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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杰雄 张秋瑾:抵达童真与悲悯的温情书写——试论张战的诗

来源:湖南作家网 晏杰雄 张秋瑾   时间 : 202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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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张战的诗歌创作聚焦日常生活,倾向于从独特视角出发体察寻常细节,力图在个人化的遐想中构建理想的“蕞尔小国”,营造自身的诗歌美学。一方面,她坚持儿童本位的创作原则,关注儿童生存体验,致力于打造富含童真童趣的诗;另一方面,她在与自然、他人和世界的对话中厚植悲悯情怀,着力表现对所有人平等而真诚的爱。在艺术上,擅长用自我独白、复沓、隐喻等手法创设意境,具有温和静美的艺术质感。

关键字:张战 诗歌创作 童诗 悲悯 静美

作为进入诗坛很早的诗人,张战不在意发表与出版,一直默默构建自已的“蕞尔小国”,目前仅出版了《黑色糖果屋》(2010)、《陌生人》(2017)和《写给人类孩子的诗》(2018)这三部诗集。在诗歌中,她以温和静美的诗意笔触叙写日常生活中的场景或画面,或以儿童视角出发反思寻常事物或事件,透显出对儿童世界的细致体察,流露着真切自然的悲悯情怀,这构成了其诗歌最显著的特色。《黑色糖果屋》收录的诗歌题材多元,大多立足广阔的社会现实,立体化摹写当代人生存困境,深刻表现了人类面对悲剧命运的无力感。《陌生人》收录了119首诗歌,共有“清晰地喊出我们的孤独”、“正午阳光下”、“陌生人”、“长调”四辑。诗歌传递了内在心灵本真而飘逸的感受,存在自身的时空、物象、美学和律条。《写给人类孩子的诗》收录在《童诗中国》系列第二辑,是其最新的诗集。诗歌从儿童视角出发对世界进行观察和打量,传达了诗人从本真出发的心灵感受。总之,张战的诗歌在思想上并不刻意追求深刻,反而热衷从平淡主题中挖掘新鲜素材,试图在细腻轻柔的书写中抵达兼具童真与悲悯的诗歌境界。她在艺术上也不过度追求繁复的技法,而是以安静的姿态进行书写,其诗具有清丽流畅、质朴自然的风格。

一、儿童本位的创作原则

张战的诗歌总是以儿童的视角展开,贴近儿童心理,表现儿童生命的原始活力,反映儿童内在的精神体验。在诗行中,诗人往往借助儿童天然的神性和灵性思维推动叙事发展或情感表达,能够满足儿童对于诗歌读物的审美期待。当代儿童诗人王宜振认为:“还有一种文体,就是内视点文学。诗(尤其是抒情诗)均属于这一种。那么,又何为内视点呢内视点就是心灵视点、精神视点。[1]所谓内视点,也就是打开心觉,打开心灵之眼。作为一位深谙儿童心理的诗人,张战的诗歌正是看清了事物本质之后,以简洁、质朴的文字创作出来的作品。这不仅是诗人情感的外在显露,还包含着诗人对儿童心灵世界的深度探寻和对儿童成长的关注。

张战儿童本位的创作原则是其生活经历与性格特征共同作用的产物。她曾对自己的童年生活做过简单总结:“第一,勇敢;第二,喜欢屋子外面的生活;第三,像向日葵追逐太阳一样追逐快乐。”[2]可以说,自由快乐的童年生活经历塑造了张战热爱生活、充满好奇心且勇敢热情的性格,并成为其创作时的底色,总是为诗歌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正如其本人所言:“童年是一种颤栗,是以打开全部毛孔的方式拥抱世界。童年是梦想,世界就是我们梦想的那样。[3]童年对于张战而言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她也因此以一种极为勇敢的姿态闯入现实世界,以满腔的好奇心对世界进行追问与探索。与此同时,童年的生活体验也成为其诗歌创作的原料,为其提供了充足的素材来源。其作品总是以童年故事为写作样本,把儿童生活体验作为主题,并以儿童的思维模式展开诗行,致力于呈现儿童面对陌生世界的天真烂漫和新奇感受。

