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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樱:春草担惊受怕的春天

来源:   时间 : 2016-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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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在世,日子该过得轻松些。草草确实朝这方面努力过,一切都枉费心机。别人不相信命,草草信。

  打从懂事那天起,草草就感觉自己是后墙院下那慢慢爬行的蜗牛,背着重重的壳过日子。草草同情蜗牛,想用童稚的手法解脱蜗牛那不幸的命运。召集村里所有伙伴来到后墙院,把蜗牛背上的壳强硬地扒下来,有的蜗牛缩在壳里不愿出来,孩子们就伏在地上用狗尾巴草慢慢地将蜗牛诱惑出来,快速地将它的壳扒掉,然后,把它们重新放回墙脚下。

  当晚,草草作了一个非常美妙非常甜蜜的梦。那一只只没有壳的蜗牛,非常轻松愉快地在草丛中唱着歌跳着舞。它们争着向草草诉说它们从没有过的轻松……

  草草非常庆幸自己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啊!忍不住发出甜甜的笑声……

  “啪啪!”两下,屁股火辣辣地疼。

  “什么时候了,不起来放牛,还在床上挺尸。”阿妈打完骂完,一阵 风似的出去赶工去了。

  草草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擦擦眼,慢慢地穿衣穿裤,挨一下去一下,每次都这样来报复阿妈。这次,想到那蜗牛,竟然忘记了屁股疼,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丫朝后墙院跑去,那一只只蜗牛露着灰白色肚皮,一动不动。急忙中,草草来不及系好裤子,左手捉着裤头,右手找来一根棍子,将一只只蜗牛扒动,任凭草草怎样地搅动,蜗牛们仍然没有反应。蜗牛死了。而且全部死了。草草禁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平素很少哭,就连阿妈的重重木棍也没能打出眼泪来。这次草草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泪眼蒙蒙的她,没忘了放牛。跑到牛栏棚把牛牵出来,绑在一棵苦楝树下,又跑回家,把阿妈装针线的木盒子空出来,急忙来到后墙院,将一只只死蜗牛全部放进木盒里,然后扒了一个小土坑,将木盒放了进去,堆上泥土,在旁边扯了几根野花插在坟堆上。一步一回头地离开那儿,回到山坡解开牛绳,让牛慢慢地在田埂上吃草。

  这时,出早工的人们散工回村了。草草一眼看见走在前面,挺着个大肚子的阿妈,赶紧牵着牛躲开。

  牛在山坡上静静地啮着草。

  草草脱下长衣长裤,满山遍野的找野果子,头发被树枝搅得乱蓬蓬的,手臂被灌木丛里的刺划出一条条血迹。她没舍得把衣服穿上,肉划破了还会慢慢的长出来,衣服划破了,没得穿不说,还会遭大人的打骂。要多采些野果子,当阿妈发现木盒不见了时,一顿打骂是免不了的,还会一天不给饭吃。

  草草坐在草地上,把采来的野果子用桐子树叶包成一包包,正分着中午吃哪包,晚饭吃哪包时,村里的兰兰沿着弯弯的田埂向她跑来。

  “草——草!”她一边跑一边喊,还朝草草挥着手。

  草草赶紧将一包包的野果子藏在低矮的黄秋条丛林下,站起身来。

  “草草,”兰兰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草草跟前说,“你妈要生了,要你赶快回去!”

  “知道了!”

  草草慢慢地回答。原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我帮你把牛赶回去,你先跑回去吧!”兰兰说着,走上前来欲牵牛绳。

  “没事的,你先回村。”草草说,“这几天这水牯牛脾气坏得很。”

  兰兰一听,二话没说,脚不点地转身朝村里跑去。

  草草牵着水牯牛慢慢地朝村里走去。

  草草很不喜欢看见村口那棵覆天盖地的大樟树。每次进村时,她总绕一个大圈子进村。

  那次草草看见阿爸在大樟村下跟那个城里女人聊天。她就深深地憎恨这棵树,有月亮的晚上,村里的小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棵大樟树下欢乐地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草草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羡慕着。从那以后,阿爸总是喝酒,一喝醉就变成凶神恶煞的熊样,打阿妈。草草跟妹妹们吓得像被寒风劲吹狂打的小草颤抖抖的。阿爸早就不爱阿妈了,不爱这个家,家里所有的一切,他看了都会心烦。他已经爱上了那个城里的女人,要跟那女人到城里过好日子。阿妈整天哭哭泣泣地没能留住阿爸。阿妈拿出最后绝招,说她又怀上了,而且孕期反应跟前面几个孩子都不同,一定是个男崽。阿爸没有一丝反应,头也不回地从那棵大樟树下出了村。

  开始,阿妈整天望着那棵樟树发呆,孩子们饿一餐饱一餐,她全然不管。她的眼窝和太阳穴一天天凹陷了,头发脱落了,整个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消瘦下去。一天,在外面干活的阿柱头回村报来消息,说草草的阿爸在车祸中死了。草草的阿妈一听这消息,脸上竟奇迹般地掠过了一缕红光。从此,阿妈渐渐地就好了起来,并开始照料孩子们,一个女人拖着四个只能吃饭不会干活的孩子,自然辛苦至极。

  草草就跟着受苦,妹妹像小山似的,驮在她的背上长大。

  草草家的房子很小,只有那么两间土砖房,门口两旁堆满了柴禾,柴禾边的阳沟塘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刺鼻的臭气。屋顶是茅草做顶,而别人家屋顶是瓦皮盖的。一个冬天下来,春雨来临,家里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就会派上用场。狡猾的雨水会顺着墙流下来,聪明的草草早在晴天时带领着妹妹们在墙脚下砌了一个小沟,雨水没办法,只好就顺着小沟流到屋外去了。

  草草关好牛栏门,朝自家门口进去,正碰上从门里出来的接生婆伍嬷嬷。伍嬷嬷一看草草,就张开不太关风的嘴:“快把床边那脏东西拿去洗了!”

