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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焱华:金庸在泸溪,困顿中的风花雪月

来源:泸溪文艺   时间 : 202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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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冬天的某个傍晚,沅水,落日,黄昏,芦苇,白鹭......美丽的水井球古渡口,迎来了一位青年学子。尽管衣衫褴褛,但气宇轩昂,灵气逼人。

沅水北流,两岸悬崖,渡口下游不远处是一座名山,叫辛女岩,又名白龙岩,挺拔、陡峭、奇险,望之惊心。对河的山,形似织布机床架,当地人叫机床岩,也有人称此山为:仙人晾棍。峭壁之上的石缝石罅中,架有横木,搁撑着赭石色的木柜或木箱,那些缝罅只可远观,无路可至,让人心生无尽遐想。当地人的崖葬习俗始于何年何月,又是用了怎样的方法,把这些箱柜悬置于绝壁之上,至今还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落日的余晖,把山头镀成一片金色,倒映在寒江里,一江碧流变得金光灿烂。夕阳沉入天际线后不久,江面升腾起雾岚。朦胧中,一叶小舟行于水面,一行白鹭从水天相接处突然腾起,江面很静,桨起桨落,清波微荡,波声渐近。

苍茫的暮色中,这位青年学子站立船头,正向船家打听上岸之后去往湖光农场的路线。他提着木箱子,操下江人口音,看上去十八九岁,温文尔雅,有些疲惫、茫然,但对未来与未知充满了好奇与兴奋。

远处山峦生长着望不到边的油桐树,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天空。渡口边上,沿路摇曳着野菊花的清香,给寒冬增添了些许生机与活力。

在这沅水边的小渡口,当地人开荒植桐,异常繁忙。这个渡口虽不及风陵古渡位置重要、风景优美,但将在这个下江人的生命历程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留下一段既困顿又美好的人生记忆。

暮色铺天而来,天地一片苍茫,江、山、渡、舟、人,形成一幅天然的宋人画卷。偶有归鸟翩然啼鸣,把人拉回现实,方感觉这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只见那青年,付了船资,挥手告别。当他的目光越过铁山溶时,远处高大峭拔的辛女岩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再回看水井球正对面的“仙人晾棍”山,他陷入了思索。这突如其来的美丽与神秘震撼人心。

他走过三四里路,过了木江坪,又穿过五六户人家的戴家寨,往一个“凹”字形豁口奔去。

这位行色匆匆的青年学子,名叫查良镛。他要去的地方,便是湖光农场,就在前面的山坳里。

颠沛流离盘缠尽,天涯何处让心安?

1924年,查良镛出生于浙江海宁,他是查家第22代孙。查氏家族,乃是海宁显赫世家、书香门第,曾经“一门十进士,叔侄六翰林”,康熙皇帝曾为其宗祠题写对联“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

在浓郁的书香气息、良好的家庭教育中,他度过了童年时代,完成了小学教育。他在钱塘江畔,观潮,露营,听故事……雄阔的海潮,厚重的文化,孕育了金庸刚柔并济的气质,奠定了他扎实的文字功底和丰厚的人文素养。

1937年8月13日,日军攻打上海之后,战火硝烟迅速波及浙江,年少的查良镛在乱世流离中遭遇死里逃生、丧母之痛、学校劝退……

1942年4月,战争仍在继续,日军空袭衢州城,一颗颗炸弹从天而降,城市沦为废墟,民众纷纷外出逃难。5月,查良镛所在的衢州中学被迫停课,并且提前安排了毕业考试,此后,师生各自流亡。

怀揣着考取大学的愿望,无家可归的查良镛与其他七位同学,决定前往陪都重庆。

战火纷飞,山高路远,囊中羞涩,查良镛和同学们出发当天先步行六十里,到达江山县城,再走了四十里地到新塘边,然后搭乘火车到了江西贵溪。车行至贵溪,正遇暴雨,洪水冲毁了路基,又听说南昌已沦陷,再往西,便行不通了。于是,他们商议决定:下车转而南行,走山路。

他们向南行进,过了资溪。到达南丰时,除查良镛外,其他同学都生病了,这一停歇便是五天。为了治病,所带盘缠已快用完,于是又作商议:各自分头行进,设法投亲靠友,争取到重庆会合。查良镛计划由北上转而西行,若能横穿湖南,那么重庆就不远了,也就能如期参加高考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准备启程时,查良镛忽然得病,只得暂留南丰治疗休养,两个多月后方才病愈。此时,已延误了当年高考时间,故决定改作南下,先到两广,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途经广昌、宁都、赣州,抵达韶关,请求救济并填报了借读国立中山大学的志愿。在等待教育部回复的过程中,打听到有同学在广西桂林,遂到达桂林。又因种种原因,回到韶关,再从韶关搭乘粤汉铁路,坐火车北上,至湖南衡阳时,盘缠告罄。查良镛只得与另外两位同学分手,相约重庆再见。距离次年考试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到了同学王铎安的哥哥王侃在湘西泸溪开办农场,可以前去投靠。

在未有化学涂料之前,桐油是木船最好的油漆,既能防腐又能防漏水,可以说是木船的生命剂。因此,明清以来,特别是民国时期,桐油属重要战略物资,而油桐树则成为湘西地区最重要的经济林木。

