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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根芭蕉

来源:薛媛媛   时间 : 2015-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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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香仲摘回一种叫染饭花的花,加水放锅里煮沸,水呈黄色后,掏出花,把糯米放进锅里浸泡4小时,米成金黄色,掏出米放进甑蒸,米蒸成饭后,倒入盆里搅拌,直到饭粒一颗颗晶莹剔透,盆里像盛开一盆菊花,花染饭就做成了。傣族饮食特点除“食酸”、“食野”外,另一个显著特点“食花”。“食花”除了把攀枝花、白花、芭蕉花做成美味绝伦的佳肴,最称奇的就是这个花染饭。花染饭一般在祭祖、节日或宴请贵客才做,花染饭和其它菜肴相配,色香味俱全,可增加节日喜庆。

  岩香仲的花染饭是专门做给游客吃。

  女儿咪么欢在客房换被单,她把一床床脏被单换下,铺上一床床干净漂亮被单。毛利多抱了脏被单去竹楼下洗。

  新一天又有新一批游客来傣族园,岩香仲家的竹楼在傣族园,傣族园由五个傣族古村寨组成,位于西双版纳橄榄坝,在澜沧江下游,与缅甸、老挝接壤。人们常说到了西双版纳,不到傣族园,就等于没到西双版纳。如果说西双版纳美如孔雀,那么傣族园就是孔雀开屏的地方,傣族竹楼就是孔雀羽翼上的花絮。竹楼、寺庙、民族风俗和傣族饮食吸引人们来傣族园旅游。

  竹楼下来了一个五十多岁,戴宽边眼镜男人。岩香仲带男人上楼,边上楼边介绍:单人房,包吃包住,五十元一天。男人有点惊讶地望着他,这个皮肤坳黑,嘴里含着烟斗,头上毛巾缠得像个塔的傣族老人,也能把汉语说得清清楚楚。

  男人脱了鞋进客厅。客厅梁、柱、墙是竹子建的,墙壁贴着毛泽东的画像,中间一根柱子包着红布。岩香仲说,这是吉祥柱,你摸摸,能给你带好运回去,也接受傣家人的祝福。男人用手虔诚地摸了摸。客厅左边一排房,第一张关着的房门应该是傣家人卧室。傣家人卧室外人不能看,据说看了要留下来做三年苦力。

  男人饶过卧室,看到依次打开的六间房门,最里头一间能看到澜沧江,他放下拖箱说,就这间。男人掏出身份证说,我叫刘琪伟,怎么称呼您?我不会傣语。岩香仲说,我比你大,傣语叫岩龙(注释1),就用汉语叫我大哥吧!您是第一次来?刘琪伟脸色变了变,说,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了。

  咪么欢端着一碗茶走到刘琪伟跟前,她身子稍往前倾,用一只手将裙稍稍拉起一角,低头敬上茶,说,欢迎您来竹楼作客。

  刘琪伟感到咪么欢不但能说汉语,而且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刘琪伟当然不会知道,岩香仲家后代进过双语学校,既会傣语又懂汉语。岩香仲懂一些医术,时有汉人找他看病,又因这个家庭小旅馆,跟儿女们学会一些汉语,能够同汉人简单交流。

  刘琪伟喝了一会茶吃中餐,岩香仲往矮桌上摆了烤鱼、青苔、竹蛆、酸蚂蚁、蕨菜、剌苞,一碟野菜佐料,一碗花染饭。刘琪伟端起花染饭就吃,感到香气扑面,松软可口;他夹一块烤鱼,攒点佐料放到嘴里,说鲜、微辣带点酸,好吃开胃。他又把青苔粘佐料吃,感到滑而爽。刘琪伟指着竹蛆说,这也能吃?岩香仲说,竹蛆是高蛋白,试试看。刘琪伟把一条竹蛆放到嘴里嚼,酥而脆。这都是他在城里吃不到的,他要吃的就是这个味。他埋头吃起来,吃得冒头是汗。

  饭后,岩香仲递给他一颗槟榔,槟榔是绿色的新鲜槟榔,不是城里那种满身皱褶的黑色干槟榔,再看岩香仲嚼槟榔,嘴和牙齿血红,像血口在那里一张一合。刘琪伟放下槟榔,回房查字典。槟榔原名“赤口濮”,新鲜槟榔是一种中药,里面汁呈红色,有健胃功能,是傣家待客礼物。嚼得满口血红的槟榔还有健胃功能,是傣家待客礼物。刘琪伟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刘琪伟睡了个午觉,这一觉睡得挺沉,太阳开始西游了。他伸了伸手臂走到窗前,啊!波澜壮阔的澜沧江,在太阳照耀下像碎银闪动,鸟儿擦着碎银在自由飞翔。刘琪伟从包里拿出相机,把相机伸出窗口,调远镜头,嚓嚓几下。他望着相机里图象说,一幅旖旎迷人画,来这一趟死也瞑目了。

