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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度短篇小说印象:扎根在生活里的故事

来源:《小说评论》2024年第1期 | 毕光明    时间 : 2024-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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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从短篇小说来看,2023 年是叙事文学的丰收年。虽说短篇小说通常截取的是生活的横断面,但这一年的小说,有不少是在较大的时间跨度里展现命运对个体生命的播弄,文化对社会生活的制约,两性关系对于人性的证明……不少作品由此显得尖锐而厚重。与前两年相比,2023 年的短篇小说的整体成绩要好,有精彩之作,可圈可点的亦甚多。值得指出的是,故事性回到了短篇小说,有不少故事在情节化处理之后,曲折甚至离奇,引人入胜,更催人思考。这些故事凭借虚构艺术表达了作家对社会与人生的独特发现,但又无不根源于诡奇的生活与顽强的人性。

困境里的人生

没有什么比“把自己折叠起来”这一身体动作更能象征今天的人在困难境地里的自处方式的了。杨遥的《把自己折叠起来》是一篇写实性和寓言化结合得很好的小说,人物形象具有典型性。在改革开放中闯过社会的农民李老虎,从套圈圈到开碰碰车,尝尽辛劳,备受屈辱,但谋生的路依然局促,他唯一的梦想是回村当上村委会主任。为了提高竞选的保险系数,李老虎找到了在省城已小有名气的儿时玩伴舒文,求他帮助疏通关系,同其昔日高中同学、现在的镇书记孙林说上几句好话。为了取悦孙林,酒过三巡后李老虎在椅子上表演起“把两只脚勾到脖子上”的“少林绝技”来。孙林两次出去接电话而打断了他的表演,他只好第三次表演这个高难度动作,也就是三次“把自己折叠起来”。尽管“他的骨头啪啪地响”,脸“涨得通红”,“终于成功地把两只脚勾到脖子上,团成一个球状的样子”,但是,“正在他得意时,忽然椅子被压塌了。随着惊叫声,李老虎摔倒在地上”。李老虎的故事说明在权力掌握人的命运的环境里,要想站直有多么困难。其实,掌握他的命运的人,又何尝不在遵从同一生存规则,在更大的权力面前,照样得夹着尾巴做人。饭局上,孙林先后接到上级的电话,且看他两次接电话时的表现:“他脸上都是笑,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夹着,屁股往下坠,裤子褶了起来,像那儿有条尾巴似的。”“孙林拿起手机一看,身子一挺,脸色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下意识地掸了掸很干净的衣服,仿佛上面有灰尘,小跑着走了出去。”寥寥几笔,勾画出了权力对人的异化。

刘建东《穿越夜晚的宁静》,讲的是一个中学老师的故事。主人公魏老师从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放弃了留校任教的机会,到一个炼油厂子弟学校当了语文老师,一年到头骑着一辆摩托车在家和学校之间奔波,经常误课。由于跟校长处理不好关系,遂郁郁不得志,说是调去厂办当副主任又迟迟没有动静,在一个风雪之夜骑摩托出了事故而悄悄死去,留下还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令人惋惜。魏老师经济上的困窘和事业上的失意,他自己不是没有责任,但是如果遭遇类似困境的人比比皆是,那么生存环境的改善就比个人修为的历练显得更为紧迫。东西的《天空划过一道白线》也是一个令人生出遗憾的故事。山区醉鬼杜八的妻子刘丽洲耐不住家贫离家出走,儿子杜远方一个劲追问妈妈的去向;杜八去找妻子,久久未归;两年后杜远方去找父亲;刘丽洲突然回来,等了两年,父子都未归,刘丽洲又去找儿子……如此丈夫找妻子,儿子找母亲,母亲找儿子,一家三口相互等待,轮番寻找,离见面或团聚总差那么一点点,硬生生把“等待”变成轮回,而当寻找和等待一旦变成轮回,就意味着生之困境永远无法摆脱。史玥琦的《夜游神》揭开了惨痛的一页——三十年前亚麻厂发生大爆炸,一群正如鲜花盛放的年轻女工瞬间坠入人间地狱。因静电引起的粉尘爆炸使她们重度烧伤,彻底毁容,此后她们集中住在几幢人迹罕至的安抚楼里,与世隔绝,只能披着厚重的黑纱衣在夜晚行走,成为“夜游神”。“夜游神”的故事给读者以心灵震撼的首先是人生会不可预知地被外力改变和毁坏。它给人的启示是,即使生存处境再不堪,生命还是得顽强地延续,能够证明人的价值的一切都得珍惜。

