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红色基因弘扬革命精神 聚焦新时代乡村您现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网>传承红色基因弘扬革命精神 聚焦新时代乡村

万宁:乡村书屋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8期 万宁   时间 : 2019-08-22

 

分享到:

  一

  从长汝高速下来,老陆的脖子便开始像飞行的大雁,铆足了劲,往前伸起,他盯着前方,生怕会把前面老萧的车跟丢了。其实,老陆的担心是多余的,跟丢了老萧,还有带路的小唐,但老陆不这么想,他没有把握,好多年没有开过长途,路是会欺生的,再加上他只有一只眼睛的视力,看不过来,生怕了路上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所以,他格外警惕。

  老陆,老萧,小唐,他们在几天前才认识,之后在微信上沟通过几次,按规定他们必须在今天去青山县的木溪镇樟树坡村报到,他们三人是一个帮扶工作队的。人还没去,市里扶贫办已给他们发了若干文件,最令人头痛的是一些硬性规定,队员驻村每月不能少于二十天,而且实打实要考勤,考勤由村支两委来打,然后送镇政府盖章,上一级扶贫办随时会来检查。老陆听到这些规定,心里的火噌噌直冒,眼看着要退休了,居然摊上这趟差事。这工作与自己多年的工作岗位,风牛马不相及。

  那天,老陆想跟队长娄小童磨叽磨叽,他在一本《中国刑警》上看到一篇论文,用于刑侦领域的Y—DNA染色体检验技术已经成熟。简单来说,是利用了Y染色体在男性父系之间的单向传承。如果是男性嫌疑人在作案现场留下可以检测出DNA成分的东西,通过找到与嫌疑人有相同Y—DNA渊源亲属,进行同源比对,可以直接确定嫌疑人的姓氏。每个姓氏都有Y染色体的特异性标志,也就是在血液里流动的代表出身的“条形码”。他是午休时翻看的,两点半,便拎着杂志,敲开了娄队的门,他刚把杂志递过去,娄队鹰一样的眼睛仅瞟了一眼,“别异想天开了,这个技术的成熟,是试验室的成熟,也就是说,是学术上的成熟。”

  “不试试,怎么知道?”

  “怎么就没试?上次的排查,跟这个技术大同小异呀,其实,就是大海捞针。”

  “现在,又有突破了。”

  ……

  话还没讲完,娄队把手一摆,手掌正对老陆,“呵,陆树洲。”老陆心里一怔,涌在胸腔里的话,嗤的一声,变成了空气。

  娄队在这个时刻,又很突兀地呵呵起来,不太正常地干笑着,以至于老陆愣住了,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某些重要细节。

  “陆雷大学马上毕业了?”老陆还没回答,娄队又说了,“如今,就你轻松,上不用管老,下不用管小。”

  娄队这样一说,老陆不好意思不笑一下,于是他跟着哼哈了几下,心想我轻松,是我生活删繁就简,除了儿子,老子是孤家寡人啊。

  “局里给我们队一个下乡扶贫指标,我正想着派谁去好,不想你就来了。”娄队又哈哈笑起来,“这说明啊,这个扶贫工作,不是我派你去的,是你主动请缨的!”

  这逻辑,与胡扯没区别呀。再看娄队,他还在哈哈笑,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可是老陆就觉得这笑容诡异,明明是皮笑肉不笑,还显得特真诚。

  陆树洲就这样,在这种笑容里,成了一名扶贫干部,其实他心里还是愿意的,换一种工作环境,换一种工作方式,总比他在队里无所事事好。他因特殊原因,一直留在队里的321,也就是情报管理部门,打打杂,从前他还能做点什么,可如今什么都信息化了,尽是大数据,老陆从前学的那点业务,早过时了。平常他有事没事就喜欢看看从前的工作笔记,几十年间,一长摞的黑色本子上,有上百个案例,当然上面的案子,多数是破了,但有几桩,就一直悬在那,有的过去二三十年,就是一个死案,毫无头绪。那些案件,他都参与过侦破,仔细回忆,竟还能历历在目,只是关键性的线索,总是在关键时刻掉下链子。

  这些年,工作闲下来,他会刻意地去重温,去捋捋来龙去脉,试图有所发现。再过两三年,陆树洲就该退休了,想到这,他总会不自觉地深呼吸,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这些案子恐怕真的就永远搁置了。老陆心里明白,却不愿意接受,当然他的不愿意,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生活总在继续,工作也是,人不可能总是纠结在过去。往前走,是必须的方式,也是生命的本能。

  所有的想法被去樟树坡村锁定,车在这个时候,穿过金色稻田,随着道路往山坡上蜿蜒,越往上走,梯田越气势,一丘一丘的田,匍匐在山坡上,收获的颜色在阳光下,璀璨迷人。车窗早已摇下,老陆忍不住来个深呼吸,秋天的风里有丝丝的甜味,他从副驾驶座位上的布包里,摸出一支烟,燃起,几口腾云驾雾,车也慢了。

  路上车不多,也没什么人,他太喜欢这个状态了,把烟吸进去时又吸了一口上好的空气,他发现前面老萧的车速也慢了,他也在飙烟。老陆心里呵呵一乐,提起脖子,在拐过弯上面的那条道上,他看到小唐的跑车,深蓝色的帆布车篷敞开着,“这小子,哪像是去扶贫呀。”老陆心里嘀咕,不过人的眼睛都是用来看他人的。陆树洲同志是看不见自己的屌样,墨镜架在鼻梁上,细格子厚布衬衣上套了件宽大的黑夹克,夹烟的手指搭在车窗上,一副进山度假的模样。

  有梯田的山,一丘一丘的,从南面上山,从北面下山,然后还是上山,还是下山,感觉车子陷在一个巨大的稻浪中,起起伏伏,如同行走在画里。只是,走着走着,就把梯田丢了,先是稀稀落落的石头山,再是长着低矮灌木丛的丘陵,车子越往前走,湿气越重,深褐色的岩石上,铺满青苔,周围树木逐渐茂密。盘山而行,能听到奔腾喧闹的溪水声,林间的鸟鸣,却难见到一两个人,如此,心里开始发毛。谁都知道,一个村子地处深山,致富是件难事。

  在靠近樟树坡村时,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山里炸响,回声延绵不绝,一波响声刚刚远去,新的响声又炸来,此起彼伏,在群山中激荡。到了村口,才知道是村里老了人,出殡队伍正从村里走出来,二三十人,披麻戴孝的。前面的屌丝小唐早就收起车篷,靠边停着,于是老萧老陆也自觉停下,让出一条道给送葬队伍。老陆隔着车玻璃,瞧见这群人脸上并没有多少伤痛。葬礼很多时候是在履行一种必须的仪式。

  稀稀落落的人群走过之后,空气里依旧留存着这群人的气味,这是老陆摁下车窗的感觉,憋住气还没来得及喘,前面的小唐已踩着油门,在山道上呼啦呼啦地跑起来,老陆跟在后面也呼啦起来。一支烟的工夫,就开到村部。车子还没停稳,有人伸过手来,热情得让老陆、老萧与小唐难以招架。村支部书记罗金贵、村主任全满福带着村干部站了一坪。