  屋子里确实乱极了。

  地上堆着沾满血的裤子,禾家子(毛纸)。

  草草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阿妈睡着了,身边多了一个红肉团团。

  大妹站在灶边,脸被柴火照得通红,看了一眼进来的草草没吱声。

  家里只有草草一个人有名儿,其余的大妹、二妹、三妹、四妹地叫下去。

  草草来到石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咕喝下去,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留在嘴边的水珠。一只小鳅鱼快乐地从石水缸的底层窜到水面,草草忍不住伏在石水缸的边沿,挽起衣袖子把手水伸进凉凉的水里。聪明的小鳅鱼又潜伏到了水底。石水缸太高,草草的手臂够不着,石水缸水底已经长满了绿绿一层青苔,小鳅鱼就愉快地躲在青苔里面生活着,这都是草草想的。当姐妹们伏在水缸边沿看着小鳅鱼,草草就把她想的告诉妹妹们,惹得妹妹们对小鳅鱼羡慕不已。

  草草有些烦闷地把手在水缸里胡乱的搅了一下,然后顺手拿起簸箕,将脏衣裤、脏布片全部塞进簸箕里挑到河下游去洗。

  眼前是森林中的路,路边堆了一堆堆的土皮灰,把本来狭窄的山路挤得弯弯曲曲。草草挑着大人们用的簸箕,差不多一路拖着地走,簸箕不时碰在路旁的土堆上,土堆上的灰土沙沙地滚下,她实在顾不得了。草草现在想的,是去年阿妈给她的许诺。草草今年十二岁,阿妈许诺一定要给她量一套新衣服。现在阿妈又生了弟弟,量新衣服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草草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溜滑溜滑的鹅卵石来到河中央,现在是枯水季节,只有浅浅的一层水流着。草草把脏衣裤倒出来,浅浅的河水很快就染成红红的一片,汩汩地绕着裸露的大石头流走。

  草草爬上山丘采肥皂叶。说是山丘,实际像大土堆,大土堆被件低矮的灌木覆盖,有的被杂草淹没,无论哪座丘陵都像商量好似的涂上一层以绿色为基调的柔和色彩。

  草草在柔和色彩中窜来窜去,摘了大把的肥皂叶,来到河中,用砖捣碎,捋出叶汗滴在衣裤上,这样一捋一搓的,来回反复不知道多少次,衣裤才被洗干净了。

  草草愉快地挑着干净衣裤回到家门口时,屋里传来阿妈的咒骂声:“草草,你打摆子屙血去了,死在外面回不来了。”

  草草没理会阿妈的骂,先将洗净的衣裤一一凉在竹竿上,然后走进屋里,老四屙屎了,裤子上粘着屎粑,正坐在地上哭喊着。

  草草哄着老四,找出一条 烂裤子给老四换了,老四闹着要吃的,草草想起自己摘的野果子。就一口气跑到山坡上,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那藏在黄秋条底下的那一包包的野果子,拿回家哄妹妹。

  草草还没有歇一口气,阿妈又在床上喊了:“草草,你去队长家里,跟队长说一声,说你去替我出工,看他同意不。”

  “那牛呢?”草草问。

  “要老二去放牛!”阿妈的声音仍是喊叫着,仿佛全世界都跟她有仇似的。

  “水牯牛最近脾气大得很呢!妹妹放得了么?”草草仍不放心。

  “这事用不着你操心!没有工分,全家喝西北风去?”

  草草没敢再说,走出小院子,沿着田埂路朝队长家走去。

  队长的家住在山那边,走了近半小时才到,草草觉得两条腿酸痛得直发软,累极了。

  队长的家,草草去过一次,那是在替阿妈开社员大会,也只是远远地坐在会场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她不知道队长讲了些什么,她的两只黑眼珠使劲地朝队长家的那房子偷看。队长家的房子梁是梁,壁是壁,高高的梁中间还绑了一圈铜钱呢。队长家的火房里那扒火用的扒火棍都比草草的屋梁还粗。草草想:“队长家的房子叫房子,自己家住的那个叫雨漏,风能过也吣房子?自己什么时候也能住上像队长家一样的房子呢?”

  “这不是草草吗?”

  草草刚走到队长家门口,队长的婆娘挑着一担箩筐走出来。

  “张姆妈!”草草叫道。

  山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这样称呼她,因为她人好。

  “有事么?”张姆妈放下担子。

  草草点点头。

  “进屋里来说吧!”

