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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青稞谣

来源:《中国作家》杂志   时间 : 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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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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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谢宗玉

葱茏碧绿,柔弱纤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我们都不相信,青稞这种植物,能够在青藏高原存活下来。

青藏高原意味什么?意味万年的寒冰、峭峻的山岩、粗粝的戈壁;意味彻骨的极寒、绝望的干旱、难耐的贫瘠;意味突如其来的大风、没头没脑的雪雹、防不胜防的泥石流……意味生存环境异常艰难!

那些体型较大的秃鹫、懵莽的牦牛、善于攀爬的山羊、张牙舞爪的虬枝、奄奄一息的枯蓬,才是青藏高原的标配。你迎面撞上它们,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在这样的高寒之地,一切本该如此。

唯一违和的事物,反倒是青稞了。特别是当海拔越来越高时,它竟成了仅有的绿色。在别的植物都够不着的高度,它却轻轻松松地生活。如果来了风,它还要千娇百媚的样子;如果抽了穗,它更是要美成伤人心的妖精。

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它什么都没准备。面对所有该来的苦难,它笑意盈盈地就把生根、发芽、分蘖、扬花、结穗的事情一一了了。就算在镰刀来临的最后,它仍然保持一身清爽的素美,风轻云淡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一生中曾有过怎样变幻莫测的遭遇。

很显然,是青稞这种植物,暗暗改变了青藏高原的气质。如果你觉得青藏高原是苦寒之地,因为青稞,它就有了一些温慈的因子。如果你觉得青藏高原是雄性的世界,因为青稞,它就有了女性或者说母性的气息。如果你觉得青藏高原是生命高地,因为青稞,它便是一块生机盎然的高地。

好神奇的对立,好合宜的矛盾呵。

青稞,一年一年的青稞,它还让青藏高原多了些丰厚、多了些梦幻、多了些浪漫、多了些摇曳生姿的往事和激情四射的民俗。自它与藏族人们开始结缘,青稞不但是藏区的第一大粮食作物,还成了藏族文化的重要载体。

庆喜、过节、破难、祈福、施法、拜山、礼佛、敬神、祭天,都少不了它。它是礼物、是媒引、是供品、是圣器,是接连上方念族、山岭赞族、山脚人族、地下鲁族的一缕芬芳气息。

多少年过去了,青稞,这长在天上的庄稼,成了藏族同胞的母性象征、血脉象征、精神象征、生命力的象征,甚至带着某种神性。如今,西藏的很多庙宇、宾馆、酒店及大型公共场所,在重要位置都会供奉一大束穗长籽饱的青稞。过年的时候,人们还会买上一小盆青稞苗供在佛龛前,祈愿新年诸事顺意。青稞,它业已成了藏族同胞的图腾之一。

经受一连串生命极限下的不适反应后,我突然对这种神奇的植物有了浓厚的兴趣。它的前世今生,它的生长秘密,它的发展脉络,它与这个民族的历史纠葛,以及围绕它形成的一系列神秘风俗文化,我都想探个究竟。

来,青稞,江南书生要与你这位高原精灵握个手。

一 众说纷纭的前世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于所到之处,秉持与众不同

成为族人路途的一个标签

祖先留下的沃土,是我生长的地方

——阿顿·华多太

神话是一个民族历史的开始。只要是与本民族生活息息相关的事物,总会演绎一些神话故事。

一到西藏,就有这么一个故事,听得我感慨万千。青稞最先竟是一条狗用它的尾巴带来的。作为酬劳和感恩,或者说作为一种情感依凭,现在很多藏民在收割完后,都要用新割的青稞磨成面粉,拌一碗香喷喷的糌粑喂狗,让它先“尝新”后,劳作的人们才可以大快朵颐。

那条狗本来全身都粘满了青稞,无奈的是,它回来时,必须要经过九十九条急流汹涌的大河,其他种子都被大水冲走了,只有高高翘起的尾巴上留下了弥足珍贵的一粒。可以想象,最初的培育,付出了当事人多少日日夜夜的小心翼翼和胆战心惊。还好,它终于一生百,百生万,最后覆盖了整个青藏高原。