在湘西,油桐种植历史悠久,蔚然成风,很多农人依靠种植油桐养家糊口,盘子女读书。同时伴生的是许多经营桐油的商号和富商。

地处沅水中游的泸溪,自古为湘西地理要冲。早在唐初建县时,就设有武溪水驿站和浦口水驿站,设船四艘,配榜夫18名,供官差往来,军旅传递,以及负责境内水上运输管理。宋、元、明、清,基本沿袭唐制。这为武溪、浦市的经济繁荣与社会发展,提供了基本保障。

抗日战争时期,省政府大力提倡植桐、植棉、种茶,令各县乡镇保甲制定植桐计划,由各地农业推广机构进行指导。当时,全省油桐种植遍布70多个县,泸溪是其中之一。

泸溪的武溪成为桐油、木材、黄豆、芝麻等山货特产的重要集散地,坐拥饶德记、裕庆祥、金元泰、张富兴、龚和兴、龚顺记、石义昇、恒盛湘、姜福泰、济昌和号等诸多商号,而这些商号大多经营桐油生意。县城后的花果山脚下,就种了许多油桐树。每年春天,桐树花开,一片雪白,十分好看。一些商号还在苗乡洗溪、八什坪一带专门置办山林、田地,用于油桐种植。

作为沅水中游的重要口岸,在泸溪浦市更是出现了许多桐油巨商,如李家、吉家,下湾则建有多座桐油加工坊。老码头,大码头,日夜加班抬油,号子不断,将桐油销往常德、汉口等地,因拥有上千桶桐油资本而闻名的行号有成人美、福康祥、熊德丰、吉大祥、谢兴盛、姚正成、天成、立生恒等。

正是看到无限商机和美好前景,1940年,中国农民银行沅陵支行经理王侃,依照相关的政策与要求,贷款办理农场,计划在浦市开发种植油桐,想成为湘西的“桐油大王”。王侃,又名王金一,湖南岳阳人。他从武溪步行,经麻溪口,至五果溜,沿路考察,越往浦市方向,沅水两岸越是开阔,山势慢慢放缓,空坪荒地甚多,特别适宜种植油桐树。几经交涉,浦市方同意将农场建在五果溜村。这里前临悠悠沅水,后靠连绵山丘,一马平川,无疑是种植油桐树的理想之地。

可是,爱土如命的保长朱林发担心建了农场,占了自家地方,于是多次与王侃协商,最终确定在铁柱潭后的清水溶建场。

王侃先请农民砍伐出一条隔离带,然后放火烧山,于是,清水溶上下、黄土溶左右被开辟成油桐农场。香炉岩农人的部分田地就在两溶之中,他们便把那些靠天吃饭的“望天田”卖给了农场。如覃世兴家,他的父亲去世早,家里穷,便把黄土溶上的5亩田卖给农场,还和农场的老板、工友成为好朋友,常有往来。

以清水溶、黄土溶两边高山的山脊为界线,其间都属于农场田地。经初步测算,这片地方荒山200多亩,水田20多亩,如果种植经营销售得好,很快就能发上桐油财,实现桐花梦。

清水溶下,绿柳树旁,有一处直径约10公分的出水口,一年四季,清泉潺潺,注入田中,形成一方天光云影共徘徊的小水塘。于是,农场主美其名曰:湖光农场。

农场办公、住宿,则在黄土溶的坪场上,位于农场正中心。

篝火温暖红薯甜,民歌荡漾似桃源。

查良镛经过清水溶,走上黄土溶。抬眼处,不是油桐树,就是过火的荒地。

偏远的湘西,随着湘川公路的开通,战时成为联接大后方的重要通道,由此可进入四川、贵州、云南等地方。从衡阳到泸溪,山一程,水一程,查良镛终于抵达湖光农场。乱世烽火中,幸遇这方美丽的山水与宁静的家园,终于可以暂时安顿下来,他心里暗自欢喜。

黄土溶不大,西边是长长一匹大山,当地人叫长一界,东边则是一个无名的大山包。长一界脚下,一道古道,青石板铺成,沿着起伏的山冈迤逦而行,直达白云飘荡的坳口。山路左边,是一垄垄农田。未建农场时,由于山高林密,而且距离辛女村、麻溪口、铁柱潭皆有一定距离,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格外荒僻。盗贼土匪藏身于山坳上,经常劫掠过往客商,杀人之后,便把尸体抛入无名山东边一个叫倒坨的地方。那儿形如一只口袋,绿树浓荫,十分隐蔽,不易发现。这处山坳成为土匪“关羊”之地,太阳落山后,当地人便不敢走这条路了。

黄土溶脚下,有一块平地,东边是一栋四间的茅草屋,属于住宿区,屋檐下,房梁上,挂着老红的辣椒;西边是一栋三间的茅草房,四周可排水,属于办公区,房前便是通往“关羊”之地的那条山路;办公区后的斜坡上,桐树成林,其南是深深的红薯洞;其北是牛栏,养着五六头耕田犁地的大水牛。

湘西多土匪,自农场建起来之后,考虑到安全,专门配备了枪支。一二十个工人在这里劳动生活,黄土溶既闹热又太平。这些工友,来自十里八乡,纯粹为挣钱养家的少,大多为了逃避被抓壮丁而来。