  老萧是队长,老陆站在一旁,听他与人寒暄,小唐忙着点头散烟,烟是软盒子的蓝芙蓉王,接烟的人要是知道价格,保准不会舍得点燃。老陆在这时,也接了一支。好烟谁不想抽。他想这小子,年纪比老子年轻,开的车子好老子好远,烟也高老子几个档次。来路不浅呀。他在混乱的喧哗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咋了?陆哥,烟不好?”小唐的细眼睛向他挑逗了一下。

  老陆心窝子被啥戳了一下,他面色尴尬,想:“这小子成精了,我心里所想,他也能知道?”他慢慢地把烟送到唇边,吸了一口,做出陶醉的样子,“好烟好烟,不过,我可抽不起。”“说笑话哈,陆哥是看不上它。”小唐话说得巧,听着倒不反感。他俩聊上了,剩下老萧一个人在那应酬。他们仨,老陆明显是一内向人,不爱言语,而小唐是一活跃的主,但他懂规矩,比如,这个时候,他并不多说,因为老萧是队长,老陆虽然没有明确是副队长,但人家资格老,这些场面上的话,他不说,自己就不能开口,哼哼哈哈跟在后面,是错不了的。小唐贼精,他明白老萧是政法委副处级调研员,老陆是老公安,自己只是交警支队下面的副队长,队长是喊着好听,其实啥级别都没有。所以,在扶贫队他只能是个联络员,做事他就得冲到前面张罗,说话的时候,他就要躲在后面做哑巴。

  在村部隔壁人家吃过午饭,村主任全满福便带他们去住所,他指着对面山坳上一栋三层楼房子,“这是我们村最好的房子,房子主人在外边开挖车,家里只有两位老人留守。”

  在几垄稻田的田埂上穿行,稻穗黄中带青,沉甸甸地垂首,没费多长时间,他们便走到这边的山坳上。窄窄的土路,扯上扯下的,一栋房屋的前坪,正在办酒,房屋背对他们来的方向,大家在看到之前,竟然没发现这里的热闹。

  “这家老了人,在办酒。”村主任全满福说。老陆立马想起进村时,遇见的出殡队伍。

  “哎,苦了一辈,日子刚好一点,摊上大病,自行了断了。”全满福自语式唠叨,“了断了好,不拖累后人,好人呐。”语气里满是赞赏的态度。他仔细描绘了老人死的情形,死者原本身体不错,去年在山上果园给果树剪枝,摔了下来,偏瘫了,在医院治疗后,有些恢复,行动还是不便,春天的时候,晚上夜起,又绊了一跤,结果脑溢血。“好人呐,喝个农药,都跑到已不住人的老屋里去喝。”

  这些话,原本是随便听进耳朵的,不想却钻进心里了,老陆、老萧、小唐吓了一大跳,心里顿时长出绿毛,黏巴巴的,很是害怕。这是非正常死亡呀。

  老陆突然上前,一把扯住全满福,“咋回事?喝农药?自杀?”

  全满福很平静,望了望老陆,“是啊,又不稀奇,村里每年有好几起。”

  山坳上一阵风,忽然而至,这瞬间,把大家的头发作乱草吹,老陆似乎还想问,全满福抬脚往前走了。老萧、小唐站在原地,看着坪里吃酒席的人,他们吆喝喧天的,满嘴油渍渍的。人死在老屋,丧事在新屋里办,毫不忌讳,这就应验了乡下那句老话“丧人出栋梁,生人不寝房”,这话颠覆着传统的生死观念,意思是说,如果房子里办丧事,那家里的运气就会越来越好,而且可能会出一个当官的后代,说是生命的消失,也就意味着死者携带的晦气烟消云散了,那么房间里的晦气也会随亡者一起消失。但房间里有女人生产,那么房主的气运就会衰败,说是新生儿可以吸走屋子里的一切好运。这些怪论,无不牵强,但在乡里一直流传,人们还特别迷信,所以,村里人不避讳在屋里办丧事,却避讳在家里生孩子。过去要生产的女人,都要住开,老屋或单独堆放工具的茅棚。

  老陆却仍然在全福满的话里思维里,由此,他想起在某本杂志上,看过一份调查报告,说农村老年人自杀现象严重,高自杀率、高自杀比重,正在快速增长,当时觉得是那位博士在危言耸听。今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么都不会相信调查报告是在说一件不争的事实,而这个事实,在乡村竟然没人觉得残酷,人们接受着,甚至还予以赞赏。贫困的现实,导致乡风乡俗的凋零。人的生命在他们眼中,不是特别珍贵。一个不愿拖累子女,而自行了断的老人走了,在村里,在亲人朋友间,并不能激起多大波澜,长吁短叹后,日子又在卑微与麻木中继续。

  那家人丧事办酒的喧闹,散落在他们行走的山坡上,老陆在这瞬间,看到观念的巨变,不知从何时起,在人们心目中,自杀已成为一种正常死亡。

  正想着,全满福领着大家走进一栋新房子里,两位六十来岁的老人,显然早等在厅屋里了,见了全满福不住地点头哈腰,全满福脸上堆起了笑容,指着老萧、老陆、小唐,一一介绍,完了,他用手往上指了指,“准备好了?”两个老人的头点得更勤。

  二楼,除了楼梯间,有三间单独的房子,只是房间里的床有大有小,并没有人分配,床最大的那间老萧住,小唐进了床最小的那间,老陆进了属于自己的这间房。一进去,心里立马产生了拒绝,自己的睡眠怎么可以安放在这!花得一塌糊涂的床单被套,客气地铺在床上,低端的家具,一应俱全。

  小唐跑了过来,“怎么住啊?味道太重了。”他用手指拎起被子,闻了闻。

  老陆站在一旁,想这还要闻吗?被子上主人的味道算什么,主要是家具,它们看上去漂亮,甲醛味呛死人。

  老萧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他伸手把靠北边的窗子打开,转头怪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主人站在门口说了,“有点气味吧?都怪我崽,他说他的客户,就喜欢吃乡里家养的猪肉。”

  老萧突然开窗,老陆与小唐没防备,不自觉地捂上了鼻子,当然,猪粪的浓烈是捂不住的,惊讶中,他们听见猪没有克制的叫声。

  “是不是会吵到你们?不过习惯了,听着就不刺耳了,咱家每年都要养四五头。”男主人唠叨,他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老陆他们面面相觑,没有言语。为打破尴尬,老萧吆喝了一嗓子,他对楼下的全满福说,赶紧回村部,镇上的干部还等在那。