有这种能耐和毅力,当然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是由一个英俊的王子变的。那时青藏高原属于一个叫拉布的国家。这个国家什么都好,就是只有乳奶畜肉,没有庄稼粮食。这个名叫阿初的王子决定要从蛇王洞中取一些种子回来,以改变这个国家的生存方式。

跋山涉水,经历了千难万苦,阿初终于来到蛇王洞前。洞前的累累白骨,证实了蛇王的凶残和狠毒。但聪明、勇敢的阿初不怕,他偷偷进了蛇王昏暗的山洞,好家伙,各色各样的种子都有,黄澄澄得耀眼。阿初大喜,摸出粮袋准备开工。但蛇王阴毒的眼睛这时病态般的睁开了,只见它懒洋洋地一抬手指,王子就变成了一条黄狗。想必食肉的蛇王把植物种子放在洞里就是一个诱饵呀。阿初当机立断,就地一滚,粘了一身种子就朝外狂奔。蛇王扭着臃肿的身子,终是追赶不及。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富有牺牲精神的王子盗回来的,正是适宜高原地理环境的青稞,这真是让人欢欣鼓舞。唯一伤心的是,阿初再不能从狗变回王子了。

经民俗学家统计,类似的传说,存在于很多地方,很多民族。中央民族大学年轻的民俗专家林继富教授大胆地作出了这样的假设:既然畜牧业先于农业,那么是不是驯化的猎狗在野外捕猎时,身上粘回了一些野生植物种子,这些种子撒落在部落周围,发芽结籽,然后才被人们大面积推广呢?

远古的事情,没文字,没录像,自然没有活性证据链,而这种行为传承关系,自然在遗址化石里也找不到证据链。但仔细想想,林教授的这个假设其实具有很强的科学逻辑性,完全可以作为某些农作物起源的因由之一。

不过藏族很多佛教徒更愿意相信,青稞的种子是文成公主带给他们的。史料记载,文成公主携带了大量天文历法、五行医药、雕刻造纸、酿造纺织等方面的书籍和技术人员进藏,还携有大量种子,但具体有没有青稞,却说不清楚。藏族百姓之所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大约是出于对文成公主的怀念和崇敬。

文成公主在藏40年,广布德泽,她善良仁爱的故事流传至今。据《西藏王统记》中所述,今存于大昭寺释迦牟尼12岁等身铜质镀金佛像就是文成公主的随嫁品。西藏原本是苯教的天下。吐蕃之王松赞干布是因为文成公主信佛,才大力推行佛教的。但史学家更倾向于,他推行佛教是出于政治和文化的考量。

松赞干布根本不会料到,后来佛教在西藏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据说,佛教最兴旺的历史时期,僧户的人口占了藏区人口的一半以上。

如果我说,佛教的推行与青稞的种植有很大关联,你一定认为我是胡说八道。但历史却偏偏留下了一道可以佐证我这一说法的模糊轨迹。

没深查历史的人,当然不知道吐蕃王朝和唐朝其实是一对难舍难分的兄弟。差不多同一时代建立,又差不多同一时代瓦解。唐朝不但派了文成公主和亲,60年后,又有金城公主进藏和亲,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吐蕃和唐朝时战时和的局面。打打谈谈,恩恩怨怨,两百多年。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公元763年,唐朝刚经历安史之乱,吐蕃军乘虚而入,竟一举攻陷大唐首都。并在长安另立儿皇,盘踞15天之久才扬长而去。

吐蕃人为什么这么狂野剽悍,能长驱直入,横扫千军如卷席?史学家给出的答案是,这与他们的奴隶制社会性质有关!与他们以畜牧业为主的生活方式有关!与他们以战争掠夺为经济增长点的思维方式有关!是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畜牧业的流动性,决定了吐蕃王朝需要更大地盘,更多财富,从而促成了吐蕃人的尚武精神。

在我看来,这跟生存的地理环境也密不可分。高高在上的王朝没有大后方要守,低海拔军队想要偷袭,难度可想而知。

截至目前,还没有史学家认为吐蕃最后的分裂,与佛教的传播有直接的关联。但有一个确凿的史实是,大约在10世纪前半叶,一个名叫拉德的人,自称是吐蕃赞普朗达玛的后代。他把自己辖区内布让一带协尔等三个地方,作为“却谿”,封赐给了翻译佛教经典有功的仁钦桑布译师。