  草草跨过高而大的门槛,来到大堂屋。平时队里开会就在这大堂屋里,堂屋的中央摆着一张大八仙桌,八张靠背椅子团在周围。八侧桌上正摆着一大碗蒸熟了的红薯。草草望着那碗红薯咽了好几次口水。

  “什么事,说吧!”张姆妈边翻着堂屋里的大片红薯藤边问道。

  “阿妈要我找队长说。” 草草说话时眼睛才离开那碗红薯。

  “队里的男劳力都进山砍楠竹去了,天黑时才能回来,什么事先告诉我,等队长回来再转告队队。”张姆妈轻言细语地说。

  草草觉得张姆妈的声音是多么好听,听着多舒服呀。

  “我要替阿妈出工。”

  “为什么呢?”

  “阿妈又生了。”

  张姆妈听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等队长回来,我告诉他好了。”

  “哎。”草草应着,有些不情愿地跨出大门槛,扭身又望了一眼桌上那大碗红薯。

  这一切,张姆妈看在眼里,动作麻利地用宽而大的芋头叶包了几个红薯追出来,塞给草草,说“带回去吃吧!”

  草草看着手里的红薯,朝张姆妈笑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跑,跑到一个转弯处,草草实在忍不住打开叶包,拿起一个红薯,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早饭,中饭就全在这个红薯上了。草草吃完这个红薯,然后来到水沟边捧了几口水喝下肚,肚子差不多就填饱了,脚下似乎也有劲了,这才拿着剩下的几个红薯带回家去分给妹妹们,还有躺在床上的阿妈。

  草草赶到家时,大妹告诉她,小脚外婆来了,正在屋后的水沟边给鸡扒毛呢。

  草草赶紧绕到屋后,看见满头白发的小脚外婆正坐在垫着草的石头上,一根一根在扒鸡毛。

  “外婆来了!”草草说。

  “我不来,你阿妈会饿死去,白养你们这群不争气的赔钱货来,”外婆头也不抬地像是跟谁生气似的说道,“还好,老天爷有眼睛,这回你妈给我争了一口气,生个外孙崽,这不,这么大的鸡,怎么舍得给你们家送来,这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粮食养出来的呢!”小脚外婆说着,提起鸡又掂了掂。

  “外婆,我来吧!”草草说。

  “不用啦!我马上就好!你去把煮潲用的大锅子洗干净,用它来熬鸡。”外婆吩咐道。

  “哎。”草草应着,回屋里,用脸盆把大锅里剩下的猪潲一瓢一瓢倒放进脸盆里,然后大妹帮她把大锅子抬到小沟边,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小脚外婆动作麻利地提着弄干净的整鸡及内脏进屋了,她把鸡放进大锅里,差不多放了半桶水才将整鸡淹着,一块拍烂的大姜浮在鸡的身边,然后盖上大锅盖。负责烧火的自然是大妹了。大妹已经10岁,圆圆的脑袋上只有几绺黄黄的头发搭拉着,仿佛永远都长不长似的,稍微长长一点儿,又一不小心被怜爱她的火舌给舔去了,大妹的头发上时刻都留有被火苗吻过的痕迹。她生性不爱说话,问半天,谁也问不出一个字来。小脚外婆最不喜欢的就是大妹。对小脚外婆的喜欢与不喜欢,大妹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表情,依然是一脸的木讷。8岁的三妹打猪草捡柴禾,6岁的三妹带4岁的小妹,打打猪草。

  鸡肉的香味从锅盖的周围散发出来,阴暗、潮湿的小屋子好久没有这么好闻过了。大妹蹲在灶前,二妹、三妹、四妹围在高高的灶边,闻着这使人垂涎的香气。

  小脚外婆迈着小碎步从阿妈的房间走出来,来到灶边像赶蚊子一样将三个妹子赶到一边去,吆喝着:“到一边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说着,小脚外婆使出大力气才将笨重的锅盖掀开,用筷子在鸡身上戳了戳,觉得还没熟透,又将笨重的锅盖移过来重新盖上,这才边捶着腰边说:“大妹,再烧几把旺火。”说着又进了阿妈的房间。小脚外婆一走开,三个妹妹又飞快地守在了灶边。

  草草在房间里抱着弟弟喂水,见小脚外婆捶着腰进来了,问:“外婆,你的腰怎么了?”

  “没什么,老了,不中用了。”小脚外婆吸了一口气说。

  “娘,别操那么多心,要草草去做就是了。”妈妈说话似乎也显得有气无力。

  “外婆,是不是先弄一碗鸡汤给阿妈喝着?”草草提议道。

  “是呀,是呀!”小脚外婆双手拍打着膝盖嚷道:“我老糊涂了,鸡汤的营养比鸡肉还好呢!”小脚外婆说着就出去了,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端了进来。

  草草把小弟弟放在床上,一匙一匙喂鸡汤给阿妈喝。

  小脚外婆说:“等鸡煮好了,找一个高地方挂起来,不然的话,那几个赔钱货不把它偷吃了才怪。”

  “不会的!”草草说。

  “不会?哄鬼!汤还没煮开呢,就守在灶边了,赶都赶不走。”小脚外婆没好气地说,“这只鸡,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粮食养出来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看着你妈为我争了一口气,送来给她增奶水、补身子的。”小脚外婆说着,一脸的心疼和舍不得。

  草草端着阿妈喝完的鸡汤空碗来到灶房里,将碗往灶上一放,二妹拿起碗来舔了一口,又递给三妹舔,三妹舔了一口又递给四妹舔,她们满足地叭唧着嘴巴。草草看着她们的样子,忍不住也咽了一下口水。

  “草草!”阿妈又吼叫起来,才喝下去的鸡汤这么快就有劲了。

  草草走进阿妈房里,问:“阿妈,什么事呀?”