农场,成了工友们的避风港,也成了查良镛困顿时刻的“桃花源”。

查良镛还未走进农场宿舍,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炒菜香气,尤其是浓烈的辣椒气息袭击着他的味蕾,长途跋涉的艰苦与劳累,瞬间消失。这时,一阵狗吠,把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湘西多山,居民分散居住,狗负责看家护院,狗的忠诚,狗的陪伴,让湘西人多了安全感。特别是沅水中游,数千年来流传着盘瓠与辛女凄美的神话爱情故事,这一带的苗民敬奉盘瓠和辛女,称盘瓠为“公公”,称辛女为“娘娘”,盖庙宇,塑神像,常年祭祀。苗族敬狗爱犬的遗风,由来已久。因此,在这一带,凡有人家处,多养有狗。

看到来了一位客人,只见他中等身材、瘦骨嶙峋,天庭饱满、方脸阔嘴,戴一副银边眼镜,背着一个背包,提着一个木箱,热情的工友马上过来赶走狗儿,接下查良镛的木箱。王侃正要帮查良镛取下背包时,查良镛婉言拒绝了。

这个背包是查良镛的至宝,里面塞满了《综合英汉大辞典》《高级英文写作和选读》以及英文版的《圣经》等重要书籍,不可须臾离开。特别是那本大辞典价值颇高,颇有来历,在衢州中学时,同学马胡蓥与他相交甚厚,仰慕查良镛才学,尽管自己英语成绩也很好,但还是慷慨赠书,希望物尽其用,帮助查良镛今后更好地发展。后来,查良镛、王浩然以及三位女同学在广东韶关搭粤汉铁路北上的火车时,大家因过度疲劳而入睡。火车行驶到湖南花园车站,大家醒来,发现放在座位下面的行李失窃了。查良镛的行李却安然无恙。因为他是把装着《英汉大辞典》的行李包当枕头垫放在车座上睡着的,扒手无法下手。这本书包含“红粉佳人、宝剑烈士”的深意,查良镛念念不忘,处处防范警惕,激励自己。

一阵寒暄之后,王侃把查良镛带到火塘边,室内陈设简陋,除了木床、板凳之外,摆放着铁锄、铁钎、铁犁等生产工具。可是,熊熊燃烧的树蔸,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的白酒,又给这个远离村寨的农场,增添了浓郁的烟火气息。

身材高挑的厨娘一刻也未曾闲过。她约莫二十岁,头戴蝴蝶纹样的帕子,腰系绣有枫叶花的高腰围裙,圆圆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仿佛会说话。她做得一手好菜,简简单单的几道家常菜,却是色香味俱全,让人见了直流口水。无疑,她是农场一道靓丽的风景。浦市人爱生活、会享受,饭菜做得极好,哪怕是随手剁点肉沫,扯上几根蒜苗,放上一把酸辣椒,就能让人大快朵颐,直呼好吃。

浦市这个地方,千里沅水绕镇而去,千亩良田沿河岸铺展,自古以来就凭借通江达海的水路、连接云贵的驿道和平坦肥沃的土地优势,商贾辘辘,舟楫络绎,成为大湘西的重要商埠口岸和物资集散地。明清以来,浦市商贸繁华,拥有十三省会馆,七十多座寺庙道观,九十多座油坊,说它是湘西的粮仓、泸溪的钱庄一点都不为过。

商贸繁华,经济繁荣,带来了生活的富足和安逸,也带来了女人们“泼辣”与善良的生命底色。在浦市古镇,常见男人喝茶、女人喝酒。浦市人很自信,认为浦市人才是“街上人”,县城人算不上“街上人”;浦市人哪怕家里没有一粒米也会留你吃饭,那种待客的诚意与热情出自天性;在浦市,女人会说话、善治家、能理财,精明又不失豪爽,她们不上桌则罢,一上桌端酒碗,随便能喝个半斤八两。在泸溪,能娶上一个浦市女人做老婆,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厨娘手艺高超、说话得体、风姿绰约,初来乍到的查良镛不免多看了几眼。她的浅笑嫣然,犹如花般在这个下江人心里绽放着。

那夜,熊熊燃烧的树蔸,让湖光农场的这个茅草屋十分温暖。查良镛与王侃及工友们一起围着火塘,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抛却了一路的舟车劳顿、迷茫困惑。酒过三巡之后,工友们紫铜色的脸庞,被火塘里的火焰映得通红透亮,压在心底的话如涓涓细流缓缓流淌出来。查良镛这个远到而来的下江人,被山里人的淳朴憨厚,被米酒的甜蜜醇厚所醉倒了。有会唱山歌的工友,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就地取材,拿起小木棒敲击板凳,打起节拍来。火塘里的火很旺,不断有小火星“噼噼啪啪”地炸着,转瞬即逝;悬挂在火塘上的铁壶,不一会儿也响起了“咕嘟咕嘟”的伴奏声。那夜,王侃不断劝酒并讲些笑话活跃气氛,厨娘会偶尔进屋,取下铁壶,往碗中添水,再添点瓜子花生,然后提壶到屋外加水。柴火的映照下,厨娘面泛红潮,艳比桃花。也有工友喊道:“厨娘,你累了一天啦,也喝杯酒吧!”“厨娘,如果喝酒啊,你我都不是对手!”厨娘微微一笑,随后离开。

那夜,查良镛感到这里的一切既神秘又美丽,既陌生又温暖,似家又不是家。王侃精明能干、能说会道,工友朴实热情、充满血性,厨娘性情温婉、外柔内刚,他们的影子与话语不断在查良镛的脑海里飘来荡去。

夜色渐浓,时近腊月,寒意阵阵,远处的辛女岩伴随沅水的流淌声,似乎已经睡去。只有农场里不断飘扬出山歌声,让大山里的世界显得格外静谧、幽深。

不知不觉,在缠绵的山歌声里,查良镛进入了梦乡,王侃、厨娘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棉衣。梦里,他似乎还在跋山涉水,还在颠沛流离,还在写信求援,还在焦虑忧愁……

大山的孤寂,大江的奔腾,能把落魄之人推向希望和失望的顶端。饱受流离之苦的查良镛,终于有了一个临时的栖息地。他将怎样面对茫茫群山?又将怎样面对滔滔江水?