  老萧所言不假,回到村部,都等着开见面会。老萧他们是全市六十六个驻村帮扶工作队之一,从今日入驻起,到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三个年头,要实现樟树坡村里的贫困人口全部脱贫。他们郑重承诺,每个月不会少于二十天驻村,请所有村干部监督。村里的情况由村支书罗金贵、村主任全满福介绍,全村两千多人,贫困户四十二户,贫困人口一百四十七人。说来说去,樟树坡村是属于非贫困县的非贫困村,只是村里的贫困面还比较大,这些贫困人口大多是因病致贫,如残疾、中风、矽肺病(因在矿上挖煤所致)、摔伤致残的(有部分是在外打工时摔伤)等等,当然也有因懒致贫的,情愿穷,也懒得做事,干啥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鬼样子。但不管是什么样的贫困户,上面有要求,统统要保证两个不愁:不愁吃,不愁穿。然后,还要有三个保障:就医、就学、住房的保障。这三个保障,分得很细,各种情况,都有条条框框的。

  其实,这些要求,市里开会时,强调过多次,可是具体到村里,就觉得迷茫了,很多事情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解决,而解决了这些,又还远远不够。比如,确定一户人家是不是贫困户,据说有个标准,就是看他家人平年收入有没有超过三千四百块钱,一年啊,老陆心里想,这基数的标准有点低。只是没想到,村里居然还有上百号人没有达到。

  镇里的干部走后,老萧、老陆、小唐便坐在那喷烟,相互用二手烟毒害对方。罗金贵、全满福这帮村干部起初还陪着,可是他们看到烟雾里密布的愁云,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场。

  烟抽了好一阵子,似乎有了绵绵无期的态势,最后老萧发话了。扶贫的办法,我们不急,总会想出办法的,看人家怎么扶,我们就怎么扶,脱贫任务一定会完成的。接着,他叹了一口气,“我发愁的是,今晚我们睡哪?”

  “刚刚上厕所,我侦察了,村部尽是空房间,我们买三张床来,再自备铺盖,可睡这。”老陆建议。

  “未必我们现在就撤?我是说,今晚我们睡哪?”老萧焦虑起来。

  “嘻嘻,我反正有地方睡,我车上有露营帐篷。”小唐笑得无邪,然后开始引导:“这樟树坡村,崇山峻岭的,有了这个,哪都能睡,你们如果要买,我有兄弟正好开了家户外体验店,他可连夜送过来,保证你们按时就寝。”

  小唐话刚完,老萧的烟雾就朝他喷了过来,“赶紧的,把货送来!”

  晚饭还是在村部隔壁,中午吃饭的这户人家吃。一栋半新不旧的两层楼房子,坐西朝东,一层紧挨村部围墙的一间大屋,开着两扇大门,门上横着牌匾,写着:乡村书屋。中午吃饭的时候,老陆就注意到了,想进去看看,却看到门上的锁,他想这多半是种形式,应付检查的,不想在晚边上,乡村书屋的门开了,里边有灯,还坐着一男人,五十来岁,他身后那扇书柜里的书,给他添加了一些文气。他叫罗大全,在邻村木溪小学做后勤,十一岁的儿子每天与他同行,而他一回到家,基本上就待在书屋里,整理图书,或自己看书。村里来看书的人,少之又少,这个书屋,基本上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书屋有人打理,书籍能归类,不零乱,不蒙灰尘,这是村里求之不得的好事。

  屋里有一张长方形的阅读桌,老陆走进去时,这家人的儿子罗安安正在写作业,女主人李玉芳喊吃饭的大嗓门也盖了过来。老陆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很明显,这家人是让他们先吃,自己才去吃的。这样想着,一抬眼,与罗大全的目光遇上了。罗大全正从摆在墙角落的书桌边起身,脸上的浅笑,谦卑内敛,只是这笑匆匆忙忙的,一闪而过。

  两扇墙的书柜,书正面摆放着,以政治类、法律类、农业科技类居多,还有一些通俗文学,这些书被束之高阁,表情冷冷,感觉有好久没沾上人气。书落在这里,取阅的人不多,当然书的品质非常一般,极大部分是配送而来。

  没一会,老萧与小唐也走进来,浏览了一下,没两分钟,就往外走,老陆跟着,但他莫名地回了一下头,他说不清,具体是什么诱使他回头,其实这一回头,他并没有看到什么,无非是他刚刚看到的那些。

  二

  樟树坡村晚上好多年没开过会了,村部的前坪里从来都是黑灯瞎火的,但这一夜不同,老陆他们把大门敞开,房里的灯光照进前坪,他们搬来椅子,坐在星空下,海阔天空地一顿瞎聊。聊着聊着,小唐从车尾厢里拿出帐篷,支起来,老陆与老萧也到帐篷里躺了躺,挺舒服的,再看里边的装备,啥都有,想热爱户外运动原来是有前提的。他们仨,围着帐篷,一会椅子上坐,一会帐篷里躺,就着烟枪,腾云驾雾。

  好在也没多晚,帐篷就送到了,没多久,他们三人各自为阵,把帐篷架在自己汽车的后面。这时,夜色像床薄被,覆盖着他们有些不安的睡眠。

  黎明前有那么个时段,老陆躺在帐篷里,感觉万物躁动,林间的鸟类,离巢啾鸣,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因天光而亢奋,村里的各种动物也陆续发出响声,他拉起拉链,看见老萧坐在椅子上抽烟了,他赶紧起来,与老萧沿着山坡,往坡梁上走。

  樟树坡村刚刚苏醒,仅有少数人家开了的大门,其余的,除了院子的鸡狗有动静,房子与房子里的人都在熟睡。老陆不停地深呼吸,他总觉自己浊气重,想用山里的空气,来清洗自己的肺,老萧背着手,把早上的散步,弄得像个视察。遇到果园、菜地,他会驻足,瞅个仔细。村里的几条小溪,从山顶飞泻而下,溪水的源头是半山坡溶洞里流出来的,哗啦啦的,蜿蜒欢唱。一路走过来,老陆他们发现有几处依山面水的房子,陷在竹林里,风景如画。“住在里边,不成神仙都难。”老萧感慨。老陆站在那,满是羡慕,这坡原上立着的几栋房子,真好啊,不用出门,抬眼就是青山渌水。

  走了个把钟头,回到村部,小唐被两人围住,见他们回来,立马脱身:“萧队长回来了,你们一个一个讲。”

  “你们怎么不住我家了?”说话的正是昨天那户人家的老头子。

  “村主任会跟你解释的。”老萧故作深沉。

  “今早我问了,全满福说不晓得。”

  老陆想笑,可不能小瞧村民。

  “呃,全主任之前是不是说在你家住,每人每晚二十元?然后,伙食费另算。”老萧问。

  老头点着头,“是,是,他是这样说的。”

  “可是村里也有人要我们去住,那么住进你家,就会引起矛盾,所以,我们哪都不去,就住村部,我们把钱交给村里,这样谁都不会有意见。”老萧一口气把话说完,说得跟真的一样。

  “那不管怎样,我要找全满福赔,为布置房间,我家花了不少钱。”老头拍着屁股,很生气。

  见老头走了,一直坐在旁边看热闹的男人,这时站了起来,“萧队长,萧队长,贫困户罗细崽跟你报到。”一向严肃的老萧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真有把贫困当歌唱的。”

  好在这个时候村支书罗金贵赶来,“细崽,村上帮扶点给你房子住了,你还要什么?”