  “我要你去问的事呢?”

  “问了!”

  “怎么说的?”

  “张姆妈在家,队长带全队的男人进山砍毛竹去了,张姆妈说队长回来,她会告诉他。张姆妈还送了些红薯给我呢。”草草一字不漏地陈述着。

  “你那个死鬼阿爸,不听我的话,偏要去城里过日子,谁知那个婆娘是个收命鬼投胎的,如今你阿爸要还在的话,也跟他们砍毛竹去,砍一天的毛竹抵得上10个工日,这一天还吃公家的,有酒有肉。傍晚回来,看见我给他生了个儿子,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呀!”阿妈一把一把眼泪地诉说着。

  “女,你就认命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小脚外婆也陪着流眼泪。

  草草拿来看不出底色的脸帕,递给外婆和阿妈。

  外婆接过脸帕,在布满皱纹的脸上一边一下轻轻地擦着说:

  “不早了,我得趁天还亮赶回去,夜里赶路的被“鬼扯脚”弄丢好几个了。再有什么事,你就托人捎话来。”

  阿妈擦干泪水,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似的。

  “娘,你回去吧!我也不留你,我也不是生头胎,睡三天,就好了。”阿妈也干脆地说,“草草,把那两只鸡腿扯出来,给外婆带回去。”

  “留着自己吃!”小脚外婆推辞说。

  “娘,你别讲礼性了。”阿妈态度很坚决。

  草草从水田里摘下三片大芋头叶,跑进灶房里,掀起锅盖,妹妹们紧紧地挤在旁边,看着草草扯鸡腿的一举一动。

  小脚外婆带着两只鸡腿回去了。

  阿妈知道孩子们那一脸的馋相,吩咐草草给每位分一小碗汤尝尝,全家都吃得嘴巴叭唧叭唧地响,像过年一般。

  2

  天还蒙蒙亮,草草就带着大妹牵着水牯牛来到河边。

  这是一条 静静流淌的小河,山村人们认为它是一条温顺可爱的河流,你看水草都快要侵占到河中央去了,它也不愠不怒的,鲜嫩的水草骄傲地顺着河水的节拍晃动着。

  “水妹,你就顺着河边,跟着水牯牛走,你千万别赶它,它吃饱后自然就会乖乖地跟你回去的。”草草说。

  大妹点点头。

  “我马上要赶回去替阿妈出工哩!”草草说完,掉头往村里跑。

  草草顶着阿妈出集体工了。村里的黄老娘一脸的反对,说:“草草能出集体工,我家兰兰还比她大一岁呢,看来也可以顶工了。”

  “是呀,一个还没成形的孩子,跟我们妇女一样的劳动日,这公平吗?”有人附合黄老娘。

  “算了!”张姆妈劝说道,“乡里乡亲的,再说你们也知情,那家子除了草草谁还能像个劳动力呀!”

  经张姆妈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没再说什么了。想一想,草草一家也怪可怜的,命最苦数草草阿妈了,一个女人家拖着五张要吃饭的嘴。

  草草学着大人的样儿,枯黄的头发往脑后一束,老鼠子尾巴似的在脑后拖着。单薄而略嫌短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那么瘦瘦的一身,说不准,刮来一阵风,就会将她吹向远处。

  今天出集体工是上山砍茅柴。

  一根毛柴扁担,草草把它扛在肩上;一把柴刀,草草紧紧地握在手中,那架式俨像一个小社员。

  草草使足劲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追着。大人们谈说笑逗,自然而然就能扯到草草的头上来了。

  “草草,你妈生了个带把的吧!”有人打趣道。

  “是个弟弟。”草草很认真地回答。这个弟弟给妈妈的脸上争了光,妈妈再也不是“绝代婆”了。以前跟村里人闹架,人们总骂草草妈是个“绝代婆”,现在可好了,小弟弟一出世就给妈妈摘掉了“绝代婆”这顶伤心透顶的帽子。

  “肯定是你那个死鬼阿爸投胎的。”有人说。

  草草没有做声。

  “别说啦,马上就到柴山了。”有人出来打圆场。

  这时,天空有一片乌云滚过,人们不由得都抬头去望天空,感觉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草草,你赶紧回村去,帮每个人拿一顶雨斗笠来。”有人说。

  已快到山顶了,从山顶到村里可是一段不短的路程呢。

  “算了吧,天不一定下雨的。”也有人说。

  “反正她做不了什么事,小孩子脚杆子勤快,不遮雨,用斗笠遮遮太阳也好。”

  “草草行吗?”

  “好,我回去拿。”草草说着,转身飞奔似的朝山下跑去。

  等草草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山顶,大人们的毛柴也砍得差不多了,大家正在休息说笑。

  “草草,你歇一歇吧。看你两根脚杆子跑得还挺快的呀!”

  草草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抬起头望望天空慢慢散去的云,心里有些失望。

  休息了一会儿,草草提起笨重的柴刀砍起柴来。

  “草草,你上午的事做完了,也累了,就别砍毛柴了。”大人们对她说,“回去我们每人分一些毛柴给你就是了。”

  “没事。”草草擦了一把汗说。心里却在说:我决不会让你们大人们小看的,决不占大家的便宜。

  到了太阳当顶时分,草草也捆绑好一担毛柴。那重重的毛柴压在草草瘦瘦的窄窄的肩上,草草也感觉很吃力,但她咬咬牙,还是一步一步把那担毛柴挪回到了石灰窑上,一过秤,只比大人们担的毛柴轻二十斤呢。草草拿着会计发给她的工分卡,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和兴奋,一切的疲劳都烟消去散了,现在她能跟大人一样,可以挣工分吃饭了。

  草草才走近家门口,阿妈说话了:“休工啦?”