互联网的诞生,改变了人类传递信息的方式,加快了信息传播与接受的速度,同时它也为现代人提供了新的生存方式,比如网络写作就被不少年轻人当作谋生方式和成名的通道。但是,年轻人热衷甚至痴迷网络写作,有的可能是非理性的选择。房伟的《惜琉璃》就是一篇敏锐地察觉、及时地反映年轻人堕入流行写作困局的小说。海胆、麦烧和琉璃子,三个单身女写手在咖啡馆相遇,成了闺蜜,干脆合租住在一起,从事她们的网文大业。三个底层女写手写累了就聚在一起畅想成名后的美好生活。然而,“她们混了几年,没混出啥名堂,累死累活出全勤,到头来不过温饱。”由于长期生活在虚拟时空,导致现实感丧失,竟然得了“网文不感症”,症状是“有种虚幻感,仿佛时间、空间,都会随时随地发生扭曲,重合,小说中的人物,会跑出来,和她聊天,干扰她的视力,无法对现实做出准确判断”。她们中最惨的是琉璃子,写成了一张青色的、严重缺乏睡眠的脸,还不肯回老家县城继承杂货店,而要一条路走到黑,最后因疲劳过度而猝死。从她留下的“唐穿”题材的残篇里,可以看出她对于富贵和豪华的深层渴望,在现实中难以得到也无法得到的,虚拟世界里不受时空限制的向极盛世界的穿越,完成了物欲的代偿。琉璃子算得上真正的“文青”,她的精神品类与文字执念也相配,但可惜走上了无法把握现实的不归路。这一悲剧故事是作家对互联网时代缺乏系统人文教育的以网络人自居的年轻一代发出的忠告。年轻是人生的未完成态,生存压力无时不在,而一个摆脱了社会角色、闲居无为的人一样会有意外的烦恼。旅美华文作家顾艳的《茉莉,茉莉》讲述了一个寓居海外的丧偶男人的遭遇。李海林移民美国,经过努力获得了稳定的生活,但一次与嫁给老外的女儿一家小聚后的扫兴而归,让他从此宁愿独居,然而孤独感也便如影随形。幸有女邻居茉莉的出现,慰藉了他的乡愁,但不意茉莉猝死,他重回孤单。后来隔壁的空房间搬来一对洋人夫妇,带着一个从中国领养来的小女孩,也叫茉莉。李海林在照看和陪伴小女孩的过程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但由于文化的隔阂和种族的偏见,李海林对女孩茉莉的善意与亲昵竟被当作“性骚扰”吿上了法庭。虽然裁定免诉作结,然而对于李海林来说,移居海外的人生也欠安逸。

乡村文化的两面

乡土中国,有绵延数千年的文化。在两千多年的皇权社会里,乡村是自然性的存在,也是被动的存在,它的文化核心,融贯着统治阶级的意志与愿景,而科举文化也给民间精英的情志表达留有一定的空间。这就是在乡村读书人得到尊重的深层原因。看重会读书的人这一行为,背后的价值观就是书面文化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应享有神灵一般的地位:这大概是乡村文化里最为积极的方面。鲁敏的小说《不可能死去的人》,让我们看到了这一价值观在乡村的无阻拦的延续。东坝的优秀子弟周成山,上小学就表现出天资聪颖,智力超群,特别会读书,简直是文曲星,可是由于家贫,无法继续念初中。这时,“最老早是一起玩泥巴的小孩,一起拖着鼻涕抱着板凳上学”,已经进了初中的积庆,觉得一定能读出书来的是周成山而不是他,于是提出与之交换,得到家人的支持和村人的认可,于是一家人“没有二话讲,没有退路让,把干饭全改成稀饭来喝,肉菜全改成咸菜来吃,只管顶住”,硬是把周成山供养到考上县中,又从县中考上南京航空航天学院。周成山上了大学,仍然由积庆全家勒起裤子扎起脖子供养,实在是抵不住了,乡邻们就自觉自愿地凑起堆儿来,给积庆垫巴上。整个东坝,都认定聪明人读书考学,将来准能干大事,在他通往成功的路上,最值得其他人为之付出,只要他懂得报答恩人,报效国家。“好人好报、春种秋收这是古法,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是天理,人人坚信不疑,东坝真要出了有本事的子弟,那就相当于东坝的手脚长大,个头高壮了,不是大家跟着都荣耀嘛。”东坝人认定的“古法”和“天理”,正是乡村中国千年不变的价值观,是家国相连的一种文化情操。按照东坝人的逻辑,周成山终会成为国家栋梁,给东坝带来更大的荣耀,他的读书是如此重要,那么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他并一路供养他,那就是一种大义。因此在东坝,积庆和周成山的故事可歌可泣。有了这个故事,东坝人不能接受周成山分配工作不久就突然失踪的消息。而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不断打探周成山真实去向的故事,才凸显出乡村社会恪守传统价值观的要义及韧性。积庆因成全周成山而被尊为义爷,周成山不可能死,义爷也不可能死,对于一个族群来说,文化的种子不能死,舍己为人的精神也不能死,它们是“耕读传家”的乡土中国的不灭的命魂。——这就是鲁敏编织的故事对中国乡土文化坚韧传承的最好的诠释。