在湖光农场,距离重庆高校招生考试尚有些时日,他决定安顿一段时间,等条件好转一些,再起身前往重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农场一边帮忙经营,一边复习功课。

湖光农场主要是种植油桐树和烟叶,还辟出10亩地建了一个苗圃,专门培育油桐树苗,经营管理得妥妥当当。查良镛白天打理农场,晚上无事可做时,就挑灯读书。在这段时光里,他曾经尝试把《诗经》翻译成英文,但只译了一部分就作罢了。

农场工友们多是躲避被抓壮丁而来的外乡人,无家可归,清水溶本地的戴家人、杨家人、覃家人,收工后也常聚在一块儿烤火、烤红薯,喝米酒,唱山歌,上天入地闲聊。酷爱音乐的查良镛,常于熊熊火光旁,掏出铅笔,铺纸于膝盖,将这些山歌一句句、一首首记录下来。短短时间,便记录了厚厚几大册歌谣。

在这些工友和乡亲中,查良镛交往最多的是覃世兴家。覃的父亲在三十五六岁便因病去世了,留下母亲与他几兄妹,日子过得非常艰苦。覃世兴长大后,本与麻溪口的一位姑娘谈恋爱,后来到了谈婚论嫁时,家人去浦市合“八字”,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两人“八字”不合。就因这一句话,把他俩硬生生地拆散了。很长一段时间,覃世兴都过得不畅快。见到查良镛时,他已与辛女溪的一位姑娘成家,并生儿育女。

风里来,雨里去,查良镛对周边环境熟悉起来。自古以来,湘西的奇山异水、宗教信仰再加上湘西人浪漫且刚勇的天性,易孕育出仁侠精神。崇巫信傩,酷爱武术、扶弱济贫,爱憎分明、重诺轻命,成为湘西人的专属性情。徜徉于沅水之畔、辛女岩(铁掌峰)下的查良镛,看到过悬崖峭壁上的悬棺残迹,一江碧流的武水拖蓝,牧樵晚归的长岭美景,巫傩面具的神秘恐怖,铁柱锁潭的绝世神迹;听到过苗人放蛊的神秘故事,辰河高腔的高亢粗犷,凄美痴情的辛女传说,胡鳌鹿儿洞读书中举的动人传说,一声长啸飙险滩的放排故事……这些悠久的传说、神秘的故事、神奇的民风民俗等,铭刻在他的内心和记忆深处。

油桐花开早,农事依旧忙。转眼到了春天,前两年种植的油桐树开花了,竞相争艳,一片灿烂。花开时节,该是查良镛离开之时了,那天晚上,王侃让厨娘备好一桌饭菜,一帮工友陪查良镛喝得烂醉。

次日清晨,船至沅水下游的辛女村时,查良镛转身回眸,只见辛女岩的五座山峰耸天入云,峭兀突怒,形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中,也有人称它为铁掌峰。那天,沅水格外深阔壮丽,裹挟着沙石和泥土,也裹挟着激情与梦想,最终奔腾东去。

那个关于辛女的传说,流传了4000多年,古老而神秘。那美丽端庄的辛女,一诺千金,忠于爱情,勇于牺牲,最终化石于这片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也许,一切皆因那座山峰而起,寄托着当地及周边地区无数人的梦想与追求。

查良镛思忖间,船渐行渐远,辛女峰消失在视线中,一切美好都留存在了记忆深处。但只要闭眼回忆,湖光农场一切美好又浮现眼前,近在咫尺。

负笈西行,终抵重庆。

重庆地处长江与嘉陵江汇合之处,亦是风云际会之地,尤其是在抗战时期,更是一个具有地理意义的临时宿营地,像凡尔赛和慕尼黑一样。

在重庆,查良镛见到了王浩然、江文焕等同学,也考取了西南联大外文系。这所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组成的战时临时大学,成为千万学子向往的神圣学府。虽然被录取了,但因学校远在昆明,路途遥远,没有盘缠,查良镛最后选择了放弃。

与此同时,查良镛和王浩然又考取了中央政治学校,读了外交系,不要学费,且衣食住行样样供应。因自幼爱看外国名著,对英文有很大兴趣,他梦想成为一名外交官,周游世界……然而,1944年11月,因种种原因,查良镛退学了。

面对中途失学、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查良镛空洒几多热泪。

离开校园,正值青春年华的查良镛再次面临茫然前路。他托亲朋好友关系,谋得一图书馆馆员工作,暂得寄身。尽管薪水不高,仅足以糊口,却正好给了他读书机会。后来,查良镛创办《太平洋杂志》也失败了……正当他失落、无奈、彷徨之时,从沅水之畔来了一位老朋友。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有的人经常相遇,但是擦肩而过,没有交集。可是查良镛与泸溪,与湖光农场主王侃,冥冥之中缘分深重。那年,王侃来重庆办事,听说查良镛的人生遭遇后,盛情邀请查良镛重返湖光农场创业,并许诺只要开垦出来的土地种上油桐树,有了收成,便送他出国深造。

