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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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我家出了件喜事,露台上有鸟儿在筑窝。
我家有个值得炫耀的超级大露台,种满了近百盆品种各异生机盎然的花草,突然有小鸟落户于此,并孵出了三只纹理清晰的鸟蛋,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事要不拿到微信群、朋友圈、公众号、美篇、抖音……猛吹猛嚷,简直就是暴殄天物,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太没天理了。
我拿着限量版手机,模仿着电影里的侦察兵,周身紧绷,蹑手蹑脚地靠近筑有鸟巢的幸福树。“噗”的一声,两只鸟儿冲出,飞上对面屋顶。
老伴当时就作河东狮吼:“欠揍呀,鬼鬼祟祟,你那破手机能照出什么效果?”
露台上近百盆花草,老伴每天浇水一次,拖地一次。这天,她不小心撞动了一下那棵幸福树,我立马露出了“睚眦必报”的本性,端起户主的架子,勇猛地反击:“笨手笨脚,撞坏一只鸟蛋,那就是一条生命,你买块豆腐撞死好了。”
老伴意识到自己差点闯祸,多年来第一次低下了她高昂的头颅。两口子拌嘴吵架我难得胜利一回,当即乘胜追击,宣布她这个铲屎官下课,我接手。浇水拖地虽脏点累点,但获得亲近“两小只”的权利更吸引人。从那天起我克服了睡懒觉的陋习,每天五点多起床,屁颠屁颠地浇水拖地,趁机拍一大堆不同角度的照片,再把自己在鸟巢边的照片发给亲朋好友,一展本人顾盼自雄趾高气扬的那份得瑟,赢得阵阵喝彩,心情大好。
自从有鸟筑窝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一直在确认来客身份——“两小只”到底是什么鸟。我自小调皮捣蛋,爬树掏鸟窝,做弹弓打麻雀,残害花鸟鱼虫的“罪行”可以说是“罄竹难书”。实践出真知,却也认识了不少鸟儿。这鸟儿腹部灰色,头上有白色的羽毛,我就认定是白头翁。老伴是会计人员,凡事较真,求证问题一丝不苟。她从我这搜集了大量图片,从鸟飞行的姿势、生活的习性到鸟巢的样式、鸟蛋的颜色,再上网到各个论坛查阅,初步同意我的看法。林业局的专家朋友指导:“白头翁雌雄鸟叫声不同,雄鸟更清脆响亮”。细听之下,果然不同,雌鸟叫声嘶促,像珍珠匀速落进玉盘,雄鸟啼声更响,像珍珠在玉盘内碰撞,比较而言,雌鸟声更温柔缱绻一些。我们终于坐实了“白头翁”的身份。
有人说,中年夫妻生活一地鸡毛,古井无波,寡淡无味。我与妻子“一地鸡毛”的生活快迈入老年了。我原来有两大嗜好:写作与喝酒,老伴也有两大“恶习”:广场舞与书法,二人爱好无交集,生活似乎渐行渐远。我说她写书法把家里弄得黑不溜秋,她说我写作瞎编乱造误人子弟;我数落她跳广场舞“噪音扰民”,她数落我喝酒误事丑态百出。白头翁进驻后,一下子吸引了我俩的火力。两老口每天围绕“两小只”转悠,乐此不疲。现在我一提笔就是环保与生态,与朋友扯白三句话不离白头翁,老伴现在也很少去广场 “制造噪音”了。
我们仔细分析,发现白头翁建设“根据地”的策略:敌进我退,有人来就飞走;敌退我进,没人打扰才飞回鸟窝;敌困我驻,夜深人静时就开始孵蛋;敌驻我扰,每天早上把懒人从梦中叫醒。
我家的生活方针就一条,一切以“两小只”为中心。
我俩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你拿购物袋,我推购物车,上街采购白头翁食品。东街买小鸟饲料,南街买面包虫,西街买西红柿,北街买山楂。两老口的生活重心也随之转移。我原来还荒腔走板哼几句昆曲,现在开电视都会调低声音;拿起手机,不再玩“王者荣耀”,只关心白头翁的各种资料热搜。老伴以前每天在厨房叮叮当当,现在不是点外卖,就是煮面条,说是声音少,没有油烟。回家就东串门西串门,八卦左邻右舍,路上逢人张口就往白头翁上瞎扯。没人理睬她就自个找白头翁聊天。我故意嘲讽她:“老太太,现在是夏季,不是春天吧,我看你每天春风满面,春意盎然,春色撩人,春水绿如蓝……”