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是复杂的构成,就像一块铜币会有不同图案的两面。如果说,《不可能死去的人》爬梳出了乡村文化里具有人文价值、值得肯定的一面,那么,在苏宁的《暗格》、杨遥的《把自己折叠起来》、晓苏的《甩手舞》、孟大鸣的《最后一个篾匠》等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乡村文化里由风俗、生存规则、流行观念、功利主义心态等构成的复杂形态。《暗格》的故事发生地菟裘镇是个偏远渔村。一个男人从小生活于此,但他一心离开这个生身之地,成年后进了城,觉得还可以离乡更远一点,故而寄希望于儿子长大后他可以跟着儿子挪动。哪知一次返乡时的交通事故,儿子先留在了故土。小说用这个死了的儿子如锡的视角,观看他死后父母的生活以及他俩与这片土地的不愉快的纠缠。如锡死后,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后来爸爸也死了,埋在了儿子旁边,尽管爸爸“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埋回菟裘。菟裘是他一心想脱离之地”。这就是风俗的力量。如锡的妈妈曾想把儿子从菟裘带走,可是菟裘小镇的禁忌让她怯步——男孩子是要留在他的祖宗跟前的。“风俗是大事,不可触碰”。只要在菟裘,宗法制的传统对人的制约就会从生到死。想来如锡的爸爸不能忍受的就是宗法制遗留的人际关系和生存环境。这种环境体现在“一个镇上,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每个人家和每个人家之间都可以论出亲戚关系,拐一拐,绕一绕,就揪进同一个谱系里了。”而一个镇上的人都能论出亲戚,那么,用亲人的名义干扰他人生活的权利就变得光明正大,在这样的环境里,对于天生有自由精神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囚禁。在菟裘,宗法文化实际上具有虚伪性,宗教迷信也都可以被利用。《把自己折叠起来》直接描写乡村权力关系决定着底层人的生存状态,触及到了制度文化对乡村社会的反现代形塑这一值得思考的问题,是一篇现实主义精神爆棚的小说。《甩手舞》也是发生在乡村里的故事,系“油菜坡”这一文化地理上的又一醒目的标记。据晓苏自己讲,这篇小说“它的创作缘起与一个真实的故事和一段真实的背景有关。”[1]说明故事来源于现实生活,作家显然坚持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对乡村文化建设中存在的问题敢于大胆发言。申遗本来是国家保护和承传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举措,属于千年文化大计,然而到了基层,申遗这一文化建设活动却被个人利用。邱豪和宋潮都望穿双眼等着一场甩手舞,并不是这两个由甩手舞绑到一起的人对公共性的乡村文化遗产充满了热情,而是文化项目会给他们个人带来好处。故事富有戏剧性和讽喻意味,暴露了功利主义时代乡村文化的真实处境及其在私欲作用下的变质。

孟大鸣的《最后一个篾匠》,也是一篇反映乡村文化处境的小说。故事里含有超现实成分,但情节冲突是异质文化对乡村实体文化的侵蚀,农耕文化里的一部分精品不可抗拒地消失,令人担忧和惋惜。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农耕文明里的器物创制,迅速被工业化和科技化的机器生产产品乃至智能用具所取代。农耕时代作为手工产品的生产及生活用具,有不少是实用性与审美性的统一,其所自的技艺烙上了制作主体的情志、生命能量与风格个性,因此具有人文价值。例如铁匠、木匠、篾匠这些行当的产品,上者都是工艺品,是传统生产文化的结晶。楠竹山的唐叔,初中没毕业休学拜师学篾匠,成了楠竹山的富裕户。但好景不长,“篾匠手艺如同深秋的辣椒树,叶子和树干还保持一些绿色,却果实寥寥”,三十五岁时被迫丢下篾匠手艺外出当小工。家乡爆发山洪,他老婆和女儿为打捞他编织的篾篓子而连人带篓子被卷进了溪里。“老婆和女儿是因篓子而死,他从此发誓要织成千上万个篓子送给她们。”尽管他有青光眼和白内障,看不清面前的物体,但亡妻的嘱托和期冀驱使他“走进家门,一分钟都不曾耽搁地翻出二十多年没摸过的篾匠刀具”,爱成了重操旧业的强旺动力,焕发出神奇。他以手为眼,凭着感觉砍竹、破竹,劈篾,“青篾丝都像机器里出来的,每一根的粗细、厚薄几乎分毫不差,而且还像杨柳丝一样光滑柔韧,如同塑料带一般可以任意折叠、缠绕”。一切有如神助,这个神就是他心中的爱人秀兰。眼睛已经坏了,周围的世界像是一张模糊的屏幕,恰恰可以将无时无刻不在心中的秀兰投影出来,他可以一边与秀兰说话,一边娴熟地编制篾篓——当年的唐师傅果然回来了。儿媳刘洁发现了公公织篾篓的商机,打算和公司的总经理唐总合作打造一个叫“楠竹山篾匠”的线下品牌,谋取大的利润。为了提高篾包的生产进度,还千方百计动员公公做白内障手术。唐叔做手术了,但“自从做了这个鬼白内障手术后,秀兰就再也没有出现了。秀兰不来,他打不起精神,像生了病似的。秀兰不来,他也找不到编织的乐趣了,眼睛亮了,一个篾匠的荣耀和光芒却失去了。”唐叔成了名副其实的“最后一个篾匠”,——故事抖露出社会转型期在商业文化的冲击下农耕文明濒临消亡的命运。

