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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爱晚亭记

来源:《光明日报》2024.6.21   时间 : 2024-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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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亭子,在湖南的曝光率最高。每天一辆辆大巴,载着天南地北的游客,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平均停留半小时左右。游客绕着高低两口池塘,转一圈,在爱晚亭合个影,然后隔着那道矮墙,眺望里面错落有致的各式屋顶,就算是逛了一回岳麓山与岳麓书院。

长沙本地人逛山,则不用这般火急火燎,一般都会爬上山巅,最不济,也会攀至山腰。爬山的路径,虽有多种,但多数人还是喜欢从清风峡这边开始,爱晚亭则是起点。没有更多的说法,只是已成内心习惯。每次看一眼这座亭子,心就安宁了,人就精神了,腿脚就麻利了。即便不从这边上山,下山时也会绕过来,仿佛不看一眼爱晚亭,就不算到过了岳麓山。

毛主席在这里的轶闻,流传甚广。说他就读一师时,暑假基本不回韶山,而是留在长沙,或发愤读书,或调研百业,或与蔡和森、罗学瓒等挚友纵谈时代风云,抒发革命豪情。这里,便是他们的常聚之地。有时谈兴太浓,忘了时间,干脆就幕天席地,夜宿爱晚亭了。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每次靠近爱晚亭,总感觉有一股蓬勃的青春气息,迎面扑来,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

爱晚亭建于1792年,距今已有两百余年。这对年轻人来说,时光已有些老旧。可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当初的建亭人,仿佛就在时间隔壁,侧耳倾听,还能听到他们虚渺的笑声。过去的时光,其实很容易压缩成一张薄纸,人生百年,不过一念。童年往事,恍若昨日。所谓的漫长,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

筑亭人是岳麓书院山长罗典。此亭原名红叶亭,亦名爱枫亭。自是因为峡谷枫树较多。1795年,江苏人毕沅奉诏前来湖南平叛,这是他第三次为湖广总督了。忙里偷闲,赏游至此,见满谷枫红,忽然福至心灵,便将此亭更名为爱晚亭。取杜牧《山行》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之意境。季节愈晚,枫叶愈红,游人愈爱。自此,爱晚亭声名鹊起,与滁州的醉翁亭、杭州的湖心亭、北京的陶然亭,并称为全国四大名亭。

爱晚亭最初的模样,我们已无法知晓。1868年,湖南巡抚刘崐曾主持修复过。1911年,湖南高等学堂学监程颂万再次修葺。看1926年的老照片,因亭身过宽,爱晚亭看起来不高,矮矮墩墩的,有些笨拙。虽重檐四披,集脊攒顶,但因为盖的是青瓦,四角也只是微微翘起,质朴中稍嫌呆板,缺乏精、气、神。

现在的爱晚亭,是1952年由湖南大学校长李达主持修建的。作为“毛泽东从事革命的策源地之一”,重修时特别注重它的精神风貌,特有如下举措:一是让亭子瘦身增高,由“矮胖”变“修长”;二是加大四方翘角幅度,让它更舒展,更雄丽,状若大鹏展翅。并在角尖设琉璃降龙脊兽,既庄严气派,又灵动精巧。三是请毛泽东题写爱晚亭匾额。匾为红底,字为鎏金,字体大气风流,骨韵独具。四是盖靛蓝琉璃瓦,漆朱丹圆柱,描彩绘藻井,竖葫芦宝顶。1969年,又刻《沁园春•长沙》于亭内窗棂之上。毛体龙飞凤舞,铁划银钩,为新亭再添几分气韵。这样一来,新亭360度,便再无审美死角。

不仅如此,新亭还成了岳麓四季风光的最佳点缀。只要将爱晚亭摄进去,拍出来的照片,就没有不精彩的。春夏季节,樟枫新叶疯长,满谷绿意盎然,映衬天空池塘,把整张照片都绿“糊”了,这时有爱晚亭一角斜出,便破了这种单调。那块大红的匾额,像万绿丛中一点红,而靛蓝色的琉璃瓦盖,则像华南五针松的颜色,照片由此便有了层次感。靛蓝裹红,再辅以大片的嫩绿。

