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三道抬头纹里

藏着五十九道伤

把棕叶剥开

可能发现一道闪电

皮肤黝黑  直发灰白

身高不过一米六

体重没有一百斤

比一根枯藤

略胖

 

是从田埂上走失的

有人看见

他在一声鸟鸣上滑倒

是在一个果园走失的

有人看见

他守望一秋的

唯一的果子坠落时

他随一声叹息  消逝

 

整整二十五年

我们没敢关门

每夜在思念中

挂一盏油灯

生怕他拄着骨头回家

却已摸不着床

 

在城市的拐角

在乡野屋檐下

好心人如果见到他

请送他回家

我八十岁的娘

五十岁的兄

四十岁的我

和我十六岁的儿

一定重金酬谢

 

他是我已故的父亲

名叫龙本凡      

  

雪地里上坟

 

突如其来的一场雪

捂住大年初一的石头

和飞鸟

 

寂静的松树林 

偶尔掉落的雪团

疑似祖先的一句问候

 

这并非来自母亲

在这个学堂  母亲

还是一年级的学生

虽然她在另一所学校

已经毕业  在这里

她依然是一个蒙童 

要学会

用另一种语言发声

 

雪地里上坟 

能否有一条秘道  接通

那座越发拥挤的学校

 

背着一场雨奔跑

 

不选择姿势 

不说一句话

背着一场雨奔跑

                 

邻居家的小女孩

必须赶过这场春雨回家

十二岁的赤脚

要赶过这场雨

带回她在春天

终于发现的光亮

 

一场雨足以揪碎妈妈的心

一块钱  一双鞋

却怎么也擦不出雨过天晴

此刻  妈妈又在谁家檐下    

面对这场大雨  小声问

老板  擦吗

 

窗玻璃起雾了

一个男人的背影日渐模糊

那是爸爸——那是

在口齿间打着趔趄的称呼

前年出去闯荡

去年春节打电话给邻居

哭着说  回不来了

——贩毒  她不懂

老在想  这个世界

有毒吗

 

雨滴似的小女孩

背着一场春雨  认真奔跑

我看到  她经过的那片桃林

迫不及待就要绽放

 

没有厕所的村小

 

下课了  孩子们

听我将上厕所的事安排一下

男同学  去教室右边的土坑下

要面向土坑 

跳下去时  要注意安全

别崴了脚——张小虎同学

你负责监督

绝对不能乱跑

女同学  去教室左边的杉树林

大家站成一个圈

一个一个到圈中解手

注意  圈要围紧些 

动作要快——李桂华同学

你负责放哨

 

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安排完毕

国家级贫困县湖南新化县某村小

女教师刘美丽

幽灵一般

闪入一片金灿灿的

油菜地

  

摩的

 

在城市一隅  龟缩

目光在街头搜索  露出

黄鼠狼出洞时的惊惶

 

一个买菜的老人

一个放学的孩子

一个在火车站游荡的扒手

只要一个眼色

你们箭一般射出去

一切都很简单

简单得只需两块钱

 

是城市破败的风景？

就像一座豪宅

容不得一只穿梭的老鼠

在城管眼皮底下

你们学会偷袭

每一次行动 

都把心吊到嗓子眼上

 

在你们之中  我知道

有下岗的人

有从农村跑进城来的人

有决心改邪归正的人

 

看到你们

在城市的喉管心脏或胃边飞奔

我只能在心底为你们祈祷：

兄弟  在祖国的大街小巷

你莫惊慌  速度要慢些

——请再慢些 

 

与擦鞋女桂花的浪漫

 

她在一棵桂花树下向我走来

看我一眼  我在她眼里

看见桂花的香

 

大部分时间

她总盯着我的鞋

我的鞋  需要一个干净的面子

她就能给

 

她来自三百里以外的村庄

村子叫桂花

她  也叫桂花

都令人有些醉意

 

有一次擦完鞋我逗她

今天没带钱  怎么办哩

她低着眉  说

让你欠我一辈子才好哩……

  

一个铁匠的前世今生

 

八十八岁 

一个过期的铁匠 

坐在土砖屋造出的阴凉里

梦  回到正旺的炉火

 

挑着担  在乡村游走

一个铁匠自由而浪漫的好时光

刘家坪  马家冲  富田桥

大河坝  荷叶塘  水洞底

刘玉香  张大秀  龙月娥

李梅英  周桂云  王桂花

锄头  镰刀  斧子 马钉  菜刀……

这些远远近近的地名

这些花花绿绿的人名

这些大大小小的农具

都是他的密藏

都是炉膛里溅出的铁花

五十年  落到地上

早已是生硬的铁渣

 

曾经  他有幸成为钢铁厂的工人

一个八级工的梦想绚烂

可他最终放弃了  回到乡村

回到自由的好时光里——就这样

他很快被命运冷却  成一块生铁

 

如今  他还种着地  养着几口鱼塘

在偏僻的乡下  似乎是世界之外的

一个标本  一张过期的票证

 

当村支书的兄长

 

纯属意外事件

八十岁的老娘

都把选票投了别人

结果  兄长还是选上了

村支书

 