“却”是佛教的意思,“却谿”是寺庙庄园的意思,也就是供养庄园之意。从此之后,各种被称为“谿卡”的封建庄园遍布了西藏各地,一直到新中国建立。

绝大多数史学家认为,“谿卡”的出现,标志着西藏地区从奴隶制发展为封建农奴制。无数的谿卡自成王国,把农奴缚绑在土地之上,农业的地位随之抬升,畜牧业的重要性因之下降。再加上佛教对一个民族性格的塑造,庄园里的后人再不像他们的吐蕃先人那样以掠劫作为生命的志趣。正因为这样,青稞及其他农作物才得以在青藏高原大范围推广。青稞也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些庄园在后来,有一半左右是寺庙的产业。日喀则的联乡后来还被指定为历代班禅贡品青稞基地,而雅鲁藏布江中游的尼木被指定为历代达赖贡品青稞基地。

当人们普遍认为青稞的种植,在青藏高原不过一千多年的历史时,考古发掘很快就将这一结论推翻了。1994年,雅鲁藏布江河谷附近的昌果沟遗址,被发现了有粟、小麦,还有青稞!昌果沟遗址最后被划定在3500年前。

这意味什么?意味青藏高原的青稞史得上推到新石器时代。2014年,日喀则地区拉孜县廓雄遗址再次出土了青稞碳化物遗迹,这又意味什么?意味在新石器时代藏族先民就可以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种植青稞了!

真是太振奋人心了。现在昌果遗址那颗古青稞碳化粒,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瓶装着,存放在西藏博物馆,供人们瞻仰。我注意到了,几乎每一个参观者浏览到这里,都会下意识地停顿一下,同时眼睛里闪烁一种梦幻般的光芒,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人会进入某种思维上的或心绪上的神游境界!藏族作家尼玛潘多就表达过她当时的感觉:“我的眼睛完全被这黑乎乎的东西吸引住了,进而幻化成一个少妇饱满的乳房,我仿佛看到她用滴滴奶水,滋润冰雪高原,从此高原大地炊烟袅袅,弥漫开浓浓的烟火气息。”

或许可以一鼓作气,证明青稞根本就不是外来物,而是青藏高原土生土长的?这真是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设想。因为那样就更能表达藏族人们对青稞那种血肉相连的感情,青稞真正成了藏族人们的标配,它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藏族同胞而下凡到高原的,它的神性会被进一步彰显。

但,1977年在西藏昌都发现的卡若遗址,是一个阻碍。为什么?因为卡若遗址被划定为4000—5000年前。卡若遗址除了发掘出大面积建筑遗迹和大批石器陶器外,还发现了大量粮食朽谷和炭化谷粒。不幸的是,考古学家翻遍了这些谷粒,除了粟之外,没有半粒青稞。那是不是说明,这个时期的西藏还没有种青稞呢?

这个发掘,对很多有意于青稞本土化的专家是一个打击,但打击不了徐廷文。在卡若遗址还没被发现之前,他已经行动了。

徐廷文,大麦遗传育种学家,中国大麦学科的主要开拓者。青稞是大麦的一种,差不多也可以等同于大麦,被称作裸大麦。出生于1919年的徐廷文,1942年毕业于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农林科,1950年被任命为西康省康区农事试验场场长。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寻找大麦起源于中国的证据。

他这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早在1938年,瑞典植物分类学家奥贝里就在西康发现了野生的六棱大麦。奥贝里当即提出,这种野生六棱大麦才是栽培大麦的祖先,中国才是大麦的真正发源地,这个说法一度轰动国际学界。

20世纪50年代之后,徐廷文和其他中国学者又陆续在青藏高原的多个地方发现了野生二棱大麦以及它和野生六棱大麦之间的各种过渡类型大麦。“大麦起源于中国”的说法,似乎开始得到认同。

