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的生命，是在他们来的那一天复活的。

他们来的时候，四个人，开一台车，车子停在老远的地方，他们是走路进来的，从车后备箱取出了诸多物品，背在背上，扛在肩上。他们不认识老爷子，他们是来看望屋前那棵老树的。

老树是老爷子的不知道哪一辈的老祖宗种的，老树当年还只是一棵幼苗，种它的男人留着长辫子。男人种它是有特定意义的，因为男人家新添了人丁。男人有个怪癖，只要一高兴，就种树。男人以前在县衙里当差，很重要的差官，跟县太爷走得很近的那种。男人很小气，从不大吃大喝，告老还乡后，他的俸禄几乎全部用来买地，种树。男人只想把他的家乡种成一片绿。男人喜欢樟树。男人选了一棵樟树苗栽种在屋前，男人让他的刚出生的孙子与这棵樟树苗结拜成了兄弟，从此后，没有任何人敢欺负小树苗了，顽童们用竹棍扑打其他树的叶子和果实，但从来不敢对这棵樟树苗有半点造次。

从那一天起，樟树苗就伸开枝杆尽情生长，人类金戈铁马风起云涌惊涛骇浪它看在眼里，它只能摇曳着枝叶祈祷平安。可它的祈祷从来就没有什么用。

这棵樟树种下后不久，它看见种它的男人又穿上了衙门里的衣服，戴上了衙门里的帽子，带着一群衙门里的人到各家各户搜鸦片。他们把搜到的鸦片堆在离樟树不远的土坡上，点火烧，烧起的烟都熏到樟树了；后来，樟树长大了，枝繁叶茂，一位叫左宗棠的教书先生来了，他和种樟树的老先生坐在树下，摇着蒲扇，促膝长谈。再后来，一群有志青年围坐在树下商讨国策，它的结拜兄弟也在里面；一天，种他的老先生去世了，樟树的结拜兄弟抱着樟树痛哭，哭得樟树的心都碎了。再后来，结拜兄弟离开家了，听说，跟着那位左公去了一个叫新疆的很远的地方。结拜兄弟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樟树每天静静地等待着。

京城传来了戊戌六君子被砍头的消息；听说袁世凯称帝了，没多久又暴病身亡了；一群日本人端着刺刀进了村，有一个人还挥刀在樟树的身上砍了一刀；听说村里来了共产党，又来了国民党，又听说两党合作了，后来，却听说国民党的蒋总裁跑到台湾去了。人世间的沧桑变幻，在樟树下一幕一幕地演绎，樟树的结拜兄弟虽然没有回来，但他的后人回来了，给樟树带来了京城开国大典的消息。

樟树看着村里的人出生了，长大了，老了，离世了；新的一代又出生了，长大了，老了离世了。樟树已经记不清这个屋里出生了多少代人了。

屋里住的这位老者，是第几代？老者的孙子在樟树下捉迷藏，打沙包，后来就在樟树下发奋读书，考上大学的那天，老者给樟树系上了红绸带。老者的孙子在外创下了很丰的事业，开着小车回家，车里坐着老者刚出生不久的小重孙。老者带着小重孙到樟树前磕头，老者说：“伢儿，给樟树爷爷磕头！樟树爷爷保佑你乖乖长大，健康平安！樟树爷爷保佑着我们全村的娃娃都乖乖长大幸福平安！”

樟树摇曳着它干枯的枝叶，用娑婆的声音叹息着回答：“我老了，我已经没有能力保佑了，我可能快要死了，你们看，我的身体都空了，我的枝干都枯了，我的叶子都黄了，我已经看尽了人世间所有的烟火，我已经万念俱灰心如止水了。”

樟树，真的老了吗？老者的孙子翻阅着资料：整个湘阴县，百岁以上的树178株，其中，樟树92株。这些古树里，300岁以上的19株，500岁以上的11株。

门前的樟树，你还年轻着呢！你要再活500年！

樟树的断臂隐隐作痛。

樟树的这条臂是在十年前断的。樟树有两臂，一臂伸向云霄，一臂伸向前方。两臂分工不同，向上的臂吸取天地灵气，向前的臂给予人类休闲快乐的场所。有人把牛绦系在老树臂上，有人把秋千装在老树臂上，有人在老树臂上划了一个棋盘，有人在老树臂下摆过宴席，有人在老树臂下吻过心爱的姑娘……

突然有一天，村里要修一条宽阔的水泥道路。这条道路是致富的路，是奔小康的路，是村里人民的幸福路。道路从老树的臂下通过，老树的枝叶垂下，影响了修路的人施工，也影响了开车的人通行。村里人来问老者，怎么办？老者看着沧桑的老树，再看看沧桑的自己，“砍吧”，浑浊的泪水滚出了眼眶。

老树的臂砍下后，伤口好久无法结痂，老者给老树的伤口抹了很多药，抹过草木灰，抹过石灰，抹过水泥，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老树一天天苍老枯萎，老者也一天天沉默颓废。老者常说：不知道它先死，还是我先死，或许，我们会一同死。

这群人来过后，老树有了新的活力。他们先用养料把老树的空洞填满了，岁月已经在老树的伤口上结了厚厚的痂，他们用仪器为老树做了全面的体检，为老树制定了一系列的治疗方案。他们走了，另一群他们也来了，他们是穿白大褂的天使，他们也开了一辆车，他们没有背仪器，他们倒是把老者请到车上，把老者送到医院做全面的体检，为老者制定了一系列的保健方案。

老树开始了绿叶葱茏。

老者容光焕发，他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在门前看老树，听树叶在风里的娑婆声。老者心里想的是：我们县的另外的177株老树，它们都在哪些地方？也是在屋前屋后吗？或许在山岗上？他们也会背着仪器去看望它们吗？

老者的孙子开着小车，把老者送到了县林业局，林业局里有一本相册，县里178棵老树全部在相册里，每一棵老树都有多角度的照片，每一套照片后面都详细记录了老树的情况：年龄、目前的身体状况，以及保护方案。老者在相册里看到了自家门口的老樟树，热泪盈眶了。相册里的老树是按年龄长幼排序的，自己门前的老树，排在后面去了，在这本相册里，它算是“后生子”了。老者想到这里，泪光里含着笑容。

“老树遇到了你们，有福气！”老者向林业局的那些人，竖起了大拇指。

林业局的人这么回答老者：“老爷子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树们的顽强活着，给新树竖立了榜样！也给了新树勇气和力量，新树郁郁葱葱，才有我们今天碧水青山好环境！树如此，人亦如此！没有老一辈的热血付出，哪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祥和？”

老者很激动，说不出话来了，孙子问他要不要出去转一转，去看看那些比自家门口更老的老树。老者摇头，不去了，我知道它们都很好，有了他们精心照顾，它们都还能再活500年。

老爷子搬把椅子坐在门前老树下，听着树叶沙沙，心里想着一件事：如今碧水青山好环境，我也要争取再活5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