在《写给人类孩子的诗》的序言中,张战写道:“植物好奇怪,最先长出来的部分最先老。树根比树干树枝树叶老,蒜苗靠近根的部分比梢头老。可是,人是倒着长的吗?”[4]她以童真角度思考植物生长的规律,捕捉自然宇宙的奥秘,并将儿童的跳跃性思维诉诸笔尖,自然地书写了儿童的内心世界。张战的这种思维模式贯穿整本诗集,她将自身对于世界的奇思妙想融注其中,并以极为真切自然的文字描摹儿童的内心世界,传达了对儿童的关切和爱。一方面,这本童诗充满无处不在的儿童生活细节,透显出充盈而饱满的生命活力。在《生一个小小的病真幸福》中,她以细腻的文字和柔美的诗行书写了儿童生病时的内心感受和大脑中的奇思妙想,富有童真童趣的想象与比喻使得儿童生活的细节得以放大,真实再现了儿童视角下的病痛感受。张战认为儿童诗要尽量叙事,讲故事,因此在她的童诗中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简洁、生动、富有哲理的小故事。在《小水牛穿鼻子了》和《小桔子》中,她从儿童的视角出发,以平缓的语调低声絮语,轻柔地讲述着儿童眼中的富有趣味的生活故事。在《云与男孩》中,她找到了自然界中的云与男孩的巧妙联系,勾勒出几个不同的场景,像绘本一般刻画出儿童心中的故事。另一方面,诗人始终对万事万物充满爱和怜悯,她在诗歌中注入的爱如同孩子的爱一样广博,创作的出发点与落脚点都在于儿童的内在心灵是否得到真正的关注与理解。在《苦瓜宝宝想妈妈》中,她以饱含童真童趣的诗歌语言为孩子们构建了一个童话王国,贴近儿童内心,以灵动的笔触表现出了苦瓜宝宝对妈妈的思念,传达出对儿童的真切的爱。在《狼来了》中,她重新解读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狼来了”,不以批判的角度去审视儿童调皮的撒谎行为,而是深入剖析儿童行为背后的深层动因:内心充满孤独。在诗歌的末尾她以儿童的口吻真情呼唤渴望得到妈妈的原谅,一改撒谎小孩被狼咬死的传统结局,在故事重构中传达了爱和怜悯。总之,张战的童诗是一种浅语的艺术,但同时饱含深意,既不轻视儿童内在的智慧,也不以成人的视角出发故作姿态。

她的另外两本诗集则从儿童的眼光出发看待宇宙人生和自然万物,透露出其从孩童期便萌芽的强烈求知欲,极大限度地表现出对于世界的好奇与追问,并在这个过程中探寻生命本质,审视自我内在心灵,对生活苦难进行思考。《黑色糖果屋》单从诗集名称来看就充满童真童趣,饱含探寻神秘世界的热情。诗集分为“黑”、“白”、“蓝”、“灰”四辑,分别勾勒了诗人眼中的世界色彩。在其脍炙人口的《买》中,她以一句“我什么都买/在我最软弱的时候[5]2作为开头,直戳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并由此对其进行深度思考和探寻。她认为买下的是软弱、怀疑和厌倦,是结局、开始、命运和怜悯,诗人的哲思在短小的诗行中飞扬,言语真挚而具有真切感人的力量。最后则以一句万物皆有归宿/哪怕一粒微尘[6]3收束全诗,传达出自身对于宇宙的追问与反思。在《凤凰原则》中,张战以一种大胆的姿态发起叩问,她以反叛的精神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凤凰涅槃”这一古老传说,将其归结为一场“骗局”。“你以为用羽毛就可以轻轻推开宇宙/羽毛擦擦作响/发出泪水气味/什么时候我们相信了这样的鬼话”[7]4前卫的思考方式折射出其对于世界的重新审视,体现出诗人创作的深度。