  “我不住了,那里不是老人家,就是病人子,还有就是,残疾人与脑壳有病的,我不住那里,我要回来砌屋,”罗细崽指着老萧他们,“我要他们给我砌一栋屋。”

  他站在那,噼里啪啦地说着来意。听说有个扶贫政策,每户每人可补五十平米,每平米补九百元,细崽人懒,算盘倒是打得溜,他问他娶个老婆,老婆带了两孩子嫁过来,这样是不是可以建个两百平米的房,是不是可以得到补助建房款十八万?

  按这个逻辑,好像是这样的,可这明显是被他的理解绕进去了。政策的前提是一户只有一个人时,政府可补五十平米,但是,一户有两个人时,就按人头算,每人又只能补二十五平米。所以,罗细崽只看到前面的政策,而忽略了后面的规定,所以,当老萧试着与他解释,罗细崽一听,就急了,他喊了起来,“你们不许耍痞!”他抹了抹自己的脸,毫无羞耻地说:“为了勾引寡妇,我都献了身。”

  老萧说这是你自己的私人生活,只要是你情我愿,不碍事的。不想罗细崽提起嗓子,吼了起来,“怎么不碍事?我都破了处男之身,如果不能按两百米补助,我就去告你们!”

  站在一旁的小唐猛然笑起来,见过耍赖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罗金贵也笑了,“你莫老是打歪主意,做点正经事。”说着就向他摆手,赶他走。

  见他走了,罗金贵摇着头苦笑,他说一个祠堂里的,樟树坡村有名的懒汉,四十一岁了,还没讨老婆,成天游手好闲,起先守着老娘,蹭吃蹭喝。两年前,老娘走了,他一个人住在老屋里,也不捡拾,房子越住越破,墙沿倒了,屋顶漏了,他倒好,住在里边,不闻不顾,他老兄要他出去做点事,赚点钱来修屋,他还朝老兄翻白眼,根本不听,照样睡大觉。扶贫工作组来村里调研,他第一个跑来讲他如何贫困,讲房子破了,住不得人了,所以,上个月就要他去了村里的扶助点,不想刚住一个月,你们才驻村,他又来了。这扶贫又不扶懒。

  到这个时候,老陆觉得有点笑不出来,这种贫能扶起来吗?都懒到骨头里了,按说是壮年,有手有脚的,没病没痛的,养活自己不难呀。

  这一天,老陆没有想到,待在村部,就是接待各种申请扶助的贫困户,好在村里早造好册,来了人,村支书或村主任就具体介绍,老萧、小唐认真做着记录。

  第二天, 第三天,都是如此。

  第四天,他们开始分类,看哪些政策可套现到他们身上,套着套着,才发现这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小唐给老萧老陆敬烟,自己也燃上,滋滋地唆着,闷了好久,才张口把烟雾吐出来,同时也把“今天是周五”吐了出来。是啊,来这,一周了。周末,家肯定是要回的。所以,吃过中饭,他们便开始打道回府。

  可能是归心似箭,回市里的路上,小唐开着他的跑车,跑得最快,老萧也不赖,老早也没了影子。老陆眯着一只眼睛,伸着脖子,扶着方向盘的手,格外谨慎,当然,前面没有人带路,似乎还开得轻松些,只是稍稍有些慢。刚进城,儿子陆雷发来微信语音,他回枫城了,说要老爸请他撮一顿。老陆趁着等红绿灯时,回了他。要他选好店子,发个位置,他马上过来。

  在湘江边一个叫“大炒肉”的口味店,陆雷选在老陆来之前就点好了菜,一盆辣椒炒肉,一盆水煮活鱼。爷俩来此,目的明确,就是想好好吃一顿,陆雷大四了,从学校回来,就想来吃这里的肉,他说吃过这么多地方,就只有这里的小炒肉像他们广告上所说,肥肉焦香,瘦肉嫩滑,油汁饱满,色味俱佳。他们相对而坐,老陆望着儿子,瞧他端着饭碗,眼睛盯着肉,吃得嘴巴吧唧吧唧响,于是自己停了筷子,儿子还在吃长饭,学校的伙食显然不够,老陆燃起一支烟,看上去是在歇饭息,其实他是想让儿子多吃点。陆雷边吃边说着各式八卦,当然也问老陆在乡里扶贫的事。

  话说完了,两个盆里的肉也吃光了。

  陆雷幸亏没有随爸爸,不然会闷死去,老陆离婚多年,一个人把陆雷带大,有时候他也会恍惚,不敢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埋单时,老陆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多块钱,平常这时候,陆雷会鬼笑子笑,涎着脸,然后说:“爸爸,不好意思哈。”可是今天,老陆听到:“爸,我不想考研,我想早点工作,与你一起养家。”

  老陆停下自己所有的动作,转脸望着陆雷,嘴巴动了两下,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他浅浅一笑,用手去拍陆雷,“我们这个家,怎么要两个人来养?”完了,又说:“爸虽然没什么钱,但供你读书是不成问题的。”

  陆雷只局促了一下,旋即又嘻嘻哈哈的,“养家是借口啦,我是不想读了,法律念起来好枯燥,将来又不搞学术,念到本科,差不多了。”

  陆雷说得有一定道理,但老陆还是想要他考研,年轻的时候多读一点书,比什么都强,好在老陆对陆雷的语气,从来都是温和的,他说:“别先忙着做决定,仔细想想。”

  他们父子关系总的来说,是不错的,陆雷有什么,都会与他说。饭后他与同学打球去了,而老陆就回了局里。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习惯了。老陆一周没有去办公室,从樟树坡村回来,要不是陆雷喊吃饭,他保准会要先去局里。此刻,他来了,其实又没有什么事,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抽了一支烟,然后在楼道里走走,与还在加班的同事点点头。也许这里有股味道,他只是来闻闻。

  回到家,洗完澡坐到床上的时候,老陆心里一惊,他想起来了,刚刚回局里,他居然没有打开抽屉,去看那垛笔记,平常自己每天都要翻一翻的,这次竟然忘了,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自觉地点燃一支烟。

  儿子冲了进来,白了他一眼,“干吗?干吗?说好了,不在卧室抽的,怎么又忘了?”

