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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云黯淡夕阳间

来源:水运宪   时间 : 2015-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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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应丰(1938—1989)湖南桃江人,著名作家。曾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主要著作有《小兵闯大山》、《将军吟》、《莫应丰中篇小说集》等。长篇小说《将军吟》获首届矛盾文学奖。

  飞云黯淡夕阳间

  莫应丰绝对是个性情中人。过去这么多年了,回想起来,众多朋友当中,惟有老莫活得最为真实。他为人处事不懂矫揉造作,凡认为对的一定说对,认为不对的一定会说不对。而且喜欢当面说出来。有时候说得很重,有时候也带着玩笑色彩,不论哪种方式,他说的都是真话,并且出于善意。

  有两件事情能够印证我对他的评价。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我们省有一名青年作家想在北京的国家级出版社出书,不远千里送了一箱橘子罐头给那边的一位资深编审。人家年事较高,又是湘籍人氏,不便当面强辞。过后打开一看,那些罐头的铁盖子上面锈迹斑斑,早已经过了保质期。出差在北京的老莫听说了这件事,回来后,在一次创作会上很不客气地给予了揭露。他气愤地说:为人尚且如此,为文又能好到哪里去啊?有人担心这话会传到了那位青年作者的耳朵里,老莫却全然不顾:好啊。不传给他听,我说了又有什么意义?那位青年作家果然被老莫言中,一直到年近花甲都做不出像样的文学作品来。

  还有一位朋友写东西相当有才气,却伸开巴掌不见指缝,把钱财看得过于要紧了些。有一次同老莫一起去北京领奖,两人都有三千现金入袋。回来之前约好上街给家人买些礼物,临到柜台前付账的时候,那位老兄竟然跟老莫开口借钱。老莫很是不解,问:忘了带钱啊?那位老兄倒也直率,说:不是,我想带个整数回去。后来老莫多次当着那位老兄的面笑话他,弄得他极不好意思。有两次我都看见他差点就要恼羞成怒了,老莫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伙计,我其实也有表扬你的意思呢。一般人把钱看得重又不肯明说,你到底是自己说出来的。这一点跟我对味,毕竟还算直率嘛。我是喜欢才替你做宣传呢。

  命运真是难以预料,如此开朗豁达、浑身上下渗透着旺盛的生命力的老莫,竟然说声倒下就倒下了,那份真实无论如何都难以令人接受。

  他说:回去顺便看看病

  1988年秋季,韩少功忽然找到我,十分伤感地说:告诉你个很不好的消息,莫夫子得了癌症,晚期。当时我的头皮就发麻了。怎么会?他四十九岁的日子还没过完呢。那段时间我们都在海南,老莫也是从海南回长沙去的。而且刚走不久,最多也就半个月的样子。

  不过老莫离开海南之前身体确实有些不舒服了,一个人在海南文联招待所躺了好多天,谁也没告诉。服务员天天打扫卫生,见老莫总是卧床,就告诉了也在那里暂居的叶蔚林夫人。后来我们纷纷赶去看他,但那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恶疾的先兆。问他要不要紧,他笑着说是感冒了,没事。问他能不能起来,他立马就下了床。说:我想过了,明天还是回湖南去,好多事情要回去做做准备,“顺便也去看看病”。

  这句话过后想起来应该是能够说明问题的,老莫任何时候都以身体强壮为自我炫耀的资本,酒可以从午时喝到子夜,烟也是越呛人越能抽。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从小到大没有进过医院的大门”。既然他自己都说要去看看病,那感觉应该是非同小可了,但那会儿我们却集体无意识。然后我们一起去海口的一个餐馆吃饭,算是给他送行的意思。老莫依然胃口雄健,把盏谈笑,声如洪钟。他在海南谋划了一个大项目,运转在即,老莫对此雄心勃勃。我估计他顶多回去三五天就会重返海南,没料到返回来的竟然是一道噩耗。

  住在医院里还不忘笔走龙蛇

  紧接着我也回了湖南。湖南召开文代会,我是上届委员,属于当然代表,就举家迁返长沙。海南固然有千般好,家人总感觉不合水土,老呆在那里终究不是个办法。记得康濯主席喜洋洋地指着我开玩笑:怎么回来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呢。这句话第二天就上了湖南日报,题目改了一下,叫《好马也吃回头草》,显然替我留了些面子,却让我百味交加,脸上也不那么有光彩。