真正构成威胁的证据,不是卡若遗址,而是奥哈罗遗址。1999年,在以色列东北和叙利亚交界的地方,一个叫太巴列湖的水位突然下降,露出奥哈罗史前遗址。里面发现了大量植物遗存。经鉴定,其中的谷物籽粒绝大多数都是野大麦。遗址中还发现了石磨,石磨表面甚至还黏附一些淀粉颗粒,说明它至少有一个用途是把野生谷物磨成粉。奥哈罗遗址最后鉴定为19000年前的往事。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多数人类还在狩猎和采撷的时期,中东那块被称为“新月沃地”的地方已把野大麦作为主要的粮食了。这对中国的学者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但中国学者并没有放弃。

新的拐点出现在2014年。那年9月,农学博士、浙江大学张国平教授在美国《国家科学院学报》发表文章声称:他与以色列等国同行利用全基因组覆盖尺度的分子标记,对75个中东和95个青藏高原野生大麦材料以及世界各地的栽培大麦代表性品种进行系统的比较分析。结果表明,中东和西藏野生大麦分别归属于两个大的类群,它们大约在276万年前开始分化。

这个研究团队还进一步比较了东亚和地中海周边地区栽培大麦与中东和青藏高原野生大麦的亲缘关系,结果表明,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地区广泛种植的青稞与中东野生大麦及其他地区的栽培大麦品种遗传关系较远,而与西藏野生大麦具有较强的遗传相似性,这证明中国的六棱青稞直接起源于青藏高原野生大麦。

什么都敌不过科学,什么都敌不过高端仪器,什么都敌不过传遗分子的DNA分析啊。没有文字、音像、活性证据链和谷物遗迹,又如何?种子就把它的家族史藏在生命的深处啊。

随着更深层次的研究,张国平他们发现,现代的栽培大麦基因组同时源于中东的新月沃地和青藏高原的野生大麦,两地野生大麦基因组对栽培大麦基因组的贡献相当。

这又意味什么?

意味大麦曾沿着史前的青铜之路和远古的丝绸之路,不仅从西向东传播过,又从东向西传播过。这样才会让现代栽培大麦的基因既有西亚野大麦的因子,又有青藏高原野大麦的因子。

说来说去,现在青藏高原的青稞还是被“污染”过了!

通过与环境长期艰难的磨合,现在,藏区青稞具有如下显著特征:抗旱抗风、耐寒耐瘠,能适应海拔1500米到4800米的地区。气温0℃到30℃间都可萌发。育苗可抵抗-6℃的极寒。一般一年一熟,在海拔3200米以下,水分阳光充足,可一年两熟。生育期比小麦、大豆都短,最短百天便可收割。

同青稞一样,绝大多数庄稼,也是经过不断杂交和对地理环境的不断适应,成就了独一无二的自己。不管青稞是怎么来的,单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还能生长得如此蓬勃旺盛的庄稼,全世界,仅此一种,再无分属。

二 在民族的血脉里生长

发芽、生长、灌浆,用一生

把七彩的阳光编织成青稞穗

她们是村里最美的姑娘

当闪亮的镰刀划过美丽的胴体

她们躺倒在大地上,开始又一次流浪

——陈跃军

第一次去青藏高原,我是被彻头彻尾地镇住了。每一座山岭都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那些沟壑坳野,或是零乱惊心的巨石,或是荒芜死寂的戈壁,或是混杂不堪的泥沙,或是质腻色黑的野土。这种翻江倒海般的地质构造,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翻阅了《海陆的起源》和《西藏地方史》,我才知道“岭岭都一样、坳坳各不同”的青藏高原为什么会神奇如斯。

这一切,原来竟是古印度大陆北漂,撞击欧亚大陆的结果!

那些浑然一体的山岭就是由地底被挤压上来的岩浆形成的。在千万年高温、乍寒、雨淋、冰冻的轮番“轰炸”下,不同矿物的山岩,由于热胀冷缩的程度不同,缓慢开裂,逐渐脱离山体,滚入深谷,这便是巨石的来由。巨石再被分化,变成砾石,形成戈壁滩。砾石再被侵蚀,产生沙粒和粉尘,这时如果再发生化学反应,加上微生物暗暗给力,又有一年四季的风不断磨擦,沙尘越来越细,最后变成野土。而在古印度大陆撞击欧亚大陆之前,它们之间还存在一个古地中海,那些夹着大量古海洋生物化石的泥沙便是从海底拱上来的。

