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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爱广:翻过神仙岭

来源:桂爱广 原创   时间 : 2018-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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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天气有些异常,春插才接近尾声,就显得格外闷热,太阳也火辣辣的了。
  在通往井上村的山间小路上,扶贫队长张金强和两名工作队员在柏家乡党委书记李锋的陪同下,冒着正午的太阳,手提肩扛着行李,汗流浃背艰难前行。
  刚才在乡政府听了井上村的基本情况介绍,扶贫队长张金强心里就咯噔了几下。在来之前,组织找他谈话时,简单介绍了井上村的情况,虽说了村里的困难,但没有说得这么严重。穷点苦点累点不怕,远点闭塞点没关系。支部不健全,组织涣散,边界矛盾突出,械斗频繁。尤其井上村位于大山深处,是全县唯一不通乡村公路的村,困难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次驻村走得太突然,家里还撂下一摊子事没处理:妻子吕美娥上星期在市中心医院检查出宫颈癌,还没来得及陪她去省肿瘤医院确诊;乡下父亲胃病又犯了,说好星期六回去接他到市医院住院检查;儿子张小齐马上升高中会考,成绩一般般,情绪也不稳定,这段时间每晚辅导他到深夜,昨天打电话给前妻,希望她这段时间照顾儿子,前妻已组建新的家庭,即将临产了;小女儿还在读小学,平时上学、放学都是他去接送……原以为每个星期回去一趟,工作家庭兼顾,这么远的山路,这么复杂特殊的贫困村,看来这个想法要泡汤了。想起三年脱贫的目标,张金强的心里像爬山的双腿一样沉甸甸。
  已接连翻了两座山,大家脚下越来越沉。对于第一次从城里下来的三名扶贫队员,体力遇到了极大的挑战。刚翻完第一座山时,后盾单位市园林局年纪轻轻的综合科副科长刘太全,已体力难支了,提出休息一会。
  李锋在出发前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从乡政府到井上村要翻过三座山,中速都需要五个小时,如果中途休息几次,天黑前就到不了村,吃住安排还没有着落。中午吃完工作餐,李锋几乎是不近人情地没让他们休息一会,便冒着正午的太阳出发了。一路上也没跟扶贫队的同志搭讪。爬山说话,既消耗精力又会放慢速度,他只闷着头在前面带路。当刘太全第一次提出休息,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转身主动为刘太全扛了一袋行李。在山区工作多年,经验告诉他,对于初次爬山的人来说,还不到三分之一就开始休息,越休息越疲乏,后段的山路更难坚持下去。刘太全见李锋为自己提了行李,也不好意思再提出休息,只好继续跟着大家往前走。三名扶贫队员体力最好的要算后盾单位市党史办的王海,身材高大,精力充沛,去年从武警部队副团转业,今年初才正式上班,还没任命职务,大伙戏称他为“团长”。他从乡政府出发时就帮队长张金强扛了一半的行李。由于顶着烈日爬山,加之大半年没系统锻炼,爬完第二座山,王海也开始气喘吁吁了。
  下到第二座山底,走到一阴凉处,李锋见三人体力严重透支,便招呼三人休息一会。刘太全听到“休息”二字,腿一下就软了,丢下行李,四肢摊开躺在了草地上。张金强的精神也一下松弛下来,一屁股坐在一块石板上,从包里拿出毛巾擦脸上、头上的汗水。王海见旁边有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溪水清澈,便过去洗了把脸,还把身子伏在溪边喝了几口水,完了连说三个“爽”字。
  李锋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四个苹果,用溪水洗干净后,每人分发一个。大家毫不客气,接过苹果就往口里塞。刘太全坐在草地上边吃边问李锋:“李书记,这里离井上村还有多远?”
  李锋指着对面的山说:“翻过这座神仙岭就到了。”
  刘太全疑惑地问:“神仙岭?真来过神仙?怕是神仙迷路了吧。”
  李锋笑了笑,说:“别看井上村闭塞,里面还是世外桃源呢。三个自然村为井上村、井下村、龙母寺村,至今还保留五百多栋明清时期的古民居。依水傍山,一条小河擦村而过。小河在井上村段的河中心有一个细长的绿洲,把小河犁成了两瓣,取名鸳鸯河,一个很美的名词。村后就是前面这座绵延起伏的神仙岭,一半是奇形怪状的石头、石洞、石柱,一半是茂密的树林。传说这神仙岭的石头还是孙悟空造出来的呢。”
  “唉!要是当年孙悟空不造石山,给井上村修出一条通往外界的平坦大路来该多好啊!”刘太全叹息道。
  “神仙不修,国家修,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脚下就是一条省道的路基了。只可惜与井上村还隔座神仙岭。”李锋略显遗憾地回答。
  张金强虽然默不作声,但一直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特别是李锋对井上村自然景观的描述,让他的心情比之前舒缓多了。
  突然,李锋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是井上村文书欧阳春的来电。李锋按下接听键,对方传来了急促的声音:“李书记,请乡里赶快派人来,大事不好,又要打架了。”
  “是村里内部人打架还是与桐子坪村?”李锋瞬间神情高度紧张地问。
  “与桐子坪村,双方已聚集了上百人。再不派人来制止,一旦打起来就难收场了。”
  “好,你先劝阻他们,我已到马蹄坳,翻过神仙岭就到了。欧阳春你听好了,千万千万不能让双方打起来!”李锋来不及挂断电话,拎起包,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对他们说:“大家快跑,井上村又要发生械斗了。”
  其实张金强三人在李锋接听电话时就听出了端倪,各自背好了行李。见李锋边说边跑,也没问缘由,拔腿跟着李锋向前跑了起来。
  桐子坪村是邻省的一个大村,虽然也是大深山里的贫困村,因村里出了位副省长,沾了不少光。劈山打隧洞修通了乡村公路,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村民狐假虎威,经常在边界小题大做挑起事端。这些年来每次械斗吃亏的都是井上村,因械斗致残的村民已达九人。
  当他们四人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现场,械斗已经接近尾声。桐子坪村的村民见对方乡党委书记和驻村扶贫队员赶了过来,一五大三粗、年约三十出头的男子一声吆喝,近百手持锄头、扁担、棍棒的村民纷纷撤回村里去了。井上村三位受重伤的村民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十几位鼻青脸肿受轻伤的村民围住李锋诉说被打经过,有两名妇女将用手机拍下的视频放给李锋看,要求李锋为他们主持公道,现场一片嘈杂、混乱。
  “报警了没有?赶快将受伤村民送医院作伤情鉴定、住院治疗。”张金强问身旁村民。
  “报警有什么用?今天抓进去明天放出来。反过来向我们索要误工费,有理变成没理的了。”
  “住院?谁出医药费?他们陪医药费?异想天开吧!”
  “伤情鉴定?有什么用?那是白出冤枉钱!”
  “这么晚了,跋山涉水抬到乡医院,明天天亮还到不了。就是赶到了,乡医院那医术水平还不如村里的刘水师哩。”
  ……
  村民一下围住张金强七嘴八舌,本来是顺理成章的处理程序,反倒成了自找苦吃,听得他一头雾水。
  李锋分开人群,把张金强拉到一旁,将他亲自参加处理几次械斗的难处向张金强和盘托出:每次械斗明明是桐子坪村民先动手伤人,调查时村民都不承认动过手。大家心里都明白为首的就是副省长的亲侄儿刁启保,就是刚才吆喝撤走的小伙子,他是出了名的横行周边村子的混混。当地政府和公安机关碍于副省长的面子,都拿他没办法。村里多次向上级汇报,他们也有顾虑,一是怕影响两省之间的关系;二是怕激发边界矛盾,扩大影响,都是息事宁人的想法。以致现在井上村的村民每次挨了打的都自认倒霉,花些小钱,让村里的刘水师治疗……
  “李书记,别说了,我听明白了。这样吧,既然我们扶贫队今天进驻了井上村,这件事就让我们扶贫队来出面处理。处理不好,出了问题,责任由我个人承担。处理好了,算是给井上村村民办的第一件实事。”张金强听着心中仿佛有股火苗蹿上蹿下,便打断李锋的话。
  李锋思忖了一下,说:“好吧,有什么困难我们乡党委、政府全力支持。”
  张金强把刘太全和王海叫过来商量,由王海向公安机关报案、拨打120急救电话并配合村计生专干组织村民,护送重伤人员经过桐子坪村到邻省的县医院作伤情鉴定、住院治疗,住院费从带来的三万元扶贫资金中垫付。刘太全配合老支书高俊胜将轻伤人员护送到村卫生室包扎处理,自己和村文书欧阳春对发生械斗的起因、过程进行实事求是的调查。同时,将村民拍摄的现场视频,全部转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张金强清晰的思路、周到的安排、果断的处置措施,令李锋在心里暗暗佩服。