到了秋天,满谷红叶欲燃,那顶靛蓝瓦盖就更显重要了。它能让散乱的目光有一个聚焦点,同时能平静体内被燃叶煮沸的热血,让心灵永保清明。冬景肃杀,谷内多落叶乔木,充满了阴晦之气。颜色鲜艳的爱晚亭,便成了温暖的亮点。就像女子照相,喜欢以旧墙破壁作背景一样,置于灰败寒林的爱晚亭,也显得格外的柔美俏丽。若是大雪天,两重檐瓦都被白雪掩盖,满山谷白茫茫的一片,这时爱晚亭那块匾额,就像一簇怒放的红梅,也像一捧温暖的心火。

爱晚亭最初的楹联是由筑亭人罗典所撰:

忽讶艳红输,五百夭桃新种得;

好将丛翠点,一双驯鹤待笼来。

这副楹联既有性灵的一面,也有写实的一面。那会儿,罗典刚在岳麓书院前台周围种满了桃树,很是自得。“桃坞烘霞”,便成了岳麓八景之一。上联是说,我惊讶地发现,有了我新种的五百株桃树,秋叶再红,恐怕也得稍逊一二。此联的浪漫处,是跨越时空的春秋对比。世俗处呢,则多少有一些借对联给自己表功的味道。

亭子以“红叶”冠名,意在赞美这一山秋色,而现在你却说,春花红于晚秋叶,呵呵,这不是打脸么?很显然,上联并不适合这座亭子。下联跟亭子也无多大关系。罗典想重点突出的,还是他养的那双驯鹤。意思是说,这层层叠叠的翠绿,有些单调了,还需我这一双驯鹤来画龙点睛。以黛青色的山林为背景,白鹤飞舞其间,自然非常打眼,说是画龙点睛也不为过。

只是那些“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学子读到此联,心中会不会产生某些异想来,就不得而知了。是啊,要想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得甘心呆在帝王的笼子里。不过,这个“笼子”也可以理解为法纪规章,这样心里的不适感,可能会减轻一些。但无论如何,此联的立意,远不如吹香亭那副“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的楹联。上联是指学子可放飞自由心灵,下联意指书院人才辈出。

1911年,学监程颂万在修葺爱晚亭时,将此联改为:

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

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

这么一改,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山径晚红”与“五百夭桃”,失去了关联性,变得前言不搭后语。下联“峡云深翠滴”,在意境的营造上,也互相龃龉。峡谷既然云雾缭绕,就无法呈现青翠欲滴的情境来。峡云与深翠,不宜混搭。

程颂万早年科举屡试不第,后弃文从理,才名传于世。其人酷爱诗词,晚年渐工,被湘人称道。可此联改得差强人意,不如原联好。奇怪的是,1952年爱晚亭推倒重建,竟让程氏改为的楹联保存下来了,或许只是取其纪念意义吧?毕竟,若没有这副对联,爱晚亭就再也找不到与历史关连的东西了。

盛世华年,爱晚亭成了中外游客的打卡地,也积累了不少新的佳作,其中衡山人汪涛为爱晚亭撰写的一副嵌字联,成了岳麓山迄今为止最长的楹联,共192字:

爱日喜雨,蒸润着锦绣山河,汇八百里洞庭,耸七二峰衡岳,归楼听叶,古寺飞钟,林下停车,亭前放鹤。寻汉魏最初胜迹,览湖湘首著名城,大可搜芷搴兰,岂惟赏心憩足,岁月莫蹉跎。值兹风和景淑,且登临看东流帆转,南浦雁回,北麓斗横,西峦光霁;