  “嗯。”草草高兴地走进房间,见阿妈正在给小弟换尿而,说道:“阿妈,我得了六分,只比她们少两分。”

  阿妈看着草草那蓬乱的头发,被汗水湿浸的面孔,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的样,有些心酸,但她还是马上不露声色地说:“知道了,你去替你大妹把那头水牯牛牵回来吧。”

  草草二话没说,就走出院门朝后山坡跑去,远远地就看见水牯牛正在跟大妹较劲。

  草草跑上去接过大妹手中的牛绳,吆喝一声,那水牯牛听到主人的声音,马上变得温顺起来。

  “姐,让我坐到牛身上去吧!我还没吃早饭呢,早没劲了。”大妹哀求说。

  草草看了一眼大妹,没做声,把牛牵到陡坡边,大妹高兴地爬上陡坡边,骑到牛背上去了。草草牵着牛慢慢地走着,其实她的双腿比大妹的还要发软,还要没劲呢。因为她是姐,比大妹大两岁的姐,个头跟大妹差不多的姐。

  草草把牛关进牛栏里,让大妹先回去,她实在是走不动了,就自个儿在牛栏旁的草堆上歇下来,躺在软软的稻草堆上,草草感觉特别的舒服,她真希望永远这么躺着……

  下午活是扯田间的杂草,这对农人来说是特别轻松的活。

  “草草,下午扯草活吧?”阿妈问。

  “嗯。”草边吃着红薯边应着。

  “别偷懒,手脚放勤快点。”阿妈说。

  “晓得了。”草草觉得阿妈的话真是多余,忙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偷懒呢。

  下午时分,太阳还在火辣辣地晒着,队长的出工哨子在村里的大喇叭里响了,接着便是队长那强有力的声音,仿佛要从喇叭里伸出一只手来,将各家各户的劳动力都拽进田里去干活。

  这时,人们陆陆续续从自家屋里强打着精神出来,妇女们的裤袋里都放着针线活,田间休息时,可以派上用场。

  经过一上午的暴晒,田里的水有些烫脚,脚板踩进泥里,便有一丝凉意,裸露在水里的那部分,却感觉火辣辣的烫。过一会儿,适应了也就没事了。田间的禾苗已开始发蔸了,有的还长出了有锋利牙齿的剑叶。草草因为个子矮小,腰杆子相对短些,手伸进禾田里,禾叶不是刺着草草的眼睛就是刺着草草的脸。事还没做到一半工夫,草草的脸已被禾叶割得横七竖八到处是血印子,再经汗水流过,痛得草草直把禾田里水往脸上浇。

  大人们看着草草被那禾叶弄伤的脸,心里边生疼,但谁也帮不上忙。

  “唉,就都是你阿爸造的孽啊!”大人们感叹。大人们一感叹,就把所有的责任都往死鬼阿爸身上推。

  草草并不觉得蛮苦呀,阿爸连人都死了,还埋怨他管什么用呀!

  “草草,你可要注意,把脸蛋弄坏了,将来嫁不出去的呀。”大人们逗她说。

  草草摸摸自己的脸,笑着露出两颗大门牙说:“嫁不出去,就不嫁呗!”

  “伍队长,伍队长!”有人朝正和犁田的队长喊。

  公社的陈秘书满头大汗朝田间走来,他后面跟着一位年青的小伙子。

  “陈秘书,有事吗?”伍队长赶紧喝住牛,把犁耙一放,走上田来问。

  陈秘书擦了一把额前的汗,说:“上面给你们村分来一位接受再教育的知识分子。”

  “这……”伍队长脸上有难色。

  “这可是组织决定的。”陈秘书口气有些加重。

  “这住宿问题,还有……”伍队长自言自语。

  “困难是有的,克服不就行了?”陈秘书说着,转身对后头的年轻人说:“你就好好在这儿改造,我得马上赶回公社。”说完,转身就走了,仿佛走慢了,就走不掉了似的。

  伍队长上下打量着这年轻人,年轻人轻声地说:“我叫潘勇。”说着,递过一张介绍信给伍队长。斗大的字都不识的伍队长接过纸张顺手往口袋里一塞,一屁股说在田埂上抽起烟来。

  这时,社员们都涌上来看西洋镜似的,围着潘勇看新鲜。

  “啧啧,长得还蛮清秀的呀!”