  老陆嘿了嘿,却用力叭了两口,“忘了,以为自己还在樟树坡。”儿子没理他,又回对面他的房间了,留下老陆一个人发着呆。

  第二天一大早,老陆把陆雷与自己的脏衣服洗了晒了,煲了粥,下楼买了面点,煮了从樟树坡村带来的土鸡蛋。自己吃完,陆雷的房门还关着,估计还在睡,所以,老陆就出门了。开着车,他想都没想又来到局里,刑侦队在局里是单独一栋楼,队里的办公室永远有人在加班。刑事侦察的,忙着往外跑,勘察现场、调查取证、询问证人、讯问犯罪嫌疑人、使用专案特情、秘密侦察都要往外跑,然后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坐下来案件分析,这个时候,办公室是灯火通明的。倒是刑事技术部门看上去总是静悄悄的,他们在试验室提取痕迹物证,进行毒物分析,或者模拟画像和现场模拟试验,重复单调,只是偶尔有元素对上了号,才会发出石破天惊地欢呼。其实,这里永远是深水静流波谲云诡的。老陆喜欢在这里坐坐,看显示屏上绿莹莹的亮光,这是科技在解码人类。

  年轻警员们走起路来,脚底生风,楼道里尽是这种脚步声。当年老陆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办起案子来不要命。如果再年轻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这样拼命。

  很多事,他是不敢回忆的,但不敢回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回忆。他的意识告诉自己忘了,可是他的梦境常常又把他拉了进去。他的梦,当然是噩梦。曾经一度,他不敢入睡,他怕经受梦境中的惊吓,那些夜晚,他一个人缩在床角,倚着墙,搂着枕头,痛苦地与睡眠抗衡。他不喜欢黑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他忘了,好在时间会洗磨记忆,任何事都会慢慢过去,任何事情都会淡忘,甚至模糊不清。这些年,老陆基本上放下了,面对自己只有一只眼睛的视力,也完全习惯了,好像自己天生就是如此。

  那年,他还只有三十一岁,如今怎么回忆,都记不起为何要派他去卧底,就只是他能讲一口上海话,他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外婆是上海人,所以,局里就让他只身去了上海。他去的时候,没有想到过危险。那时他从蓝桥服饰市场的派出所,调到局里刑侦队,做特情刚刚三年,内部人称这个部门为321。三年里,他只做过监内特情,也就是监狱内侦察,假装犯人,关进监狱,与目标人物住在一起,得到他的信任,获得情报。这个卧底相对安全,毕竟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

  但那次接到任务,说实在的,他心里有些慌。临出发前,他特意回了一趟家,望着新婚妻子米小米,要说的话,几度咽下,只说队里集中培训,会有好多天不能回家。当时小米怀孕四周,走到门口时,他竟然儿女情长地把手伸过去,放在她的肚子上,闭着眼睛,轻轻地说,“等我回来。”

  第六感觉肯定是存在的,只是人们还无法完全解释。那个时候,没有人叫他老陆,队里的人几乎都叫他小陆或直呼陆树洲,他的上海行动,只有队长与教导员知道,化名郑伟,一名中南片区出售旧服装的老大。旧服装也就是洋垃圾,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都有销售点。因为利润空间大,这个行当屡禁不止,这些旧货在枫城蓝桥市场有几个地下销售点,为了销售渠道,几帮人打在一起,几个月之间,出了两起人命案。于是,这起案件成了部里督办的大要案。

  陆树洲是坐火车去的上海,在车站有人接站,被人带到靠近港口码头的民房里住下。刚开始无所事事,每天跟着别人去码头去仓库,装作要货的样子。你住在这等货,自然就会被销货的人盯上,所以,每天也会有想销货的人过来谈天,谈的内容无外乎是货源、货量以及货物的种类,陆树洲在蓝桥市场呆过,看上去蛮懂行,懂行口气就大,货是一船一船地要,而且可以扳现金。所以,在上海个把月,码头上有旧货的仓库都请他去看货。

  旧货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一麻袋一麻袋地堆放着,或者还在船舱里。进旧货有个行规,就是不允许打开看。进货的人像赌石样,把货进回去,得慢慢清理,干洗、烫熨,让旧货焕然一新。货好,自然能赚个盆满钵满,货差,那就自认倒霉。每个进货的人,格外谨慎,一开始只是四处看看,并不出手,而陆树洲扮演的郑伟更是如此,每天走走看看,只是打探行情。

  在这段时间里,这个虚拟的郑伟似乎在陆树洲身上附体了,他的行事他的思维,都是属于这个叫郑伟的人。这么多年过去,老陆仔仔细细回忆过若干次,但他终就不知道是哪出了破绽,反正那天他被人带着去看货,那辆破桑塔纳从码头开出时,他的右眼跳个不停,他没去相信,这是灾难来临的前兆。

  不相信,并不意味着它不会来临。行驶没多久,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流动着诡谲,陆树洲有警觉,可为时已晚。不知从哪飞来拳头把他打晕,醒来时他的眼睛上蒙着黑布,双手被反绑在一张凳子上,耳朵里可以听到好多脚步声,与一些说话的声音,声音有回声。根据回声可判断,这地方应是个空旷的仓库。有人对他审问,要他从实招来,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在醒来最初的那个瞬间,有些慌乱,之后便以郑伟的身份,装出愤怒的样子,大声叫嚷。他的声音在这个空间回荡,每个细音在回荡中放大,他在发声时,周围一片寂静,边上不是没人,这些人在这时都屏住呼吸,听他的声音在空气里流动。

  “哟呵,不说,是吧,那就别怪我们啦。”一个沙罐子的声音,不急不慢地传进陆树洲耳里,话说完,还轻轻笑了几声。

  一顿乱打,陆树洲的手被绑住,他无法躲避,痛疼密集地砸下来,他蒙着的眼睛,爆出一波一波的金星,金星灼热着眼眶,他忍不住嗷嗷直叫,叫声惨烈,且不由他控制,这是身体在承受击打时自己发出来的。唯一能控制的是他们要信息,他一字不说。

  “哎哟喂,还不说,给点厉害吧。”还是那个声音,非常的南腔北调,似乎还有枫城某个县的口音,陆树洲时常会觉得,那是他的一种幻觉,但他真真切切地记得,那声音传过来时,如同落下细细刀片,刀割的疼痛周身密布。陆树洲感觉绑着他的椅子移动一下,他们给他换了蒙眼布,只蒙住他一只眼,另一只眼被人以最快的速度用手掌遮住,也就一会,一个空心竹筒对住了他的眼眶。

  陆树洲一只眼睛,穿过空心的竹筒,能看见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可是只看了这一眼,眼睛里便是一片黑,眼球撕心裂肺般疼痛起来,有人用手掌猛击竹筒底部,一阵一阵,陆树洲摇晃着身子,除了绑住的手,他的身体也被人死死钳住,就这样,竹筒对着他眼眶,一次又一次地猛击,他整个眼珠被活生生地完整取掉了。之后,他才知道,这是古代遗留下来的酷刑,一直被黑帮沿用。

  最后的事,陆树洲就完全失忆了。因为在眼球掉下来的瞬间,他就晕过去。他是怎样被人丢在街上,他是不知道的。总之,他的这次卧底,以失败告终,这也成了他一生的耻辱。

  没想到今天又会想起这些,他在呆愣之时,抽屉已被打开,手掌覆盖在那几本办案笔记上。这是他的工作记录,都是一些案子,有一大半,堪称完美收官。那些死案,就封存起来了,没人提起,因为新的案子不断发生,人们的视线与精力自然扑在新案子上。