  张金强这两天通过到两个村调查了解后,已胸有成竹。这次械斗是桐子坪村有组织的聚众挑衅、斗殴事件。由于这些年桐子坪村仗着副省长的权势,拉大旗作虎皮,把井上村当成了他们任意宰割的羔羊,给井上村的村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从视频中也可以看出,井上村的村民以防卫为主,在自己家门口被动挨打。而桐子坪村的村民毫无顾忌,下手狠毒,不计后果。这次械斗起因,也简直太荒谬。
  那天下午,井上村的欧阳洪插完秧苗从水田里上来,因用力过猛,田埂湿滑,脚跟没站稳,整个人仰天倒进了水田里。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泥巴。他知道前面桐子坪村有口废弃的水井,便去洗掉全身的泥巴。先将衣裤脱下洗干净,在洗脸、洗头时,开始用一只手掌往井里舀水,另一只手洗。洗着洗着嫌太慢,见四周没人,反正短裤衩也湿透了,索性跳入水井中,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头没入水里洗。恰在这时,桐子坪村有个妇女路过,发现井上村有个男人光着身子,在桐子坪村称为“仙井”的水井里洗澡,像见了鬼似的疯跑回村里,告诉村民们。
  有人马上打电话给刁启保,他首先想到去年清明节省长伯伯回来扫墓,专程到“仙井”去看了看,并叮嘱村干部说:“现在全村家家户户安装了自来水,不用到‘仙井’挑井水了。但是,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喝‘仙井’水长大的。‘仙井’对我们是有恩的,我们对‘仙井’也是有感情的。虽然废弃了,你们还是要继续爱护好、保护好,经常来掏掏井,清洗干净。这是桐子坪村的一道风水,别糟蹋了。”
  伯伯的话还犹在耳边,现在井上村的人竞敢光着屁股在“仙井”里洗澡,糟蹋“仙井”,败坏村里的风水,是桐子坪村的奇耻大辱。于是一声吆喝,上百人手拿锄头、扁担、棍棒,气势汹汹到井上村讨说法。
  为了弄个究竟,张金强让村文书欧阳春陪他特意去看了所谓的“仙井”。
  “仙井”在桐子坪村老虎岭下的一处低洼处,长方形,深一米五左右,四周用条石砌筑,泉水从井底汩汩流出,清澈见底,井沿开一小口,一汪泓水从小口流到洗菜池,再从洗菜池流到下面的稻田里。离桐子坪村大约一公里,离井上村一点五公里。据欧阳春介绍,“仙井”的由来也只是个传说罢了。
  张金强在从“仙井”回井上村村委会的路上,接到了王海的电话。三名重伤人员欧阳旺盛被打断了一根右肋骨。欧阳春平左手骨折,右手中指骨折。高俊秋右脚踝骨折。县中医院伤情鉴定报告全部为轻微伤。王海认为明显是重伤轻鉴,多次与医院交涉无果。昨天在县中医院见到刁启保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三人才住了两天院,三万块钱已花光,医院催缴住院费,称明天再不续交钱,就要下逐客令,停药办出院手续。
  这大大出乎张金强的预料,觉得自己还是小觑了对手。刚刚还想通过法律程序,现在看来,即便打赢官司也难执行。何况诉讼程序复杂,没得一年半载都不会有结果。最要紧的是躺在医院三名重伤人员的医药费怎么办?照这么下去,没得十万八万出不了院。村里没有一分钱集体资金,没钱垫付。让伤者家里拿钱?他们都是贫困户,哪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况且是自己作的决定送医院治疗。自己才来两天,村里的情况还没摸底,到哪去筹钱呢?挂断电话,张金强就傻眼了。
  他回到村委会,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满脑子里就装满了一个字——钱!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他拿起看了一眼,原来有人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了一条寻人启事:一个四岁男孩跟奶奶在菜场买菜,当奶奶称好一条鱼,付完钱,孙子不见了。微信中还附了男孩的照片,让大家见到这个小男孩与家人联系。
  张金强突然来了灵感,何不将这件事编条帖子发到网站,引起媒体的关注呢?
  他已没了退路,只能孤注一掷了!很快一条帖子编好了。标题为:“刁启保聚众械斗,逍遥法外,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他的后台到底有多硬!!!”文字与视频连发了几个网站。他觉得还不过瘾,为保险起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发了朋友圈。刚发完,手机没电了,屏幕上显示30秒后自动关机。
  正在这时,老支部书记高俊胜亲自到村委会来邀请张金强去家里吃晚饭。已吃了两天方便面,他连句推辞的话都没说,爽快答应,叫上刘太全就随高俊胜去了。
  高俊胜家是一幢单进四合院,北面三间正房,中间是敞开式的堂屋,一张大圆桌上已摆放好了碗筷。高俊胜把他们带进堂屋,为两人各沏了一杯茶,又端出一大碗花生和一小碗红亮的西瓜籽放到桌上,说了几句用茶、失陪之类的客套话,就进灶房忙去了。
  张金强和刘太全在堂屋刚坐了一会,村文书欧阳春提着一个大酒坛进来了。张金强起身在四合院内转了转。院内虽不大,但设计考究,坐北朝南,中轴线左右对称,南北主房呼应,东西三间厢房遥望。全部建筑为砖木结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斗拱彩画。在院内绿树映衬下,显得格外庄重典雅。只因年代久远,有多处明显是近些年修补过的,无论是墙体还是木结构,修缮技术粗糙,工艺简单,给整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留下了难以弥补的缺陷。
  不一会,蒸菜、炒菜陆续上桌,香味四处弥漫。高俊胜招呼大家用餐,欧阳春把并排放在桌上的小碗全部倒满了酒。
  “老支书,我们有纪律,这酒……”张金强有些难为情地说。
  “张队长放心,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不能用公款喝酒,工作日不准喝酒。为什么今天才请你们到家里吃饭?一不是公款,二不是工作日,今天是星期六,休息日,不违反纪律。”高俊胜端着一碗酒递给张金强。
  经老支部书记提醒,张金强才记起今天是星期六,得赶快给父亲打个电话解释,只能下星期接他到市里看病了。想起自己手机已自动关机,便从手提包里拿出充电器插上电源,才回到桌边同大家端碗畅饮起来。
  由于是第一次到老支部书记家里作客,刚开始都是礼节性的相互敬酒、吃菜,酒桌气氛比较拘谨。酒过三巡,大家话语开始多了起来。
  “张队长,不瞒你说,刚开始听说市里给村里派扶贫队,我心里想,来干什么?县里过去也派过两批扶贫队,都是摸摸底,转一圈,造了份贫困户名单就走了。市里的扶贫队还不是来做做样子?不如不来,懒得接待。嗬,你们那天刚进村就遇上械斗。过去谁敢说报警?受了伤谁去住过医院?你那天的气场,是条汉子!来,我敬你一碗!”老支书高俊胜端起酒一饮而尽。
  喝酒是张金强的软肋,刚才相互敬酒时虽每次喝一大口,但已喝下了两小碗,头都有些晕了。望着他那信任又期待的目光,张金强借着酒劲,鼓足勇气对老支书说:“就凭老书记对我的信任,这碗酒我喝了,也向老书记表个态,械斗处理我会负责到底,三年脱贫计划不完成,我主动辞去科长职务!”说完,“咕咚咕咚”几口,脖子一仰,碗底朝天。
  老支书听了也很感动,拍着胸脯对张金强说:“张队长,我代表井上村感谢扶贫队。有你这句话,我这把老骨头随时听你使唤!”
  张金强一口喝下那碗压酒后,明显露出了醉意。当村文书欧阳春再敬他酒时,刘太全赶忙出面劝阻。张金强反而愿意接受,说一是感谢欧阳春这两天配合扶贫队做了不少工作,二是希望他今后多支持扶贫队的工作。欧阳春本来见老支书敬了张金强一碗酒,张队长已脸红脖子粗了,他不想乘人之危,只想礼节性地提出来,只要张队长推辞他不会强求。没想到张队长是性情中人,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让他很受感动。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只给张队长倒了小半碗。端着酒走到张队长跟前,动情地说:“张队长,虽然我们才接触短短两天,但你的为人让我打心眼里佩服。我欧阳春没别的能力,上传下达,跑腿干活你尽管吩咐。总之,你发话,我落实。”说完,喝得干脆利落。
  张金强喝完那小半碗酒,去上了趟茅厕,因吹了夜风,酒劲发作更快了,几乎是摇摇晃晃走回来的。刚落座一会儿,还没说上几句话,脑袋就耷拉了。

  天已放亮,张金强还在深睡之中,村文书欧阳春边敲门边扯开嗓子急促地喊:“张队长,张队长,快起床,乡里来电话,让你赶快到县委去一趟。”
  张金强脑袋还有点沉,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有点责怪地问欧阳春:“什么事?这么急!天还没大亮,我还没睡够呢。”
  欧阳春进门就问:“张队长,你昨晚把械斗的事捅到网站上去了?”
  “是啊,怎么了?”
  “昨晚你手机没电一直关机,在老支书家醉成一团烂泥,把你送回来就呼呼睡了,你什么时候发的?你装醉的?”
  “没有啊,傍晚发的。刚发完,手机就自动关机,然后就去老支书家吃饭了。”
  “嗨!还真是你发到网上去的。昨晚不到十二点,乡里开始给我打电话,让我叫你开机。我说这深更半夜急什么,等天亮再说不行啊?他们说市里县里领导要找你,还说你捅了个大娄子,昨晚把械斗的事直接发到网站上去了。我就更加不信了,我说你们肯定弄错了,张队长手机没电早关机了,让他们重新核实。刚说完,我手机也自动关机了,就睡着了。”
  张金强连忙打开手机,“咚咚咚……”一下跳出一百多条来电提示短信。
  张金强昨晚醉得比较深,刘太全和欧阳春左右搀扶着把他送回到村委会宿舍,合着衣便呼呼大睡。而昨晚几个网站几乎炸了锅,他的跟帖几百万条。幸好昨晚手机没电自动关机,要不然一夜不得安宁。
  张金强查看跟帖,让他精神大振。
  “乡村恶霸不除,天理难容!”
  “法治社会,岂容村霸横行!”
  “后台权贵,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
  “打蛇打七寸,除村霸,更要揪出后台!”
  “不能让边界之地成为法律的盲区!”
  ……
  张金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先拨通了林局长的电话,还没开口,被林局长劈头盖脑地训斥了一顿:目无组织纪律,不向县委汇报,不向局里汇报,直接发往网站。省委主要领导亲自过问时,市委、县委什么情况都没掌握,一问三不知,弄得十分被动。县里已建议市里撤掉你的扶贫队长,让局里另外选派扶贫队长。手机又关机,作为一名老科长,这么没有大局意识!
  张金强只是默默的听着,等林局长发泄完,他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局长作了详细汇报,包括过去发生械斗的处理情况及造成的后果。刚开始林局长还不断插话,甚至批评他。到后来,不时蹦出“做得对”“是的”“做得好”“我支持你”。
  挂断电话,张金强刚刚松了一口气。王海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张队长,出了什么情况?怎么电话一直占线?是不是也接到了威胁电话?我都快急死了!刚才接到一个电话,让我赶快删帖,否则看管好自己的双腿双手。删什么贴啊?”
  “王海,你先别急,赶快报案,注意人身安全,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张金强连忙安慰王海。他没料到刁启保还敢这么嚣张,竟然威胁王海,简直是狗急跳墙,丧心病狂了。
  张金强觉得事态发展得没有预期的好,邻省那边不仅不见动静,王海还遭到了人身威胁,怎么办?他坐在床边冥思苦想,半晌,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这时,王海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张金强生怕王海又有什么意外,赶快按下接听键,只听王海兴奋地说:“张队长,我刚打电话报警,对方听说我叫王海,马上告诉我说,刁启保已去公安局自首了!县公安局专门为这次械斗事件成立了专案组,还说那边的镇党委书记、镇长被县委撤职了。会派人去医院调查,还会派人到井上村调查,怕你担心我,赶快打电话来告诉你,放心,我没事了。”
  张金强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谁都没有料到,这场械斗的处理结果,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
  据传,还是邻省副省长让刁启保主动到县公安局投案自首的,还给当地主要负责人打电话,特别强调了八个字:“不讲情面,依法处理。”最后,桐子坪村有九人被刑事拘留,五人被判缓刑,刁启保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井上村受伤住院的三人医药费全部由对方承担,还赔偿每人误工费、护理费、生活费等各一万元。在张金强的争取下,对井上村在过去械斗中的伤残人员也进行了补偿。两村签订了友好协议,成立了联合调纠委员会。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在张金强的极力争取下,县、乡党委从实际情况出发,对井上村支部书记候选人破了例。老支部书记高俊胜再次出马,当选村支部书记。年富力强的欧阳春当选村主任。两委班子健全后,井上村的扶贫工作自此拉开了大幕。