《陌生人》这本诗集则收录了张战许多以自然界事物为诗题的诗歌,表现了孩童眼中的世界。《鹿》《鸟叫》《我心疼今天傍晚的夕阳》《星星们》《山》《蝉》《夜晚》等都是第一辑“清晰地喊出我们的孤独”中的诗歌,张战对于自然事物的关注在这些诗歌中可见一斑,对于世界的好奇和追问也表现了其童真童趣的一面。第二辑“正午阳光下”中收录的诗歌数量较多,《心跳》《蜜蜂》《米饭》《春笋》《蚌泪》等从自然界常见的动植物和奇妙现象出发,展现出诗人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充满童真的思考,也传达了其对饱满的生命热情和深切反思。第三辑“陌生人”收录的诗歌多是诗人从孩童眼光观察世界,对于生命的反思与叩问。《陌生人》通过为陌生人做一顿饭的情境摹写,引发了对人与人关系的思考;《我不敢望狗的眼睛》深入探寻了人类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恐惧与神秘事件,反映了对自我内在心灵的审视;《带一本什么样的书进厕所》则展现出对现代人生活方式的思考。在第四辑“长调”中,《洞庭四短章》以童话故事的方式传达出对于人和自然关系的思考;《西藏十章》以行吟的方式阐发了对于宗教等神秘主义文化的哲思;《编号》则以史诗般的诗歌叙事勾勒出人的一生,叩问人生的本质。

值得关注的是,张战的诗歌清澈柔软却不幼稚,所表现的是有成熟度的童心,存在深厚的温度。《陌生人》这首诗正是其成熟气质与纯真童心的巧妙结合的作品。诗歌表现出对陌生人发自内心的善意,这种善意从童心出发,包含着无条件的信任和无顾虑地付出;但是又不幼稚,因为它关注陌生人的诉求,不是简单的同情心泛滥,而是具体化的有温度的推己及人。在诗歌中,诗人给予陌生人的是“一张老榆木桌”、“一顿晚饭”、“一些盐”、“几滴醋”、“两个鸡蛋”等看似平常而庸俗的充满烟火气的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可这恰恰是陌生人最需要的。它们在陌生人的眼中不是平常之物,而是善意的心灵慰藉,是无条件的爱与支持。在《枯莲》中,诗人同样显示出成熟而又不失童心的生命思考。他以小孩子的口吻讲述莲蓬枯萎后内心的失落,又以成长的眼光思考枯萎的深刻内涵,书写了一种黑色的生命力。在《所有的愤怒都变成忧愁》中,诗人将夕阳幻化成人,将自身和人静静拥抱的渴望转移到与夕阳的亲密接触,书写了富有童真童趣的人生体验。想要把夕阳带回家、思考鱼儿不能拥抱的可怜、想象夕阳喝醉了这一系列行为也都透露出孩童般的纯洁善良,但诗歌却以成人视角展开,由此具有了成熟的温度。总之,张战诗歌创作的过程是其与灵魂彼此取暖的过程,诗歌即是其自身的生活表达,折射出现实人生的方方面面。她的诗歌更像是自语和个人陈述,孤独地向这个世界发出真挚的疑问,显示出孩童般天真的思考,与此同时又以一种成熟的姿态面对生活,但不变的底色是善良和纯洁。


二、于生命底部叙写悲悯



张战的诗歌传达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和对万事万物朴素、纯洁、关爱的情怀,是一种对于美好人性的真情呼唤。周倩倩认为:“她把怜悯分赠给了世间万物。[8]但实际上,张战所传递的怜悯并非是恻隐之情,而是一种平等姿态对话的,超脱了功利因素的内心深处的慈悲。她叙写的是人类面对苦难毫不动摇的韧性和源自人生命底部的至善至美,以及具有宗教色彩的大爱无疆的深厚情怀。