“出国留学”对查良镛来说,是梦般的存在,如此诱惑,实在太大,令他怦然心动。他便提出与同学余兆文同去、待遇与他一样的请求,王侃爽快答应了。

彼此信任,开诚布公,一个口头协议便是一个君子协定。查良镛有胆有识,果敢重义,让余兆文钦佩不已。

查良镛立即从国立中央图书馆办理离职手续,带上简单的行李,匆匆离开山城雾都,重返湘西那个开满桐花的湖光农场。

书生辞渝州,沅水迎客留。

离开农场时,正逢油桐花开。归来时,桐油树林蓊蓊郁郁。那时,桐油行销欧美,价格大涨。无疑,这里既留存着他的美好记忆,也潜藏着他的未来前程。

桐花图片来自网络

那晚,王侃为查良镛、余兆文接风,拿出了珍藏的米酒,而那位美丽的厨娘拿出了腊肉——用茶枯壳薰的腊肉,是湘西最好的待客菜。她把腊肉用水清洗干净,切片,再用大火开水煮透;起锅,腊肉片像琥珀,肥的晶莹透亮,瘦的红润紧实;再放锅里爆炒,放上辣椒、干豆腐,满室生香。

菜上齐了,厨娘为大家先盛上一碗米饭。这个湘西女人的热情与细心,让查良镛很是感动,有了回家的感觉。当他接过碗大快朵颐时,发现米饭下面伏着几大块油亮的腊肉……这是当地人热情好客的一种表达方式。查良镛一时呆住了,以致王侃举杯敬酒时,他迟疑了几秒。厨娘则含笑低头,双手不停地在围裙上搓着……

再次来到湖光农场,身份截然不同了,原先是客居于此,现在是工作谋生,未来的一切都寄托于此。尽管这片土地多烂石砾壤,但查良镛心想,唯有起早贪黑,唯有默默耕耘,方不负王侃的知遇之恩,不负农场工友们的期待。他们把“管好每一位工友,护好每一棵树苗,榨好每一粒桐籽”当作自己的职责与使命。

查良镛与余兆文,除了管理农场,逢场也会去浦市帮忙采购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浦市是周边地区最大的一个集市,沿河长满了蓼花、葎草、迷迭香,更有无数的撸声,不知要比斯卡布罗集市美多少。工作不忙,也会顺便到江西会馆看看那辰河高腔的精彩桥段“打叉”,或到犁头嘴附近茶馆坐坐听浦市人的江湖传奇……这样的日子舒适而惬意。

可是好景不长,一次“民变”让他们感觉到了危险和慌恐。

抗日战争末期,国民党在浦市成立了一个“中央训练团第十八军官佐训练总便队”,由原第100军(少将)师长晏子丰担任总队长,浦市人称该部为100军,一批溃散军官纷纷䴢集浦市,他们自持“抗日有功”,来浦市后横行霸道,强买强卖,为所欲为。致使浦市民怨沸腾,纷纷私议要赶走100军。满怀正义感的查良镛、余兆文平日所见便义愤填膺,在茶馆喝茶时听闻此言,暗下决心支持民众。

六月中旬的一天,浦市镇公所召开会议,商量摊派关于“三角坪国防工事”的捐款。借此机会,有人向大家提议:100军驻浦市后胡作非为,民众怨声载道,必须呈报上级,将该部调离浦市,或用武力抵抗该部的暴行。次日,浦市乡绅在余家花园集会商议决定:一面呈报上级,请求将该部调离;另一方面暗中通知“罢市”三天,以示抗议。

“罢市”的消息在浦市传开了,民众奔走相告,却被误解为暴乱。正在浦市“集训”的各乡兵士,荷枪实弹为武力镇压作准备。

逢赶集日,大胆的民众们敲锣示众,大声呼喊:“100军欺人太甚,大家团结起来,把该部赶出浦市去!”来此赶场的老百姓拿起扁担、棍棒、锄头协助持刀枪的,遇到军人就追打,在棍打、刀砍、枪击、斧劈之下,当场打死20多人,打伤40多人……

事情过去了,有人说,当天看到查良镛、余兆文全程参与了此次活动。他俩年轻胆壮,不畏权势,为民请命,更有人怀疑新来的余兆文是中共地下党,一到浦市就干了件“大事”。

后来,县政府便派人来农场抓捕余兆文,查良镛恰好外出办事。听到消息后,余兆文立即躲到铁柱潭宋务元家。不一会儿,宋家被前来抓捕余的兵丁围住,堡长宋宏泽带着余兆文跳楼逃走……余兆文出生于浙西重峦叠嶂的大山里,更善于攀藤、爬墙、跳坎,轻而易举摔掉了兵丁。

那夜,王侃打了几斤米酒,厨娘做了几个好菜,工友们一个个为脱难的余兆文敬酒压惊。

又过了些日子,经过王侃周旋、打点,查良镛、余兆文才得以平安无事,湖光农场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太阳升得老高了。覃世兴带着8岁的儿子覃兴旺从香炉岩来农场探望查良镛,见见这个从下江来的青年才俊。

那天,让覃兴旺印象特别深的是农场蔬菜地里的西红柿,红彤彤,油亮亮,正在相继成熟。从未见过西红柿的小兴旺站在菜园的竹篱笆前,看呆了。覃世兴顺手摘了一个递给他,并说这个可以生吃。覃兴旺吃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一辈子难忘。