  不过我也不会太在乎那些,当天晚上就去医院看望了老莫。

  老莫住在省中医研究院。他的那间病室完全出乎我的预料,除了滞留着少许弗尔玛琳的西药气味之外,说那是一间画室更为恰当。医院方面给予特别照顾,安排的房间面积很大。窗台下面支开一张书案,铺垫着一席毛毡,案头上摊放着文房四宝,一股翰墨的清香扑面而来。老莫站立在书案前,面对那张刚刚铺开的宣纸,举笔齐眉,一动不动,正在搜肠刮肚地运神苦思。地面上一张接一张地铺满了已经写好的墨宝,进去以后下脚都有些困难。我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内容,大多是给他的妻子欧阳慧龄写的。

  看见我来了,老莫放下毛笔,兴致勃勃地迎了上来:伙计,我在报纸上看见那篇文章了,说你是一匹好马呢。我笑了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无所谓了。他便打起了哈哈:你公开告诉别人,回长沙是为老婆孩子着想,这没有错嘛。想好了就去做,不遮遮掩掩,也不管人家说什么,这样才活得痛快。

  我被他的一番宽慰所感动,都忘记他的病情了。面对老莫那种泼墨挥毫的雅兴,听着他对我的那些劝告,那阵子我真的失去了判断力。难道老莫还不知道自己患了绝症?这似乎不大可能。即使医生和亲属能够把真情对他隐瞒得铁桶一般严实,但是既然我们蜷缩在天涯海角的朋友都知道了,长沙方面就没一点风声透进来?况且这段时间领导、同事、下属、亲戚、同学、朋友一拨一拨地鱼贯而入,作为一个聪明之极的作家,难道他就那么不敏感?

  不过对于老莫倒也难说。他在很多方面都有点马大哈,并不十分精明。有一年我住在上海静安宾馆给《收获》改稿子,正好老莫从南京开完笔会转道上海,特意到我住的那家宾馆吃饭。席间听他聊起在金陵地段的种种快乐事情,笑得手舞足蹈。条形餐桌对面坐着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欧女子,独自用筷子优雅地进餐,视我们如同不存在。老莫便时不时地朝那女子看,最后忍不住用普通话问她,我们说的这些你能听懂吗?那女子立即很礼貌地回答了句:听不懂。老莫马上对我点了点头:哦。我说她怎么都不朝我们看一眼呢,她听不懂中国话。那一刻我都差点相信了,一想不对,人家是用中国话回答的呢。这件事好多年后我和老莫都当笑话讲给别人听,属于脑筋急转弯的类型,自然也有可笑之处。有时候人的思想突然被堵塞了,一时转不过弯来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有这种时候,其实与聪明和敏感没有什么关联。

  不过我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觉得老莫这一次已经转过弯来了。他肯定明白了自己的病情。地面上那一张张平铺的墨宝似乎有些蹊跷,每幅字的落款处,老莫都用小楷写上了“赠与爱妻慧龄”一类的字样。当即我就回想起有一次在北京参观徐悲鸿画展的时候,送展的每一幅原作几乎都有徐大师“献给爱妻静文”的绝笔。老莫的字写得相当好,洒脱俊朗,风骨独特,的确不同凡响,当时已经产生了经济价值。老莫这样题字绝非寻常之举,想必已经在考虑身后之事了,于是那几个字便渗出了一股生离死别的酸楚。

  到死亡边缘去获得心灵感知

  人在自然灾害面前毕竟过于脆弱。老莫用意志力与疾病顽强对峙,胜算却几乎不存在。没过多久,病房里的那张书案就撤走了。老莫七尺身躯,从此再也提不动那支书写过鸿篇巨著的生花之笔。他肺部的癌细胞已经无情地转移到了头部,两颗急剧生长的肿瘤压迫着脑神经,令他痛不欲生。为了暂时解除痛苦,医院决定实施手术摘除脑部肿瘤。

  手术后不久我们就过去探望了他。因为开刀的需要,老莫那一顶浓密而颇有伟人形状的头发被剃了个精光,突然就变得十分陌生了。他的神智应该是很清醒的,但是刚刚经历过极度的痛苦,实在太疲惫,知道我们来看他,也只是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睫毛,连睁开眼睛都不够力气。那一刻,在场的朋友几乎都明白了一个现实:老莫离动身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我们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互相也没有对视,心头仿佛灌满了铅。