面对生存苦难的淡然。张战的诗歌很诚实,她将笔深入生活肌理,反复思考,记录一帧帧生活画面。在创作过程中,她的态度平淡而坦然,充满面对苦难生活的勇气。其诗语调和缓,又不失节奏感。诗中所传达的悲悯正是在情感的强烈迸发与语调的平淡处理中得以呈现。悲悯情怀是诗歌情感的助推器,对情感走向有一定的调控作用。《买》是一首极富悲悯情怀的诗歌,其间夹杂着对生活的思考,具有震慑人心的感人力量。诗中的“买”赋予了人软弱的合理性,深度还原了人的脆弱瞬间,将厌倦、怀疑、恐惧等悲观情绪全盘托出,表现了现代人生活的痛楚。尽管众生皆苦,诗人却希望可以买下对自己的怜悯,对所有人的怜悯,这是一种推己及人、心忧天下的高尚情怀,也是一种骨子里的温柔与善良。诗歌深刻反映了面对苦难生活时超脱的人生态度。《苦艾》描述了父亲住院这一平常小事,但却从无比寻常的细节中挖掘了感人的亲情。诗人将悲伤通过细微的活动展示出来,让情感在瞬间爆发。诗歌语言却看似漫不经心,极为平淡。“他的胳膊/羽毛一样轻/我暗暗轻轻用力/不让他飞走”[9]124,张战以一种柔和的语调诉说父亲即将离世的痛楚与无奈,平静的语调传递了面对苦难人生的淡然,折射出诗人内心深处的悲悯。在《鸟叫》中,诗人借“握住我的手吧/原谅我们这些孩子般软弱的人”[10]11暗指成人也是孩子,需要被原谅、理解。她将个体置于社会群体中,并将个体体验与集体体验相融合,将自我的软弱不加掩饰地展示出来,还对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软弱的人表示理解,意欲告诉大家面对苦难人生可以持有另外一种人生态度。《桃花潭》中的“他不说孤独/只说对影成三人”[11]20以平和的语气渲染出淡淡的忧愁,诗人将心比心,重温了李白与汪伦在桃花潭前的离别场景,书写了人的孤独处境;《吴刚伐桂》中的“年年桂花/嫦娥酿酒/这冷漠的女人/凭窗坐着/望着最远那颗星星/一盅一盅喝”[12]32则展示了诗人对于吴刚和嫦娥的同情与怜悯,“冷漠”二字传达出对于吴刚无法停止伐树的同情,“一盅一盅喝”表现出嫦娥爱而不得的辛酸。


抚慰宇宙万物的温柔。张战诗歌中的抚慰对象主要有两类:一是自然界的万物;一是人世间的芸芸众生。作为一名诗人,张战心怀大爱,创造了一个个充满理解、温柔和爱的小故事,并对其进行了别样思考,彰显出对于宇宙万物的爱和广博的慈悲之心。她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自然进行沟通和交流,并在对自然事物的深度摹写中进行对生命体验的独特思考。还在诗歌中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传达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念。在《风中芒草》中,她将芒草比喻成“一群灰马”,由此展开遐想,表现出对芒草无可归依、只能漂泊的怜悯之情。“如果那么多灰马不过膝/过的是海/那又是怎样的绝望而漫长”[13]47她深入体验芒草的感受,短小的诗句中饱含着对自然界生命的理解与同情。在《雷电四短章》中,张战通过“我”与雷电的几次亲密接触,书写了“我”的独特个人感触。面对雷电的暴躁,“我”并未呈现出厌恶的态度,反而是一种轻快而温柔的语气在诗中与雷电进行沟通交流。在诗人的笔下,雷电更像是一个孩子,它拥有极度的任性和天真,但又调皮可爱。“闪电,你过来/让我揪住你银亮的鬃毛/我帮你理顺/又把它揉乱/我们一起驰骋”,[14]52诗人将自己幻化成天真烂漫的孩童,与雷电嬉戏、打闹,并充分感受自然馈赠的独特生命体验,以高度和谐的状态与之共处。在《龙猫一样的男人中》,她以孩子的口吻反思了对于生态的破坏,传达出保护自然生态的强烈愿景,透显出对自然万物的悲悯。张战对于人间芸芸众生的悲悯之情主要体现在她宽和有度、温柔慈悲,心怀真善美,充满对生命的尊重、对弱者的谦和、对人性的信任。她的诗歌始终坚持目光向下,叙写带有“悲悯化”色彩的人生感受。她以柔和的形象出现在诗歌中,温情讲述源自生活的故事,饱含对底层人民命运的关注和生活处境的同情。最为典型的是其创作的《陌生人》,诗歌将一个人可以对陌生人所具有的最大善意展现了出来。诗中的“我”在偶然的时刻给了陌生人一个温暖的“家”,尽管这个“家”并非实指,但仍能表现出对于陌生人心灵世界的抚慰,对在某个时刻陷入软弱的人的理解,对处境艰难的底层人民的怜悯。此外,她的《葱油饼》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与关爱,《九月》表现了对儿童的关心呵护,《谜》表现了对抗战老兵一生的理解,这些诗都同样展示出对人类生命的关注。