  “嫩皮嫩肉的,准是在房子里长大的。”

  ……

  大家你一言他一语的,把潘勇说得成了个大红脸。

  草草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城里人为什么突然到这儿来,她不明白,就也不弄明白算了。趁大家还在闲聊着时,她已在田埂里的小沟边扯好了一捆猪草。

  散工时,草草很有收获地抱着一捆猪草回到家里。

  阿妈正开心的在院子里逗那个什么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弟弟。

  草草的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本想将村里来了个新鲜人的事告诉阿妈,现在却全没了一点情绪。草草路过阿妈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径直抱着猪草送进猪栏里去了。

  大妹还在火房里生火煮饭,没干透的柴火熏得大妹眼泪直流。草草就去火房里帮大妹做家务活。

  第二天,队长安排村里的一家一户抽一名男劳力到大石山去烧窑,剩余的劳力砍毛柴的砍毛柴、扯杂草的扯杂草。一年一度的烧窑,是男人们最快乐的时光,有吃有喝。俗话说:男人窑头,女人床头。就是说男人在烧石灰窑的时候,吃住在窑头,烧窑要宰猪杀鸡鸭,敬窑神,敬完窑神,那猪呀,鸡呀,鸭呀就留给烧窑的男人们慢慢享用了。女人床头,就是说女人生小孩在床上坐月子要补身子,才有鸡有肉。平时因生活的艰辛是很难闻到肉香味的。

  草草跟村里年纪大一点的妇女在田间扯草,唯一的一位男性就是那位昨天刚来的城里人。

  阳光爽朗地照着大地,在田间里忙活的妇女们就变着戏法逗城里人说话,“城里人”只是笑笑点点头,似乎没有一点开口说话的意思。女人们猜测,莫不是哑巴?

  “多耐看的孩子呀,若是哑巴,太可惜了。”

  “人家城里人有文化,懒得理我们呢!”

  “可公社陈干事说,这‘城里人’来我们这儿是接受我们再教育的呀!”

  “我们把什么教给他?我们大字都不识一个!”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得意处,大家都捧着肚子大笑。一个上午田间里就没静下来过。仿佛这城里人给她们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草草只顾扯草,仿佛大人们的笑与她无关,在她看来,这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当其他人大声说笑时,草草只偷偷朝“城里人”看一下,看到“城里人”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好受。

  晌午时分了,人们陆陆续续上田,散工了往家里赶。

  草草来到小沟边,忙着扯猪草。

  潘勇最后一个走上田埂,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着不远处的水沟边,一位跟自己一起劳动的小女孩正在麻利地扯着什么。潘勇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走了过去。

  “小妹妹,怎么没去上学?”潘勇关心的问道。

  草草看了潘勇一眼,心想,还关心别人呐,照顾好自己吧!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草草没有回答,继续低头扯她的猪菜。

  当草草抬头看时,潘勇已经到村口了。

  草草看着潘勇的背影,有些弄不明白。一个大男人不去大石山烧窑,跟着妇女们干活是为什么。全村的男人都到大石山烧窑灰去了,有些顾家的男人,把分给自己的那份肉,自己留一点,剩下的全部捎回家供家人享用。草草家没有男劳力,自然就没有这份窑头肉吃了。

  草草将扯好的猪菜捆好,扛在瘦削的肩上,有些吃力地一步步往村里移。路过生产队早已不用的一个破旧磨房,草草看见那个“城里人”

  蹲在里面生火,屁股朝着草草这个方向,草草把猪菜从肩上卸下来休息一阵,就停在那儿看着城里人生火。

  潘勇站起来,转身拿什么东西时,看见了草草,就朝她笑笑。

  草草很不自然地朝他挤出了一点儿笑,然后扛起猪菜回家了。

  家里仍是乌烟瘴气,弟妹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很疲惫的草草突然感觉在田间劳动远比在家里好过日子些。

  “姐,外婆送来了包谷棒,晌午饭就啃包谷棒。”大妹说。

  草草掀开锅盖,果然一股扑鼻的包谷清香味儿散发出来。

  “外婆走了?”草草问。

  “走了。”大妹回答,“跟妈妈嘀咕了好半天才走的,外婆走后,阿妈哭了。”

  “为什么?”

  “不知道。”

  草草走到阿妈的房间,见阿妈带着小弟正睡觉,就退了出来,料理家里的一些家务活。

  “大妹,我带你去看一个新鲜人。”草草说。

  “什么样的新鲜人,长尾巴没有?”大妹问。

  “他是人,又不是猴子,能长出尾巴来吗?”草草似乎很有学问的说。

  “哪来的?”大妹也挺好奇地又问。

  “城里来的!”

  “做什么来的?”

  “听大人们说是接受再教育吧。”

  “接受再教育是什么东西?”

  “我也没见过。”草草边回答边从锅里掏出一根包谷棒,用衣角兜着。

  “姐,你这是干嘛?”大妹有些担心地说,“阿妈数好了每人一根棒儿呀。”

  “没事。”草草说着,带着大妹来到村口那间磨房边。俩姐妹远远地看着,潘勇的火似乎还没有生起来,一个人坐在那儿望着欢畅的河水发呆。

  “大妹,你把包谷棒送过去。”草草说。

  “我怕。”大妹胆怯地说。

  “你不去,以后别指望我帮你做事。”

  大妹用衣角兜着还挺烫的玉米棒,很不情愿地朝石磨房靠近,然后飞速地将玉米棒往石磨上一放,飞快地往回跑。潘勇发现玉米棒时,人儿一下子不见踪影了。

  潘勇确实有些饿了,那清香的玉米棒实在太诱惑人了。潘勇拿起玉米棒边吃边注意观察有没有人观看。

  草草跟大妹妹躲在一块大青石背后,看见潘勇那狼吞虎咽的样儿,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然而声音是那样小那样细,似乎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听得见。

  她俩边说边笑回到家,阿妈已经起床了,堂屋里多了一个客人。

  “你们死哪里去了,喊嘶了喉咙没见有人应。”阿妈没好气地朝她俩吼道,“还不快去给客人倒碗水。”