“我高兴,我快乐,哪像你,天天端着累不累。”
其实我心里也很轻快。我把每天千方百计拍出来的照片做了个剪辑,发到朋友圈里。马上有“铁粉”——我弟弟的二胎——上门拜见“偶像”白头翁本尊。小女孩五岁多,耳朵是摆设,嘴是机关枪,手还有点欠,走路“六亲不认”,追鸡撵狗,小太妹一枚,我家的遗传基因都这个样。弟媳多次呼吁:“未来女婿,赶快领走。”
小太妹平时来我家蹭饭,消灭桌上的零食和看动画片是她的主要工作,兼职到露台辣手摧花。这次一反常态,精乖了不少,不吵不闹,每天把她最喜欢的珍妮曲奇扔到露台上喂鸟,伸着小脑袋往露台上望。只要我们一开口,就把小手指放在嘴巴上:“嘘,雪糕和糯米在睡觉”。两只白头翁被她取了“雪糕”和“糯米”两个毫不相干的名字,我打死都想不出这其中的奥妙,多次问她为什么,她老是一歪头,嘟嘟嘴说:“不告诉你。”看来老夫要带着这个千古谜事进棺材了。
露台门两侧仿佛是天堑鸿沟,不可逾越。从早到晚,有事没事,二老一小都要去露台门口报到,向另一侧问好致意,汇报生活。
“早上好,糯米雪糕,多捉虫虫呀。”
“宝贝儿,还没回家?我等你们回家吃饭饭哟。”
“小乖乖,今天我买了玉米,碾成粉了,你们吃点不?”
“晚安,糯米雪糕,早点孵出小宝宝来。”
赤日炎炎似火烧,我家只能把扇摇。两老口分床几年了,我睡房的空调主机在露台,当然不准开,怕影响鸟儿孵蛋。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持续高温,家人合计,小鸟出世,抵抗力肯定会差,得想个法子来。老伴那平生不开窍的脑袋居然想到要张罗一个防晒网为鸟窝遮阳,这个伟大的工程交给我家那个只要回家就抱手机躺床上的“齐天大剩”去完成。
“女儿,遮阳网买回来了吗?”尖而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
女儿又开始找借口:“妈,我……我去相亲了,只好明天去买了。”
小太妹神补刀:“伯母,姐姐又不去相亲,还不给我手机玩。”
哀家的旨意你也敢违抗!只见一阵旋风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气急败坏的老伴左手大葱,右手菜刀,左手一招“风卷残云”,右手一招“刀劈华山”,女儿落荒而逃。
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转移到了我身上。我从商店买了遮阳网,回到小区就故意放慢脚步慢慢走。见没人搭理,干脆停下来装作歇歇脚,终于有人搭话:“老叔,买遮阳网干嘛?”
我闷在喉咙里好久的那句话终于蹦了出来:“阳台上有个鸟窝,我准备做个遮阳篷。”
“你家阳台有个鸟窝!有意思,有意思。”
我等的就是对方惊奇加羡慕的眼光,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雪糕”和“糯米”在我家住了十四天后,孵出三只雏鸟,添丁三口,太可爱了,全家喜大普奔。
那天,只要露台一有动静,三只小可爱就探出头来,张大嘴朝天,不断地晃着小脑袋,嗷嗷待哺,那形态又萌又让人喜欢。
就在全家争夺三只雏鸟命名权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天早上发现少了一只雏鸟,难道是物竞天择?第三天又少了一只,我家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迷惘加失落。
女儿平时回家“啃老”,老伴瞧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天天逼着去相亲。经“遮阳网”事件后,女儿痛定思痛,痛改前非,居然带了个男朋友回来。小伙子是个自媒体编辑,个子不高,话也不多,本不能入我闺女这类“外貌协会”会员的法眼,但自称懂鸟,这一下直接点中我们一家的死穴。小伙子分析,雏鸟死亡的三大可能——饿死,热死,外伤。小伙子明白,想追女朋友先要搞定丈母娘,老老实实做点具体工作可能会赢得我们二老的认可。他当天就乐颠颠地在露台上装了高清监控,主动请假在我家静观守候。小伙子中午拿温度计往鸟窝附近一测,好家伙,40.8℃,人都会中暑。他打开我卧房的窗户,通通风;再在露台摆了一个电风扇,排排热。