当地读书人少,把“查”字都念成了“茶”(而且读“zuó”)。尽管读书不多,但是对外来人的那份尊敬与客气却又显而易见,硬要把对方的头上“戴”一顶所谓的“官帽”才会罢休,绝不会直称其名。于是,农场的“茶管理员”就成了天天喊在嘴上的“茶主任”。

阳光照进办公室,只见“茶主任”身着蓝色上衣,正端坐在桌前读书,像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让覃兴旺难忘的是,他见到了“茶主任”。未见,覃兴旺内心里特别想见“茶主任”,可是第一次离开香炉岩,第一次去见一个陌生人,覃兴旺带着“小礼物”,手不知往哪里摆放,低着头,明亮的眼晴里流露出羞涩和胆怯。

查良镛把他抱到身边的凳子上坐下,倒上一杯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与下巴,搂着他微笑地说:“小兴旺,我来会教你很多知识,送你很多吃的……”覃兴旺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像花一样灿烂。

渐渐熟悉了,覃兴旺东摸摸,西看看,对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查良镛觉得这个小孩十分可爱,并逗他到外面坪场上,一块玩了好一会儿。末了,还送了200块钱给覃兴旺买零食吃。

覃兴旺把“小礼物”送给了“茶主任”。查良镛仔细打量,是一个笼子,用两个桐球壳和七八根小竹签制作而成,里面装着一只纺织娘,上系一绳,挂在窗户上。每天给纺织娘送点南瓜花吃,夜深人静时,可听纺织的叫场。那只纺织娘,是覃兴旺提着笼子,拿着火把,踏着月色,循声抓来的。查良镛越看越喜欢。

送走了覃世兴父子,查良镛继续读书。读书是查良镛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回到湖光农场,闲暇时间,他仍手不释卷、孜孜不倦地读书。

他是个一目十行的人,从重庆带来了一些大学课本和参考书,不论英文版还是中文版的,没过多久,全都读完了。温故而知新,有的书,他还看了两三遍。

理想很饱满,现实很骨感。

在沅水岸边这个略“原始”的山窝里,要把200亩山地全部垦荒植桐极其艰难,而留学的希望也很渺茫。

1945年8月8日,始终不忘求学深造的查良镛因身居湖光农场,便有了就近借读湖南大学的想法。战时,湖南大学迁至辰溪,而辰溪与泸溪隔江相望。他遂致函湖大校长胡庶华:“……恳请先生准予在贵校借读以成生负笈后方之志……如蒙允许,生愿受严格之编级试验,或请准予暂在四年级第一学期试读,如成绩不及格可即予开除,但求能赐予一求学机会……自知所请于贵校规定或有未合,惟请先生体念陷区学生环境之特殊、情况之艰苦,准予通融借读或试读……”为求得这位校长的同情与理解,信中,查良镛还吐露了自己为求学辗转突破日军三道防线的艰难经历。然而,因为战乱,且湖南大学严格的规章制度,校方还是没有给予查良镛特许。四天之后,胡庶华校长按有关规定批复:“关于借读需向教部请求分处,本校不能直接收容……”以此回绝了查良镛的请求。

很快,日本投降了,艰苦的八年抗战终于取得最后胜利,举国欢腾,全民振奋。抗战开始时,从东南沿海地区逃到湘西去的难民,个个归心似箭,成群结队陆续离开湘西,回老家去了。

查良镛看到人群大回游的情景,方寸已乱,初来农场时的信心渐渐动摇了。可是,王侃的热情与执着,把他们依旧留在了农场。沅水向着东北昼夜不停地流,日子随着流水永远不断地逝,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海宁?

当一切冷静下来之后,工作、生活还得继续。在湖光农场,查良镛依然协助农场主王侃经营农场,在坡上垦出梯地,种植油桐树,再榨取桐油。

工作之余,查良镛还喜欢结交朋友。入冬之后,白天变短了,夜晚变长了,经常有农民朋友邀查良镛到家里喝酒、吃饭、摆龙门阵,自然也有吹牛炫耀的,说粗鄙话的,甚至吵架骂娘的……日子就这么过着,这位下江青年不仅和当地人打成了一片,并且还以智慧和正义赢得了工友们的敬佩。

农场有一头大水牯,雄壮勇猛,耕田犁地是把好手,只是性格倔强,其他人近不了身。饲养员陈师傅对这头牛很有感情,大水牯只服他一人。可在一个寒冬的早晨,大家发现大水牯丢了。

大家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有找到。农耕时代,牛是一家之宝。没有了大水牯,会误了明年的阳春。

丢牛之前,陈师傅便辞工不干了,而正常情况下,只有他才牵得动这头牛。查良镛根据这些实际情况进行调查,不久就在浦市某个地方找回了大水牯。

湖光农场位于辛女岩的南部。以辛女岩为界,沅水上游的铁柱潭、麻溪口、毛家滩、五果溜等村寨,多是汉人居住区。沅水下游的红土溪、甲腊坪、沙坪溪、屈望、白沙等村寨,多是佤乡人居住区,这是苗族的一个分支,有独立语言,但没有文字。

这块神奇而美丽的地方,千百年来苗汉杂糅,绝大部分时间里,苗汉交融、关系融洽。当然,也有起义与镇压反复拉锯、硝烟弥漫的时候。汉人官吏和土豪恶霸常常欺侮苗族人,苗族人忍无可忍时,便会爆发一次次武装反击。