  通过两个月入户调查,以及对井上村村容村貌、自然环境的实地勘查,扶贫队不仅拿出了详细的精准帮扶计划,还摸底核查出了符合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当第一榜二百六十五户贫困户名单张榜公布时,井上村又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没上榜村民争当贫困户、举报已上榜的贫困户、对贫困户名单提出异议的……一时间,张金强的办公室成了信访接待室。
  在龙母寺小组欧朝阳的院子里,欧朝阳媳妇刘翠花和隔壁住户张菊花、李梅花、王惠君四个女人,围在院里的大理石圆桌上,正在你一言,我一语。
  “高青山家去年已得到照顾,吃了低保。这次又当上贫困户,享受这个优惠政策,那个优惠政策,过年过节还有慰问金,难道好事他家都得了?”李梅花愤愤不平地说。
  “这还用说?支部书记高俊胜是他亲叔叔,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王惠君立马接上话茬。
  “这宣传手册上明明写了不准优亲厚友,我们去扶贫队告他。”张菊花拿起扶贫手册,狠狠砸在石桌上。
  “菊花,张队长跟你是老乡,又是家门,让他给咱们也加上去。我们当上贫困户就不告,当不上,往死里告。”王惠君年轻些,头脑灵活,自以为给张菊花出了好主意。
  “你以为我蠢?他来我家摸底时我就说了,他使劲摇头,说不行呢。”张菊花摇着头,边说边模仿张队长当时的动作。
  “你请他到家里来喝过酒没有?”李梅花焦急地问。
  “那倒没有。”张菊花摇了摇头。
  “我说你是死脑壳,你还真是死脑壳吧。捉只跳蚤还要吐上唾沫,你以为他是你亲舅老爷哩。赶明儿请他喝一顿,我们一起来陪酒。”李梅花边说边用右手食指在张菊花的头上戳了一下。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个女人凑在一起,哪有不唱台戏的理?最后形成了一致的意见,由张菊花邀请张队长到她家吃饭喝酒,其余三人作陪。
  此刻,井上村的欧阳力家两口子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出了命案。欧阳力婚后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他盼儿心切,夫妻俩人到沿海一橡胶厂打工,东躲西藏偷偷生下个儿子。孩子刚生时夫妻俩皆大欢喜,渐渐地发现孩子不会笑,头不是偏左边,就是偏右边。到医院去检查,结果一出来,夫妻俩傻眼了——脑瘫。究其原因,医生主要说了两点:一是夫妻高龄生育;二是在橡胶厂打工时吸了有毒有害物质。为了这株传宗接代的独苗,夫妻俩举债送北上广医遍了,收效甚微,今年十岁了还没叫过一声爸妈。早已家徒四壁,负债十几万,穷得丁当响。本来这次想蹭上贫困户,因超计划生育,又从名单上抹掉了!妻子卢美英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一股脑儿将气泼到了欧阳力身上,在家寻死觅活,还闹着要跟欧阳力离婚,不要这个家了。欧阳力是井上村大家公认的老实人,闷葫芦。他也想不出什么招来,见妻子闹着要离婚,索性自己也不要命了。从床底下摸出一瓶“敌敌畏”,拧开瓶盖就喝,幸亏只喝了两口,被卢美英看见抢夺了下来。村民马上报告扶贫队,等张金强和王海赶过去,欧阳力躺在床上,嘴角开始冒白泡了。卢美英守在床边哭哭啼啼,甚是可怜兮兮。
  “哭有什么用!还不赶快送医院!等死啊!”张金强见了,斥责着卢美英。
  “张队长,家里实在没钱了,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垮了。”卢美英“卟咚”一声,双腿脆在张金强面前。
  张金强来不及扶起卢美英,让王海赶紧拨打邻县120急救电话。他从裤袋摸出钱夹,将钱全部拿出来塞到卢美英手里,才将她扶起来。高俊胜和欧阳春这时也急匆匆赶了过来,张金强吩咐欧阳春组织围观的村民拆下门板,放到床沿,将欧阳力从床上移到门板上,几人合力抬着门板往桐子坪方向快速跑去。
  幸亏送医及时,欧阳力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张菊花这两天有事没事地往村委会跑,每次都要跟张金强拉上几句话。今天上午又来到村委会,见张金强办公室挤满了村民,闹哄哄的,便在窗外向张金强招手,示意他出来一下。张金强也想出去透口气,便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张菊花将嘴贴近张金强耳边,悄悄地说:“你妹夫昨天晚上在神仙岭的石洞里抓了只竹根鼠,他让我来请你到家里吃晚饭。”
  张金强想了想,这两天这么多村民来反映问题,是真是假他心里也没底。扶贫队初来乍到,更多的是依靠村支两委。高俊胜和欧阳春在这次入户摸底工作中还是很认真负责的,毕竟他们对井上村家家户户的情况了如指掌。在确定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名单时,政策依据充分,坚持原则,只要符合条件,都列入了贫困户名单。像欧阳力这种超计划生育的困难户还有十几户,怎么能碰政策的红线呢?至于村民反映的其他情况还有待核实。张菊花不是贫困户,又是老乡加家门,还与自己称兄道妹了,应该会站在公正的立场说话。尤其龙母寺小组反映的问题最多,今天又是周末,不如答应到她家吃顿饭,顺便了解些真实情况,便点头同意了。
  龙母寺在井上村的三个自然村中人口最多,古民居规模最大,保护得最好,地理位置最独特。前人为防匪盗,在入村口建有一个五层六边形大古堡,既是瞭望台、烽火台又是防御工事,每层墙上设有瞭望孔、枪炮孔,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村中有体现忠孝仁义的敬义堂,为福、禄、寿三进布局,前后三十六级台阶,气势磅礴;有体现学风鼎盛时的进士牌楼,为十二柱五楼台梁式构造,仍保存着飞檐斗拱和三层屋顶,彰显该村曾出了一名状元、五名进士的辉煌历史;有体现民俗文化的雕龙画凤古戏台,虽然年代久远,风光不再,但仍能让人感觉出曾经散发过浓郁厚重的文化气息。至今,龙母寺村还传承着游乡、耍大刀、竹棍舞、傩戏、唱大戏等非物质文化遗产。
  不知不觉张金强和王海、刘太全到了张菊花的后院旁。还隔着十几米远,便闻到了从院内飘出诱人的菜香味,还有几个中年妇女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张菊花女儿已出嫁,儿子还未娶媳妇,张金强以为走错了方向,又仔细看了看周边环境,确定没错才推开虚掩的院门。只见院内空坪中间摆着一个大圆桌,已上了几碗菜,冒着腾腾热气。高俊胜和欧阳春已坐到桌边了,他心里顿时有些不爽。本来是想做个暗访,听些实话、真话。当着高俊胜和欧阳春的面,张菊花还敢讲实话么?但转而一想,张菊花能请上扶贫队三人吃饭觉得很有面子了,请支部书记和村主任作陪也就理所当然了。何况,暗访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张菊花怎么知道,她就当请你吃餐饭而已。张金强心态一下又转变了过来。
  高俊胜和欧阳春见张队长他们来了,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四个女人见了张队长都是一脸的灿烂,刘翠花、李梅花、王惠君还依次上前与他们握手。这对三名扶贫队员来说,早已习惯了。但三个女人平时可能鲜有这个礼仪,为显客气才主动握手的。要么双手捏锄头一样,紧紧抓住他们的右手,要么一只手去握手,另一只手抓到了他们的手臂上。或许是激动,或许激动加紧张,距离没把握准,她们的敏感部位都贴到他们的胸脯上了。本来天气炎热,互相穿的单薄,感觉就更明显,弄得张金强他们有些不自在。
  这顿饭菜很丰盛,荤的有鸡、鸭、鱼、肉、竹根鼠,素的有萝卜、茄子、青菜加醋黄瓜,四个女人加张菊花丈夫欧阳刚足足忙了半天。饭桌上起初的气氛融洽,四个女人争着敬酒、夹菜,张金强都有点应付不过来。随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场“鸿门宴”。
  几杯酒下肚,张菊花便向高俊胜提出,将她家纳为贫困户。高俊胜一时犯了难。贫困户这顶帽子,不能说给就能给的,条条框框要符合要求,还有几千双眼睛盯着。但他又不知张队长是否已默认了,他们是老乡又是家门,今天还带着扶贫队队员到她家来吃饭,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是老支书了,他既不表态同意,也不好当着张队长的面拒绝,便支支吾吾地说:“只要扶贫队认可,我没什么意见。”轻松一脚,便把球踢给了张金强。
  张金强为了给张菊花留个台阶下,笑着说:“你张菊花这么想当贫困户,就不怕欧阳刚在丈母娘面前交不了差?养个闺女,成了贫困户?”
  张菊英没听出张金强话中有话,还以为张金强松口了,连忙说:“不会、不会,我哥哥这次当上了贫困户,我娘可高兴哩。”
  其他三位女人以为张菊花心想事成了,便纷纷提出给她们家也评上贫困户。这时,不仅高俊胜脸色越来越难看,张金强更是坐不住了,草草地吃了几口饭,以晚上扶贫队要开会为由,恨不得打飞脚离开了。