好,千百年来,青藏高原的沟沟壑壑,那些可以被开垦的土地,都被勤劳勇敢的藏族人给整理出来了。当雄鹰的翅膀剪开冬季的寒冷,温暖的阳光融化山岭的冰雪,锋利的犁铧撩起沃土的芬芳,一年一度的春耕季节就开始了。

五月的白朗县,万里无云,天蓝得无比深邃,阳光如明亮的绸缎,一匹匹从上空倾泻而下,把田野渲染得特别温馨洁净。

白朗县是西藏青稞种植的示范县。在嘎东镇巴雪村,采访完西藏农科院农业研究所白朗实验站站长禹代林先生后,我特意提出,要趁此大好时机,看看藏族人是怎样播种青稞的。不知为何,一直困扰我的高原反应,那天也缓解了很多,致使我对一切都兴致盎然。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微笑着向来往的藏族人问好,向疾步的牦牛问好,向奔跑的机耕车问好,向旋转的水磨问好,我还向葱绿的藏柳、平整的土地、明亮的天空问好。因为这一切,真的都那么美好。

跟崭新的原野一样,藏族人的衣装也是新的,牦牛们的披挂也是新的,原野中的人们,不像劳作,而像是在举行一个散点式的庆典。我走向田垄边围地而坐的藏民们,吃了平生第一捧糌粑,喝了平生第一口青稞酒。那滋味,我能记一辈子。

交谈中,禹代林站长自然成了我的翻译。我这才知道,这一天还真的跟过节差不多。原来每年开耕,巴雪村都要根据藏历择好吉日,挑选开耕司仪。开耕第一天,藏民们会把自己和牦牛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平时舍不得穿的好衣裳,舍不得戴的珍贵“吉达”(项链)和“嘎乌”(胸饰),都从箱底拿出来穿戴上。牦牛的犄角、阔耳、脊背要披上红黄蓝绿白等颜色的彩条符布。牛背的横杠,手中的鞭梢,也要扎上编色彩鲜艳的缨子。大家聚在一起,进行开犁前的煨桑仪式,向田神和域神祈求赐予庄稼丰收,同时向犁铧诵经吹气,为翻耕过程中即将蒙难的小生命进行超度。

在这个仪式中,男司仪要开第一圈犁铧,女司仪要撒一把种子或肥料。男女司仪一般是先由喇嘛根据藏历和属相验算好,再从中挑选家世好、长相好的人来担任。未婚青年被选中的概率往往很高。第一把肥料是从寺院或神山上带来的“圣土”,传说它能让土地获得加持力。当入犁、施肥、播种仪式朝四方演示完后,一家接着一家,按验算好的不同开犁方向,依次破土。一边还要念诵 “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以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可惜的是,这种风俗背后那些令人兴致盎然的生动日常及烟火味,我一个异乡客无法经历和体验,只能从藏族作家尼玛潘多的长篇小说《紫青稞》中品味了:

被选中的男司仪“小骏马”,因为刚退伍复员回来,农活还比较生疏。他左支右绌,满头大汗,却始终摆不平眼前的耕牛,惹得围观的村民忍不住哄笑。女司仪达吉看不过他的窘态,抢着帮他给牛套上犁,却让“小骏马”的父亲暗暗不爽,最后甩了“小骏马”一记耳光,还与达吉的叔叔次仁冲撞起来了。推搡中,把上前劝架的达吉的项链弄断了,珊瑚珍珠撒落一地。大家慌忙帮着寻捡,但最贵重那颗始终都没找到。而这串项链又是次仁亡妻的陪嫁品,次仁大病一场,差点一命呜呼,最后是对达吉心生慕意的“小骏马”移花接木,巧妙还上了一颗珊瑚,事情才有圆满结局……其中种种曲折,种种微妙,种种暧昧,被尼玛潘多写得淋漓尽致。