查良镛在湖光农场时,尽管较大的苗汉冲突过去了一些年头,如乾嘉苗民起义、辛亥苗民起义等,但苗汉民族矛盾仍然存在。

汉人有了新式枪械,人数又多,每次冲突自然总是苗人失败。查良镛在乡下的市集上看到苗人和汉人交易时,对于汉人的侮辱和嘲笑只是默默忍受,交易上吃了亏,也不敢有什么争执。

有一晚天下大雪,查良镛在湖光农场的一户农家作客。当地一个保长喝醉了酒,醉得口齿不清了,但还一个劲地吹嘘自己如何手执快枪冲入苗寨,如何奸淫苗人的姑娘,如何抢劫苗人的财物……火堆旁的听众,大都是贫穷的农民,可是他们都觉得苗人受欺侮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的,保长这样做不是不道德,反而是这个村里的英雄人物。

年轻气盛、满腹侠义的查良镛忍不住顶撞了保长几句:“如果别人这样欺侮你的女儿,你心中怎样想?你会怎么做?”保长被扫了面子,无言以对,但自此怀恨在心,和查良镛成了仇人,见面不再说话。

那夜,查良镛一宿未眠。为世道的不公,为苗人的隐忍与无奈,为贫民的冷漠与无知,为保长的蛮横与残忍……那夜,查良镛梦想成为一位除暴安良、为民除害、义薄云天的侠客,手执长剑,替天行道,可是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能为百姓做些什么呢。

那夜,沅水在耳边流淌,北风在窗外呼啸,他深感自己力量薄弱,一切都无能为力,更明白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深刻内涵。

十一

青浪滩上油船毁,出国留学更渺茫。

那年冬天,湖光农场那船桐油,从浦市大码头装运,出发前往常德。大家对此寄予厚望,因为下河的油价暴涨,今年可以大赚一笔真金白银,说不定真的可以送查良镛、余兆文出国留学深造,兑现当初王侃的承诺。

浦市码头 龙赞才 摄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不久,从下河传来坏消息,运油的木船过青浪滩时,因船速太急,撞上暗礁,船毁帆烂,几十桶桐油被大浪卷走,损失惨重,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大家不明白,这大冬天的,沅江水位下落,按说水不急、浪不高,应该是非常安全的啊,怎么就翻船了呢?

那夜,湖光农场异常安静,气氛压抑。大家围坐火塘旁边,唉声叹气,百思不得其解。

“船过青浪滩,闯出鬼门关。”青浪滩,长20公里,距泸溪90公里,是沅水流域著名险滩。那里暗礁密布,激流狂涌,怪石横生,白浪滔天数里,曾经吞噬了无数生命,说它是鬼门关,一点都不为过。史料记载,东汉建武二十五年(公元49年)春,光武帝派伏波将军马援率师出征“五溪蛮”,军阻于壶头山,而舟师受阻于青浪滩,致使马援病死。后人因见云台画像32人中无马援,因而立伏波宫于青浪滩以祭之。

船毁青浪滩,让农场里的人失望、难过、惋惜了好一阵子。一想到大半年的辛苦打了水漂,尽管查良镛只是农场管理员不是老板,可是他心里十分难受。摘果、挑籽、碾粉、榨油……哪一个环节不凝聚着大家的汗水与辛劳、不寄托着大家的希望与梦想?

十二

可怜苍生瘟疫却,更复税吏“草鞋钱”。

出国是没有希望了,家也回不去,唯有安心工作。空闲时间,查良镛帮厨娘挑水、劈柴、生火、切菜……相处时间长了,大家越来越喜欢这个下江青年,既聪明能干,又才气横溢,特别是为人豪爽、爱打抱不平。

1943至1947年,泸溪爆发霍乱、天花,死亡数千人,有的村寨几至绝户。

那年春天,查良镛所住地方附近三个村寨许多村民都被感染上了。短短一个月之内,他相识的村民就死了五十多人,幸而没死的,脸上也留下了难看的疤痕。如果事先种了牛痘,就能防止被天花传染,即使传染上了,如果及时治疗,也可保全性命。可是,在这偏远落后贫穷的地方,大多数人家吃不饱穿不暖,又谈何种牛痘、看医生?

查良镛另一覃姓农民朋友,他不识字,然而酷爱唱山歌,远近有名。他比查良镛稍大几岁,查良镛常跟着他去捉鱼、钓田鸡、打山鸡。他正和邻村的一个姑娘热恋,二人常隔着一条小溪,站在油桐树下,你一句我一语唱山歌。湘西人认定:在油桐树下相遇相恋的男女会相守一辈子。

在湘西农村,风气相对开放,情感纯粹洒脱,奔放大胆,不受拘束,常以歌定情、互许终身。当然,山歌的调子很少变化,歌词纯属即兴编创。覃姓朋友和那位姑娘在晓风中、明月下,不知唱了多少首山歌,每块石头、每株桐树都记住了他俩缠绵深情的歌声。可是,他也染上了天花。他的母亲、哥哥、妹妹,都在这场天花中死了,家中只剩了他一人,只有邻居和那位姑娘帮他煮饭烧水。

一天,查良镛去看他,带了几斤米和一只鸡。刚落座,县里便来了催钱粮的税吏。覃家的田早在七八年前就卖了,但那买田的有钱人设法不转钱粮户册,每年的钱粮仍是覃家缴纳,长期交涉和哀求都不管用。这一次的钱粮当然缴不出,那税吏就要收“草鞋钱”——税吏从县里来,走了几十里路,草鞋走烂了,不缴钱粮就得给草鞋钱,他好买了草鞋,过几天再来。