  吕美娥左等右等,等不回丈夫陪她去省肿瘤医院确诊,便让妹妹请了两天假,陪自己去了一趟省肿瘤医院。诊断结果比市中心医院的诊断要理想多了——原位宫颈癌,一种暂时不会危及生命的癌症。多天来压在吕美娥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但医生建议尽快做手术。吕美娥也没征求张金强的意见,当天就办了住院手续。
  井上村整体精准扶贫计划已批了下来。建档立卡贫困户第一榜二百六十五户,根据村民的反映,经过反复核查,从第一榜名单中清出了三户,增加了八户,第三榜公示期也已结束。
  张金强这才打电话给妻子吕美娥,说明天回家陪她去省城。当妻子告诉她已在省肿瘤医院住院,明天做手术时。张金强心里像打碎了个五味瓶,一时哽咽了。第二天张金强从邻县坐高铁到市里,又转高铁到省城,直到中午才赶到省肿瘤医院。吕美娥已做完手术,脸色惨白躺在病床上,正打着点滴。张金强不知说什么好,望着脸色惨白的妻子,眼泪刷的一下就来了。吕美娥看着蓬头散发、又瘦又黑的丈夫,衣袖上还有几处泥污都没擦干净,十分心疼,两滴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流了出来。
  张金强以为妻子生气了,连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纸巾,给妻子擦拭眼泪。吕美娥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来,从张金强拿着纸巾的手中,抓起纸巾又给张金强擦拭眼泪。
  张金强这才问了一句:“疼不疼?生气了?”
  吕美娥将手伸向张金强,摇了摇头。张金强握着妻子的手,坐到了枕头边。
  “村里的事忙完了?”吕美娥轻声问。
  “不说村里的事,还有三年呢,不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什么都不想吃,就想让你在身边陪陪我,说说话。”
  “好,我陪你。”
  “小齐中考考完了,他说没考好,可能进不了一中。你得想想办法,找找关系。”
  “算了吧,找关系也没用。我个小小科长,别人不会给面子的。”
  “他妈妈在市财政局,有实权。你跟她说说,让她出出面呢?”
  正在这时,张金强手机响了,他看了来电显示是刘太全打来的,便按了拒接。
  “你怎么不接电话?”吕美娥把头靠到了张金强的大腿上问。
  “骚扰电话。”张金强撒了个谎。
  妻子住院做手术,他没跟任何人说。打电话跟局长请假,也只是说老家有急事回去处理一下。他临走时跟刘太全简单交代了几个工作,让他将昨天晚上自己写的几份报告送到县发改委、县交通局、县水利局去,为井上村修机耕道、水渠立项和争取资金安排。安排王海回市里落实三个单位的扶贫资金。支书高俊胜和村主任欧阳春去做井下村几位村民的工作,修建村文化广场要拆掉那几位村民早已废弃的烤烟房,只要资金到位,马上开工。可能是刘太全在县里遇到了什么困难,向他请示。
  “她妈也是不愿求别人的性格,我试试吧。”张金强又接上话题。
  “中考结束后,小齐成天泡在游戏厅,你要打电话劝劝他。我说多了他容易反感,以为我这个后妈故意刁难他。”
  “嗯。”
  不一会,刘太全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张金强又要去按拒接键,吕美娥瞟了一眼,显示刘太全来电,便把头从张金强的大腿上移到枕头上,说:“到病房外面去接吧。”
  张金强走出病房,刚接通,刘太全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张队长,发改委那边不同意立项,说井上村年初没报计划。县交通局、县水利局说要发改委下了同意立项批复,他们才能列入计划。”
  “这怎么行,这两年井上村村支两委不健全,已经耽搁了。再等明年报计划,三年怎么脱贫?不行,月底前必须动工!”张金强急得在走廊上粗门大嗓。一名年轻护士过来提醒他说话小声点,这是医院。张金强立刻意识到了,便下到楼梯间去了。
  “张队长,这些我都解释过,他们听不进去。坚持先报计划,我实在没有办法。”刘太全在电话里无奈地说。
  “好吧,等我回来再说。你去县农商行联系贫困户小额贷款的事,越快越好。”张金强挂断电话,马上回到了病房。
  “刚才在电话里跟刘太全吵架了?声音那么大,整栋楼都震动了。”吕美娥怪嗔地说。
  “没什么,刘太全办事还是嫩了点。你刚做了手术,休息一会吧。”张金强坐到床头,又将妻子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吕美娥闭目养神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吕美娥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傍晚才醒过来。当她睁开眼,正看到张金强提着一个大号保温桶进来。
  “燕窝银耳莲子羹来啰,吃喽。”张金强见妻子刚醒来,便把保温桶举得高高的。
  “搞什么鬼?这医院哪来的什么燕窝银耳莲子羹?”吕美娥闻到香甜味,慢慢坐了起来。
  “出了医院大门往左拐一条街,再往右拐条街,然后直走一条街,中华老字号和记煲汤店最拿手的一道羹,色、香、味,包你满意。”张金强边说边为妻子舀了一小碗。
  “美娥姐,你丈夫对你真好!”旁边床位的女病人向吕美娥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别急,这个房间只要穿了病号服的,人人有份。”张金强说着,走到两位女病人的床头柜上取来碗,为她们各舀了一碗。
  感动得两位女病人连说:谢谢!一锅燕窝银耳莲子羹,让同病房的三个女病人心里暖融融的。
  当天晚上,由市纪委、市扶贫办组成的联合督查组,抽查市直单位扶贫队员住村情况。张金强因长途跋涉,十分疲惫,将手机调到静音状态,便早早地睡了。督查人员拨打了十几次张金强的手机都无接听,最后又关机了。督查人员打到市住建局林局长那里,林局长便按张金强请假时说的,向督查人员证明打电话请过假,回老家办事了。而张金强的手机定位显示在省城。督查组连夜提出意见,张金强把扶贫工作当儿戏,是典型的欺骗领导和组织,建议对张金强进行调查,严肃追责。

  张金强早晨醒来后,一直忙着为妻子洗漱,准备早餐。妻子刚吃完,一位女教授带着十来位医生、护士、实习生过来查病房,随后特意嘱咐张金强等会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
  有什么问题不能当着妻子的面说呢?难道病情很严重?听到主治医生让他单独去医生办公室,张金强心里一下也紧张起来。
  “让你去医生办公室,难道我的病很严重?”医生们刚出病房,妻子担心地问张金强。
  “别担心,没事的。”张金强安慰着妻子。
  “有什么问题怎么不当着你我的面说呢?是不是宫颈癌晚期了?癌细胞转移了?等会医生跟你说了什么,你要跟我说实话。”吕美娥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嗯。我这就去找她。”张金强在妻子面前虽然显得镇静,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一边应着妻子,一边出了病房,到医生办公室等待主治医生。
  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张金强一直心神不定。脑袋里一会想到妻子的病况到底会怎样?一会想到井上村精准扶贫措施如何落实?直到上午十点钟了,主治医生才查完病房,回到医生办公室。
  主管医生开门见山地对他说:“你妻子的手术很成功,问题不大,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但原位癌是个养心病,注意保养,让她保持好的心情。做了这个手术,千万不能感染,要讲究卫生。你要尽量克制自己,夫妻少同房,同房也要戴好避孕套。”最后两句话说得张金强脸都红了。
  当张金强回到病房,看到妻子急切的眼神,连忙说:“不用担心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过几天可以出院了。”
  而吕美娥以为丈夫还在骗她,问:“就说这些?还神神秘秘让你去医生办公室?”
  张金强将嘴巴贴到妻子耳边,轻声说:“特别交代要我克制自己,以后夫妻之间少同房,同房动作不能粗暴,还要戴好避孕套。”
  这才把吕美娥逗乐了。
  张金强突然觉得大半天了都没接到一个电话,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手机已自动关机,连忙从包里拿出充电器接上电源后,就提着保温桶为妻子准备中餐去了。
  市联合督查组上午又给张金强打了几次电话,还是关机,认为性质极其恶劣,便作出了对张金强停职检查的决定,并交办市住建局纪检组全面调查,严厉问责。
  当张金强提着保温桶回到病房,吕美娥躺在床上不停地流眼泪。张金强连忙放下保温桶,问:“美娥,伤口又疼了?我去叫医生来看看。”
  吕美娥摇了摇头,说:“你快回去吧,市里对你作出了停职检查,让你马上回去配合调查,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有这么严重?”
  “开什么玩笑?我能犯什么事,尽说胡话。”张金强一脸茫然。
  “你老婆刚才接了个电话,接完就哭了。”旁边的女病人答腔道。
  原来张金强出去给妻子准备中餐,吕美娥躺在床上闲着没事,就将张金强正在充电的手机开机了。一下冒出几十个来电提醒,她还没来得及细看。手机又响了,她刚按下接听键,对方就劈头盖脑地训斥开了:“张金强,你是什么态度,跟组织玩失踪是吧?组织对你已作出停职检查决定。希望你马上回来配合组织调查。”
  “喂,同志,你好!张金强不在,我是他妻子,请问他犯了什么错误?”吕美娥的心一下像掉进了冰窟窿。
  “张金强不在?要么不开机,开机了人又不在?他是故意不接电话,想回避是吧?你转告他,赶快回市里配合组织调查,否则,后果自负!”对方明显更生气了。
  张金强从昨天到现在,离开井上村才二十多个小时,怎么就被停职检查?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经济上的还是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吕美娥百思不得其解,便躺在病床上泪水直流。
  张金强听了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刚想调出电话号码回拨过去,王海的电话打进来了,王海劈头就问:“张队长,你说实话,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王海,出什么事了?我在省城。”张金强压低声音接听电话。
  “你不是说回老家一趟,怎么又去省城了?昨晚上和今天上午怎么又关机呢?嗨!你闯祸了!”
  “不就是来省城一趟嘛,闯什么祸!关机是手机没电了。”
  “跟我说实话,你去省城办什么事?不会是去省城旅游吧?”
  “井上村那么一摊子扶贫的事还没办,我有闲心来省城旅游?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昨天晚上市联合督查组抽查扶贫队员住村情况,我们井上村三名队员都没住村。你说请假回老家,手机定位又在省城,说你欺骗组织,对你已作出停职检查的决定。你赶快回来配合组织调查。”
  王海的电话终于解开了他们夫妻的谜团。
  “你回去吧,不然误会越来越深。”吕美娥劝张金强。
  张金强摇了摇头。
  他原本不想让单位和同事知道妻子患癌住院做手术,怕大家前往医院探望,不符合纪律要求。尤其自己身为法规科长,在处罚违法违规建筑项目时有绝对的话语权。如果消息传了出去,建筑老板、房地产开发商知道了,纷纷往医院跑如何是好?没想到一个善意的谎言,给自己引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如果马上回去配合组织调查,妻子昨天才做了手术,上下床都得有人搀扶,身边无人照顾,是万万不行的。省城举目无亲,妻妹刚回又叫她赶过来,也得到明天。但市里催得紧,不马上赶回去,又怕组织误以为对抗组织的调查。
  正在张金强左右为难之际,忽然想起市纪委书记前不久说的一句话:要为敢于担当者担当,为敢于负责者负责。便蒙生了先给市纪委书记发条短信,做个详细说明。
  编发完短信,张金强还将妻子的住院通知单、手术通知单、病理记录全部拍了照片,发了条彩信。
  不到十分钟,市纪委书记回了信息:请代我向你妻子表示慰问!如情况属实,先安心陪护好你妻子,回来后速向组织说明。
  张金强连忙递给妻子看,吕美娥看完,夫妻俩这才露出了笑容。