不能再去外边

揽砌墙修坝的小小工程了

不能再带瞎了一只眼的建伢子们

去贵州或浏阳闯世界了

五十岁的兄长

开始在村里与鸡毛和蒜皮

纠缠不清

一辆二手摩托在村道上穿梭

好多矛盾和纠纷

都熄了火

 

拿钱救济了孤儿寡母

拿钱修了村道水渠

拿钱补了漏雨的小学

并非富裕的兄长

每月就领着一百元的补贴

一下子瘦得

跟他家下过崽的

母狗似的

 

这些人，数着数着就少了

 

二伯父  二伯娘  老嫂子

济华哥  仲仁哥  福根哥

七老爷   丽娥   友章

我的父亲母亲……

 

绕竹村这些乡邻和至亲

我每数一次  就少掉一个

仿佛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把他们一个个  数掉了

 

我曾经拥有多么大的亲友团哦

他们看着我光屁股来到本村

他们看着我蹒跚学路

他们耐心辨听我含混不清地话语

他们用掌声抬起我走调的歌声

 

对我的罗圈腿  他们说这孩子眼睛好亮

对我的癞子头  他们说这孩子跑的真快

对我的口吃    他们说这孩子脑瓜子聪明

对我的懒惰    他们说这孩子善于沉思

 

在这世上  只有他们能将我的缺点包容

一如容忍  米饭里的谷子  菜叶上的虫

麦地里的青草和土豆上的那些斑点

 

如今  他们在我的指缝中消逝

在绕竹村  我再不可能遇见他们

偶尔想念  也只能在风中

闻到他们无比亲切的气息…… 

 

在清晨 在寒风中

 

在五点三十分的寒风中

我向前奔跑

在通往郊区的这条道上

每天清晨  我的必修课

 

人到中年  学习养护生命

预料中的好日子并未到来

我必须朝着好方向 

——奔跑

 

每天  我会迎面遇见他们——

一辆三轮和满车的

白菜萝卜土豆

黄瓜辣椒大蒜

它们藏着主人的小希望

进城

 

在清晨  在寒风中

他登着三轮  她坐在身后

脸贴着老棉袄 

双手搂紧他躬下的腰身

在寒风中  有说有笑

 

每天  我停住脚步

看这对老年的鸟  暖暖地

在生活的苍茫里飞过 

  

安格斯

   

乍一听  满以为

是某位外国明星的洋名

——安格斯

 

四月的天空

是十年偶得最干净的诗句

安格斯  多好听的一个外来词

在配种场  在四十多头

黄色母牛的心中  供奉着

不掺一丝杂念

淡淡的牛臊气

在风中飘荡开来

我们分明感到

不可抗拒的浪漫主义

 

纯种公牛

上千万的年产值

牧场主的嘴没法合拢

而眩人目光的

是高大威猛的安格斯

那两颗过分夸张的睾丸

在明媚春光里

像一个粗鲁的惊叹号

倒挂着   

 

在长沙街头

 

秋天的凉从荣湾镇一点点赶来

两位老人  走在长沙街头

她在前  用绳子牵着他的裤腰

他在后  孩子似地小心跟着

沙哑的二胡声

擦痛湘江两岸

 

不足二百米的街道

一段《二泉映月》

一段《流浪歌》

外加一段《好日子》

在人海里  反复沙哑

 

很少有人注意他们

那些匆匆的脚步

连迟疑的功夫都没有

她端着的瓷碗里

几张皱巴巴的小钞

黑着脸

 

在都市的喧嚣里

她睁着眼  他闭着眼

都没有看到 

前方就是著名的购物天堂

——春天百货

 

秋风拂过  将他们的白发

吹得更白

  

临终者：一座矿山

 

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生怕一抬头

就磕疼它虚弱的目光  像早年的我

自惭形秽  总担心与一个富亲戚狭路相逢

 

显然  它已到临终。曾经青春年少

一块石头搅起一场风暴

一百年  它的内心生产过多少光明和闪电

而那些黑手  掏尽了它的肺腑

如今寸草难生  一只懵懂的鸟儿

终死于空中

 

一个晚期的矽肺病人  空余一具脆损的骨架

一个得不到关怀的临终者  那些贪婪的手

依然将它在翻动  不愿放过

 

一座山  让我看到一个人的

——宿命

  

绕竹村的一群鸭子

 

麻色的  绕竹村的一群鸭子

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里

浮出  她们跳出门槛

随心所欲地拍了几下翅膀

嘶哑的嗓子  没有章法地扯着

在干净的晨光里

它们团结而不紧张地

游过一口池塘

摇过一条田埂

爬上新修的乡村水泥公路

闲散地晒着冬天的太阳

 

一副不求名利的样子……

（注：以上诗作选自龙红年诗集《暮色里的向日葵》）

 

龙红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娄底日报社副社长、副总编。入选“湖南省三百文艺人才工程”。长诗《水稻颂歌——献给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入选2016年湖南省重点文艺项目。上世纪八十年中期开始在《诗刊》《人民文学》《十月》《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绿风诗刊》《诗选刊》等几十家刊物发表诗歌1000余首；出版诗集3部；入围全国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诗刊社全球诗歌征文奖等省以上文学奖3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