  到了我这里就不能说死。

  刘琪伟发现岩香仲站在他门边,对他笑了一下。

  到我这里的人都死不了。

  刘琪伟又笑了一下,笑得很无奈。岩香仲没有笑,直到他带刘琪伟出来晚餐都没有笑。

  晚餐新来了五位游客,矮桌上有沙蛆、蜂蛹、酸竹笋、香茅草、酸橙、蝉,还有一坛甜米酒。岩香仲给每人倒一碗酒,说,请尝尝傣家人酿制的米酒巴。刘琪伟仰头喝下一口,甜酸甜酸,全身舒服。岩香仲又剖开一个竹筒,从竹筒里给大家掏饭。大家问,这饭怎么做的?岩香仲说,先把米浸水,然后米装入竹筒用槛叶把竹筒口塞紧,再放到温火上烧,竹筒烧焦后就成了竹筒饭。竹筒饭糯糯的,有股清香味,刘琪伟连吃了两碗说,傣族的饮食文化也值得我好好研究。

  这天下午,岩香仲带刘琪伟在傣族园散步。刘琪伟看到毛利多把衣服捆成一团,放到摩托上,骑车走了。

  大哥,您儿子带上衣服去哪里?

  他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嫁出去了。他是准备嫁给我女儿的男人,他回家去准备嫁妆。

  傣家男方嫁到女方前,要为女方家做三年苦力,以感谢女方父母养育之恩。第一年砍柴做饭,第二年下地种田,第三年割橡胶。如果三年不到,女方家认为男方偷懒不合格,会被休。被休男方在村寨没有地位,只有做光棍了。男方如果做完三年苦力,女方家认为男孩不错,就可以回去准备嫁妆了。男方嫁到女方后,一般不用下地干活,在家做饭带孩子,农活女方做。年长的女人是一家之长,家里事由她说了算,需要用钱找她拿。

  女娶男嫁,女人当家,刘琪伟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母系社会。

  椰子树矗立在路两旁,棕榈树穿插在路中间,芭蕉树摇曳着它宽大叶子,大榕树下,一座座寺庙,雄伟壮丽;星罗棋布的竹楼,一家一幢,蓠芭围绕,身着五彩筒裙的傣家姑娘,从一幢幢竹楼走出,袅袅娜娜,像一幅幅流动的画。

  岩香仲带刘琪伟走进曼苏满寺,寺门屋顶向8个方向呈放射状,从下而上由大至小叠落,形成多座小屋顶组成的状若锦鳞的屋顶群,与佛殿一起,构成一个美丽的不对称图,夕阳下,宛如一朵初开的千瓣莲花。左边有一个多折角十字形戒堂,里面十几个小和尚,穿着黄色袈裟,双手合十,拖着长长的童声诵读佛经。

  一个小和尚从中跑到岩香仲面前,与岩香仲傣语交流几句,又回去念经。刘琪伟疑惑地望着小和尚。

  我儿子的小孩岩光罕。

  他这么小愿意离开父母?

  他愿意。我们傣族信奉小乘佛教。

  什么是小乘佛教?刘琪伟现在才弄清,聚居云南西南部的傣族几乎每个村寨都有佛寺,男孩长到八、九岁出家到寺庙当和尚,过一段脱离家庭的宗教生活,学习傣文和佛经,在接受民族传统教育同时,也接受现代国民教育。男孩只有当过和尚才是受过教化的人,才有结婚建立家庭的权利。没有当过和尚的人,视为未开化低人一等。小和尚十七岁可以出来,但必须到十八岁还俗后才可以结婚生子。

  刘琪伟望着黄色袈裟,在烟雾缭绕中的小小身影,对岩香仲说,我想在您家住几天,做一点研究。岩香仲说,你就住下来吧!刘琪伟脸色突然变了下。岩香仲问,您有什么不满意跟我说。刘琪伟没有说话,窘迫不安地站在原地。岩香仲慢慢靠过来,望着他。

  我身上只剩一张机票钱了。刘琪伟鼓起很大勇气说,

  您就先住下来吧!