  井上村不通公路,建筑材料车辆运不进来,只能从鸳鸯河通过船只运到河边,而从河边往村里修条简易公路,需要占用部分农田。恰巧沿途都是刘翠花、张菊花、李梅花、王惠君四户的田土,四个女人上次申请贫困户没达到目的,还搭上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次无论村干部和扶贫队员怎么做工作,四个女人装聋卖傻,毫无商量余地。
  产业扶贫征求意见表,发到贫困户手中已有半个多月了,超过上交时期也已有几天,还没有一户贫困户上交意见表。表上所列家庭式养牛场、养羊场、养猪场、沃柑种植、油茶种植、药材种植等项目都是扶贫队同村支两委,根据井上村山多田少的地理环境反复研究,精心制定的。通过入户了解,原来贫困户们担心井上村不通公路,无论养殖、种植都需要专业的技术指导,如果遇上病虫害,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背上五万元贷款,虽说无息,本金怎么还?就算养殖、种植成功了,村里只有几条小鱼船,怎么运出去?因此没有贫困户愿意冒这个风险。
  贫困户的后顾之忧不无道理,也是现实问题。
  村活动室内灯火通明,张金强连夜主持召开村支两委和扶贫队员会议,研究对策。村干部中出现了两种不同意见,一些村干部主张先修通与桐子坪村对接的村级公路。通过上次械斗后,两村已化干戈为玉帛,结成了友好村。两月一次的联席会议已开了两次,气氛友好热烈。只要井上村提出来,估计桐子坪村不会有大的阻力。打通了出村的通道,既可加快井上村基础设施建设,又解决了农副产品的输出问题,贫困户看到了希望,产业扶贫项目落地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一些村干部则认为这个意见好是好,但实施起来困难也会不少。首先要占用桐子坪村的部分田土,田土怎么补偿?需要县、市、省层层审批同意。此外,在桐子坪村辖内有一条小水港子,现存是一座古老的三孔石板桥,要让车辆能通行,必须修座小型公路桥梁。跨外省修桥,县里能否同意立项?等论证、立项、审批、施工这个过程走完,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三年脱贫目标怎么实现?
  会议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高俊胜一直听着他们的发言,也觉得他们的意见都有道理,但三年脱贫的目标刻不容缓。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消除贫困户的顾虑,产业扶贫工作才能顺利推进。顾虑主要在两方面,一是专家的问题,请求县委、县政府和县扶贫办从县畜牧水产局、县农业部门各抽调一名专业干部充实到驻村扶贫工作队,解决病虫害的后顾之忧。二是出村通道的问题,无论是养殖还是种植,都要一年以后才能见效,这就给了我们打通村道的空间。对接桐子坪村是一条跨省出口,可以考虑。另外,神仙岭后面不是有一条省级公路经过么?上个月就举行了开工典礼,明年上半年路基就会修到神仙岭后面的山脚下。神仙岭虽然半边是石头山,但石头山里全是大小不一的石洞,最深的有三百多米。我翻看了与贫困户结对帮扶的名册,市住建局下属有个勘探院,张队长能否请他们来勘探一下,如果从大石洞里往山那边打隧洞,不就是两百米左右的黄土山么?就是不打隧洞,井上村三千多口人,一年还掀开不了半边黄土山?”
  高俊胜支书的一席话,激起了与会人员的极大兴趣。张金强也在心里暗生佩服:姜还是老的辣啊!他立即表态:“请求县委、县政府调派专业干部我尽快去落实。石头山的勘探工作稍微缓一缓,也由我负责落实。”
  高俊胜的情绪也越来越高涨,继续说道:“当然,这还是纸上谈兵,贫困户不会信服。农村有句谚语:姐姐做鞋,妹妹看样。我建议不搞单打独斗,贫困户没那么大的胆量,也不敢冒那么大的风险。由村干部带头,每名村干部组织几十户贫困户成立一个家庭养殖场、种植产业园。村干部只入股,不分红,村干部要敢于吃亏,才佩得上共产党员、村干部的称号。”
  王海从坐位上站起,带头鼓掌。他激动地说:“我也入一股,不分红。亏损全算我的!”
  刘太全也不甘落后,马上表态:“我也算一个!”
  两名扶贫工作队员的表态,更是一呼百应,会议意见高度一致。
  井上村二百六十户贫困户获知消息后,仅仅一天时间,全部上交了征求意见表,一场产业扶贫的攻坚战徐徐拉开了序幕。
  产业扶贫的大幕已经拉开,而从鸳鸯河边修建简易公路的事还悬而未决,成了张金强的一块心病。村里马上“双抢”,这是谈补偿条件的最佳时期。“双抢”过后,是施工的黄金时间段。张金强考虑到高俊胜年龄大了,怕四个女人不给面子,让他当众太难堪,便和欧阳春去找刘翠花、张菊花、李梅花、王惠君做工作,谈补偿。
  毫无悬念,张金强果然在四个女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和欧阳春又去鸳鸯河边实地转了一圈。
  刚回到井上村,便听说龙母寺的刘翠花从屋顶摔了下来。张金强连口水都没喝,叫上王海赶了过去。
  刘翠花的丈夫和儿子在广东打工,女儿早已出嫁,家里只有她和年迈的婆婆。前天下了场大阵雨,古居屋顶有两处漏水,打发完张金强,便爬上屋顶修补。谁知一脚没踩稳,从屋顶摔了下来。
  张金强和王海进到院内,刘翠花已被抬到后院里的一块长条石板上,身上只穿着一条花短裤和一件白色内衣,刘水师在给她腰和腿上敷草药。右太阳穴被戳了个小洞,还在流血。刘翠花不停地呻吟,头上直冒汗珠子。
  “刘水师,怎么不先止血?”张金强见了连忙问刘水师。
  刘水师端起旁边还冒着热气的半碗开水,用右手食指试了试水温,然后用食指在水面上比划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突然,他喝了一口温开水,对着流血的伤口喷去。谁知血没止住,还流得更急了。张金强连忙掏出一块白手帕,折叠几下,堵住伤口。一手拨开刘水师,对着王海喊道:“赶快送医院!”王海在围观村民的帮助下,取下一扇门板,将刘翠花移上门板,四人各抬一个角,飞快地往桐子坪方向跑去。
  凑巧桐子坪村有位突发病人,提前呼叫了120,张金强他们刚到桐子坪村,救护车就到了。一路上,刘翠花休克了两次,幸好在救护车上,被医生、护士全力配合才抢救了过来。这一切把主动随张金强去医院的王惠君吓得半死。
  当刘翠花从手术室出来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张金强让王惠君伏在病床边先睡,自己守着还在昏迷中的刘翠花。
  “张队长,还是你先睡会,刘翠花是女同志,我守着方便些。”王惠君坚持让张金强休息。
  “正因为她是女同志,现处在昏迷之中,只要观察有什么不良反应和看着打点滴就行了。明天白天她醒过来了,要上个厕所什么的,你就方便些了,还是你先睡,我明天上午再休息。”
  王惠君觉得张金强言之有理,便不再坚持。平时在农村都早睡早起,现在已折腾到了深夜,伏在病床边一会儿,王惠君就进入睡梦中。
  第二天,张金强扎扎实实睡了一个上午。当他提着水果再次来到病房,刘翠花的丈夫、女儿、女婿已赶了过来。
   “张队长,我刘翠花太对不住你了。昨天的事情惠君妹妹都跟我说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上午我和惠君妹妹已商量好,赶快回去修路吧,也不要任何补偿。我的家人都来了,你和惠君妹妹趁早回去吧。谢谢你了!”刘翠花说完,还伸出手来跟张金强握手。张金强走拢过去,用双手紧紧握住刘翠花的手,动情地说:“谢谢!谢谢你们的大力支持!祝你早日康复!”