我是体验不了这种甜酸苦辣的,我只能祝福藏族朋友们在这种小忧小乐中岁月安好。

热情地请我喝酒吃糌粑的这户人家,显然是一个大家庭。六头牦牛扛着三架犁铧依次来来往往,把土地翻得像削面。如果细看,还会发现这两两成对的牦牛居然是同一颜色,或纯白,或纯黑,或花色,花斑竟然一模一样。很显然,没有庞大的牦牛群,是选不出这不分彼此的三对来。除了掌犁的三个青壮年劳力,田垄上还坐了四个人,在享用青稞酒拌糌粑的田间午餐。我隐约听说,其中长得好看一点的那个女人,是三个犁手的妻子。我没想到我能这么近距离接触一妻多夫制。习俗是生存环境的产物,不必横向比较是非对错。但纵向去看,随着时代的发展,据说藏族年轻人已越来越不接受这种习俗了。这是后来我返回拉萨,向公务员玉珠多吉求证过的。这个英俊的藏族后生,打扮得很时尚,白净的脸上也没有那种常见的高原红了。

我侧过头,看见相邻的田地,一男子正矫健地站在简陋的双杠耙具上,吆喝牦牛疾奔而来,疾奔而去,浅浅的耙子恰到好处地划碎泥巴,磕平土地,一遍又一遍。

站在耙上,被牦牛带着疾走的男子见我看他,更是一脸的豪气勃发。很显然,能如此平稳地立在奔耙上,他定然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显得那么轻松自如,状若表演?年轻时,我在故乡也干过犁耙活,那可是一种沉重的记忆。

我把困惑抛给禹站长,禹站长呵呵笑了。“你没发现,这土地本来就已经很平整、很酥松了?” 原来日喀则这边的土地在播种之前,都要先犁翻三次,头年青稞收割完,翻第一次,叫“坡积”。那时板结的土地才让人畜吃力呢。到了藏历年前后,又翻一次,叫“露结”。现在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叫“加依”。很多藏区还会在“加依”之前再翻一遍,叫“消露结”。末了,禹站长叹一口气,说道:“要想粮食丰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确实,青稞生长的过程,就是藏族人不厌其烦、吃苦受罪的过程。

土地平整后,便是点播。把一块木板削成双刃状,安装在一个五寸长的木柄上,汉语叫搅棍,藏语叫“搅播”。再用羊毛织成一个小板凳宽的氆氇袋,用带子拴在腰上,藏语叫“搅贝”。点播青稞时,右手拿搅播,往地里戳个洞,左手从搅贝里抓一把青稞,往洞里撒上七八粒,再用脚扫一下。

这不是一个力气活,要专注,否则种子要么撒多了,要么撒少了。再或者就是忘了填平。如果你只是尝试一下,会觉得这种劳动跟玩耍差不多。但事实上,这种弯腰驼背、一直像鸡啄米似的农活,一天下来,会让你腰痛似折,背酸似裂,神经麻木。你几乎忘了,青稞袋里还有早晨掩藏的一颗石子,这时需要拣出来,偷偷埋进地里,这样丰收的福运才能顾及自己。你甚至都忘了,在这一片天空下,一切皆有因果,一切充满佛性,一切关乎福报。

当青稞钻出土地,一家人就会宝贝似的去探查。这时某些熊娃子脸上就会露出赧然之色。为什么?因为父母点播的青稞,均匀分布,一蔸蔸像训练有素的小兵。而自己点播的青稞,则像一个巨大的癞痢头,或是密密麻麻一大蓬,或是稀稀疏疏一二棵;有的聚在一起,热闹得像开会,有的像隔着河汉的牛郎织女。父母自然要骂,那只能敛着头由着他们骂了。骂完后一家人再次下地,忙着查漏补缺,使株植尽量均匀。

然后就到了灌水施肥的时候。跟别的庄稼比起来,青稞特别耐旱耐瘠。但耐旱,并不意味青稞就不要喝水。耐瘠,并不意味青稞就不要营养。青稞要水要肥有两个重要阶段,一是分蘖抽穗期,一是扬花灌浆期。

肥料的问题好解决,无机肥,氮、磷、钾都好。有机肥嘛,山上到处都是牛粪。可因为高山气温低、微生物少,牛粪难以发酵腐化,青稞的肠胃太柔嫩,消化不了它。所以有机肥在播种前作为底肥埋下去好些,追肥时节如果没有足够耐心,不如就用无机肥好了。但藏区人们对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百姓,宁愿庄稼的产量少些,自始至终都不用无机肥。