  大妹赶紧给客人盛了一碗水,递送到客人手里。

  草草跟大妹站在堂屋的一边,等候阿妈的叫唤。

  客人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刚要开口说话,看见她们俩,话又咽了回去。

  阿妈见状,忙紧着说:“到院子里去,大人们商量事。”

  草草看了客人一眼,来到了院子里。

  不到一会儿,客人点头哈腰地走了。

  “阿妈,这人是干什么的?”草草问。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阿妈没有好气地说。

  草草只好鼓鼓眼睛。

  过了几天,草草收工回来,吃饭时,发现四妹不见了。

  “阿妈,四妹呢?”草草问。

  “送给城里的一个亲戚了。”阿妈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你应该给我们晓得呀!”草草说。

  “晓得又怎样?不晓得又怎样?你以为我愿意呀?”

  草草没有做声,心里难过,就跑到牛栏边的草堆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家里没有了四妹,日子照样清苦的过着。

  3

  清晨,草草赶在出工前来到石磨房。

  潘勇正在河边洗漱着,那洗脸的动作,是山里男人没有的。草草有好多话要跟这个人说。

  “你叫草草吧。”潘勇站在河边,看着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亲切地问道。

  草草点点头。

  “有事吗?”潘勇问。

  “你是大男人吗?”草草反问一句。

  “是!”潘勇语气很坚定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去大石山烧灰窑?”草草又问。

  “男人就一定要去烧灰窑吗?”潘勇反问她。

  “是。”草草回答说,“每年的烧灰窑,是男人最开心最轻松的日子。”

  “是吗?”

  “怎么不是,昨天村里又抬了一头猪和一担米酒上山呢!”草草很认真地说。

  “你父亲去了吗?”潘勇问。

  “他死了!”草草回答,神情有些麻木。

  “对不起,小妹妹,我问错了。”潘勇忙道歉。

  “你不想去烧灰窑?”草草又问。

  “这是队长安排的活儿,哪是自己想去就能去的?”

  “你去跟队长说呗!”

  “行吗?”

  “当然行,”草草说,“我替阿妈出集体工挣工分,也是跟队长说来的。”

  潘勇笑了笑,摇摇头。

  “你不敢去,我帮你去说好了,不过,有一个交换条件,你得答应我。”草草说。

  “什么条件,你说吧!”潘勇觉得这小女孩还蛮机灵聪明的。

  “你到大石山烧窑,你会分得一份肉,那一份肉就给我家吧!”草草说。

  “给你们家,那我吃什么呀?”潘勇问。

  “这份肉是男人们吃完后剩余的,大家分后,都会往家里送。”草草解释道。

  “好吧,我答应你。”潘勇似乎也很认真的说。

  “我这就去队长家里。”草草说完,撒腿就跑。

  因为跑得急,到达队长家门口时,刹不住脚,跟刚出门的队长碰了一个满怀。队长手上端着的谷子盘碰翻了,一盘谷子全撒落在地。

  队长很恼怒,喝道:“谁家的丫头这么野!”

  草草忙不停地道歉,边忙着收拾撒落的谷粒。

  “有什么事?”

  “有!”

  “有,就快说吧!”

  “新来的城里人,他是一个大男人,你让他去烧灰窑吧。”草草恳求地说。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操心。”队长说。

  “让他去吧,让他去吧。”草草扯着队长的衣角央求着。

  “你给我说,为什么非让他去呢?”队长问。

  “我们家好想吃窑头上分的窑头肉,他去了,分得一份就会送给我们家,我跟他说好了的。”草草一一说着。

  队长一听,才想起草草的阿爸没了,整个村庄分窑头肉,独她家没有得分。

  “好吧!”队长心软就答应了。

  傍晚时分,草草跟其他的孩子一样也可以兴高采烈地到大石山分窑头肉了。

  “草草,你端着碗去哪?”阿妈问。

  “去大石山分窑头肉!”草草说。

  “别想了,家里有男人去烧窑才会有,你那个死鬼阿爸……”阿妈忍不住又伤心起来。

  “有人答应给我们家分窑头肉。”草草有些神秘地说,“你们在家等着。”

  草草把碗口扑在胸前,双手捂着碗屁股跑步朝大石山奔去。

  大石山上已经有许多小孩子在等了。

  草草很亲切很自然地站在潘勇的身边,潘勇看着草草挨着他站着,那等着分肉的样子,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怜悯。

  “草草,叫一声阿爸,分你一点肉。”有大人打趣道。

  草草笑了笑,没做声,草草心里明白,即使叫了他们一声“阿爸”,他们也不会分给她一点儿肉的,他们的孩子正在旁边等着哩。

  轮到给草草的碗里放肉了,割肉的大伯停下手中的活儿,拿出腰间的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坐下来,说:“草草,你这样轻轻松松分得窑头肉了,你得叫潘勇一声‘阿爸’才对。”

  草草笑着望着潘勇,潘勇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叫。

  这时,大人们都起哄了:“不叫,那就没有了。”

  草草心里有些发急了,大声喊了一声“阿爸”。

  这可给潘勇闹了个大红脸。

  草草才不管这些,端起肉,飞快地跑了。

  草草回到家门口。

  全家人都从屋子里涌出来迎接她手里的那碗肉。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阿妈笑着看草草。

  “没有,不过,他们让我叫那城里人做‘阿爸’才给肉哩。”草草说。

  “你叫了?”