  从县里派来的两名专业扶贫队员已经到位,分别为省农大水果栽培专业毕业、今年三十六岁的王师杰和今年二十三岁、畜牧兽医专业的女高材生冯琳娜,不仅年轻,模样俊俏,还懂专业。她父亲八十年代初从省农大畜牧专业毕业,在省畜牧研究所专门从事菜牛良种改造,八年前辞职回老家办了一个中型家庭养牛农场,牛肉全部销往北京市场,供不应求。她在父亲的家庭养牛农场实习半年,得到了父亲的真传。他们俩人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技术,还带来了信息和政策,让井上村的产业扶贫工作如虎添翼。
  在冯琳娜父亲的指导下,离井上村两里地的神仙岭山脚下,几十户贫困户挨着石洞修建了几个简易大棚,拉通了电。从神仙岭上用竹竿接来了山泉水,修了蓄水池。贫困户放牛守牛的生活设施虽简陋,也能凑合。通过从她父亲的家庭农场和外省买回的第一批六百头菜牛,白天散落在神仙岭上悠然自得地吃草,晚上就关在几个石洞里,刮风下雨都不用担心。
  养牛场建成之后,在县畜牧兽医水产局的指导下,在神仙岭下的一口大山塘旁边,建起了两纵两横四排长长的猪舍,红砖墙,石棉瓦,达到了一个中型养猪场的规模。一次性购进了五千头小猪仔,还与温氏集团签订了生猪供销合同。
  张金强见鸳鸯河中间那狭长的绿洲上虽已深秋,还野菜、青草遍地,便组织二十几户贫困户在绿洲上养了五百多只黑山羊。
  眼见着猪、牛、羊在一天天长大,又一个新的难题摆到了张金强的面前。进入冬季,只能喂包谷、糠饼,还要购进草料等饲料。鸳鸯河将进入枯水季节,连小运输船都不能通航,连接外界的运输通道已迫在眉睫。高俊胜支书的两个方案都有可行之处,打通与桐子坪的连接线距离最短,工程量最少,见效最快。但要在桐子坪村辖区修一座小型桥梁,虽然近在咫尺,却是跨省的项目,就算能立项,时间跨度会很长。况且两村过去积怨较深,现在表面上化干戈为玉帛,是迫于舆论的压力。毕竟副省长的侄儿进了班房,他们心里还是有股怨气的,今后如果再出现点碰擦,他们堵桥封路,也是有可能的。当务之急,按高俊胜支书提出的第二方案,对神仙岭的半边石头山进行地质勘探,等勘探结果出来后再权衡定夺。
  张金强决定回局里汇报,请求派局下属单位勘探院尽快勘探,也顺便看看妻子。自妻子从省城回到家,自己澄清问题后,没多待一天又回到了井上村。
  当张金强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钟了。妻子和妻妹在客厅看电视,女儿在房间做作业,儿子最后还是按分数被市七中录取,在学校住校。张金强跟妻子打招呼,妻子“嗯”了一声,盯着电视看都没看他一眼。
  妻妹问了声:“姐夫回来啦,吃过饭没有?”
  “还没吃,想回到家来吃点家的味道。”张金强诙谐地说,想调节一下气氛。
  妻妹从沙发上起身,想去厨房为张金强煮碗面条,吕美娥一把拉住妹妹,虽没吱声,心中怨气不言而喻。
  张金强只好自己去厨房煮面条吃。他不怪妻子冷淡和冷漠,自己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爸爸。
  张金强为了弥补对家人感情上的亏欠,天刚亮他就去菜场买菜,早、中、晚三餐亲自下厨。中午也没休息,把家里的床单、被褥全部洗了。
  吃完晚饭,洗刷完碗筷,便陪妻子到滨江广场散步,打算等晚九点钟儿子下了晚自习,将儿子接回家父子好好谈谈心。
  虽时至深秋,狭长的广场上人头攒动,音乐轰鸣。有跳广场舞的、有跳健身操的、有跳交谊舞的、有打太极拳的、有跳溜溜球操的……更多的人群和张金强夫妻一样,沿着滨江小道散步,不时有慢跑的市民擦身而过。
  此时,井上村养猪场一片混乱。从下午开始,陆续发现有几十头生猪趴在猪圈里呼吸困难,村干部和扶贫队员全部赶到了养猪场。在全体扶贫队员的配合下,冯琳娜忙着对生猪注射药物,并紧急向县畜牧兽医水产局报告,请求调派人员和药物支援。高俊胜和欧阳春按照冯琳娜的安排,带领其他村干部和几十户贫困户,清洁猪圈、猪场消毒。
  “冯局长,这生猪得的什么病?来得这么突然?”刘太全问冯琳娜。
  “从症状判断,是腹泻病。”冯琳娜一边注射,一边回答。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就腹泻了?什么原因呢?”王海百思不得其解的问。
  “原因很多,环境卫生不好,消毒不到位;昼夜温差大,降低了猪群的抵抗力;还有饲料品质差,品种单一。这些都可能导致病源微生物乘虚而入,诱发腹泻病。”冯琳娜很专业地回答道。
  “平时消过毒,饲料也是正规品牌,怎么这么多生猪患腹泻病了?”
  “唉,这些贫困户们处处想着节约成本。我经常发现他们消毒药水比例不当,还偷偷喂他们从山上、菜地里割来的猪草。我说过多次,他们就是听不进去。”冯琳娜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说道。
  因预防药物储备量不够,注射一千多头生猪后,药物已全部用完。到傍晚,已有一百多头生猪躺在地上,四肢强烈抽搐,不时从鼻、口中流出泡沫样血样物。不一会儿,十几头生猪,肛门外翻,一命呜呼。贫困户们将死猪从猪舍里抬出来,个个心痛不已。
  “高支书,要报告张队长么?”欧阳春问高俊胜。
  “报告他有用么?张队长难得回家一趟,让他双休日陪陪家人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路上接县畜牧兽医水产局的同志,让他们赶紧点,他们早一分钟到,猪场就多一分希望。”高俊胜向欧阳春挥了挥手,示意他赶快去接县畜牧兽医水产局的同志。
  欧阳春放下手中的工具,拿起一把手电筒,快速地向神仙岭上跑去。
  发病的生猪越来越多,死猪都已超过了两百头。贫困户们的心理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几位女村民开始偷偷掉眼泪。
  冯琳娜吩咐王海带贫困户们到神仙岭下,挖个大坑,撒些石灰,把死猪埋掉。
  冯琳娜话音刚落,特困户高俊山冲到冯琳娜面前:“埋了?全糟蹋掉?”
  “这全是病死猪,当然要全部埋掉,还要消毒处理。”冯琳娜肯定地回答。
  “村里哪年不病死几头猪?我们都吃了也没事。这么多死猪,做成小腊肉、香肠,卖些钱减少损失不好么?你怕死,不让你吃,我们吃!”高俊山说着,扛起一头死猪就往村里走。
  “回来!这病死猪,绝对不能吃!吃了会死人的!”冯琳娜冲高俊山一声断喝。
  高俊山把肩上的死猪往地上一丢,折回来,冲到冯琳娜面前,吼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猪场的损失让你赔!”
  “对。让她赔!让她赔……”几十个贫困户一下围着冯琳娜,嚷嚷闹闹起来。
  这时,有人在猪舍里喊道:“不好了,又死了一大片。”
  大家一股脑又涌向猪圈,看到几十头生猪死在猪舍里,贫困户们更加控制不住了,纷纷嚷着:
  “退股!退股!”
  “我们强烈要求退股!”
  “我们要找张队长。”
  ……
  张金强正拉着妻子的手在滨江小道上散着步,手机铃声响了,来电显示是自己的结对帮扶对象高俊山。张金强摁下接听键,高俊山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张队长,我要求退股。猪全没了,唔……”
  “什么?你再说一遍?”
  “养猪场的猪发瘟了,已死了几百头,唔……还没控制住,我们要求退股。唔……”
  “不好了,井上村出大事了,我现在就赶回去。老婆,对不起,你自己慢慢回家吧。”张金强挂断电话,丢下妻子掉头就跑。

  养猪场的这场瘟疫损失惨重,死了一千多头生猪,受到感染治好的有近两千头。要不是县畜牧兽医水产局的同志带着药品和消毒液及时赶到,损失会更大,这给了贫困户们极大的打击。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省里审批同意的示范性养猪场,由省里统一投了生猪病死险,全部损失将由保险公司赔付,给了贫困户们极大的安慰。十几户坚决要求退股的贫困户,得知这个消息,也不再坚持退股了,猪瘟风波总算平息了下来。
  神仙岭的勘探报告出来了,张金强看了数据,激动得半夜没合眼。勘探结果显示:半边石山部分,除了养牛场旁边几个被填了小半洞风沙泥土的山洞外。还有大小山洞五十多个,最大的高二十多米,宽五十多米,纵深近一百米,可容纳上千人。最小的也有二十多平方米。因历经多朝多代风雨的侵蚀,洞里填埋了厚厚的土壤,洞口灌木遮掩,不易被人发现。尤其有一高和宽达十多米的石洞往里延伸进去达三百多米,越过神仙岭山脊近一百米,离神仙岭那边的省级公路路基,只相隔一百五十多米。遗憾的是洞尾狭窄,石壁坚厚。
  在神仙岭山脊上还发现了一个近万平方米的古石堡,四周全是一丈多高的石墙,南北石墙边建有两个“石鼻大哥”暸望台,登至石壁上,可一览外面全景,保存较为完整。东南西北有四个结实、隐秘的石门,石门上的一块石碑上刻有文字,因年代久远,风雨洗刷模糊不清,但落款清晰,为明洪武十年。石堡中间还有多个石槽、石凳。石堡内外有几十株上千年的古银杏树,树叶金黄,风景绝佳。据推测,过去井上村常遭匪患。古村前是第一道防御,古村口是第二道防御,这神仙岭上的石堡是躲避匪患的最后一道防御。因神仙岭上古树参天,过去上山的小路早已被树木、荆棘封死,不易被人发现。要不是这次请勘探院来勘探,这么好的旅游景点和银杏拍摄基地,将永远藏在深山人未识了。
  村机耕道、水渠、广场都在按部就班、紧锣密鼓地施工。中标单位赶在鸳鸯河枯水前备足了建设材料。张金强安排刘太全、王海和村干部分组具体负责项目施工的质量和进度。贫困户家中的男劳力都分配安排到工地。村里成立的保洁队安排困难户中的老少病残妇村民。井上村暂时没有了任何内外矛盾,张金强腾出精力,请市交通局道路设计院对穿洞出村公路进行施工设计,又请来局下属单位规划设计院的几位专家对井上村制定近期、中期、远期乡村旅游规划。井上村保存完好的明清古民居群、神仙岭上的古石堡、千年银杏林、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等都是宝贵的旅游资源。

十一

  一场多年罕见的鹅毛大雪,把井上村装扮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村里大人们窝在家里,围着火炉烤火。孩子们不惧寒冷,在雪地里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一双小手被冻得通红通红,还玩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村活动室里,村支两委围绕打通出村公路的专题会议正在进行。
  “等,是没时间了。现在是雨雪天气,大伙儿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先组织村里劳力,清除洞内的淤土。尾洞的石头打风钻,用大锤凿,也要凿穿!”高俊胜斩钉截铁地说。
  “高支书的意见确实很好。组织全部劳力清除洞内的淤土,明天就可开工。但尾洞的石头不爆破,靠手工凿还是行不通的。场地太窄,有劲使不上。”欧阳春的说法也有道理。
  “爆破不错,是个又快又好的办法。因要使用雷管、炸药,必须具有资质和安全许可证的专业公司。”王海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村文书欧阳涛谨慎地问。
  “没关系,这是会议,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张金强鼓励欧阳涛。
  “前些年,桐子坪村为了发展集体经济,成立了建筑队,资质齐全。桐子坪修通村公路时,还全程参与了打隧洞。能否借用他们的资质或者让他们承包,价格肯定比请大公司便宜,也可以改善两村的关系。”欧阳涛边说边看与会者的脸色。
  “不行!怎么能让他们赚我们的钱?”
  “他们欺负我们这么多年,还讨好他们?”
  “这不是在桐子坪村面前,跌了我们井上村的矮子么?”
  “讨米都不去桐子坪!怎么出这种馊主意!”
  欧阳涛话音刚落,遭到其他几名村干部坚决反对。
  “我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这个思路很好。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报价合理,也是两村关系正常化的催化剂。现在桐子坪村是井上村紧急情况下,唯一的出村通道。已好几次将危重病人通过桐子坪送往医院,最近也是将猪、牛饲料及果树苗通过车辆运到桐子坪,再人工运到村里,他们也没有刁难过。”刘太全马上替欧阳涛解围。
  正在这时,高俊胜的手机响了。村民报告,高俊山家的一间房子被大雪压垮了!幸好高俊山带着两个儿女在屋外玩雪,只有他的妻子被埋在废墟里面。
  会议立即中断,与会人员踏着厚厚的白雪,一路奔跑赶往高俊山家。
  当大家赶到高俊山家时,一双傻儿女疯狂地将碎砖瓦砾往旁边扔,双手都划开了口子,鲜血直流。
  张金强观察一下后,是房屋的后半部分垮塌。见一根横梁边有个小洞,便让人拿来一根碗口粗的杉树,利用杠杆的力学原理,寻找到一个支点后,将杉树最粗的一头放在横梁下面。在张金强的指挥下,七八个人在杉树的尾部慢慢往下压,横梁被慢慢向上抬了起来,瓦片和白雪哗哗啦啦往下掉。高俊山急着要钻进去,被张金强一把拉住了:“老高,别急!你不能进去,先用根短树撑住。”
  高俊胜连忙抽出一根窗户过梁,支撑在横梁下。欧阳涛拿着手电,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用手电在里面边照边呼叫:“王满姣,王满姣。”
  当手电照到衣柜边时,里面发出了一声“啊”的尖叫。王满姣蜷缩在衣柜的侧边,见到手电光,“啊,啊,啊”拼命似的往外爬,无奈前面全是横七竖八的树木、断板挡着,怎么也爬不出来。听到王满姣的尖叫声,说明王满姣还活着,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
  张金强一边安排人看住高俊山和他的儿女,避免他们冲动,造成二次伤害,一边安排人小心翼翼地掀开王满姣头顶位置的瓦砾。王满姣因受了惊吓,神经受到了刺激,在里面一直“哇哇”大叫。
  大家费了好一阵功夫,终于将王满姣拉了出来。村医给她检查了全身,只是脸部、脚上受了几处擦伤,头顶上被碎瓦砾砸出了两处肿块,村医随即进行了包扎处理。
  高俊胜便在自己的四合院腾出两间房,临时安置高俊山一家。一场惊心动魄的房屋垮塌抢险事故圆满结束。
  会议第二天继续进行。通过高俊胜、张金强在会上反复权衡利弊,最后决定请桐子坪村的建筑工程队进行爆破施工,井上村负责组织村民搬运土石方。同时,会上还作出了两项决定:确定了十八户贫困户向县扶贫办申请异地搬迁;确定了井上村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村落。