  我叫家里人汇钱过来。刘琪伟拿出手机给家人拨电话,拨了几次占线,他把这里情况编了个短信息发过去。

  岩香仲在厨房告诉咪么欢做花染饭,做花染饭要有耐心,没有耐心的人,不是米没浸透,就是把饭煮糊了。

  刘琪伟背着相机去寺庙,咪么欢望着他背影对岩香仲说,波(注释2),他怎么还不走?他交的钱用完了。

  他要在这里搞研究,看他那兴致,你忍心破坏吗?

  现在游客多得没地方住,他没交钱,占着房子。

  钱,他会汇过来,先让他住吧!

  刘琪伟从寺庙回竹楼就埋头写东西,写了两天又出门,出门回来又埋头写,到吃饭时出来一下。

  这天,刘琪伟吃饭都没有出来,岩香仲去他房喊吃饭,发现他桌上两个药瓶。

  这两天有点感冒。刘琪伟慌忙把药瓶放进抽屉。

  看病没有?

  看了,无大碍。刘琪伟突然想起邮递员,问,这两天有不有我汇单?

  没有。你就安心住吧!

  汇单到这里一般几天?

  汇单到这里有时三五天,有时半个月,边境地区有些说不准。岩香仲望着刘琪伟脸,说,您脸色怎么这么黑?刘琪伟把脸转到一边,说,可能晚上没睡好。岩香仲问,是不是肝有问题?刘琪伟惊愕地望着他。岩香仲走到他跟前,拉起他手探了一下脉,又用手按了按他脸两边,说,有些像肝腹水和肝硬化。刘琪伟脸上藏不住了,露出绝望的神色。岩香仲又说,我们傣药能治病根。刘琪伟摇了摇头,失声说,我不是一般的肝腹水和肝硬化。

  用无根芭蕉熬成水,兑野牛胆喝 ,里面还放一点鸦片,能治最严重的肝病。

  无根芭蕉?什么叫无根芭蕉。

  小鸟吃了野芭蕉后,把野芭蕉籽排泄在树上,野芭蕉籽发芽后就长在树上,它没有根,也不沾地,所以叫无根芭蕉。无根芭蕉稀有,要到原始老林去找。

  刘琪伟见岩香仲这么热心,不忍心扫他兴,点了点头说,死马当着活马医吧!

  无根芭蕉像个无爹的私生子,它只能躲到深山老林,附在大树上生长。岩香仲一早去深山寻无根芭蕉,连着几天,他在老林里转。终于,一棵大树上长了无根芭蕉,他要仰了头才能看到。岩香仲像猴子上树,手脚并拢往上爬,爬了一半滚下来。唉!树太高了,要用绳子才能攀沿上去。

  岩香仲决定回家拿绳子。

  岩香仲想,无根芭蕉有着落了,野牛胆呢?到哪里去搞野牛胆?现在的西双版纳哪里还有野牛?即使有野牛又有哪个敢杀野牛?杀野生动物是要犯法的。岩香仲想起缅甸,当年他用野牛胆做药引也是从缅甸搞的,缅甸还有极少野牛,也有人杀野牛买。云南有三千多公里边防线,橄榄坝有个村与缅甸只隔两米宽,膝盖深的河,寨里偶尔有人偷出境。

  岩香仲径直去寨子里,打听到山虎去缅甸才回家。

  岩香仲从竹箱里拿出存折。咪么欢问,波,拿存折做什么?岩香仲说,山虎去缅甸,我取点钱叫他买野牛胆回来给刘琪伟做药方。咪么欢望着他,嘴张得合不拢,说:波,您糊涂了吧!野牛胆要上万元才买到一小坨,他已欠十二天住宿费,还吃野牛胆?波,赶快叫他走吧!要是他病倒这里就麻烦了。岩香仲瞪了她一眼,说,在我家不能赶走有病的人,说不定他吃了这个药方能好呢?

  咪么欢拗不过他,眼睁睁望着岩香仲揣了存折出去。在这个家,以前是咩(注释3)当家,咩去世后,波见她年小,波当这个家了。

  岩香仲把一万元钱交给山虎后,拿了绳索继续去深山。

  刘琪伟从寺庙回来,看到邮递员,他赶快走过去。邮递员向他摆摆手走了。怎么还没有汇单?刘琪伟望着邮递员背影,上竹楼的腿就软了。他爬上竹楼就像爬上一座高山。他喘息了一会,拨通家里手机:

  你给汇的钱,怎么还没有到?