在神秘与离奇的背后

小说之为艺术,神秘与离奇是经常得到运用的叙事元素。《不可能死去的人》和《九三年》把这种元素利用得非常充分,增强了小说的艺术魅力,也挑战了读者的悟性和历史把握能力。周成山死得太离奇,难怪他的恩主和全体东坝人要用几十年的时间来追问和探究真相。这个天生的读书种子,被东坝人呵护、扶助、关注和期待着步步高升,就是冲着国家栋梁去的。他也不负众望,考上航空航天学院,毕业分配到军工单位从事研究工作。周成山之死,是一个迷案,着实难以解开,是失事溺亡还是另委他用都有可能,重要的是这个已经远走高飞的人为何会被东坝人如此牵记。小说用一个离奇的故事,完成了叙事目的,回答了为什么说周成山像东坝放出去的风筝,“这根风筝线,不仅是积庆家在拽着,东坝所有人也都悬着”。东坝人“没事把头仰一仰,眼光往远处张张,就能看到周成山代表整个东坝在出息着,越飞越高”,表明周成山实乃积庆崇高大义和东坝人集体无意识的对象化。在离奇情节的背后,是东坝这一乡土世界所守护的人生价值和文化命脉。

肖江虹的《九三年》终篇弥漫着神秘气息。一个四川内江的建筑队来到无双镇,为无双中学建设教学楼。在这群工人当中,有一个戴着断腿眼镜的年轻人。“眼镜”的到来,使正在读初中的“我”和“我”的做校长的父亲大开眼界。“眼镜”瘦弱,建筑队的活他啥都不会干,“他唯一能干的就是挑灰浆,一担灰浆在他肩上摇摇欲坠”,“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如何抵御不被北风带走上了。一担灰浆从挑起到落下短短一百米距离,他能给你走出西天取经的九死一生来”。工头、工友们都嫌弃他,诅咒他。显然,他不是做建筑工人的料,但为何他偏偏就混进建筑队里了呢?故事一开头就设下了悬念。随着情节的推进,被工友看不起、视为异类的“眼镜”,时不时冷不丁地在“我”和“我”父亲的面前显出他的“神”和“奇”来。他帮“我”做数学题时用到高数里的微积分,让数学老师对着作业沉思了八分二十五秒。他演算草稿上的很多字母和公式,数学老师也不认得。他来家向父亲借书,父亲一本一本拿出来的,他都看过。在无双镇上找不到对手的父亲要“眼镜”跟他下围棋,棋局半小时就结束了,“无双镇的独孤求败和四川内江建筑工程队的灰浆工人卢开智酒后对弈,行棋未到中盘便投子认负”。校长临时接到县教育局通知要去参加紧急会议,居然让不在编制内的“眼镜”给他代课。“眼镜”在建筑队不受待见,但是在校长家里地位不断提高,看电视时从大门口挪到电视机前排,在工程队里,唯有“眼镜”被另眼相看。“眼镜”究竟是何许人?这个名叫卢开智的年轻人,何来那么渊博的知识?又为何混在根本不适合他的建筑工程队里?卢开智的身上布满了疑点。更让人感到意外和无法理解的是,在即将离开无双镇的前夕,卢开智竟然被射杀于镇西湖边的松林里。他出事的那天晚上,为何一个人去到湖边?他是死于他杀还是自杀?《九三年》是 2023 年里最让人迷惑不解而又黯然神伤的小说。故事的神秘性和人物的悲惨结局具有开放性。卢开智无人知其来处,然而他的真实身份尽管隐隐约约,但从小说的暗示描写里,读者还是可以猜出他曾经有过的经历。他在语文课堂上送给学生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相信眼睛和耳朵,要相信脑髓,脑髓才是人最后的篱笆。”“卢开智”这个名字,象征了他这类人存在的价值:用有知识的头脑,让人开塞益智。在他的身上,带着智识分子的特性:广泛获取知识,凡事独立思考;有理想,劝导学生有更高的追求;对底层人也平视,而不高高在上;有权利意识和反抗精神,尽管是弱者中的弱者,但为了维护工友的利益而敢于挺身说话;爱美,珍视自然美,在操场的雪地上用脚踩出玫瑰花……校长许觉民,名字的含意与卢开智相近,是一个忠诚于教育事业的人。为了教学楼建设项目获批,弯着腰觍着脸跑了半年,还拿出自家的珍贵之物送礼;施工过程中亲自监工,终于建成了全县质量最好的教学楼。在无双镇,也只有他懂得卢开智的非凡及其价值,所以卢开智死后,他为之安葬,还让自己的儿子为卢开智戴孝。卢开智的死,让他产生从未有过的惊惶,从此变得沉默,说明他感觉到了知识及其主体的时代际遇。卢开智之死,是知识精英中的一员不幸遇害的悲剧。小说的叙事视角和语气,成就了特殊语境里的启蒙意旨的表达。