十二

  这场鹅毛大雪,还在飘飘洒洒下个不停,但丝毫没有阻挡住井上村加快脱贫的步伐。
  张金强和高俊胜、欧阳春,冒着大雪来到桐子坪村。村支部书记兼村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匡明显得知二位的来意后,很是诧异。
  在得到张金强的肯定回答后,匡明显一通电话,将村主任兼村建筑工程公司副总经理匡研及总工程师、技术总监、项目负责人,全部通知到村委会开会。临了,还特意打电话让村秘书赶紧买条老狗宰了,要招待井上村的客人。秘书以为听错了,不仅自己从小到大,就是从爷爷、父亲嘴里,还未听说过桐子坪村的人与井上村的人同桌吃过饭,竟然要买条老狗招待井上村的人?还称他们是客人?
  “这事你要用心给我办好了。‘一狗三吃’,狗肉可要炖烂了。”匡明显以不置可否的语气说完,就挂了电话。
  匡明显将他们三人带到村委会的二楼小会议室。两台立式空调开了一会儿,整个会议室就有了暖意。
  匡研几人随后都到了。匡明显逐一作了介绍后,先播放了一部公司的宣传片。从公司成立到近几年的主要施工项目,包括爆破、打隧洞、修路、建桥都作了详细介绍,公司的技术实力和机械设备情况也一目了然。
  “张队长、高支书、欧阳主任,说实话,我们虽然只相隔几里地,过去因各种原因,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公司的情况你们也很陌生。但我们所有证件齐全,保证向你们负责。”匡明显一脸诚恳地说道。
  “今天我们过来,也是诚心诚意邀请你们去做这个工程的,村支两委也开会研究同意了的,这个请你放心。”张金强当着大家的面,也开门见山地说道。
  “匡支书,你们也知道的,我们井上村还没有通村公路,祖祖辈辈窝在穷山沟里,隔山如隔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这次搭帮驻村扶贫队请来队伍,对神仙岭进行勘探,找到了一条捷径。只是井上村太穷,没有集体经济,全靠上级拨款,村里拿不出配套资金,还要仰仗你们高抬贵手。”高俊胜也是实话实说。
  “这个没问题,好商量,好商量。施工方案做了没有?”匡明显问道。
  “施工方案,施工图都有了。”张金强从包里将一叠图纸拿出来递给匡明显。
  接着,大家围绕图纸,就施工细节、预算等问题进行了讨论。
  “按照工程造价作的预算,你们是难以承受的。我提个建议,再听听大家的意见。神仙岭隧洞尽管地质条件好,但石洞尾端爆破量大。先不说还有一百五十多米的黄土隧洞工程和路面硬化。我知道井上村十分贫困,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资金量,必须要削减预算。像前期工作,石洞里的淤土这不需要爆破,也不需要技术,你们组织村里劳力清除。我们公司只负责石头爆破,爆破的石头也由你们负责运出洞外,这样就大大减少了预算,你们认为如何?”
  “好!太好了!”高俊胜听了十分激动。
  “高支书,现在不是叫神仙岭隧洞么?我建议改为‘井桐隧洞’好么?”张金强也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感激之情,问高俊胜。
  “好!好!”高俊胜和欧阳春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知不觉到了吃中饭的时间,高俊胜准备起身告辞,下午再接着过来商谈,签订合同。
  这时,桐子坪村秘书推开会议室的门,探进半个身子,说:“匡支书,可以开餐了。”
  “匡支书,我们先回去吃饭,下午过来再谈合同的事吧。”高俊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欲离开。
  “老高,你这就见外了。这么大雪天,你们送工程上门,让我感动不已。今天你我两人带头,破了两村人不同桌吃饭的规矩!我特意安排宰了条老狗,姜酒都煮好了,让你老高暖暖身子。‘一狗三吃’,喝酒去!”匡明显不容分说,定要留他们吃中饭。
  这回轮到高俊胜诧异了,在井上村和桐子坪村有个习俗,主家宰狗待客,是最高的礼遇了!“一狗三吃”,更是高看一等,厚爱一层了!
  见高俊胜有些犹豫的样子,张金强拉了一下高俊胜,说:“高支书,恭敬不如从命,客随主便吧。”
  “好,好。”高俊胜连忙回应道。
  这顿饭虽然菜品单调,狗肉宴:两大碗腌辣椒炒狗杂,两碗狗肉扣,另加一大锅白萝卜炖狗肉火锅。喝着既去寒又暖胃的姜酒,尽管室外寒冷刺骨,但大家推杯换盏,心里暖融融的。仿佛过去两村的恩恩怨怨,早已烟消云散。
  酒过三巡,匡明显端起酒杯,执意要敬公司其他几位一杯酒。,把大家都弄得有点糊涂了。
  只见匡明显端着酒杯,说:“几位兄弟,拜托大家给我这个法人代表一个面子,表个硬态。井上村石洞爆破工程,就按成本价,不赚他们一分钱!现在大雪天,工程队闲着也是闲着。行不行?”
  “行!干了!”大伙情绪一下高涨起来。
  高俊胜被感动得眼眶泛起泪花。
  当张金强三人揣着合同,走在返回井上村的半路上。高俊胜接到了村秘书的电话,高俊山的傻儿子在龙母寺欧阳小平孙崽的满月宴上砸场子。三人听了不由加快了脚步。
  原来欧阳小平添了孙崽,一家人十分高兴,在村祠堂大摆宴席庆祝。请了龙母寺的父老乡亲每家每户,喝孙崽的满月酒。高俊山因妻子王满姣在房屋倒塌时精神受到了刺激,情绪很不稳定。加之又借住在高俊胜家里,怕生出事端,便让傻儿子代他赴满月宴。又怕傻儿子傻乎乎地在喜宴上说不吉利的话,便千叮咛、万嘱咐傻儿子在喜宴上不要说任何话,只管吃饭吃菜就行了。
  傻儿子向父亲保证不乱说一句话后,就高高兴兴赴满月宴了。宴席上也确实做到没说任何话。因是满月宴,习俗较多,所有礼仪完成,差不多近两个小时才结束。傻儿子只是闷头吃喝,也不跟别人讲一句话。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傻笑一下。他觉得酒足饭饱了,坐在那里又没说过一句话,实在闷得慌,便起身先离开了。
  在雪地上走了二十多米远,不知何故,又折回来了。直接走到欧阳小平旁边,倔着头,说:“欧阳伯伯,我今天在酒宴上没说过一句话,对吧?”
  “是的。没听见你说了什么话,怎么啦?”欧阳小平被问得莫名其妙。
  “那丑话说在前头,以后你孙崽死了,就不要怪我今天说过蠢话就行了。”大着嗓门说完,扭头就走。
  大家听了,顿时都懵了。好好的满月宴上,咒他孙崽去死,太晦气了!欧阳小平更是气得两手发抖。欧阳小平儿子抓起桌上一只碗向着刚出祠堂门的傻儿子后背砸了过去。见有人在身后打他,傻儿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连续抓起地上的雪和泥土没有目的地向祠堂里撒去,大家到处躲避,几乎桌上所有的菜碗都抛进了泥土,整个祠堂里乱成一团麻。
  后来众人将他绑在了祠堂的石柱上,欧阳小平儿子还要去揍傻子,被大家左劝右劝才劝住。村秘书只好给高俊胜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处理。
  当张金强他们赶到时,傻子还被绑在石柱上。高俊山已经赶了过来,跪在祠堂前的雪地里,替儿子谢罪。
  对一个傻子来说,说了句傻话,又怎么处理呢?
  张金强和高俊胜只能反复安慰欧阳小平全家,不要跟傻子一般见识,当他放了个狗屁。
  高俊胜训斥了傻子一番,接着又训斥跪在地上的高俊山,为何不好好管教傻儿子,还让他来吃宴席。
  欧阳小平全家见傻子绑也绑了,高俊山跪着替儿子谢了罪,也算挽回了面子。扶贫队长和村支书也出面主持了公道,和一个傻子再纠缠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便同意让高俊山把傻儿子领回去了。