  我如果汇了款,你会早点回来吗?你背着家人偷偷跑到西双版纳说是旅游几天,却变成了学术研究,赶快回来吧!

  我欠着钱怎么回。

  你回了,我就汇款。有哪个像你,癌症病人还往外头跑?害得全家人担心。

  刘琪伟举着手机傻傻站在房间,好久没听人说癌症了,他几乎忘记自己是癌症病人。在家里,他几乎天天生活在癌症病人中,让他透不过气来。现在出来透透气,也有想躲避癌症病人,重新找到正常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哪怕只有几天。现在家人重提癌症,刘琪伟情绪一落千丈,肝像突然疼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疼了?难道我的大限到了?有很多人能创造奇迹,难道我就不能创造奇迹?

  刘琪伟吃了一粒药,感觉不那么疼了。医生和家人一直没有告诉他还有多少时间,现在是几个月了?他还剩多少时间?刘琪伟不愿意想起时间,分明又在想这个时间,一想这个时间,他就会有钻心地疼。现在怎么办?他茫然所措地站在房里。刘琪伟坐到床边想,还是赶快走吧!我不走,家人不会汇钱过来。我不走,要是我病倒这里?啊!千万不要病倒这里啊!否则我会对不起傣家大哥,我死了也不会瞑目。

  竹楼空无一人,刘琪伟把一张留言放到书桌上,匆忙提了拖箱,下楼时,他忘记关窗子,一阵风把留言条吹到窗户外。

  岩香仲瘸着腿刚到竹楼下,咪么欢跑下楼,波,腿?腿?你的腿?你的腿怎么呢?

  从树上摔下来。

  波,你怎么摔的?

  我把绳挽成一个圈,套到一根树枝上,我扯着绳攀沿上去它没断,我摘到无根芭蕉下来它却断了。这是命,波是躲不过这一劫啊!

  咪么欢扑到岩香仲怀里哭,岩香仲拍了拍她肩膀,不要哭,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我们上楼吧!

  咪么欢扶岩香仲上楼,岩香仲看到荷叶包的野牛胆,兴奋地说,搞到了。搞到了。这下好,野牛胆和无根芭蕉都有了,我们快去告诉刘琪伟。

  刘琪伟走了。

  岩香仲一惊,什么?他走了。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知道我去找无根芭蕉了。

  波,他真的走了。

  真的走了?知道他去哪里吗?

  不知道。我算了一笔帐,刘琪伟住了十二天,一共六百元。

  岩香仲没有心思听咪么欢算账,嘴里反复说,明明知道我去找无根芭蕉了,他怎么走了呢?

  怎么不会走?他还是偷偷走的。

  不对,他应该没有走,可能他到哪里采访去了,他会回来的。

  波,你想想,他怎么会突然走,分明是躲过责。这人素质太差了,以后要吸取教训。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我不准你这样说话。

  明摆着吧!好心当成骡心了。

  不要说了。我去把他找回来。

  你去找吧!好!咪么欢噘着嘴,扭身下楼,把梯板踏得啪啪响。

  岩香仲望着咪么欢背影像是又看到树林下那个女婴。20年前,他在中缅边境开荒种橡胶林,听到对岸传来婴儿啼哭,他涉水淌过中缅界河,发现树林下一个病婴,他抱回寨子,婴儿不吃不喝,只知道哭。婴儿太小,病得太重,他想了各种办法,用了各种药,婴儿仍是淹淹一息。寨里人说,丢了吧!你救不活她。他没有丢下她,一天,他挖到一种叫咪么欢的草,熬成汤喂她,婴儿不哭了,几天后,病奇迹般好了。他给婴儿起名叫咪么欢。咪么欢长到十二岁,岩香仲告诉她身世,要带她去找缅甸父母亲?她倚在岩香仲怀里,说去缅甸干嘛。这里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波和咩。咪么欢是个能干姑娘,妻子去世后,她帮他把这个家庭小旅店打理得有声有色。游客选住宿,走过一个个村寨,看一个个竹楼,走到岩香仲竹楼就停下了。岩香仲竹楼,绿荫掩映,果树成林,正宗傣味,热情周到。

  岩香仲拖着瘸腿四处找刘琪伟,一个月过去,他没有找到刘琪伟。岩香仲现在最担心是他的病,不知他的病好了没有?要是他真的回家了,我怎么让他吃到这个药方?

