立了遗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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