  正当我们数着日子默默为老莫祈祷的时候,类似于奇迹的事情出现了。老莫的生命经过半个多月与死亡的拔河,那根吊在绳索中间的红绸带居然偏向了老莫一边。得知这个消息我们奔走相告,立即结伴赶到了医院。推开房门的时候,病床上竟然没人。靠窗户边的一张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衣冠堂皇,气定神闲的魁伟男子。我们并没有太注意他,以为是先我们一步赶去探望他的朋友,那人便开心地笑了。这时候我们才认出他就是老莫。他故意用这种方式迎接我们,故意要让我们惊愕,然后感到很得意。

  当然他的样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就一二十天时间,他那张脸忽然大胖特胖。从脸庞到脖子一直到后脑门,整个就跟蒸馒头似的发了起来。头又剃得很光,活脱脱变成了一尊被供奉在庙堂里面的笑弥勒佛。老莫的这种变化让我们在心里打了个结,总觉得并非正常。不过谁也没有唐突地询问他。况且那阵子他的情绪特别好,脸色也非常好,白里透红,印堂明亮,完全跟正常人没有两样,一看就能够鼓舞人心。他总算挺过来了,这一点比胖与瘦重要得多。

  那天我们和老莫聊了很多,也聊得很开心。老莫已经透彻地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便与我们完全平等地谈论自己,话题也总在生与死之间遨游。双方思想里头的一切顾忌都不复存在了,好像我们谈论的对象是另一个局外之人。如此坦彻地聊天,格外令人荡气回肠。

  老莫对万物的认识突然发生很大的变化,明显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印象。他一开口就谈人和宇宙的对立与统一,还特别谈到了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另一种经历。他感慨地说:过去都知道经历才是作家的财富,但是活着的人经历实在是太有限度了。你们知道死过一次的人是怎样地看待人生吗?在生与死之间作过穿越的人,他对生命观、价值观的再认识、再升华你们体会得到吗?他还很认真地说,经过了这一次的颠簸,他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种清新的意境,自己的价值取向、思维方式以及表现形式也将发生本质的改变。“真是这样的。我现在怎么说你们都理解不了,因为你们没有死过。哈。怎么说呢,等出院以后,我会把它写出来,你们慢慢地品味去吧。深奥啊。”

  面对老莫那种玄奥神态,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谁都不具备老莫那种话语权,谁都无法体会他在死亡边缘获得的心灵感知,自然也就无法去评价他的神秘感言。但是他的那种自信与乐观却是我相当熟悉的。我甚至觉得老莫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就像过去每次出了一趟差回来一样。他是一个对外界永远充满好奇心的人,不管到哪里都会有比平常人多得多的发现与收获,然后迫不及待地找朋友叙说,让我们分享他的愉悦。那次他跟我们说的是去了一趟鬼门关的神奇感受,但是在我们听来,完全跟他以往去三峡、去月亮岛、去罗马尼亚还有好多好多地方一样,既有趣又平常。

  有一点我是不会怀疑的。老莫若是奇迹般地出院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实践自己的追求,他绝对会提笔去写他的那个清新而玄奥的作品。早在好几年前老莫就有过一次感悟,不过不是在死亡边缘,而是在文学创作的十字路口。有一天老莫找到我,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口吻对我说:“老弟啊,你我都是写现实题材的作家,我们的东西实在是写得太老实了。最近我经常跟一帮青年朋友接触,那些家伙思想超前,先锋派啊,了不得呢。他们居然敢当面对我的创作方法进行无情批判。哈,你还别说,我真的被他们说服了。过去我也不喜欢看那些故意让人看不懂的作品,刚好说明我们是在故步自封嘛。这段日子我和他们反复地探讨,受益太深了。我们一定要突破自己。为什么非要写得那么实,那么笨呢?应该写得虚幻,空灵,哲理,荒诞。不要怕人家看不懂。像马尔克斯、卡夫卡、莫奈、萨特、存在主义、超现实主义、还有魔幻现实主义等等,都可以搞嘛。就是要让人感到充满了玄机,琢磨不透。要动脑筋搞点怪的东西,不然我们就越来越不行,就会落伍。真的,要怪搞呢。”