  老陆听到楼道上有娄队的声音,他没有出去,不想去打扰,说起来,队里上上下下对他出奇的好,这些老陆心里明白得很。

  三

  在樟树坡村与枫城之间,来来去去的,一晃就是几个月。

  局里的事情似乎已经远离了老陆,他的心被樟树坡村各种奇葩,填得满满的。譬如填写各类表格,打印各类材料,上面一股脑地布置下来,谁都头大,小唐直嚷嚷,搞不了。老萧摸着脑袋,骂骂咧咧的。三个人中,没想到最有耐心的是老陆。表格一份一份地填,材料一样一样地写,按照目录,有条不紊,样样按要求备齐。

  各种资料与表格的打印费巨大,好在这笔资金可以报销,可是老陆总觉得浪费。如今也是怪,越是高喊反形式主义,形式主义越是盛行,如此,还催生了一个行业,细想,奇葩就是这样诞生的。从前,老陆看到街头店面的招牌写着图文广告,不知这是做啥的,想着没什么生意吧,如今一接触,才知道人家根本就是忙不赢,一般的小单,不在眼里,不接呢。不过,奇葩就在这里,他们的衣食父母,居然是各机关各部门的各种检查,天方夜谭吧。事实上,因为检查造就了各种资料,它们的汇编、打印、装订,经图文广告店一打理,又规范又漂亮,有了这些材料,显得被检查的单位对此次检查高度重视,有好的态度。这便是我们固有的思维。

  除了图文广告店,老陆发现那种专门制作各种标语各种横幅的店子,生意也是好得一塌糊涂,他们都做些啥呢?说出来,不大跌眼镜,也肯定会咋舌,哈啥,他们是在制作落实形式主义的具体物件。上面要求号召做啥,下面也不管工作做了还是没做,先把声势造起来。比如,来一个什么专项斗争专项检查,从乡村到社区,全挂上标语与横幅,马路上隔几米,就在树上牵一幅,仔细想想,这些东西,应付一场检查后,标语都成啥了?说是要爱护环境,少给地球制造垃圾,可事到临头,谁都忘了。

  这世界变化太快了,老陆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他也懒得去想,浑浑噩噩地过完年,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三月。

  老陆天天在村部弄这些材料,他发现庭院里的几棵樟树,遇见春风反而落叶,风哗啦啦地吹,树叶哗啦啦地掉,一层一层的落叶铺满地面,抬头张望,树上的叶子却不见稀疏,反而更茂密,一层新绿披挂下来,疯了一般抽枝散叶,一天一个样。等老叶子落得差不多时,这樟树在四月间又开起碎碎的花来,花的颜色起先是嫩绿的,风吹了几天,就开始嫩黄,快落下时,又成了嫩白,樟树花的香味不同于樟木的香味,却也醒脑,有春天的芬芳与浓烈,举目一望,看不见的花瓣一直在下坠,看得见的是碎花屑,一层层的,躺在地上,散发出樟树的精油味。

  每天无数次,站在院子里抽烟的老陆,看着这些樟树,在季节里新旧更替。这天,他看见罗大全的老婆李玉芳把院子里的樟树花屑扫在一堆,装进一个蛇皮袋,她说这些花屑有油,可以肥菜土。

  几个月里,老陆发现罗大全家屋里屋外的事,都是这个叫李玉芳的女人做。罗大全与他儿子罗安安一回到家,就待在书屋里,一个写作业,一个在电脑上忙。他们家还有个女儿叫罗咪咪,一张脸上,最抢眼的是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又黑又亮。只是女儿难得回来一次,听说大学毕业了,在县城的一所中学教书。

  来樟树坡村后,老陆、老萧与小唐一直在他们家搭伙吃饭,而老萧与小唐绞尽脑汁,想为村里争取一点项目,时不时跑县里跑市里,老陆也就成了留守在村里的扶贫干部,而李玉芳家多数时候也只有她,午饭他们两个人吃,但李玉芳无论怎样都不先上桌,她把饭菜做好后,径自去了菜园子,等老陆吃完,她才回来。其实,老陆蛮想与她扯些家常,可是她几乎不说话,到了晚上,罗大全与罗安安回来,如果老萧与小唐在,他们就先不来吃,倒是只有老陆一个人时,他们还是会过来一起吃,当然李玉芳除外,她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有忙不完的事。

  老陆试着与罗大全聊聊,而他大都只是仰起一张谦卑的脸,默默地听着,然后低头扒饭。而对老陆问的一些事,回答得似是而非,这天也就聊不下去了。有时候,老陆暗自思忖,这家人太闷了,生活里好多东西是可以说道说道的。这种闷,其实是对自己与他人的虐待。不过,老陆也会想,没有外人时,他们肯定是不一样的。

  当然,扶贫工作决不止是填写一些表格,更多是身体力行的各种实事,他们在山下溪谷,村里景色最美的那儿,办了个叫云上居的民宿。民宿当然是老板投资的,他们把闲置的民房租下来,在原来的框架上进行设计装修,制造了一种乡村仙境,山高水长,溪水清澈,竹林苍翠,待在这,发发呆,吃一些山里的土菜,休整一下情绪,那是再美不过的事了。云上居还特意办了个网店,村里自己种的各式蔬菜,都可以送到店里,店里负责归类、打包,直销枫城。如此,村里种蔬菜种水果的热情高涨,而这些改变,老陆、老萧与小唐悄悄出了一口粗气,村支两委也开始喜悦了,村里的贫困户似乎看到了脱贫的希望。

  除了这些,老陆他们还在做一项工作,就是清理村里的“四类房”,也就是上面所说的违建房、危旧房、空心房、与偏杂房,而樟树坡村最突出的,就是偏杂房多,它们散落在山林深处,独门独户地立在山头上。扶贫组与村干部,一轮一轮地进山,劝他们住下来,告诉他们,政府有政策,可为他们砌新房,帮忙找工作,山民们一听,心就动起来,可是到了真正要他们搬走时,他们心里又不情愿了,理由是祖祖辈辈住在这,舍不得搬呀。如此反反复复。老陆、老萧与小唐被搞得焦头烂额。

  集中居住房建在村口,山坳上那片斜坡处。房子立了几排,十来户人家,统一的房屋结构,白墙黑瓦,让来樟树坡村的人老远就能望到。可是,话又说回来,老陆去了附近几个村,每个村都是统一的模式,统一的徽派建筑,如此以来,将来每个村都是雷同的。难怪人们说,中国的规划师们,规划完城市,又来规划乡村。最怕是规划不动脑子,模式化,统一划。有一天,在中国大地上,任何一个乡村都是雷同的,我们要去哪里哭诉,寻回我们的自然村落?统一的规划,总有一天,我们的乡愁会突然不见了。

