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党晚报 时间 : 202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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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在一个烟雨迷蒙的夏日走进汝城的。
清凉的空气有着柠檬水的淡雅舒爽,目之所及是无边的树木,无边的碧绿,仿佛走入一汪深幽的湖水。有漫天的雨丝自灰蓝的天空扯下来,丝丝缕缕,牵牵绊绊,像一只汗湿微潮的手抚着裸露的脸和胳膊。整个县城笼在一片蒙蒙烟雨中,走来走去,总也走不出这漫天的轻烟雨雾。
深幽如梦的青山烟雨,是我对这座小城的笼统印象。
譬如今日午后,我在雨中驱车穿过家乡的城市——一座太行山上的小城,道路两旁的绿柳微微摆动着轻柔纤细的腰肢,碧绿的细小叶片闪着微微的亮光。而当我把车停下,混合着林木与泥土味道的气息猝不及防地袭来,那是一种让人眩晕的来自大地深处的香气,我突然就想念起了汝城,如今已在千里之外的那座小城,它像一个弥漫着淡淡烟雨的梦,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午后,准确地击中了我。
在走进汝城之前,我必须惭愧地承认,我对这个地处湘粤赣三省交界处的县城几乎一无所知。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朋友,我以好奇而新鲜的目光打量审视它,而它,以一城江南烟雨迎接了我。
也是一个午后,淅淅沥沥的雨中,大巴车载着我和参加此次全国报告文学作家研讨班的同学们迂回穿行在汝城的青山碧水间。这座如一颗明珠般深藏于湖南省东南部的县城,因为在中国版图上特殊的地理位置,而成为一个鸡鸣三省、水注三江的特别座标。此刻,我们在雨中走进它,走进它青翠如洗的肌理,走进它令人惊艳的好生态。
“谁在九龙江煮一壶白毫含香,那是顾盼生辉的瑶族姑娘,袖口云飘雾绕牵引了遐想……”行走在曲折盘旋的山路上,一曲山歌让人与脚下的土地瞬间亲近起来。事实上,这是一首赞美汝城白毛茶的歌曲,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地理环境为茶树生长提供了特有的小气候。品一口汤色杏黄明亮的白毛茶,让幽幽的芳香慢慢沁入心的最深处,就像把汝城的好也留在了心的深处。携一缕茶香,我们走进汝城白毛茶种植基地,碧绿的树木漫山遍野,身高盈尺的茶苗铺满了倚山辟出的层层梯田,仿佛被镂刻过的阔大的芭蕉随处可见,高大的樟树直逼天空,一丛丛一簇簇的灌木适时地填补了每一处裸露的土地。同行的汝城县文联主席李英燕自豪地告诉我们,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达74.2%,弥漫在核心景区空气中的负氧离子每立方厘米含量高达30万个。汝城仿佛是上天特意给人们辟出的一处好居所。
行至九龙江国家森林公园,仿佛走进一首幽静的“江南烟雨”诗中。蒙蒙细雨为漫山苍翠罩上了轻烟似的薄雾,如梦如幻,如诗亦如画。这是一片更加古老而神秘的土地,百万年前的大裂谷、冰川石臼、壮观的瀑布群如同来自历史深处的某种召唤,以无言的姿势向我们讲述着美景与自然的奥秘,读懂它们,也许就读懂了汝城。可是,我们只能在匆匆的行走中读它,在那遮天蔽日的古木中读它,在散布其中的珍稀的桫椤树和相思红豆中读它。
我明白,读懂汝城,读懂这片土地,也许要穷尽更多的光阴。
二
烟雨中的汝城呈现了一种遗世独立的美。
那日雨中,我们走进有着“中国温泉之乡”美誉的汝城热水镇。清澈得可见河底岩石的热水汤河浩浩地流过,白墙黛瓦檐角高挑的湘南民居在潇潇雨中静静伫立,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稳和笃定。
在这里,真正惊艳了我们目光的是那一簇簇自地下奔涌出的炽热的泉水。一片片蒸腾的水雾与漫天朦胧烟雨交织在一起,变幻出一个云遮雾罩的人间仙境。这是一种远离尘世,躲避了人间纷扰喧嚣,超逸绝伦的大美。蹲在河边,我把手缓缓探入河流中,穿过清凉的河水,抵达一处有水流汩汩涌出的泉眼所在,温热的感觉霎时间覆盖过来,那是来自大地深处的灼热,像从久远的时光中传来的炽热而深情的问候。
我看见身着藏蓝色雨衣的当地老乡左手提着白色的塑料桶,右手握个石榴红塑料水瓢,在一处刻着“担水专用泉”的温泉处,把水温98℃的沸腾泉水一瓢一瓢舀入桶里。回到家中,这滚烫的泉水也许可以泡一壶白毛茶,窗外的雨淡淡地飘着,杯中碧绿的叶片缓缓舒展,轻盈舞蹈,茶香盈满室,是不是人生乐事?
就像不知这奔涌的热泉历经了多少光阴一样,充塞天地间的风雨也不知飘荡了多少岁月。大地与河流,风与雨,云朵与树木,它们是大自然中亘古永恒的存在,它们以坦然从容的气度证明着时光的尊严、自然的强大,也反衬着人生的急促与紧迫。
在这匆匆的时光中,且让我稍稍驻足,把这烟雨纷纷的美景烙刻在记忆深处。
三
我不知道那来自大地深处炽热的泉水是否塑造了汝城人的性格。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光阴流转中,那滚烫的热情,勇敢无畏的奔涌,是否已悄悄潜入生长于这块热土的人们的地域文化基因中?