  草草点点头。

  全家人都笑了,笑得那样开心,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开心的时候。

  “阿妈,让大妹上学去吧!”草草趁着阿妈高兴时说道。

  “你以为家里钱有多余,没地方使呀!”阿妈逗着小弟回答道,“再说,我马上要上工了,阿弟谁来带?”

  “还有二妹和三妹在家里可以看着呀。”草草说。

  “你以为生个小阿弟容易么?二妹、三妹带,我不放心。”阿妈说。

  “那就让二妹去上学吧,她已经满八岁了。”草草看着阿妈说道,“家里总该有个上学的呀!”

  阿妈叹了一口气,想一想,草草说的也对,一家子都在家窝着,大字不识一个,就连一个记工分的也没有,遭别人欺侮了还不晓得。

  “就让二妹去上学吧!”阿妈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

  二妹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要上学,我要上学了!”

  大妹悄悄地回到房间里睡下了,草草知道大妹心里不好受,她也没办法呀。

  大石山的石灰窑终于烧好了,队长选了一个好日子封窑,封窑这一天,每家每户派一个代表到大石山来参加封窑庆典,打完牙祭,便解散回村。

  清晨,草草早早来到大石山,帮着潘勇清理东西。

  “草草,你真的把人家当‘阿爸’喊了?”大人们逗着草草说。

  “喊了!”草草心里高兴地点了点头。

  “你小子,真有你的,白捡了一窝女人。”队长拍着潘勇的肩膀风趣地说。

  潘勇一脸的尴尬。

  回村的路上潘勇没有说话,草草以为潘勇生气了,扯着他的衣角说:“我叫你叔叔吧,保证以后再也不在村里人面前叫你‘阿爸’给你丢面子了。”

  潘勇笑着说:“这才对,别听别人的瞎起哄。”

  “其实,我好想有像你这样的阿爸呢!”草草幸福地说。

  潘勇笑笑没有做声,看着远处。

  不知不觉来到石磨房了。

  “叔叔,你以后不要生火做饭了,在我们家搭餐吧!”草草大人似的跟潘勇说。

  潘勇看着草草,多么善良,多么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呀!

  潘勇到草草家搭餐,队长同意了。并且将潘勇每个月的口粮全部落到草草家里来。阿妈很高兴,一个大男人在家里坐着,家里似乎气壮了许多。

  潘勇想帮着干点活,她们不让,要他好生歇着。晚饭后,勤快的草草端着洗脚水来到院子里。

  “叔叔,洗洗脚。”草草高兴地说。

  “不啦!够麻烦的。”潘勇推辞说,“等一下回到磨房,到河边随便洗一下就可以了。”

  “现在洗了,回去睡觉就不用再洗了。”草草说。

  潘勇没话说了,边洗脚边望着天空,心想,自己该为这一家子人做点什么呢。

  “叔叔,你教我们识字吧!”草草站在一边,仿佛听到了潘勇的心声似的。

  “好!”潘勇回答,他觉得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秋收后,农人恢复了平静的日子,一切农田里的活计都要等到明年的春天。

  潘勇也因家里的事回城去了,草草一家送了很长一段路程。

  4

  接下来的漫长冬日,是孩子们最最快乐的时光。

  一切的家禽都可以在收割后去庄稼地里觅食。套鸟的活儿,是孩子们最乐意做的事情。他们在田间的陡坡处,安下一个个小机关,撇下诱饵,总是有些贪吃的鸟儿被捉住。

  大人们自然没闲工夫,得参加冬修水利。村寨里的劳动力不管男女,都要去公社集合,统一安排,吃住都在工地上。

  草草阿妈也随寨上的大队人马修水渠去了。

  家里的一切活儿,就落在草草跟三个妹妹的身上。

  “姐,三姐赖床,睡了一个下午还不肯起来呢!”二妹边做作业边跟进屋来的草草说。

  “晓得了。”草草大人似的将一筐猪菜从肩上卸下来,说:“天都黑了,还做什么作业呀。”

  草草来到水缸边,舀了一碗水喝。边擦嘴巴边走到床边,叫唤道:

  “三妹,起床了。”

  三妹不吱声。

  草草一摸三妹的额头,好烫呀。

  这时,草草也慌了神,喊道:“大妹、二妹,快来,三妹生病了!”

  大妹背着弟弟跟进来问:“姐,怎么啦!”

  “三妹的额头好烫,怕是生病了。”草草带着哭腔说。

  “那怎么办呢?”大妹着急地想着说道,“快叫阿妈回来看吧!”

  草草不知道阿妈在哪个地方修水渠,再说天也晚了,上哪儿去找呀!

  “快去外婆家叫外婆来吧!”大妹说。

  到外婆家,要翻几里山路,还要过一个沼泽呢,可是草草顾不得这些了。他吩咐二妹将湿毛巾敷在三妹的额头上,自己也顾不得害怕,就借着月牙儿的微光朝外婆家跑去。

  急急赶路的草草心里惦着三妹的病一路朝外婆家赶去,风高月黑,草草翻过了一座山,又翻过了一座山,那片叫鬼扯脚的沼泽地在前方,在黑灰的天色里等着草草经过。

  外婆家那么遥远,远到草草再也不能抵达,那个贫寒的家里,三妹还躺在病床上等着草草回来,可是草草却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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