敬畏神秘宗教的虔诚。张战在神秘的宗教面前总是呈现出一种敬畏的态度,充满虔诚,一部分诗歌也与宗教有着隐秘的联系。不过,宗教并不是作为一个主题出现在其诗歌中,而是作为一种佐料潜移默化地影响诗歌的情感表达。诗人的悲悯之心总是与诗歌中的宗教书写形成共振,促成更为强烈的情绪体验,传达出极为深厚的悲悯之情。《密印寺听<心经>》是其诗集《陌生人》中的一则诗歌,诗人由在寺院听人说《心经》为开端,展开了对菩萨存在成因的思考,进而反思了人内心的恐惧。诗人将菩萨对人类灵魂的抚慰作用与人类内心世界的恐惧进行对比,反应了人类的渺小和宗教对于人类心灵的救赎。诗人对于神秘宗教的书写显示出其内心深处的慈悲情怀,这与佛教所传达出的悲悯精神一致。这种现象在张战的部分诗歌中并不少见。《西藏十章》是张战少有的三首长调中的一首,诗人在诗歌中以自身在西藏的游历经历展开,在十个不同的章节中抒发着和而不同的个体生命体验,但始终贯穿整首长调的是宗教的潜在出现。诗人在诗歌中将宗教所代表的悲悯之情与自身的悲悯之情进行观照,引发着读者别样的人生思考。在第一节中,诗人以“人们都说你是天堂/你却正从那里离开/那已经是诀别了啊”[15]234表现出对唐古拉山雪景的个人思索,“天堂”和“地狱”都是基督教中时常出现的词汇,在此诗人将唐古拉山与天堂相提并论,暗示出诗人对于神秘宗教的敬畏与虔诚。在第二小节中,诗人将唐古拉山的茫茫冰川比作父亲写字的宣纸,并由此联想起父亲写《金刚经》的场景。《金刚经》是佛教经典,诗人在此特意指出父亲抄写的内容,实际上为诗歌创设出被宗教笼罩的氛围,神秘的宗教将悲悯情怀铺展开来,洒落在短小的诗行中,使得诗歌被温情所包围。在第三小节中,诗人真情地呼唤“菩萨”,希望其可以解答自身的困惑,“菩萨啊/你有你的庄严和悲悯/我有我的愚钝和固执”[16]239诗人在充分感受到菩萨所具有的悲悯之后仍旧以自身“转经”的方式做出选择,实际上意味着诗人的悲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对宗教悲悯精神的一味信奉,而是带有个人色彩与个体反思的悲悯。此后章节中的“念经”、“嗡嘛呢叭咩哞”以及“前世”、“今生”等带有宗教色彩的词汇都包含着诗人对于神秘宗教的虔诚与敬畏。除此之外,在张战的其他诗歌作品中,宗教也经常作为一个并不起眼的符号出现,在诗歌情感的表达过程中起调控作用,赋予诗歌以悲悯为底色的温情色彩。而其本人的悲悯之心也在神秘宗教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真挚和可贵。


三、温和静美的艺术特质


张战尽管在诗歌中也叙写苦难、孤独、命运等具有悲情意味的主题,却不尖锐犀利,而是以一种平静温和的态度书写,令诗歌呈现出一种静美的艺术特质。她崇尚由心而发,追求诗歌的“真”,注重语调的平缓流畅。偏爱以自我独白的方式叙事和抒情,惯用“月亮”意象,热衷使用复沓呈现一咏三叹的效果。这与其对于童心和悲悯之心的表现形成一种技巧与主题的嵌合,使诗歌焕发出浑然天成的审美特质。