庸常的日子中,他们像土地一样过着平凡朴素的生活,像河流一样不露声色地流淌。然而,在历史的某些紧要关口,在时光的某个转折点,那些静水深流的,潜藏于生命深处的沸腾泉水一样的炽热情怀就会挣脱土地的束缚奔涌而出,在大地上用生命和热血书写一段鲜艳热烈的故事。
那日,于琳琅不绝的雨中,我们走进一处民国初期建筑风格的院落。清水灰砖砌成的民居大院,墙上挂着两块不锈钢长方形牌匾,上面赫然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湘南起义旧址群·汝城会议旧址(朱家大院)”,历史似乎在以某种回响的方式,印证着我的猜测与思考。时间回溯到1928年,正是中国革命风起云涌的时代。这年初,由朱德、陈毅与湘南特委共同发起了著名的湘南起义,成为继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之后又一次成功的起义。这次起义的重要性在于为武装斗争与工农革命运动相结合提供了范例,更成为朱毛井冈山会师的前奏。鲜为人知的是,湘南起义的策源地正是汝城,准确地说,正是在汝城的衡永会馆和我们此刻走进的朱家大院,由朱德主持召开了汝城会议。这次会议上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在汝城等地发动湘南起义。
拨开历史的宏大叙事,我们看到,无数的汝城人怀揣着对革命的坚贞信仰,澎湃着地下热泉一样的炽热激情,跟着共产党勇敢无畏地投入到革命的洪涛巨浪中,以满腔热血和宝贵生命换取光明美好的未来。他们的热血与地下奔涌的热泉一起,渗入这片土地中,滋养着汝城人的精神家园与文化根脉,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我们抖落伞上滴滴答答的雨水,走进汝城沙洲红色景区专题陈列馆,在清凉幽深的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在这里,伴着馆外的潇潇雨声,我们又一次聆听了“半条被子”的故事。1934年11月的一天,长征途中的红军来到沙洲村,三位红军女战士住进村里妇女徐解秀家里。当天晚上她们四人一块睡在厢房里,盖的是床上一块烂棉絮和一条红军的被子。第二天下午,红军要走了。为了感谢徐解秀,三位女战士把仅有的一条被子剪了一半送给她。这是一个关于军民鱼水情深的故事,每一次听到都生出深深的感动。是的,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自己有一条被子,也要剪下半条给老百姓的人。
像这样的故事太多了。“睡到半夜过,门口在过兵。婆婆坐起来,侧着耳朵听,不要茶水喝,又不扰百姓。只听脚板响,不听说话声。婆婆门缝看,原是贺龙军。媳妇你起床,门口挂个灯。照在大路上,同志好行军。”这首流传于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的民谣以生动的细节反映了老百姓与红军彼此牵挂互相关心的无限情谊。
行走在这火热的红色土地上,感动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眼睛突然就模糊了。
四
我一直相信,塑造了汝城人文化基因与精神图谱的,一定还有着某种更为久远而深厚的历史积淀或文化源流。
也许答案就在静静伫立的濂溪书院当中。穿过纷纷的雨雾,我们走进这处依山而建的青砖黛瓦的古建筑,深褐色的木质门窗与屋顶的小青瓦浑然一体,在背后漫山蓊郁苍翠的树木掩映下,更显穿越岁月的古朴清幽,有一种沉甸甸的份量。我们穿过二楼方形的回廊,伸手接住屋檐下滑落的雨滴,就像触摸到历史清晰的质感。是的,这烟雨笼罩下缄默不言的濂溪书院,关联着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上一个掷地有声的名字——周敦颐。这位以一篇《爱莲说》而妇孺皆知的大儒,另一个重要的身份是北宋理学鼻祖,与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他创立的理学体系,对宋明理学不同派别均有重要影响,成为“道学宗主”。因为号濂溪,他更多地被称为濂溪先生。
公元1050年至1054年,周敦颐任桂阳(今汝城)县令,在汝城度过了人生中极其重要的四年时光。在这里,他首创县学、兴修水利、推广农桑、惩恶劾贪,将汝城治理得政治清明,民风淳朴,文运兴盛。为纪念这位理学大儒,明嘉靖年间,邑令徐兆先于桂枝岭濂溪阁增构讲堂学舍,取名濂溪书院。
我曾在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麓书院文庙廊柱上看到一副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出自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之口的这副对联,意思是我的学问道行传承自南方的濂溪一脉,我是周敦颐的弟子;滚滚东去的长江也不过是湘江的余波而已。这副对联,与岳麓书院名震天下的门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可谓相得益彰,体现了湖南人傲视天下的豪气与霸气。有人说,这与湖南人至今自诩的“霸蛮”“敢为天下先”的豪迈血性有关,我倒觉得,这其实体现了湖南人及湖湘文化对近世中国所起到的重要影响与所担当的崇高责任。
这大约也是镌刻在汝城人血液与气质中的精神源流与文化密码,如此,流淌在这片土地上的悠久与厚重,热情与担当,勇敢与豪迈,生机与活力,也许皆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行色匆匆,我走过雨中的汝城。
我走过历经千年风雨,至今仍呈群体状态存在的汝城祠堂,走过雕琢精美、被誉为“湖南第一坊”的绣衣坊,走过斗拱森列飞檐凌空的范氏家庙,走过古老的街道,古老的桥梁,静静的流水……并试图从祠堂宗族文化的角度去解读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读懂意韵悠深的汝城。
我知道,即使我穿过一城烟雨,也难读完汝城这本大书。
来日方长,我总要与汝城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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