  那段时期文坛的确出现了百花竞艳的景象,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令人迷惘,新概念新名词滚地而来,让人手足无措。老莫在写作方面是出了名的快枪手,那次跟我谈话之后,《人民文学》很快就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驼背的竹乡》。样书寄到后,老莫特意拿一本过来让我看,我便告诉他已经拜读过好多天了。他赶快问我:有味道吧?我说:蛮好啊。他不满意我的回答,又问:怪吧?我想了想,老实告诉他说,我没觉得有什么怪的地方啊。他用宽容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很自信地笑了笑:你再好好地看一遍,应该看得出怪的地方来。

  我没有再看。后来每次同他谈到这部作品,我都坚持认为《驼背的竹乡》还是现实主义的手法,于是老莫也不同我争论了。说:我手头上正在写一部长篇,题目叫做《桃源梦》。那绝对是一部搞怪的小说。然后他把写《桃源梦》的创作意图给我剖析了一番,说那是一部反传统的虚幻之作。他认为,过去人们一直信奉“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往往事与愿违。人们甚至会出于行善施德的愿望,反倒伤害了更多更善良的人。然后他列举了书中的许多人物、故事和情节给我听,确实不乏精彩之处。老莫煞费苦心地描述了一个非常荒诞的世外桃源,但是在我听来,仍然感觉不出有多么怪异的地方。尽管展现出来的环境、人物、故事等等都很抽象虚无,与我们熟悉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联,他的创作理念却非常具体,明示什么暗示什么一目了然,并且一如既往地张扬了一种现实主题。绕来绕去大半天,看完了还是老莫的东西。既然是这样,又何必硬要弄得怪怪的呢?当时我就有一句话堵在心里不好说,我想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问他,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是不是就像一道智力测验题?答案在作者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却故意把谜面做得很魔幻,然后考验读者是否能够走出迷宫?

  不过这一次可不敢相提并论。老莫毕竟被全身麻醉接受了开颅清脑,说他已经死过一次也并非夸张,他的生命确实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休止。没有过那种经历的人,当然无权质疑当事者的种种感悟。

  我记得那天有朋友终于问到了老莫大幅度发胖的原因。他清楚地告诉我们,因为做放疗和化疗的缘故,他的味觉神经系统的某一部分受到了破坏,吃东西都不知道饱了,所以老是要吃。加上卧床时间过长,没有什么活动,吃的东西基本上被身体所吸收,于是就像面粉发酵一般胖了起来。再问到医院的伙食怎么样,老莫显得不大在乎,“我吃什么都有味道,还跟以前一样,从来不挑食。”

  说到这里,我忽然灵机一动,说:老莫,哪天我安排一下,接你出去吃吃馆子怎么样?老莫想都没想,兴趣浓厚地应道:“好啊。总不能老吃医院里的饭菜,也得变变口味嘛。”

  朋友们都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创意,纷纷表示赞同。从医院出来之后,我便当做一件大事开始了细致的筹划。

  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南方的冬日阴雨霏霏,满路泥泞,经常弄得人的心情都很压抑。偏偏到了接老莫出来吃饭那天,多时不见的太阳大清早就升起来了,极为难得,而且完全是巧合。吃饭的时间是好几天之前定下来的,当时谁也料不到这一天会云开日出,因此大家一致认为对于老莫来说这是个好兆头。

  地点当然是我定下来的,而且让我颇费了一番心思。吃什么东西并不重要,老莫本来就不挑食,何况现在味觉神经方面又出了些毛病。重要的是让他开心,怎么开心就怎么来。当时长沙晚报还在市中心区的蔡锷路办公,他们有一个很大的临街门面,专门开辟出来从事第三产业,做成了一家对外营业的餐饮酒楼,叫“银河大酒店”。我提前去那里察看了一次,没有经过更多的比较就做了决定。那家酒店正门上方有一面巨大的招牌,“银河大酒店”五个金属镀银的大字格外遒劲醒眼。那字是老莫的得意之作,酒店开业之前,他们老总专程到省文联请老莫题字。那天我正好在他办公室,亲眼做了见证。

  文联的车准时把老莫接到了银河大酒店,我们立即簇拥过去迎接。老莫下车之后,兴致竟然不像我们预料的那么高。他抬头看着那招牌上的字,居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没认出来是自己的笔迹。然后收回目光,淡淡地朝我们笑了一下,径自朝里面走了进去。这种举动有点反常,他对自己书法近乎偏爱,动不动就给我解释他字体的间架结构以及运笔的独特之处。