下午他猛然发现露台飞来一只个头比白头翁大得多的灰色大鸟——事后分析可能是大杜鹃——一直在鸟巢附近徘徊,它会不会是伤害雏鸟的元凶?“雪糕”和“糯米”也回来了,发出杂乱的叽叽声,试图把危险目标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为将潜在的危险消除,小伙子直接动手驱赶灰色大鸟,谁知那家伙并不怕人,在露台上窜下跳。小伙子干脆把“小雪糕”捉回家里,放在用碎纸屑垫底的盒子里。他用小番茄拌小鸡饲料,加蛋黄做成糊糊喂食“小雪糕”,再将面包虫剪断分段放在露台上供大鸟食用。下午6点多,露台温度下降到36℃,灰色大鸟也飞走了,他才将“小雪糕”放回鸟巢。通过监控,看到鸟妈妈正在喂食“小雪糕”。我们全家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感觉像是久旱逢甘霖,眼光奇高的闺女激动地吻了一下小伙子。
小伙子如坐云端,干劲更足。他发挥了专业特长,用自己手指挑逗“小雪糕”的镜头,加上我手机里的存货,制作成视频,标题是:我家萌宠白头翁快乐成长记。
视频在抖音一上线,立马吸粉无数,网友纷纷留言,从中摘录一二:
“动物是人类的朋友,珍惜和我们一起生活的生命。”
“生态这么好,都说郴州是幸福指数很高的城市,不得不服!”
“白头翁寓意白头偕老,恭祝二老健康快乐!”
“人寂寞,多么渴望阳台一声鸟啼的抚慰。”
“小雪糕”成长那几天真是“世外桃源”的神仙日子。我伫立窗前,欣赏着镶嵌在幸福树上的鸟巢,“雪糕”和“糯米”飞出飞进,小太妹在花间蹒跚,老伴在准备水果,女儿与小伙子在手提电脑前细语,我仿佛置身于“一叶兰舟龙洞府,数间茅屋野人家”“世外仙境水连天,桃源景色醉人间”的天堂。天蓝、鸟语、花香、人欢,远离喧哗,远离嘈杂,远离烦躁,远离伤感,一曲人与自然和谐的乐章,一首生命如花的诗篇,诗人能在这里找到灵感,画家能在这里发现色彩,浪子能在这里找到归宿。
在我们一家精心照料下,“小雪糕”成长很快,孵出才十天羽毛已长得丰满了。那天早上我照常听到“雪糕”和“糯米”嘤嘤成韵的叫声。透过窗户我看到“小雪糕”站在鸟巢边缘啄自己的羽毛,时不时伸伸脖子,展上翅膀,像是想飞。我百度一查,资料上说小鸟学飞会在巢窝附近生活几天,然后飞走。
相聚是甜蜜的,分手都是仓促的。虽说“小雪糕”还会在家盘桓数日,但心里还是有点莫名的忐忑。老伴用手轻轻抚摸着“小雪糕”,嘴里喃喃细语,依依不舍。“小雪糕”有点黏人,啁啾声透着亲切、温馨,像是在感谢我们的关爱。
那天中午格外静,阴天,微风。三只白头翁在花架上欢蹦乱跳,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小雪糕”跃上树旁的墩子,朝着窗户里面的我们一家,清脆地叫了好一阵子,张开翅膀,掠过树梢,窜向蓝天。
“没关系,‘小雪糕’还会回来的,会有好几天。”我们两老互相安慰。
哪知等啊等,下午没有回来,黄昏没有回来,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还是空空的鸟巢。我怅然若失,老伴几乎是愤怒:“李彦宏只知道伸手要钱,百度资料真不靠谱!”
“三小只”离家后,我家生活却焕发了另一种生机。每天早晨,我们二老都去看看那空空的鸟巢,回忆二十多天当铲屎官的点点趣事,依偎着等待“三小只”回归的奇迹出现。女儿不时带着小伙子回家,老伴的脸色也多云转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托准女婿的福,我也能吃上久违的桂阳血鸭了。每天黄昏,我们二老手挽手在院子散步,眼光老是往树梢上扫描,一任夕阳从或疏或密的枝间梢尾穿透过来戏谑我们的眼睛。只要听到鸟叫,我们会驻足聆听。老伴像着了魔一样,总说同一句话:“这是我们家‘雪糕’的声音,这是我们家‘糯米’的声音”。
也怪,现在走到哪我恍惚都能听见那“三小只”的啼声,像一首欢快的乐曲,萦绕耳际,清脆且动听,蕴涵着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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