时间里的情与爱

《昙花现》“写的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2]。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讲了一个上一代人错失爱情而终生眷念的故事。主人公林莉与“我”的妈妈是闺蜜,“我”叫她林阿姨。林阿姨年轻时有过一段闪闪发亮的人生。十七八岁时,她和几个女伴一起从农村被招到文工团。在几个女伴里,她生得最好看,唱主角,光彩照人。她的美,让常常坐在前排看戏的地委书记的贴身警卫员钟俊仁着迷。他近水楼台,顺利获取了林姨妈的芳心。在人们眼里,他们两个的确般配,加上又有地委书记的认同,他俩的恋爱轰动了县城。可是,钟俊仁后来要去山区农场护林。一起从农村回来的姐妹因对那种穷极无望的生活彻骨的害怕,“商量了一整夜,拼命劝阻林姨妈,再也不能回到松村那种穷山旮旯里生活”,就这样,美好的爱情让位给了以为会有的“新生活”。然而,错失了的钟俊仁从此住进了林姨妈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去,林姨妈也因之失去了正常的婚姻与家庭生活。与人结婚后生了一子,“刚出月子,就跑去工人医院找王姨妈,瞒着林姨父做了结扎”,不是为了保持身材而不再生孩子,而是为了心里的那个钟俊仁。多少年来,林姨妈的夜晚总是来“我”家度过,连中秋节也不例外。用“我”妈妈的话来说,她“不经营自己,更不经营家庭。样板戏主角在台上演着别人的人生,催人振奋,台下却一塌糊涂”。钟俊仁的英俊与她的璀璨一拍即合,在她的一生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可那种生命体验无可替代,就像昙花虽然绽放完毕就立刻凋谢,但它的美无与伦比。林阿姨亲手在天台种下两棵昙花,一个人通夜观赏昙花开放的全过程,唯有自然界这难得一见的美可以与她一生中的刹那芳华相媲美。为最配得上她的人所追慕,是一个女性自身美的对象化,是自我价值的最大限度的实现,所以,对于林阿姨来说,被生活所吞噬的爱情,会支配她的一生,她不得不用五十几年的时间守护那个美丽的片刻。短暂与长久的悬殊,显现出爱情与生命的真谛。所以黄咏梅说:“时间经常成为掌握主人公命运的那双手。”她的这篇构思精妙的小说,再现了时间的魔法,让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变成了人生的启示录和婚姻的照妖镜。

擅长写情爱心理的张惠雯,每年都有耐读的小说奉献给当代文坛,《雪中散场》是她的又一篇佳作。作品仍然以写心理生活见长,只不过表达的是怀旧的感情,有哀伤而不失光亮,因为这里有对亲人的爱与依恋,还有发生在亲人身上的爱情故事,它们都美好得让人无法忘怀,任何时候怀想起来哪怕感伤也让人感到温暖。小说是以儿童为视角的,儿童的内心最单纯,但内容有着容易被成人所忽略的丰富。童年最需要温馨与快乐,而家和亲人是快乐的源泉,亲情因而也是孩童最大的依赖。故事里姐姐谈恋爱了,家里来了新的人,给八岁的小妹妹带来了新奇、关爱与温暖,小女孩不知道大人安排她在姐姐的恋爱中担任了特殊的角色,而感受到的是经常被姐姐和那个人带去看电影的无比的快乐。然而,“快乐必然伴随着快乐的终结,就像欢聚必然走向散场。悲喜是相生的”[3]。随着姐姐的出嫁,恋爱者散发出来的让小女孩以为是属于她的奇妙的氛围和美好的感觉也被带走了。这就有了故事的结尾:父母和“我”走到“人民影院”,正好电影散场,在一片湿雪冰冷之中,“我”追忆去年和姐姐及“那个人”看电影散场的情景,悄悄地哭了,第一次感到“生命里刻骨的失去和孤独”。前后对照,胜景难再,散场的寂寥与时光的易逝令人持久伤怀。小说的回望式的叙述,深情绵邈,幽婉动人,凸显出童年的纯真感受在人生的体验中最可宝贵。

伦理与人性

人的生活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复杂关系中形成,给文学书写带来了取之不尽的素材。爱情和亲情是其中的人际关系,可以常写不衰,值得做审美把握的,还有生命界自然形成的伦理关系。伦理关系往往体现出族群的文化特性,而伦理作用于人的生活时,普遍的人性在其中会发挥酵母般的功能。2023 年的短篇小说,在这个领域里也有不俗的表现,金仁顺的《白色猛虎》,杨知寒的《三手夏利》,南翔的《红隼》,了一容的《白雪》,盛可以的《接骨木酱》,堪称代表作。