  入座以后,老莫明显地有点提不起精神来。问他想吃点什么,他很简单地说了两个字:随便。把菜谱递给他,他立即推了回来:我不看了,你们点。于是大家心里都有些紧张了。

  在那之前,我充分考虑到了他说的“不知道饱”的问题,已经在心里准备了几套劝他节制饮食的话语,但是这种考虑显然是多余的。老莫吃得很有分寸,完全像个谦谦君子。每样菜上来之后我们都让他先品尝,他便提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尝了一点点,又把筷子放下了。他这样温文尔雅倒让我们更加无所适从,觉得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又不好多问,就专门拣一些让人兴奋的话题来调整他的心境。那种话题也不是总有的,便你一句我一句地硬凑,效果却并不见好。一顿饭吃下来,累且不说,心里反而留下不少遗憾。

  过后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们自己内心的一种敏感在作怪。老莫虽然不像我们预料的那么开心,但是也并没有表现得不开心。他十分认真地听我们说话,该笑的时候他也笑,该问的地方也问那么一两句。总的来说,他那天还是很正常的,相比之下倒是我们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我们总怀着同情心,总在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去寻找他值得我们悲悯的地方,然后见义勇为似的去安慰他,补偿他。殊不知老莫是一个非常自尊的人,也许他刚好就是不希望看到这一点呢?如果真是那样,我们那些卖力气的举动岂不是更加伤害了他?就像他那部《桃源梦》里面描绘的,出于善良的动机反而伤害了善良的人?

  也正是这种心态作怪,饭桌上我还差点说错了一句话。那天我系了一条黑白相间的小方格领带,老莫注意到了,称赞了句:喝,这领带漂亮。当时我觉得这是调整气氛的一个好机会,马上回答说,喜欢就送给你吧。老莫迟疑了一下,很快又说,算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一下就来了劲,脱口说道:“什么话?朋友之间还说那些?如果看得起,你就戴着它……吧。”

  我机警地吞下了两个字没说,顿时背上的汗都渗出来了。本来我是想说“你就戴着它上路吧”,惊醒过来便赶快改口,很是尴尬。我感觉到旁人已经听出来了,大家都不敢做声,暗暗地朝老莫看。

  老莫听没听出来我就不知道了。他只是继续坚持着不肯收,然后一提筷子,那话题就过去了。我却一直忐忑不安,心里暗暗地做着检讨。

  吃完饭走出酒店,大家的心情马上就好了很多。主要是老莫的情绪到这时候才真正地显出了轻松。街道两旁有不少家个体经营的小店铺,衣帽鞋类光鲜夺目地挂了一街,老莫的兴致便油然提升。

  我记不清陪着他逛过多少次商场了。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就去了广州、深圳等地,还到了沙头角小镇的那条中英街。当时那里并没有对外开放,去一趟还要经过有关方面的特别准许。老莫在购物方面和我的兴趣完全一致,不叫喜爱而是酷爱。无论出差到哪个城市,逢商场必进。而且进去以后,立即就获得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我和他还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凡是买了新衣服或者新鞋子什么的,总要当时就穿上身,然后把换下来的衣物拎在手上走。很多朋友都笑话过我们,老莫便反唇相讥:“那是你们自己没有想明白。谁的衣橱里都有从来没穿过的新衣服,有的都被虫咬坏了。买了不及时穿,其实是很划不来的呢。”

  离银河大酒店最近的是一家高档皮鞋专卖店。走进去扫视了一眼,我和老莫同时将目光锁定了一双黑色的皮鞋。那双皮鞋摆在法国“沙驰”专柜的最突出位置,身价显然不菲。老莫走近专柜,拿过那双鞋反反复复地审视着。到底是驰名世界的品牌,漆面黝黑刷亮,做工也特别精细讲究。尤其那鞋在选材方面相当精心,皮质软硬适度,手指压上去只现出均匀的细痕,不用试就知道那是一种怎么穿都不会变形的头青小牛皮。鞋底也是牛皮烤制,前脚掌处,有机械模型压出来的英文“SATCHI”字样,是货真价实的正牌产品。