  邮递员来到竹楼下,岩香仲欢喜地迎上去,他想好了,如果有刘琪伟来信,他就按信上地址把药方寄过去。

  咪么欢先他一步走到邮递员跟前,问,有不有刘琪伟汇款单。

  当邮递员告诉他们没有刘琪伟汇款单和信件时,岩香仲就说,我知道刘琪伟没有回家吧!他去远地采访了,采访完就回来。咪么欢望着他那兴奋样子,“嘁”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还会回来?都一个月了,我估计他早死了。岩香仲身子颤了一下,厉声道:不准咒人家死。咪么欢犯倔了,不依不饶一句,明摆着吧!癌症病人有几个能创造奇迹?

  住嘴。我不信他不会回来,我到傣族园门口去等他。

  你去等吧!等不到,你也别回来。咪么欢硬邦邦说出一句,一转身,蹬蹬上楼。

  岩香仲怔怔地望着咪么欢,女儿冲劲儿足,一天比一天自信,他常有力不从心,想撒手让女儿经营这个小旅店,总又觉得女儿在哪个地方未未遂心愿。现在他突然明白,女儿打理这个家庭小旅店倚仗的是能干而不是行善、仁爱,这是傣家人最忌讳的,也是女儿这一代人无法理解的。他必须让女儿明白,家庭小旅店要支撑下去,最终靠的还是行善和仁爱。岩香仲瘸着腿,朝傣族园门口走去。

  一群身穿五彩筒裙的傣族姑娘站在傣族园门两侧列队欢迎游客,游客潮水般涌进来,频频向姑娘们招手致意。岩香仲伸长脖子,从游客中搜索。迎宾广场有舞蹈表演和泼水活动,他又随游客寻到迎宾广场,直到夕阳西下,游客又潮水般退出,他身后才变得空旷无比。

  岩香仲没有见到刘琪伟,刘琪伟没有回来。岩香仲回过头看傣族园,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好像还没有这样认真看过。静静的寺庙,鳞次栉比的竹楼,他越看越欣悦。傣族园就是当年的橄榄坝,岩香仲祖祖辈辈都在橄榄坝。

  当年橄榄坝是一片原始森林,居住着傣族、爱伲族、布朗族、克木族等9个少数民族村寨。9个村寨只有一条山路连接村外,这是一条蜿蜒曲折、崎岖异常、荆棘丛生、虎豹出没、猿猴成群、蚂蟥遍地的山路,居住橄榄坝的傣族妇女就有从生到死都没有走出橄榄坝。也因与外隔塞,寨里没有医生,更没有医院。寨里人生病,抬到寺庙念念经,命大活着,命小死去,听天由命。如果寨里人想看病,跑到岩香仲家,他给他们挖几把草药,就把病治好了,他成了村寨里的摩雅(注释4)。

  那年寨子里闹“瘴疠”,凡遭遇“瘴疠”人,九死一生。明朝起义将领李定国未能完成复兴大业,在中缅边境几经转战,最后定居南疆,在他行开发之举时,壮志未酬身先死,死于“瘴疠”。后来明清边陲用兵,只及思茅就十丧八九,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当年就有“若到橄榄坝,先把老婆嫁。中瘴气、打摆子,活人进去,死人出来”说法。“ 瘴疠” 是热带地区一种传染疾病,在没有医疗条件下,寨子里的“瘴疠”你传我,我传你,天天死人。岩香仲利用一屁股坐到三种傣药的得天独厚条件,土法上马,煮一大锅草药,发动寨里人天天喝,硬是把“瘴疠”顶回去了。村寨后来有了医生,也办起了医院,一些奇奇怪怪医院治不好的病还是来找他。州里一位领导得了肝癌,挺个大肚子不想活。他妻子寻到岩香仲家,岩香仲把蜈蚣、蚂蟥、牛虻晒干,打成粉兑水让他吞吃。他吃了一个月,肝不疼了,肚子小了一圈。岩香仲又把无根芭蕉熬成水,和着野牛胆,掺一点点鸦片,兑好让他服下。他服了三个月,病奇迹般好了。州领导伸出大拇指对他说,神了,神了。你是神医。过年过节,这位州领导都会提了东西来看他。现在医学发达,生产各种抗癌药品,再没有人相信他这些草药了。

