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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嘎公的渔网

来源:红网时刻   时间 : 2024-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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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公、嘎嘎是我们土家族人对外公、外婆的称呼。

我从小就崇拜有一技之长的人,显然我的嘎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特技就是织得一手好渔网,在我们大队及周边织渔网手艺人中,称得上是拔头筹的。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临水而居的人家,都有“靠水吃水”的手段,打鱼摸虾,是生存的本能,但织渔网却是一项技术活,不是谁都会,更不是谁都精的。单是网眼大小,一张网几千上万个眼,眼的大小必须一致,稍有偏差就会废了整张网。

织一张网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所以当时一个家庭拥有一张渔网也是很值得炫耀的事。

在我记忆里,嘎公有永远也织不完的渔网。

小的时候,由于父亲在遥远乡镇工作,常年不能回家,母亲要在大队争工分,便经常将我们两兄弟放到嘎嘎家,嘎嘎家离我们家也只有两里的路程,等到上学了,就经常乘放学时,直径跑到嘎嘎家去,不仅仅是舅舅家的几个表兄妹年龄相仿,有玩伴,而是嘎公的渔网深深地吸引着我。

嘎公每次看到我们两兄弟的到来,便会停下手中的活,从堂屋的竹篙子上取下已经旧得灰白的渔网,腰上捆扎着小鱼篓,换上用废旧轮胎皮做成的草鞋,一个人沿着屋后小路到河边去打鱼,不用怀疑,一个多小时后定会满载而归,有时嘎公也会带上我,我便提着鱼篓,站在岸边,看着嘎公在齐大腿深的水中,一网一网撒下去,大约十网总会有二三网有鱼,大小不一,品种不一,嘎公于是将一些小的,或不好烹饪的杂鱼选出来,放到河里,如遇上小螃蟹,就将大钳子揪下来让我生吃,说是吃了长力气的,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一种淡淡的咸鲜味,嘎嘣嘎嘣脆。

嘎公还教我撒网的技巧,和辨识鱼的品种,如果时间允许,还让我撒上几网,有一回,我还真的网上了一条半斤鱼重的大眼刁子鱼,嘎公也跟着我一起兴奋了好一阵子,说他都很难网上这么大的鱼。嘎公打鱼从不贪,每次只要够吃一餐就可以了,说细水长流,不要赶尽杀绝。打鱼回家后,嘎公将鱼篓交给嘎嘎后就去整理自己的渔网了。

嘎嘎则乐呵呵地将鱼收拾干净,不一会儿,一钵香气扑鼻的紫苏叶炖河鱼便端上桌来,嘎公一定将最大的两条鱼先夹给我们两兄弟后才开始自己吃,嘎公知道我们早就馋了,那时吃肉买糖都要凭票的年代,能吃上新鲜的河鱼该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这时嘎公还自酌一杯从供销社打来的苕酒,边喝还叫我们唱一段革命样板戏的选段,那快乐的情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第二天,嘎公肯定要将渔网拿到外面晾晒,仔细将渔网中的杂草捡拾干净,还要将破损的网眼修补好,嘎公还戏谑说,这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打鱼人来说,不完全是指干事三心二意,晒网而是为下一次的打鱼做好准备工作。

在外人看来,一贯以严肃,不苟言笑的嘎公形象在我心里却是慈祥仁爱,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嘎嘎嘎公真心疼外孙”吧。

外表冷漠的嘎公其实还是一副热心肠的人,一次,一个冬天,本队的一位老人久病卧床,午夜时分突然想喝新鲜的鱼汤,在那个物品极端匮乏的年代,有钱都无处可买,老人的后人便提着马灯敲响了嘎公家的门,嘎公听了来意后马上明白了,这是老人回光返照,最后的心愿,嘎公二话不说,提起渔网便和老人的后人一同到渫水河,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凭着对河道的熟悉,硬是撒网捕捉了几条鲜活的𫚔股鱼。据说老人喝了鱼汤后天亮时安详地离世。

嘎公还经常带着半成品的渔网赶集,周边的几个赶集的日子他是必到的,放寒暑假,我也喜欢赶脚随嘎公去集市,每次赶集,嘎公只找一处墟场僻静的地方,将一些半成品的渔网依次挂在一个横杆上,再卷上一支土烟,长长的“喇叭筒”会燃烧很久,支起织网的架子,便独自沉浸在网的世界内,也不管我,任我淹没在赶集的人流和繁杂的吆喝声中,等到集市人潮慢慢退去后,我也像一片浪渣又漂到嘎公的摊位,嘎公正紧张地伸长脖子张望着,见我的到来,长舒一口气,笑着拿出几张皱巴巴票子,拉着我的手说,平儿,走,嘎公请你吃饺儿(馄饨),今天生意还可以。

我对挂在横杆上的渔网一看,并没有减少啊,嘎公见我一脸疑惑,就笑着说,傻瓜,这些都是样品,顾客是看了样品再定制的,先交一半的订金呢,你看,今天订了五张网,这又得忙碌一阵子了啊。从嘎公佝偻着身子收拾摊位的背影来看,嘎公此时的心情是愉悦和满足的。

有一次我和弟弟到嘎公家,没有见到嘎公像以往一样兴奋地提着那张灰白的旧网去打鱼,只是听到嘎公的几声叹息,坐在那把老木睡椅里抽着闷烟,嘎嘎则轻轻抚摸着我们兄弟俩的头说,家里早就断油了,做鱼很费油,嘎公听说你们兄弟俩要来,特地将旧渔网卖了,在食品站称了几斤猪板油,今天炼猪油,给你们炒油渣红薯饭吃。

原来嘎公常年在昏暗的油灯下织网,眼睛患上了白内障,使织网的速度下降了,已经有半年没织出一张网了。再说,嘎公经常在河水中捕鱼,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也不能下河打鱼了。于是把家里承载无限欢乐和希望的渔网卖了。当时我心疼得紧紧抱着嘎公哭了起来。

后来,我们一家随父亲工作迁到了西北乡,离开了老家, 听到嘎公病重的消息是在一个冬天,当父母带着我们急急赶回来时,嘎公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听舅舅说,嘎公在临终前,交给他一个本子,里面记录着客户定制渔网的明细,并嘱咐完工的渔网要及时交给客户,未完工的要将订金全额退还。

这就是我的嘎公,一生用一张渔网为后人树立了做人的标杆。现在时常在梦中还看见嘎公倔强地站在渫水河中,在落日余晖中一遍一遍撒下希望的网。


2024.4.10 写于毛泽东文学院


(作者系石门县政协副主席 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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