晚烟朝霞,烘笼过繁华厦宇,溯三千年历史,数廿四代英豪,泄恨鞭尸,离骚忧国,遗书匡世,评论兴邦。乃周秦以还哲贤,皆吴楚群知硕彦,当骄地灵人杰,应惜寸时分阴,平生须砥砺。到此游目骋怀,安能负这春圃桃红,夏池莲脂,冬阁梅素,秋岭枫丹。

长联气势恢宏,情感丰沛,韵律宛转,联前嵌“爱晚”二字,以岳麓风景,引出潇湘人物,呼吁后辈将先哲前贤作为榜样,莫辜负了这大好山河,珍惜光阴,砥砺品性,不管是揽胜还是事功,都要将岁月之弦拉成满弓才好。总之,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年老叹无成。

不过,此联也存在炼字不够精达、对仗不够工整、抒情过于勉强、旨意浮于表层之不足。下联“春夏秋冬”句,若换成对历史、社会、哲学的一种思索,既可升华联意,也避免了上下联写景的重复。

汪涛先生是一个落魄的黄埔生,一生事业平淡无奇,爱好书法与楹联,曾给不少胜地撰写过楹联,但书刻出来的不多。这副长联也只是见于纸上,并没有在岳麓山刊刻出来。

清代学者欧阳厚基,湖南安仁人。看名字,就知道他应该是岳麓书院山长欧阳厚均的堂兄或堂弟。他写了一首名为《岳麓爱晚亭》的古诗,功力相当不凡:

一亭幽绝费平章,峡口清风赠晚凉。

前度桃花斗红紫,今来枫叶染丹黄。

饶将春色输秋色,迎过朝阳送夕阳。

此地四时可乘兴,待谁招鹤共翱翔。

诗歌读来朗朗上口,颇为通俗,意境却相当雅致,并且能见性情、见胸襟,格局开阔,情感明畅。尾联气势陡生,韵味天成。名诗的标配,它都具备了。可惜的是,诗中意象几乎全来自罗典那副对联。更可惜的是,由此诗我识得此人,但查遍网络,竟再也找不到他别的诗文了。这位沅江府教谕,甚至连生平也难寻蛛迹。

相对岳麓山漫长的文明史来说,爱晚亭只能算作初生儿了。但自它出现后,就一直是文人骚客的歌咏对象。其中也有不少好句。比如郭祖翼的“绝壑苍烟锁,孤亭夕照开”句,就勾勒了一副绝美的山麓夕照图。爱晚亭身后的清风峡还烟雾缭绕,云层却乍开一缝,金色的夕阳直射下来,笼罩爱晚亭,就如幽暗舞台,一缕灯光探下,笼罩台上主角。想想看,这是多奇特的景致啊。溟濛的背景,恰似水墨画,而夕阳笼照的主景,又如灿烂油画。

俞敬枝的“驯鹤依依如我静,此时身在画图中”句,让人想起了辛波斯卡的诗句,“万物静默如谜”。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美景如画,画如美景,此句还真有一些庄生梦蝶之趣。周世钊的“小雨初收斜阳晚,满山都是读书声”句,则描写了麓山大学群兴起后,学子们在爱晚亭附近勤学苦读的情景,把建国初期大学生们只争朝夕的用功劲儿,刻画得淋漓尽致。如今的岳麓山,也有捧书低头,进入忘我境界的学子,但已经很少了。李淑一的“翠柏凌枯草,丹枫映晚霞”句,既有色彩对比,又有情境共融,会让人不由想起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天共长天一色”。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鹿儿岛市与长沙结为友好城市后,居然将爱晚亭原版复制过去了。只是不再叫爱晚亭,而叫共月亭。亭柱有联曰:神飞樱岛千重浪;梦绕麓山一片云。想一想,还是挺有意思的。若有长沙人留学日本,在鹿儿岛市见得此亭,一定会感慨万千吧?也不知此联是何人所作,若将“神飞”改作“魂牵”,意境会不会更好一些呢?就是说,看千重浪,梦麓山云;饮长沙水,思鹿岛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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