首先,体现为自我独白式的浅唱低吟。张战的诗歌惯用第一人称视角切入,以个体的生命体验为核心娓娓道来。如雷平阳在《陌生人》的序言中所说“她开口说话了,说出的均是她别样的秘密”[17],她的诗歌是如讲秘密一般缓缓流淌出来的声音。自我独白并不是简单的个人叙述,它包含着诗人对于对话的渴求。周宁认为:自我不是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构成性的和动态的, 始终处在与外界互动的状态之中。每一个体都不是固定的实体,都不是被动地接受外界的影响,而是处在一种动态平衡状态中,是开放式的系统。[18]她的诗歌以自我独白式的叙述为主,但在其中蕴含着其对于对话的渴求:一方面她试图寻找与世界对话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她着力寻找与内在自我对话的可能性。在潜在对话中,诗人对生命进行思索,也流露出对宇宙生灵的理解与悲悯,构建出一个广阔的精神空间,将个体的情感表达置于自我独白式的浅唱低吟中。这种叙述方式在张战的诗歌中得到了大量运用,甚至可以说其诗本身就是一场“自我独白式”的狂欢。当然她的诗歌情感不如翟永明一般强烈一片呼救声, 灵魂也能伸出手?/大海作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高举到落日脚下, 有谁记得我?/但我所记得的, 绝不仅仅是一生”。[19]16翟永明的诗歌完全是以个体生命体验为核心的激烈情感表达,但是张战自我独白式的表达则是温和的,指向更深处的对话。在《我不敢望狗的眼睛》中,诗人以“我”为叙述主体讲述不敢望狗的眼睛的原因,实际上是在自我独白式的叙述中表达对他人理解的渴望。在这种柔和的浅唱低吟中,张战展现出自身博爱的胸怀和无比柔软的内心。不过,其诗歌中的声音也并不单一。在《清晰地喊出我们的孤独》中便出现了鸟儿的声音:“突然一只鸟叫了,清晰地喊出我们的孤独”[20]3,诗人借由鸟儿的叫声复归到内在的孤独感上,实现了自我与自然和内在心灵的对话。但是诗句创造出的意境却是相当安静的,也正是由于安静,孤独才越发“清晰”。诗人用低声絮语抒发着对于孤独的独特感受,彰显出对宇宙万物以及人类自身孤独处境的悲悯情怀。此外,《我心疼今天傍晚的夕阳》《今夜我诅咒上帝》《我只对你胡言乱语》《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害怕狗》《我的平安夜》等作品均具有浓郁的自我独白色彩。诚如马赛拉和德沃斯所说:自我是一个在一定社会文化结构中不断进行调节以寻求心理平衡的系统。[21]86张战通过自我独白式的写作进行着对文化的探寻,调节着内在心灵的平衡,展示出自身从童心出发的悲悯。



其次,采用平缓质朴的复沓之歌。作为在古代诗歌和散文中常用的表现手法,复沓主要指句与句之间只变换少量的词语。这样不仅可以保持结构上的大体一致,还可以实现多层次的审美功效。张战的诗歌惯用这一手法,她总是在平缓质朴的语言中造成韵律的回环曲折,使诗歌极具韵律美。与此同时,在层层递进的情感表达中,诗人也展示自身的深度思考,书写对于自然、人生和世界的认识,彰显出生命的活力。复沓不仅加深了诗歌思想,使得情感表达更为深厚和复杂,还厘清了诗歌的层次,制造出富有节奏的音乐美感。《星星们》全诗共有六个小节,节与节构成联动,此起彼伏,形成一种和声,韵律优美和谐。在每个小节内部,也以复沓推动情感表达。“一颗星软软的/像棉花糖/一颗星碎了/满嘴尘埃/说不出自己的苦难/一颗星悄声说/把你的手伸进黑暗吧/不要怕/触摸我”[22]15,张战的诗歌虽然短小,但是句与句之间以复沓的方式勾连,具有回环曲折之美,且使诗中的声音多元化,营造出相互应和的音乐感。在复沓的助推下,诗人将自身对星星的感悟阐发出来,同时将个体的情感转移到星星身上,传达出对其在宇宙中苦难处境的悲悯。值得关注的是,诗中的复沓并非是为了促成情绪激昂的情感表达,而是力图在平缓质朴的诗歌伴奏中找寻充满温情的生命体验。复沓更像是一种旋律,诗人的情感在曲调中缓缓前行,进而开拓出一个神秘的未知世界。《我心疼今天傍晚的夕阳》用复沓的手法表达了对夕阳的悲悯。“天那么高/草那么低/人那么远/夕阳啊,你那么大”[23]12诗人连用四个“那么”,将夕阳下的景色用饱含真情的语言描摹出来,在充分传情的同时为读者带来了音乐般的听觉体验。《今夜我诅咒上帝》借由复沓推动诗歌思想的深化。“如果每个手掌有八个手指/我打你的耳光/会在你脸上留八道指痕/如果我每个手掌有十八个手指/你就没法把我的手掌全部抓牢/如果我的手掌有一百八十个手指/那我是鸟/手指是羽毛/它们离开我的身体飞走”,[24]30诗人在反复咏叹中作出三重假设,传达出自己内心的善良与慈悲。复沓部分暗含着诗人思想的转变,由“打耳光”到“让对方抓牢自己”,再到“手指是羽毛”,这一过程表现出诗人不愿伤害他人的心理活动,营造出了一个充满温暖的世界。诗人的复杂情感也在这种复沓中得以完整呈现,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