  当然,老陆他们是管不了这么多的,他们只想着把上面布置下来的工作,一样一样地完成,每一项工作能够达标,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管怎样,村里还是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果林里的桃子、李子、梨子,一串一串地累积在枝头上,蔬菜地与瓜棚豆架,在山坡缝隙间四处蔓延。村里再难见到一群一群的村民,在房前屋后打牌聊天了,他们都散落在自家地里打理园子,收采长得正好的瓜果蔬菜,他们一篓一篓地往云上居的网店里送,送了,就有现钱,到手机上。于是乎,就有了一种魔力,大家时不时想在自家菜园子里变把戏。

  这些景象是老陆他们最愿意看到的,扶贫的最高境界,是一种精神上的扶贫,是要让所有人明白,想富裕,得自己劳动。

  掐指一算,老陆他们来樟树坡村快三个年头,这也意味着,所有工作理顺后,再过一个时期,通过有关部门,一项一项验收后,他们便可打道回府。

  四

  老陆记得那个早上,他起得格外早,夜里做了个噩梦。那个声音,又来到他耳朵里,“给点厉害吧。”语调低沉,声线零乱,磕磕巴巴的嘶哑里,散发出陈年茶水、酒精及烟草的混合味,这些气味里密布着一把一把锐利的刀子。

  老陆一个寒噤,醒了。一身汗躺在夜色里,他抬手把灯拉亮,燃上一支烟。

  这一夜,他的失眠又来了。所以,天还只是毛毛亮,他披了件外衣,从村部走了出去。

  罗大全家的厅屋是敞开的,乡村书屋的门虚掩着,透着灯光。老陆从他家屋前走过,沿山坡小路往上,绕了几个弯,站到了坡原上,看樟树坡村的早晨。

  周围起伏的山峦,飘着山岚,从山间奔腾而下四条溪水,寒水溪、仕美溪、木家溪、高家溪,蜿蜿蜒蜒,流向村外的黑龙潭,而村里的菜地,像一抹一抹的亮色,涂抹其中。老陆看到菜地里晃动的人影,他来了个深呼吸,低头瞧见滚动在丝瓜叶子上晶莹的晨露,看得出神时,罗大全的老婆李玉芳在旁边弄出动静来。老陆站的地方,正是她家菜地,她在瓜棚下摘丝瓜,手拿剪刀,一条一条剪下,用白色软网兜好,放进装菜的泡沫箱子里。

  “罗家嫂子,赶早班车呀。”网店收下刚摘下的蔬菜,在清晨发车,中午就到了枫城的餐桌上。

  “呃,今天城里大全叔叔家的几个女儿要来,这菜是摘给她们的。”李玉芳停下摘菜,她似乎明白老陆的疑惑,罗大全叔叔家难道不也是樟树坡村的?“其实,罗大全是过继来的,一两岁时,就做了舅舅的儿子。”

  “哦,哦。”老陆随意地点头。

  “他本姓尹,莲塘坳的尹家。”李玉芳说过后,便在豆架上摘起豆荚来。

  莲塘坳是梯田南面的村子,尹姓人家多,老陆在那里做过排查。李玉芳极为平常的一句话,触碰到老陆心里一直等着触碰的神经。

  他站在那,点燃一支烟,望着菜地,猛吸了一口,他想平静平静,可是他的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感觉来了,控制呼吸,保持姿态,慢慢瞄准,最后,便是寂静与绚烂并存的黑暗。

  回到村部,他把小唐从床上扯了起来,等不了他刷牙洗脸,就要他往枫城开。老陆知道,今天他无法开车了,不是他只有一只眼睛的视力,而是他内心翻滚得太厉害了。

  他的思绪不知要从哪里开始,他的脑子全乱了,但他手里拽着一根主线,在小唐的跑车上疯了般奔跑。陆雷打来电话,现如今,他是枫城东区法院的书记员,他在电话里向老陆报告,他要去外地出差几天。

  接过电话后,老陆对正在开车的小唐说:“陆雷,其实不是我亲生的。”

  这句话吓得小唐把车子开得一趔趄,接着,扯吼一般,沿着长着青苗的梯田,往下一路狂奔。

  小唐看见老陆那只有目光的眼睛微眯着,两颊呈胭红色,嘴巴在用力抿紧,但小唐觉得他肯定会讲点什么,人憋得太久,突破口会在某个瞬间冲了出来。

  “你听说过蓝桥市场那个案子不?二十二年前的。”老陆开始讲了,而且根本不用小唐来回答,老陆的声音在随着行驶的车厢里,从好远的地方传来。

  那是个深秋的星期一,当时他还处在颓废期。这天早上,还没到上班时间,整栋办公楼突然呼啸起来,平常不怎么出警的他,也跟着去了现场。在进蓝桥市场的街口,有一栋三层楼房子,挂着“雷记饭店旅馆”的招牌。局长漆红海一脸凝重,领着大家奔了进去,却被湿腻腻的血腥味呛到,在203房与202房,四位死者都保持着生命最后的状态。有旅客躺在床上,在睡梦里死去的。饭店老板是死在一把椅子上的,手反绑着,嘴里塞了一块带血的毛巾。老板娘是坐在床头,半坐半卧着。被子里躺着他们八岁的女儿,早已僵硬。血流成河的原因,是死者的脸,全部血肉模糊,全部被钝器狠砸过。

  现场除了一位店里工作人员站在楼梯口,其余的人全是刑侦队的,他们戴着口罩、手套,工具箱打开着,收集着指纹、脚印、烟头、血液的有关物证。他们在做这些的过程中,203房间的地板上,一位一岁半左右的娃,一直在哇哇大哭,他谁都不要,谁都不能靠近。他能幸免,是个奇迹,他经历了什么,谁都不清楚,在那个充满血腥气的房间里,他只晓得哭,谁都不要。女干警女服务员,他都不要,他只是张着嘴号啕,周围是被稠黏的血液浸润着的被子。

  都在抓紧时间寻找有利破案的线索,对于正在号啕的孩子,他们没有时间理会。学法医物证专业的娄队当时正在这间屋子里,他后来回忆:在现场,在破案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时间来同情。

  神奇在那刻发生了。任何人不要的小家伙,在陆树洲走进去时,他睁开眼睛,望了望他,哭声明显小了许多。而当陆树洲伸手要抱他时,他居然伸出双手来,而完全把陆树洲征服的,是他抱起他时,哭得停不了抽搐的小东西,用肉乎乎的手,环抱着陆树洲的脖子,头歪在他胸上,竟闭上了眼睛。陆树洲就在这刻被融化了。

  这个孩子就是陆雷。

  陆树洲无意识的伸手,竟成就了他们一辈子的情分。当时,陆树洲只是想抱起这个孩子,他是雷记饭店旅馆雷木林的儿子,在那个凌晨,妻子胡红莉,八岁的女儿雷蕾,还有一位旅客,一起被害了。世间有的事,是解释不了的,那天陆树洲从血泊中抱起这小子,他就再也不要别人了,陆树洲想放手,他就大哭,以至于只能带他回家。米小米在那个时候还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孩子在那次他从上海受伤回来时,小米惊吓过度,导致流产。所以,当陆树洲把陆雷带回家时,米小米是没有母爱的,她以为是队里临时交给陆树洲的任务。