金仁顺的《白色猛虎》发表于《万松浦》的创刊号,但其更大的影响产生于 2023 年。小说讲了一个在冰雪世界里发生的故事,人物原型是作者度假时见过的一个女老板[4]。离异的母亲齐芳,独自将儿子齐野养大,她在长白山经营着一个名为“白色猛虎”的客栈,这天,儿子带着比他大九岁且离异过两次的女友来到客栈,在她的生活里掀起了微澜。故事以接机始,送机终,在这一过程中,母子的伦理亲情同恋人的情爱关系发生了隐约的碰撞,亲情的权力在爱情面前不得不收缩。以前接机,儿子对母亲亲昵得似乎母亲就是世界的唯一,可是这一次儿子带着女友回来,“验过行李出门后,齐野朝接人的人群里扫了一眼,动作一下子僵硬了”,说明亲情早已向爱情转移。准婆媳第一次见面,齐芳就感觉到了未来的儿媳是个不一般的对手——“杨枝的手跟她的名字一样,肌肤柔嫩,但骨节分明,软中有硬”,这双手已经从含辛茹苦的母亲手里,攫走了她生命寄托的儿子。回到长白山的家里,儿子齐野的心时刻放在女友杨枝的身上,而杨枝的漂亮、性感和她的履历及交际能力,让经历过人生凛冽的齐芳对儿子的选择心存疑虑。最后,杨枝在离店时为自己付了房费,表明爱情与亲情界限分明,而齐野在登机前要走了他爸爸留给他的一百万存折,理由是女友过生日需要花钱,这岂非亲情被用作了换取爱情的筹码?眼看着经营多年的堡垒被轻易推倒,齐芳产生命运眈视的强烈忧惧,不得不动用伦理最后的牵拉力,但也不过是给了血缘关系一个宿命般的结局。90 后作家杨知寒,近几年作品屡屡登上选刊,《三手夏利》,尽显出青年作家难得的社会关怀。小说讲的是发生在两个老年人之间的故事,目的是回答老年人需不需要情爱。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伦理态度。通常,对老人的印象和认知被固化,似乎上岁数的人,千篇一律地“拥有不够通达的思维,好为人师的习惯,早睡早起的规律”,而杨知寒能够醒觉,追问“是什么让我们失去了对日常之外他者的好奇之心,体恤之念,是什么让观众以为老年人就该像相亲节目里一样,‘见面必聊生死’,爱情、灵魂、生理需要都是尴尬的话题”[5]。《三手夏利》就是这一人文自觉的产物。吴天华、卜文彬这两个形象,不是概念化的老人,而是有血有肉有感觉的个体。他们的个性和需求一生被他人忽视,甚至亲人也不理解,但他们在丧偶后的老年岁月里仍不甘心而努力寻找,最终获得了回报,他俩在发现自我中互相发现,成为想象不到的好朋友,三手夏利车里充满了活力与欢笑。犹如枯木逢春,退休工人吴天华和卜文彬在老境里得到了人生的绽放。三手夏利是老年婚恋剧里的一个道具,寓意深刻。“车是三手,也许冥冥中有因缘,人和车一样,被反复交易,经三回手,是合理的结果。青年时磨过自己一回,中年也磨一回,到老年,她无比渴望结束,却仍怀最大希望,车程能落得漂亮。”吴天华的思考超越了伦理阈限,而回到人自身,它给予读者的启迪,不止于如何看待老年。

南翔的《红隼》含蕴着双重的伦理思考。都市里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进入了作家的视野,小说的主角叫“豌豆”,四岁时被确诊自闭症。“在屡屡求治而豌豆的表现不得寸进之时”,父亲开始“频密地出差,乃至每次出差的时间悄然延长”,直至以“心伤”为由,“不着家、不落屋”。面对孩子父亲的仓皇逃离,豌豆妈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坚持,辞掉待遇不错的工作,以全部的精力和极大的耐心为“豌豆”营造能够诱发他的交流和表达欲的成长环境。两者相比,父亲逃避了伦理义务,在孩子的心上造成了阴影。故事里的另一伦理关系,发生在红隼家族里。豌豆家的阳台意外飞来一对红隼,在花盆中筑巢,孵出了五只雏鸟,右翅受伤的红隼爸爸却口衔虫子勤喂红隼宝宝。这个情节,同豌豆父亲因脚被豌豆碰下的砚台砸伤而对豌豆心怀失望与厌弃形成了对照,它诠释了伦理在本义上是一种生存规则,要求在同类中,尤其是有血缘关系的家族里,强者要为弱者无条件付出。小说结尾,豌豆画出《爸爸喂孩子》的新作,投射了孩童需要父亲保护的本能,也说明伦理既是社会性的,也是自然性的。红隼家族对豌豆有治疗之功,又隐含着人与动物的伦理关系。所以《红隼》是“一种生态与人文的结合的小说”[6]。东乡族作家了一容的《白雪》,也有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描写。“白雪”是一头母山羊的名字。这头母山羊,是红山村小学生伊斯哈格的奶妈。他生下来时,母亲兰芝没有奶水,孩子差点饿死,父亲章永旺从村里人手上买来这头母羊,救活了他,从此,母山羊白雪成了伊斯哈格形影不离的伙伴。每次,伊斯哈格吃馍馍时,都要给母山羊妈妈掰半块吃,两个一起玩耍,一起到山坡上摔跤,一起赛跑。到上学了,伊斯哈格还骑马一样骑着自己的奶妈白雪去学校,他们之间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人与家畜,有了这样的伦理关系实属罕见,也非常可贵。可是其他人为了私欲,毫不理会动物会有恩于人类,人对动物也会有亲人般的感情。村子里跑新疆做生意的羊绒贩子老马为了解馋,趁人之危买下了白雪,把它杀了吃了,让伊斯哈格伤心大哭,他的父亲也不忍。人不顾惜动物也是生命,还体现在为了一点钱和私利,牧场的人可以在羊身上往死里薅羊毛、抓羊绒,把满圈的山羊浑身抓得烂洼不糟的,白山羊统统变成了红山羊。《白雪》这篇小说的主题并不单一,它最重要的主题应该是讴歌老实人后躺牧场场长章永旺廉洁奉公、不谋私利的崇高品德,篇名就有这样的寓意(象征人的心地一尘不染,洁白无暇)。然而小说中的杀“白雪”吃和竭泽而渔式地抓羊绒这两个事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引起关于人与动物关系以及人性的思考。