查良镛气愤地同那税吏交涉,他却说这不关他的事,因为县里的粮簿上记的就是覃家的名字。

后来,查良镛的朋友病好了,一个英俊的青年变成了痘疤脸。他把家里的一头牛和三口猪都卖了,用来埋葬母亲、哥哥和妹妹,从此成为赤贫,而他爱的姑娘也嫁给了别人。戏里的女子都忠于爱情,不计较情郎的贫富,但现实却很残忍,爱情的浪漫,誓言的豪迈,终究抵不过世俗利益的诱惑。

山坡上,田野里,仍旧飘扬着令人迷醉的恋歌,可是幸福,永远和姓覃的朋友无份了。他成日痴痴呆呆,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查良镛想同他一起到县里去交涉,改了粮册上的名字,但他也不关心了,只说:“没有用的,命中注定的。”他一生中,再没了希望和期盼。

那几夜,北风呼呼,查良镛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为朋友的遭遇,为活着的辛酸,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十三

香江思君不可忘,笔下烟云映“湖光”。

在湖光农场这个偏僻的山区,垦荒、植桐,读书、听歌……直到1946年6月,22岁的查良镛,谢绝了王侃的再三挽留,踏上了归途。

杨柳渡头行客稀,查郎荡桨别泸溪。那天,水井球渡口,青山巍巍,江水碧绿,柳色青青,王侃、覃世兴、厨娘以及那些不知姓名的工友们帮忙提着行李,来到古渡口,送别查良镛、余兆文。“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机床岩上传出鹧鸪的啼叫,看着查良镛挥手告别,送别人也是恋恋不舍,女人眼角浅,流下了眼泪。

四五年时间,转眼过去了,曾经辗转粤桂,曾经盘缠用尽,曾经雾都办报,曾经植桐谋生……难忘农场的父老乡亲,难忘悠扬的山歌飘荡,难忘淳朴的民情风俗,难忘烫手的烤红薯,难忘目连救母的曲调高亢,一切困顿,一切美好,都交织融汇在一起,让人惋惜,让人留恋,又让人回味无穷。

“行不得也,哥哥!”查良镛眨眨眼,定定神,再次听到鹧鸪的叫声。

只是学业未成,办刊失败,留学成梦,这一切,又使自己如何面对家人……来时尽管流离转徙,但踌躇满志;去时,尽管增加了人生阅历,但也可说一事无成、抱负成空……说不难过,那是假的;说不遗憾,那是违心的。

水井球上道珍重,夹岸绿桐送行舟。别了,湖光农场,辛女岩,箱子岩,铁山古渡;别了,沅水,纤夫,沅水号子,辰河高腔……

沅水,这条文学之河,屈原、王昌龄、王阳明、沈从文……看过两岸的岩石斑驳,听过无数的神话传说……这片浪漫多情之地,只要来过,就不曾离开;哪怕随意勾勒一段,就是一幅宋人画本;如果某日付于文字,就是绝美好诗佳文。

屈子溯流沅水时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沈从文辗转沅水后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临过沅水的人,元气满满,能量爆棚,大多成了那个时代的流量明星;沅水浸润过的文字,斑驳美丽,浪漫多情,流传久远,成为经典。

此后,查良镛去了香港,在香江之畔创办《明报》,写作武侠小说,转身成为名震天下的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香江之畔,他一次次在想象中重温湖光农场的美好时光,那漫山遍野的白色桐花,那围炉喝酒的纯朴工友,那婉转凄美的苗族情歌,那此起彼伏的沅水号子……那是他心目中的桃花源、水云间,是曾经给予他光和热、愁与爱的地方。

虽说短短两年,可是湘西的青绿山水、苗疆风情、楚辞俚语等浸染着他、熏陶着他、影响着他,让查良镛不能忘怀。

感恩于这段独特的经历,感动于湘西人的忠厚纯粹,查良镛把湘西的山、水、人、物,化作生命底色与笔下烟云。他对泸溪的报答,是将小说里最好的一个女人和最好的一个男人,都写成了湖南人。那最好的男主角便是狄云,忠厚、朴实,受了委屈也不怪人家,武功不是很好,但对人格外体贴……

十四

耄耋老覃忆相遇,不识“茶”郎是金郞。

78年后,一个云淡风轻的秋日午后,身板硬朗的覃兴旺正在屋后菜地里给菜苗浇水施肥。他的住地恰在当年土匪“关羊”之地的下方,白辰公路的大道旁边,是一座砖瓦结构的平房。

覃兴旺老人 李焱华 摄

如今,覃兴旺儿孙满堂,一个儿子在本地当老师,另一个儿子在外打工,大孙都成家立业了。

回忆这辈子唯一一次与查良镛相见时的情形,覃兴旺激动地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茶主任’身着蓝色衣服,看上去很斯文,很有学问……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个上午,湖光农场里的西红柿真红,‘茶主任’给我买的水果糖真甜……

“我真的不知道,‘茶主任’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金庸先生。”在水井球古渡口,看着悠悠江水,萧萧芦苇,瑟瑟荻花,覃兴旺感叹道。

参考书目:《金庸离家十年纪实》《同学眼里的金庸》《金庸传》《三剑楼随笔》《泸溪县志》《泸溪县文史资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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