  老莫对那双皮鞋爱不释手,我便怂恿他买下来。他想了一阵,终于经不起诱惑,便坐到椅子上把那双鞋往脚上穿。那鞋似乎就是为他做的,大小正好合适。他站起来走了几步,惊喜地看着我:“伙计,这么舒服,我真的没有想到呢”。他这么一说,在场的朋友都鼓动他买。老莫显然动了心,盯着脚上的新鞋看了好一阵,那热情却开始降温。“算了,我还有好多皮鞋呢。”然后坐下去就要脱。我赶快说,现在还有谁因为没鞋穿才买鞋啊?别脱了,我替你买。老莫又动了心。他认真地看着我:你真的觉得这鞋不错?我马上点头,是,太地道了。我敢说整个长沙市再也找不到第二双。他又问:那为什么要你替我买呢?我有点急了,说:想送你条领带吧,你又说君子不夺人之所爱。现在是你喜爱这双鞋呢。别说我不能穿,就是能穿,也不能夺你之所爱嘛。这话属于一顿乱说,根本形不成逻辑,听得包括老莫在内的人都笑了。于是老莫也不再推却,就由我去付了款。

  不过那天老莫还是有点反常。我们一再劝他把新皮鞋穿在脚上,他却怎么也不肯。在我的记忆中,这的确很少见。老莫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也不做什么解释,执意让店员给他包装起来,送到了等候在外面的小车上。

  英雄气短 儿女情长

  那天是我们与老莫的最后一次聚会。没多久,老莫便进入了昏迷状态。医院方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然而他们再也无力回天。

  那段时间老莫的病房里出现了一个特别护理小组。我进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帮忙照料老莫。稍小的那位女孩回过头,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立即让我认了出来。她是老莫的小女儿,乳名叫贝贝。她身边那位看上去单薄却显得成熟一些的秀气妹子是她姐姐,名叫婴婴。姊妹俩正在广州上大学,父亲病危了,她们双双赶过来陪伴。

  我对她们这对小姊妹印象之深,是其他朋友想象不到的。早些年老莫的个人生活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缝,便与妻子正式离了婚。他妻子是湖北人,离婚之后不愿意留在长沙,就回到了家乡。当时两个女儿都不大,她便毅然决然地带去了湖北。老莫一直没有对我说过她们具体是怎么离开的,但我知道他心里经常很痛切地思念着两个宝贝女儿。不久我的生活也开始剧烈颠簸,老莫便以自身的感受劝我不要轻率。“其他倒没什么,孩子问题太现实了。我现在一想到婴婴和贝贝,心里就一阵阵地辣痛。真的想得哭。”

  他说的是实话。老莫对女儿的苦思冥想,还因为他一直不知道女儿的去处。大方位知道,是在湖北的荆州一带,具体地址却弄不清楚。女儿们离开几年了,老莫音信全无地独自思念着,那种苦楚自然难以言表。

  一个偶然的机会,老莫和我同时收到了《当代》杂志社的邀请信。他们要与湖北联合举办一次“三国古战场文学笔会”,三十多名作家将赴荆州一带相聚。这次活动的时间正好与我早已决定参加的厦门鼓浪屿笔会相冲突,老莫便力劝我放弃厦门。他的理由是绝对令人无法推却的,“陪我去找女儿,好吗?”

  到了湖北之后,会议并没有固定安排在荆州,只是路过一次,而且时间也排得很靠后。和老莫商量之后,我去找了会议组织方。那边的朋友极其善解人意,不仅同意我们单独前往荆州,还派了专人跟随。一方面料理我们的食宿,一方面协助我们去寻找老莫的女儿。这个举措很有必要,老莫自己都说不清通过什么方法才能顺利地找到那一对亲生骨肉。他只模糊地知道孩子的妈妈好像在一家新华书店工作,看他那迟疑的样子,似乎又不愿意贸然去找孩子的妈。我估计老莫担心前妻心里记恨,知道他来了很有可能给他设置障碍,要是真的那样,那老莫这一次就见不到孩子了。

  湖北的朋友听懂了我的顾虑。那伙计神通广大,居然在第二天就成全了老莫多年的心愿。他是本地人,不露痕迹地到新华书店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一脸的神秘样子。他已经打听到了老莫的两个女儿每天都在她们的一个同学家里写作业,那同学的妈妈就是老莫前妻单位的一位女同事。好消息还不止这一条,那位朋友居然跟那名女同事有过接触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说服对方,那女同事已经同意了老莫包括我们一行人下午就去她家看望女儿。这也太让人始料不及了,老莫那阵子激动得手脚一直在发抖。

  午饭后,老莫一个人在宾馆的房间里默默地摆弄他的那台照相机。我去叫他的时候,他把相机郑重地交到我手上,让我把他们父女见面的所有镜头都拍下来。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已经把我自己的相机挂在脖子上了,他却执意要我把两台相机都挂上,“这样就双保险了。”