盛可以善于写两性关系,她创作的两性故事,往往能直击人性的深幽之处,《接骨木酱》不例外。夫妻关系也是一种伦理关系。结合在一起的男女,在生理、能力和知识等方面不一定完全对等,并且会发生变化,当双方在总体上产生悬殊,伦理意识就成了粘合剂。而在两性故事里,人性对男女关系的破拆更有杀伤力。正如接骨木酱具有美味和毒性的两面,端看对原材料如何处置。结婚三年,避孕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战斗,困扰着做丈夫的和做妻子的。两次人流手术给妻子造成的痛苦,让做丈夫的心生愧疚,为了承担起保护自己的女人的责任,他决定去绝育。他瞒着妻子一个人跑去医院,固执地走进了手术室,接受了输精管结扎手术。他没有料到,妻子觉得他不再是正常的男人,对他的身体产生了生理上的反感,进而扩展到心理上的厌恶。狩猎上的热烈与快感不再不说,连妻子自己都惊恐的是,如医生所料,“母性的幼苗破土而出,迅速生长,转眼变成茁壮的渴望——她想要孩子”。她不按常理出牌,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在摊牌之后,做丈夫的出于男人的尊严强装大度,平静地签署了离婚协议,但是,人性让他内心涌动着巨大的悲伤、愤怒、怨恨以及某种疯狂的嫉妒。他不甘为对方付出却遭到背叛,一边继续关心和帮助离了婚的妻子,维护好男人的形象,一边使出手段,查找到底是谁在妻子的子宫里播下了不道德的种子。他决定持续努力,让她回心转意。为了清扫阻挡她回心转意中的路障,他使出了超出道德极限的险招,制作有毒性的接骨木酱,企图去除她肚子里已经七八个月大的孩子。为了承担伦理责任而走到了反面,扭曲了婚姻的走向。

叙述作为本体

小说重在讲故事,“讲什么”顶顶重要,它决定着作品的思想性,但“如何讲”也关乎故事讲述能否取得最佳效果。故事成为作品后,“如何讲”与“讲什么”就不可分,正所谓形式是完成了的内容。小说不等于故事,就在于前者是一种叙事,即叙述过后的故事,叙述是故事本体的呈现方式及全过程。截取生活横断面的短篇小说,要想增强作品对社会人生的涵括力和审美价值,叙事艺术显得尤为重要。2023 年的短篇小说,注重叙事方式、叙述视角、叙事技巧的运用,叙写富有个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夜游神》《惜琉璃》《暗格》《天空划过一道白线》《最佳编剧》和《从麋鹿渡到老粮仓》等可作为例子。

《夜游神》是《收获》2023 年第 4 期“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打头的作品。作者史玥琦现为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余华的弟子。史玥琦不愧是学院派作家,当过实习编辑,对小说作为叙述有高度的自觉。《夜游神》的创作是对一群受伤的东北女工的致敬,大爆炸已经成为往事,那些被毁去了容颜的女工她们是怎样活着,后来又经历了什么,只有通过有设计的叙述,才能让这些女工非常态的生存、煎熬的内心和在黑暗中的精神寄托,借当事人自己对记忆的书写浮现出来,因此才有了这一关于写小说的小说,也可以说是“元小说”。在谈到《夜游神》的叙事原委时,史玥琦就说到:“这是一篇关于小说做法的小说,由四篇退稿信和四段小说形成。当人物掌握了叙事,她们的生命便进入自在的广域,我庆幸她们有笔,可在伤痛时沉默,欢快时舞蹈,我猜测她们的初衷和所得的慰藉,有一点我肯定:命运未得眷顾时,可依靠的,是故事如何讲述。”[7]《夜游神》故事的超常性和吸引力,主要来自四段小说讲述的惨剧造成的生命之痛,和四封退稿信所埋藏的通向巧合性故事结局的悬疑线索。小穆(编辑)与叶子(作者)通信称谓的变化(从“叶子女士”到“叶子阿姨”)让二人的真实关系渐次明朗,指向读者所期待的结局,由此形成“故事”,表达了后来人对灾难幸存者的伦理关怀,也实现了小说对于生命意义与价值的探询。这样的叙述方式所处理的伤痛的过往及其在现实人生中的延续,在非虚构写作和社会新闻故事里是无法看到的。无独有偶,房伟的《惜琉璃》也在叙述者讲述的过程中嵌入了主人公的小说残稿,作为悲剧角色的心灵显影,其叙事虽说不属于元小说性质,但在形式上,与《夜游神》异曲同工且特色鲜明。房伟是学者型作家,对小说作法的看重源自专业意识,创作自带先锋性。《惜琉璃》以新新人类中的网络人为关照对象,作家对她们的世界洞若观火,但采取的表现方式是尽可能复原这些网络沉迷者的精神和语言生态。海胆、麦烧和琉璃子三个女写手似乎各有个性,比如对作家这个职业的看法不同,喜欢的网络形象也不一样,但都是网络上的追梦人,无论口中还是笔下,操的都是网络语言。她们所不满意或鄙弃的是现实生活,因而用虚拟世界进行替换,她们喜欢“唐穿”(穿越盛唐)类型的网文,也说明这样的网络文学是她们的白日梦。琉璃子走得最远,她的家境、教育背景和自身条件最差,因此虚拟世界的替代性更强,现实中的低贱与窘迫完全可以被想象世界里的高贵与华丽覆盖。所以小说插进她的那部《安乐未央玉琉璃》的几段残稿,用第一人称来叙述,写穿越成功,主人公置身的环境和被赋予的身份,亦真亦幻,似梦非梦,而这正是网文作者深意识的真实流露,表明作者已病入沉疴,因而其悲剧结局令人痛惜但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如果全篇都用第三人称来叙述,故事肯定不会这样有趣和感人,小说的劝谕作用也会降低。