  只是,孩子是天使,你带上几日,他的气息会浸透过来,丝丝缕缕的,密布在荒凉已久的心窝里,这时,你想放下,那就放不下了。陆雷与陆树洲之间,是存在生命密码的。那个早晨,在他们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遇到陆雷之前,陆树洲一直在沉沦,甚至消沉,而在他抱起他时,他的心,被柔软击中,紧接着,他像融化了,心里软软糯糯的。也就在那个时候,陆树洲决定要收养陆雷,而这一决定,让米小米离开他有了理由。

  只是这个震惊全国的灭门案,久侦未破,每次似乎找到一点线索,转来转去,一个急转弯,便又是个断头路。线索的总和,到最后,又是个漂亮的总数:零。

  现如今,陆雷二十四岁了,这也意味着,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但老陆在潜意识里,这个案子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老局长漆红海在临终时还记挂,他说,这个案子没破,是他这辈子的遗憾。当时,老陆的手被局长握着,“我会帮你的。”他喃喃而语。

  冥冥之中,也许,真有一种暗示。

  早两年,突然刮来一股“抓逃犯,破积案”的风,这个案子翻了出来,进行了大规模的排查,当年案发现场的物证,指纹、脚印、烟头、毛巾的照片,还有当年办案的笔记,大家不停地传阅。之所以大家又有了小激动,是因为当年收集的那十几个烟头。案发的时候,因技术的局限,这些烟头只是烟头,他们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数据,可是现在,烟头上残存的唾液,会显示出一串串生命的密码,甚至你血液的源头,都可以找到。

  简单地说,这种密码源头,存在于男性父系之间,是一种单向传承。如果在作案现场,留存了可以检测出DNA成分的材料,而且,又恰巧是男性犯罪嫌疑人,那么,就可以通过技术找到嫌疑人的姓氏,上一次,他们通过比对,找到了尹姓。这也就是说,每个姓氏里,都有Y染色体的特异性标志,这些“条形码”,流动在血液里。

  尹姓在全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逐个排查,当然是大海捞针。这些线索,来自那几枚丢下的烟头,一个叫“香零山”牌子的香烟,那个年代,枫城及周边的城乡好多人,都抽“香零山”。于是,他们就决定从枫城的几个县开始排查,派人收集血样,这些标志点神奇得很,一点不同,意味着相隔七代,或者十四代。到最后,费尽全力,会寻到一个具体而又空洞的概念:他们几百年前,是同一个祖先。

  真的是撞到大运了。那一次,他们的目标,锁定在青山县木溪镇莲塘坳村尹姓家族。在排查中,除了户口本上的家系成员,他们还注意了外迁的,改嫁的,挨家挨户仔细核对,而DNA检测神秘数据,在那一刻浮出了水面。在那一刻,所有的人激动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总算解脱了的感觉,这激动在他们体内橫冲直撞,但意想不到的事,又出现了。他们锁定的人物,一位与案发现场很吻合的尹姓男子,在两年前,就车祸身亡了,而骨灰是没有办法提取DNA的。

  大家集体哑然,这案子又一次站在了悬崖上。

  两年过去。

  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指路。老陆怎么都没有想到,娄队让自己来扶贫,樟树坡村与莲塘坳村只隔着两座山。不经意的聊天,居然让他得知罗大全原来姓尹,虽然还没采集血样,可是他的直觉已经在告诉他,这个案子可能会是在樟树坡村,他扶贫的村落,水落石出。

  于是,所有的结果,真的就朝着老陆想的方向,一点一点靠近。当娄队带着干警把罗大全家包围时,樟树坡村的夕阳,正洒在乡村书屋的前坪里,罗大全如同往常,坐在电脑桌前喝茶,干警进去,他抬起头,望了望,“我等你们等到现在。”他嗓音嘶哑声音单细地说了这句话。

  那天上午,在队里的DNA试验室,老陆守着工作人员将采集来的血卡打孔取样,然后,将从二十二年前的现场烟蒂中提取的DNA放在一块比对,也就一瞬间,所有的人惊呆了,居然一模一样。老陆坐在凳子上没动一下,他是动弹不了,他坐在那,耳朵里全是“咚、咚”的心跳声,周围的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只知道终于可以跟陆雷说身世了,终于可以告慰他的家人了。

  罗大全归案后,牵出了同伙,他的堂叔。他的这位隔了两下的堂叔,一直混迹江湖,居无定所,但罗大全有他的QQ,他们偶尔会说上几句。据罗大全交代,那年,堂叔突然回到莲塘坳,他去看他,并开口跟他借钱,因为两岁半的女儿,被医院诊断为“先天性小睑下垂”,肌肉会逐渐萎缩,会导致眼部畸形,并且影响视力与视野,而手术是唯一治疗办法。手术费在当时来说,是个惊人的数字,需要七八千人民币。堂叔跟他说,他没有钱,但他可以给他想办法。罗大全怎么都没有想到是这个办法。他鬼使神差,跟着他去了蓝桥市场,在雷记饭店旅馆,他恶魔附体,其中的细节,他从来不敢回忆,他只知道太血腥太残忍。从蓝桥市场回来,像做了一个游梦,他试图忘记所有的一切,可是记忆不放过他,曾经一度,他只要闭上眼,血淋淋的画面就直冲过来,他无处可逃。

  有时候,解开一个结,会附带上另外的结,一切的一切,魔术般迎刃而解。他们是在江苏盐城追捕到罗大全堂叔的。老陆也去了,他堂叔已老得走不动了,他与家人住在一栋民居里。推开他家门时,他坐在轮椅里打了一个哈哈,“跟大全说过多次,你想什么,就会来什么!”罗大全经常做噩梦,梦见警察来抓他,堂叔就是这样告诫他的。

  可是,老陆听到这声哈哈,像被人打了一枪,差点趴了下去。这笑声,在他的梦里,狰狞了多年。

  罗大全的堂叔是个黑老大,那年为了躲避风声,回到老家,于是就有了这个灭门案,他之所以下手这么重,是因为他手上背了几条命案,他已不在乎再多几条。

  在结案之际,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罗大全痛哭流涕,他望着老陆怒号:“你们扶贫队,为什么不早点来?”

  当时,村支部书记罗金贵、村主任全满福,老陆、老萧及小唐都在,这毕竟是樟树坡村的一件大事。村里人知道这件事后,没人敢相信,因为罗大全在家里鸡都不敢杀,他怎么会去杀人?老陆被这声怒号震住了!心下想,如果在罗大全家需要女儿手术费时,他们在,也许陆雷现在是和他的亲生父母及姐姐一起生活的,而自己也会是另一种生活。

  贫穷难道真的是一种恶吗?老陆全身一激灵。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