十三

  神仙岭外的省级公路的路基,铺设进度在加快,大约两个月内能延伸到神仙岭下。井上村组织精壮劳力清除石洞里的淤土,因洞中还夹杂有大量的巨石,工期比预期的两个月,又延长了一个多月。
  高俊胜不顾七十多岁的高龄,一直奋战在清淤队伍中。在清除尾端的淤土时,因劳动强度大,严重缺氧,高俊胜倒在石洞里,休克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后来在病床上还昏厥过几次,高俊胜担心过不了这道坎,给老伴都留下了遗书,全村人都为他捏了把汗。幸好,最后还是挺了过来。
  眼见着养牛场的菜牛,养猪场几千头肥猪,在一天天长大。果园里的果树也开满了花,即将挂果。井桐隧道的贯通,成了当务之急。张金强这段时间硬是五加二,白加黑连轴转。熬夜写报告,修改方案……到县、市发改委,交通局送报告,找领导汇报……上下足足跑了三个月,终于将井桐隧道的所有手续全部批了下来。但还差几十万的资金缺口,又让他犯了难。
  扶贫队进驻井上村才刚刚一年时间,县委、县政府,市直各部门对井上村无论从项目扶持还是资金支持的力度都是空前的。只要出村道路打通,县里就为村里安装六十万伏的光伏发电项目,作为村集体经济收入。选址都已确定,放在养猪场旁边的山坡上。井上村第一批十八户异地搬迁户的指标,一户都没核减,在春季雨水来临之前,两排新房已封顶。张金强实在不好意思再提过分要求,怪也只能怪井上村过去村支两委组织不健全,工作不力,历史欠账太多。
  桐子坪村建筑工程公司已作好了进洞爆破的准备工作。井桐隧道的工程从意向合同,通过邀请招标的形式,以最低工程造价也与他们签订了正式合同。虽然爆破资金有了保障,但隧道资金的缺口能否让他们先垫资呢?张金强暂时还开不了这个口,等石洞爆破完成后再说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金强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无奈。
  其实,井桐隧道资金缺口有人自愿捐资,但被村里的五保户,人称“老顽固”的欧阳金龙给拒绝了!
  这欧阳金龙名字取得大气,猜测他父母为他取名时,祈盼他长大成为一条有出息的金龙,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可事与愿违,他从小到大性格孤僻,固执,与村里人老死不相往来。用村里人的话说,他是万事不求人的人。今年已六十五岁,身体时常出些毛病,还是光棍一人,平时靠低保和捡些破烂卖钱维持生计。祖辈留下的一间正房,一间伙房,到处都有修补的痕迹。房梁已歪斜,用根大树撑着。前两年年村里将他列为危房改造对象上报,无偿为他在村外修建两居室,他坚决不同意。
  今年春节期间,在深圳打拼多年,已有上亿资产的外甥,到井上村来给他拜年。看到他家独四壁,房屋摇摇欲坠,便提出为他修栋新房。欧阳金龙不但拒绝还出口伤人,对外甥说:“你不就是有钱么?想充神气?借你穷舅舅出名?我不上你的当!”
  毕竟这么多年,外甥也知道他的脾气,不跟他计较。听村里人说要修出村公路,便主动找到高俊胜,承诺为村里修路捐款一百万元。欧阳金龙知道后,追去当众将外甥又臭骂了一通。有些话骂得更加不堪入耳,气得外甥一拍屁股就走了。
  春节过后,高俊胜将这事告诉了张金强。张金强摇了摇头,叹息道:“都说人是高级动物,有些动物的智商并不比某些人差。”
  石洞爆破进行了三天,张金强最怕出现安全事故,整天守在工地现场。两台旧式大鼓风机往洞尾送风,鼓风机、风钻发出的轰鸣声,让整个石洞内震耳欲聋。
  正在这节骨眼上,张金强的儿子张小齐在学校从单杠上摔了下来,造成右腿粉碎性骨折。上午九点开始,学校老师给他打来了十几个电话,他在石洞内没听见,直到十一点,他要出洞方便才看到有十几个未接电话。
  他当即打电话给前妻,前妻未满周岁的小孩患手足口疫正在市中心医院住院治疗。妻子吕美娥又在省城医院复查。等张金强赶到市中医院,已是夜晚八点多了,儿子张小齐右腿已做了手术,打了石膏板,躺在病床上。两位穿着校服的同学分别站在病床两边,在擦儿子头上的汗水。儿子紧咬牙关,表情痛苦。见父亲走到床边,儿子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辛苦同学了,我来照顾,你们回去吧。”张金强对两位同学说。
  “你是?”一位同学问。
  “我是小齐爸爸。”
  “他妈妈呢?你怎么才来呀?张小齐麻药醒了,疼得全身都湿透了。你怎么空着手呢?换洗衣服拿来了没有?”另一位同学劈头盖脑地问。
  “医生开了止痛药没有?”张金强问。
  “开了止痛药,张小齐怕吃了止痛药,影响记忆力,坚持不吃药。”一位同学从床头柜上拿起止痛药递给张金强。
  “小齐,来吃一粒药,吃少量的没关系。”边说边将一粒止痛药放进儿子嘴里,又端起口杯让他喝了口温开水,把药送了下去。
  “你们吃了晚饭没有?”张金强问两位同学。
  “他们一直守着我,还没吃饭。”张小齐说完,又咬紧牙关。
  “再辛苦你们一会,我去给你们打饭。”张金强便出去了。
  等张金强提着四人的盒饭回来,也许是止痛药发挥了药效。三位同学正在病床边有说有笑。
  在医院照顾了张小齐三天,实在放心不下井上村。张金强天天给前妻打电话,做工作,前妻终于同意将患手足口疫的幼儿转院到市中医院,兼顾陪护儿子。
  半个月后,张金强突然接到全国五家大型旅游有限责任公司的电话,他们要求到井上村来考察。起初,张金强莫名其妙,井上村连路都没修通,他们是怎么知道井上村的?又怎么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的呢?
  原来张金强在陪护儿子的三天里,除了给儿子弄吃的,基本闲着无事。便在儿子的手提电脑上,以井上村旅游资源为题材,写了篇散文《井上村:新时代的世外桃源》,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通过邮箱投给了《中国旅游报》副刊。投去没几天,竟刊登出来了,引起了全国五家大型旅游有限责任公司的强烈关注。
  就在五家公司先后考察期间,井上村申报的“国家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村落”都得到了批准。这两块金字招牌,对五家公司更有吸引了。
  不到一个月,五家公司都向井上村递交了合作开发意向书和旅游实施开发策划书。北京宏旺旅游有限责任公司是一家上市公司,它的合作条件和策划方案中的主要条款特别吸人眼球:第一期投资三亿元人民币。村民以古民居、土地入股。将井上村全部稻田以每年每亩一千元置换,划分四大片,分别种植油菜、油葵、花卉、太空莲。种植管理人员全部吸纳井上村村民,实行按劳取酬。神仙岭最大的石洞,改造装修成非物质文化遗产表演大厅,安装世界一流的音响、灯光设备,演员全部吸纳井上村的村民,工资报酬另付。将神仙岭三十多个小石洞,全部改建成客房,供游客居住。对古民居、古城堡进行修缮。合同签订期限五十年。同时,为修建井桐隧道捐款一百万元。待神仙岭外的省级公路正式通车,井桐隧洞打通及路面硬化后,签订正式合同。
  第二期投资两亿元人民币,在桐子坪村的鸳鸯河大湾区修建大型水上乐园,开发鸡冠山旅游区。
  当消息传开,不仅井上村沸腾了,桐子坪村也是奔走相告。桐子坪村建筑工程公司更是加班加点,大大加快了工程进度。

十四

  去年底,井上村遇上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村里人都说瑞雪兆丰年。但今年春季又有些反常,雨量比往年偏小。没想到,“双抢”完成后,接连下起了大暴雨,已历时三天三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鸳鸯河的水位已接近历史警戒线,离河中心绿洲上的羊圈不足两米高了。这时,高俊胜接到乡政府通知,上游桃川水电站十小时后放闸泄洪,让下游村组做好防洪防汛和财物转移工作。
  张金强连忙召集村支两委召开紧急会议,组织养羊户调集村里五只小渔船,将绿洲上的几百头羊,紧急转移到井桐隧洞内。
  河水湍急,没有动力的小鱼船,根本不听使唤,一个大浪打来,渔船左摆右晃,向下游冲出几十米,险象环生。
  羊群转移被迫停了下来。张金强请求乡党委书记李锋速派大中型动力船只支援。
  直到中午时分,一艘中型柴油动力船,开足马力,“突、突、突”冒着浓浓的黑烟从下游开了过来。船刚靠岸,几十个贫困户争先恐后跳了上去,去绿洲上赶羊群。
  天公作美,大雨打了个盹,停歇了下来。张金强亲自坐镇,两小时后转移了大半羊群。
  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井桐隧洞的护坡经不住多天大雨的浸透,滑坡了!
  张金强只好带着欧阳春下船赶过去,让村文书欧阳涛继续组织转移羊群。而高俊胜不顾年老体弱,执意要亲自上船指挥。
  “高支书,雨越下越大,你年纪大了,船上太危险。你在岸上指挥转送,船上的事交给欧阳涛。”张金强极力劝阻高俊胜。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快去组织滑坡抢险!不用担心我这把老骨头。”高俊胜说着,爬上了船。
  “欧阳春,你留在这边指挥。劝高支书下来,我一个人去那边处理。”张金强对欧阳春说道。
  “高支书都上船了,劝不下来的了。张队长,走吧,你先去滑坡现场。我去桐子坪村,请他们建筑工程公司派技术人员过来协助我们。”
  张金强觉得也有道理,回头向船上的高俊胜喊道:“高支书,注意安全!”
  “知道了,快去吧!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当最后一只羊装上船,鸳鸯河水已漫进了羊圈。高俊胜让几十个贫困户在绿洲上等着,先将羊运过去,再来接他们一趟。几个女村民见雨越下越大,又电闪雷鸣,不听高俊胜的劝阻,纷纷往船上爬。其他人见了,也跟着往上爬,最后全都挤上了船。
  高俊胜只好让船手慢慢开,自己站到甲板上指挥几十位村民在甲板的两边平衡站立,让羊群在中间。
  当船离岸边还有三十多米时,一道闪电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船头闪过,接着一个炸雷“啪”的一声,像是在船甲板上炸开。羊群受到了惊吓,到处乱窜,有两只羊从甲板上跳到了鸳鸯河里。贫困户欧阳波见了连忙脱掉鞋子,想跳进河里把羊抱上来。高俊胜一个箭步冲过去,要拉住他。结果欧阳波被拉住了,自己失去重心,一头栽进了鸳鸯河。只挣扎了几下,一个漩涡将他转了进去,再也没了踪影。
  船上几十人顿时乱了方寸,都朝着右边涌过来,呼喊着高俊胜的名字。船失去重心,突然往右倾斜,幸好船已接近岸边,险些翻船。
  直到第三天清早,高俊胜的尸体才浮了出来,离落水的地方不足百米,村里人说:“他连死了也舍不得离开井上村啊!”
  按照井上村的习俗,高俊胜的遗体不能进入高氏祠堂,只好在村文化广场上搭建灵堂。村里白发苍苍的王奶奶,让几个儿孙将自己那副已上好大红油漆的上等棺材,抬到了灵堂。
  高俊胜的家人将高俊胜的墓穴,选在神仙岭对着井上村的半山腰上,为的是让高俊胜能清楚地看见井上村走上脱贫致富的道路。
  追悼会冒雨进行。张金强主持追悼大会,乡党委书记李锋致悼词。村文化广场上挤满了前来参加追悼大会的村民,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追悼会结束,随着张金强一声高呼:“出殡!”抬杠的八个精壮青年同时蹲下身子,却怎么也直不起身来。棺材像是生了根,硬是纹丝不动。临时加了八个精壮青年,十六条汉子齐呼“起!”还是一动不动。
  “莫不是钩住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先移动一下。”有人在旁边提醒道。
  十六条汉子稍一用力,棺材被移动了一下。汉子们信心倍增,又齐声高呼:“起!”棺材仍像一块巨大的卧石,一动不动。再移,再动。一位抬杠的青年动情地说:“兄弟们,就是移,我们也要把老支书移上神仙岭。”他的话音刚落,十六条汉子憋足劲往前移,这下连移都移不动了!
  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村民“扑”地一声,全跪在地上,面向棺材磕头、作揖。任凭大家怎样虔诚,棺材还是纹丝不动。
  “我们还没脱贫,老支书放心不下,罢葬了!”
  “老支书对井上村的村民感情太深,舍不得离开我们啊!”
  ……
  村民们跪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议论。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高俊胜的老伴从屋里出来,颤颤巍巍地从衣袋里摸出上次高俊胜在医院里写的遗书,递给欧阳春。欧阳春扫了一眼,几乎是吼叫道:“按老支书的遗愿,起!去火葬场!”
  十六条汉子再次同声“起!”棺材魔术般地离开了地面,一行长长的送葬队伍缓慢地向井桐隧道走去。
  雨,突然停了。太阳拨开云层,撒下道道霞光。不知什么时候,井上村与神仙岭之间,竟架起了一弯七色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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