《天空划过一道白线》的叙事形态也与故事的内容高度吻合。作家东西发现生活中的“等待”并非单向,于是在小说里把“等待”写成了圆形,让杜八一家表演了“等待”的复杂性,以暗示“等待”并未终止。与“等待”的轮回相适应,小说的叙事选择了独特的结构方式,即在该期《人民文学》卷首语中所说的“激活重叠扑空的‘三岔口’传统架构”。错过是因为每个人都以寻得对方而不断移动,结果难以相遇在同一位点,寻摸屡屡扑空。这种情况如出现在三个人之间,就成了寻找和等待的循环。杜八刘丽洲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杜远方,正是陷入了这样的怪圈,基于此,“三岔口”结构让小说的现实表达向寓言化叙事转变,赋予了故事以新的内涵,但作为小说作品,“故事”与“叙事”已难分先后。苏宁的《暗格》在叙述角度上别具一格。《暗格》采用的是“亡灵叙事”,让跟随父母回乡遭遇意外而死去的“我”作为叙述者,讲述跟菟裘镇有关的父母和族人的故事。“我”出生在外地,却命丧菟裘,还依照风俗葬在了这个所谓的祖居之地,由这样的亡灵来讲述,菟裘先就有了不祥之气,与菟裘人维护(更多是利用)的宗族权威形成了对照。“我”的死宣告了原有家庭的瓦解,父母离婚,父亲再次组建家庭,又生下了儿子,但由于“我”的坟墓在菟裘,母亲每年三节要来儿子的坟上,坟墓成了冲突的交接点,菟裘人的自私和宗法社会的虚伪便在对待实利的态度上暴露出来。菟裘是个亡灵都感到厌烦的地方,难怪“我”的父亲一心逃离,可见名为祖居之所和归葬之地的乡土,并非灵魂的家园——小说的主题借亡灵的见闻得到了隐晦的表达。

都说创新是艺术的生命,小说艺术的创新有多种途径和方法,而在叙述上的独特个性与风格也会提高作品的完成度。马拉的《最佳编剧》和学群的《从麋鹿渡到老粮仓》给人以新鲜感的,首先不是所讲故事的内容,而是讲述故事时的独特语气和语调。读这种小说,读者是从颇为别致的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去揣摩作品的内涵、主题和人物形象的。《最佳编剧》像一出都市爱情轻喜剧,中间搞笑,曲终奏雅。小丁和小方两个闯荡大城市的年轻男人,在租房时认识,住到了一起。两人对各自的故乡都充满了厌恶,所以有共同语言。这两个时代和社会的边缘人,深知自己在城市的地位,所以生活态度不无颓放。除了喝酒,最大的快乐是与异性交往。小丁是主角,小方是陪衬。在碰上蒙娜和丽莎这对闺蜜后,小方不犹豫不做作,先取得收获。小丁的小坏反而暴露出本质的纯良,只是好事多磨,藏在身上的羞耻心一度让事与愿违,但经历曲折,最后还是赢得了爱情。以猎艳始,以恋爱终,这些都市漂泊者的故事像戏剧一样有趣。小说的叙述语言辨识度很高,用人物对话自曝人物的心理与性格,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次叙述者的讲述便犹如对口相声,小丁逗哏,小方捧哏,前者是主要的表演者和动作方,因此最后的包袱落在他的身上,令人忍俊不禁而又为之庆幸。《从麋鹿渡到老粮仓》笔致的越轨性更强,叙事风格与王朔好有一比,用一点也不正经的语言来叙述假正经,不无戏谑,是对不合理秩序的一种解构,——“怎么讲”由此获得了本体的意义。


注释:

[1]晓苏:《生活的触动与启发——〈甩手舞〉的创作缘起》,《中国作家》2023 年 3 月 6 日微信公众号。

[2]黄咏梅:《我想在〈昙花现〉里呈现出一种记忆中的时间的节奏》,《小说月报》2023 年 3 月 31 日微信公众号。

[3]张惠雯:《如此的光明,如此的柔情——短篇小说〈雪中散场〉创作谈》,《当代》2023 年第 4 期。

[4]参见金仁顺:《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时刻》,《小说选刊》2022 年第 12 期。

[5]杨知寒:《藏于日常的渴望》,《小说选刊》2023 年第 3 期。

[6]南翔:《〈红隼〉是虚构与非虚构的打通》,《小说月报》2023 年 5 月 22 日微信公众号。

[7]史玥琦:《故事还没说完——小说〈夜游神〉创作谈》,《收获》2023 年 7 月 26 日微信公众号。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当代文学问题史研究”(19BZW09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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