  岩香仲回忆光辉历史,天彻底黑了,他瘸着腿一步步回家,嘴里念着,刘琪伟一定会回来。

  岩香仲又站在傣族园门口,身边多了一根拐杖。他望着潮涌般游客,刘琪伟样子不断地在他脑海浮现:他是社科院民俗研究员?还是大学教授?还是一位记者、作家?岩香仲不知道,但他知道刘琪伟是戴宽边眼镜的知识分子。

  一日复一日,岩香仲忤着拐杖,站在傣族园门口。

  橄榄坝是西双版纳海拔最低,高山环抱的坝子,气候比整个西双版纳炎热。雨季未来临,溽热着大地,太阳一出来,人像在蒸笼里;一到午后,太阳变得火辣辣,人们头上像是扣着一个火盆。裸露的大地经太阳灼烤,就像烙红的铁块,踏上去就会烤得嗞嗞响。

  这天午后,岩香仲站在傣族园门口,想象着刘琪伟吃了他的药,病神奇般好了,刘琪伟伸出大拇指说,神了,神了。你是神医。他和刘琪伟又在傣族园散步,刘琪伟又背着相机在傣族园搞研究。岩香仲想象着,眼睛一直望着傣族园的尽头,目光游离,心情却异常激动。渐渐,眼冒金花,四肢无力,晕倒在地。

  病床上,岩香仲不停问咪么欢,刘琪伟来了没有?刘琪伟要是来了怎么知道我在医院?不行,我不能躺在这里,我要去傣族园门口等他。岩香仲爬起来,一阵晕眩,又倒在床上。岩香仲疑惑地望着自己身子,说怎么没一点劲呢。

  咪么欢看他病成这样子还念念不忘刘琪伟,心里很着急,我得想个办法,要不这个刘琪伟会把他活活折腾死。咪么欢眼珠一转,冒出一个念头。咪么欢走到岩香仲床边,拉着他的手,喜形于色地说,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刘琪伟终于来信了,他向你要药方,我把你的药方寄过去了。

  真的?岩香仲从床上翻身坐起,呵呵笑着,病像好了一大半。咪么欢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很是不安。岩香仲突然不笑了,他递给咪么欢一张纸和一支笔,严肃地说,你给刘琪伟再写封信,看他吃了我的药有什么反应,我还要告诉他怎么吃,饮食方面注意一些什么。

  咪么欢身体里像针扎了下,看来她只能跟着他陷进去,陪他走完成这个过程。咪么欢坐在病床边,岩香仲说一句,她写一句。关于药怎么吃,会出现怎么个反应,注意一些什么,点点滴滴,写了满满一页纸。咪么欢写完这封信,呼了一口气,说,波,信写好了,您就安心养病吧!岩香仲又呵呵一笑,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病,是你硬把我推到病床上。

  过了几天,岩香仲又不安心了,他问咪么欢,刘琪伟来信没有?他的病好了一点没有?这个病要连着吃几个月药才能好呀!

  咪么欢看到他还是那么焦急,仍然放不下刘琪伟,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忍心看他再这样下去了,她要让他彻底放下刘琪伟。

  出院的那天晚上,咪么欢朝岩香仲扬起一封信,说,波,这是刘琪伟来信。岩香仲喜出望外,说,快,快告诉我,信上怎么说的,他的病怎么样了?咪么欢告诉他,刘琪伟吃了您的药,病已全好,现在正常上班,等他有了假再来傣族园感谢您。

  啊呀。啊呀呀!岩香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高兴得大半夜没睡着。

  傣族园天天有舞蹈表演,泼水活动;游客照样潮水般涌来,岩香仲家竹楼照样宾客满堂,不同的是,当家人不再是岩香仲,换成了咪么欢。咪么欢定出新规定:先交定金再住宿。房价也涨了,包吃包住一百元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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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岩龙:傣语里是大哥的意思

  2、波:傣语里是爸的意思

  3、咩:傣语里是妈的意思

  4、摩雅:傣语里是医生的意思

  薛媛媛 ,女,湖南桃江人,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任《新创作》杂志社副主编,现为长沙市文联专业作家、长沙市作协副主席、市政协委员。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和出版作品六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湘绣女》《我是你老师》《六三班的成长报告》等,小说集《湘绣旗袍》,散文集《那个女人那个雪夜》,长篇报告文学《中国橡胶的红色记忆》。小说多次由《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有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湘绣旗袍》进入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终评;《湘绣女》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曾获第13届《小说月报》百花奖,《草原》文学奖,第四届、第五届毛泽东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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