  我们先去了新华书店旁边的一个地方,那也是湖北朋友的精心安排。他也不知道怎么去那位女同事的家,便约好时间在单位外面与她会合,再由她带我们去她的家里。那女同事四十来岁,面相很温和。见到老莫,她只打量了一眼便有好感。然后使劲地夸奖他的女儿,说她们极其懂事,书读得相当好。

  “你知道她们想你想到什么程度了吗?”她忽然问老莫。

  老莫哑着口,怔怔地望着她。

  那女同事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就连我们家的报纸她们都收留着,说是以后攒多了,好多卖点钱当路费,然后去长沙看爸爸。”

  那话说得很平静,我却听得心往下一沉,很是感动。忽然就听见身旁的老莫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倒是没有哭出来,那嘴角和鼻翼却在不停地往两边撇动,看得我心都酸了。然后我们起身去那女同事家。

  走在路上,我小声对老莫说:你得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要不然女儿她们见了你会更加伤心的。老莫连连点头:是,我知道,知道。我还开了句玩笑说:你说吧,要是哭成那样子,这相片我照还是不照啊?老莫对这句话居然没反应。越是临近女儿,他越是心慌意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老莫的两个女儿果然都在那里。我不知道她们事先是不是得到了消息,老莫走进去的时候,两个女儿反而显得比父亲还沉着,两双晶莹透亮的眼睛,水汪汪地盯着老莫。

  望着那一对可爱的孩子,老莫的嗓子忽然嘶哑了。他急促地呼唤着女儿们的名字,却只见嘴唇在动,那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婴婴和贝贝再也忍不住了,飞身扑了上去,不停地呼叫着爸爸。我真切地看见老莫率先嚎啕大哭,两个女儿便伸出小手替他擦泪水。那景象实在令人心碎,老莫一手搂着一个女儿,用自己满是沧桑的脸死命地贴着她们。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哭得脸都变形了。

  我们一致认为老莫应该留下来陪陪孩子,便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当晚就抛下他离开了荆州。他对我们的决议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紧紧地抓住两个女儿的手,神情呆滞地送我们上车离开。老莫经历了这样一场心力交瘁的悲欢离合,他的心绪久久不能调整过来。我分明看见那时候他的体型都显得老态龙钟了。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老莫忽然带着婴婴、贝贝来到了笔会驻地。我好奇地问他,她们的妈妈允许你了?老莫颇有感叹,说见了面其实没什么事,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然后摇了摇头,检讨着说:也是自己有一块心病在那里作怪。要是早一些过来,早就没这回事了。完全是作茧自缚,所以才活得累呢。

  两个女儿一直跟随到笔会结束,然后我和老莫带着她们乘江轮去岳阳城陵矶转车回长沙。我们只买到了四等舱的船票,挤在一个底层舱房内,却一路欢声笑语。两个女儿其实很顽皮,小眼睛一眨就能变出法子来逗爸爸玩。有一次老莫困乏地睡着了,贝贝便用他写书法的软性笔在他脸上画山羊胡须,一边画一边笑得满床上打滚。我清楚地看见老莫其实并没有睡着,他紧闭着眼睛,装出毫无知觉的样子,尽量让女儿们快乐。我相信那一刻更快乐的人肯定是他自己。

  思绪回到病房来的时候,两个女儿又来到了老莫的身边。她们正在和欧阳慧龄一道,用暖湿的毛巾替老莫擦着背。老莫也是那样紧闭着眼睛,任她们吃力地翻过来翻过去,他这一次却真正地没有任何知觉了。

  老莫上路的那天我起得很早,心里总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应不应该系上那条黑白相间的小方格领带。最后我还是决定系上,毕竟那是老莫称赞过的。被他称赞很不容易,凭我对他的了解,在穿着方面,老莫向来认为自己最有品位。这也一如他的为人与为文,既有鲜明的个性,又有明确的追求。

  他沉稳地躺在灵柩上面,容貌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我默默地绕着他的遗体走了一周,在他的脚底方向停了下来。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到了那一天,他会穿着我给他买的那双皮鞋上路吗?

  凭直觉,我认为他一定会的。

  果然,我看见了鞋底的脚掌处用机械模压出来的那个英文词组“SATCHI”。那一刻,我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原载《文学界》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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