最后,用多重意象构建“蕞尔小国”。雷平阳在其《陌生人》的诗集序言中评价张战的诗歌:“她在狂乱的诗歌现场上,状若科瓦菲斯那样‘自己埋没自己’,也像五柳先生或王摩诘那样‘独坐幽篁里’或‘户庭无闲杂’,另辟了一个自己的‘蕞尔小国’,按照自己的诗歌理想和活命观念,自由自在的歌吟着。”[25]“蕞尔小国”是张战的诗歌理想,她以宁静的语调讲述多元故事,又在巧妙的诗歌叙事中构建心灵深处的“蕞尔小国”,意欲在日常生活的摹写中发掘新的诗歌空间,构建以自我生命体验为核心、又可容纳宇宙万物的精神世界。诗中的“蕞尔小国”从表面上看极为安静,状如一个世外桃源,满是人性的真善美,满是纯洁、童心和悲悯。但它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而像是日常生活的集合。对于生活本身而言,存在真善美就必然存在假丑恶。因而这种世外桃源并不纯粹,也充满着不和谐的因素。如在《她相信爱情》中,诗人借助“一只橘子”表现了爱情中的忠诚与谎言、甜蜜与苦涩,显示出对于纯真爱情的怀疑和思考;在《陌生人寄来的礼物》中,诗人通过陌生人寄来“一只陌生的手”这样的恐怖故事,展示人性的黑暗。但最终诗人传递的是是对美好爱情的渴求,和对世俗捉弄的宽恕谅解。诗中的“蕞尔小国”是看淡了人世丑恶的人性回归,是理想化却不失现实感的精神指向。在构建“蕞尔小国”时,张战惯用大量带有纯洁色彩的意象,由此构建和谐、单纯、美好、宁静的诗歌空间。在《桃花潭》中,诗人用“月亮”的意象创造出神秘的意境,使全诗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展现出温柔静美的诗歌美质。“天上好明月啊/像一只白狐”、“月亮载他走了”[26]21,诗人借“月亮”将自身对桃花潭故事的想象拉回现实,但同时又将思绪转向更为神秘的远方,构建出祥和的精神空间。在《星星们》中,则以“星星”意象为中心建构出自然与人生交织的幻境。在《听鸟》中,借“鸟”的意象烘托出充满童真与欢乐的理想世界;在《我心疼今天傍晚的夕阳》中,以悲悯眼光审视“夕阳”的“软弱”。此外,在《吴刚伐桂》《月亮》《凤凰月色》《云把月亮卷走》《等待最大最圆的月亮》等诗中,诗人同样借助“月亮”意象创造别样的“蕞尔小国”。诗人在意象营造的意境下展开遐想与思索,建构起充满想象又不脱离现实的“蕞尔小国”。在思考的过程中,诗人展现出对自然、他人和世界的态度,传达了自身的童心和悲悯之心。


·帕乌斯托夫斯基曾说:“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的冷静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么他就是个诗人或者是个作家。[27]33张战的诗歌是充满乐趣的童年生活的馈赠,她充分利用丰富多彩的童年经验创造饱含真、善、美的纯洁诗歌,力图在诗坛占有一席之地。对其而言,写作童诗是对抗童年远去的一种方式,也是保留童年美好记忆的一种途径,更是为儿童提供良好童年精神养料的一项艰巨但充满趣味的工作。总的来说,她的诗歌兼叙事性与抒情性,最大的成就在于童诗,但又不局限于此。她深入了儿童的内心世界,洞察儿童的思维方式,能够引发儿童强烈的心灵共鸣;也可以使成人在阅读过程中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传统寓言故事,在童诗和成人诗之间找到了完美平衡。与此同时,其诗歌具有天真而不失成熟、充满想象而不失真实的艺术美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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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俄)帕乌斯托夫斯基,戴骢译.金蔷薇[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晏杰雄(1976—),男,湖南新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张秋瑾(1999—),女,河南平顶山人,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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