水,是个大问题。整个夏天,从皑皑雪山流下来的溪水都差不多。可所有的青稞却是一齐口渴,分蘖抽穗和扬花灌浆期,用水量特大。每年夏天,几乎每个村庄都会因截水灌溉的事引发矛盾纠葛,当然,更多的是互让互爱。恩恩怨怨的人世情分,就这么演绎着。

能够引雪水灌溉的田地,其实已经很幸运了。山坡上的很多田地,雪水引不来,只能靠天收。什么是靠天收?就是天若下雨,今年就有收成。天若不下,那就颗粒无收。也有勤劳的藏民,从很远的溪沟里担水浇灌,但杯水车薪,只能是给青稞续一口活气。

天天都是烈日蓝天,举目望去,连一朵水瓢大的云都没有。传统中,汉族人这时会去求雨,藏族人则叫“招云”。照例要由喇嘛选日择时,一村百姓,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携带柏枝杉枝,纷纷赶往自家田地,将杉柏点燃,让浓浓桑烟弥漫四野。

招云的心要虔诚,嘴里要不停地向天神祷告。招云的步骤要记牢,最关键的是不能见到明火,这或许是对炎炎太阳的避讳吧?一出现燃火,就要立刻洒上凉水,化火为烟。当所有桑烟升空而起时,就有慈云的模样了。如果这时,山岭那边真的飘过来一朵曼妙的云彩,全村人都会为之雀跃欢呼,这意味着“招云”成功,大家忙催促意念,命令自己一定要相信雨百分之百会来,青稞很快就会得救,今年又有一个丰收季节。老人们甚至会流下欣慰的眼泪。

但是,雨真的会来吗?

雨有时来,有时不来,无论人们怎么祈求,上苍都不会以人的意念为转移,它只能塞给人类一个希望与失望相伴的模糊宿命。雨若不来,人们会检讨自己的信仰高度和人品纯度。雨若来了,那是神灵们对土地的无量慈悲和对蚁民们的无上恩德。

“草盛豆苗稀。”这是陶渊明笔下的南山一景。青稞地里的杂草虽然不会反客为主,但依然不容忽视。旱时杂草不及青稞顽强,但只要雨水充足,它们就会狂疯生长。所以两次灌水后,农人又要下地拔草了。拔完草,抬眼看见围在四周的石墙又被牛羊拱塌了,便再去搬来石块,重新垒好。然后就这么坐在围墙上,静静看着青稞一边抽穗一边开花,从青涩的模样,一点点变得妩媚起来。

惬意了,还会绕着田边披挂风马旗的白石垛,高声喊上几声,告诉山神或田神,自己从未懈怠对土地的伺候,神看在眼里,就该记在心上,应许他一个丰收季节。这么想着高兴,藏歌就从喉咙里滚滚而出,这时四野的生灵,都氤氲在这种充满磁性和慈性的歌声之中。

但是,吸浆虫、蚜虫、麦红蜘蛛已尾随而来,还有条锈病、根腐病、纹枯病、白粉病、黑穗病虎视眈眈,严重威胁青稞的生命和孕育,千万大意不得呀。要时刻关注,杀虫抗病,防患于未然,才能保证青稞的健康成长。要不然,青稞哪能活成异乡客眼中风轻云淡、逍遥自在的模样呀?

总算好了,经过雪水的滋润、天雨的浇淋、阳光的打磨、季风的轻拂,躲过洪泥的冲洗、虫病的攻蚀、冰雹的袭击、飓飙的撕扫,待藏历的“噶玛仁客”日来临,便到了收割的时期。

“噶玛仁客”是标准的青稞成熟日。当然,有经验的老农不会那么按章办事。因为雨水充沛的地方,青稞会熟得早些,而干旱时间过长的地方,青稞会长得慢些。闭上眼睛,翕动鼻翼,深深一吸,从空气中的涩味和香气,就可定出一个开镰的日子。

让人惊奇的是,越是青稞的主产地,越是女人当家主事。从祖母、母亲、姑姑、婶婶到大姐,一个个阴气炽盛,且都是侍弄青稞的好手。青稞就像她们的闺女,从出生到出嫁的全过程,她们心里都敞亮得很。

而现在,就是青稞集体出嫁的日子,把弯月似的镰刀拿出来吧,把收藏妥当的磨刀石也拿出来吧,嚯嚯嚯嚯,镰刀在打磨声中,慢慢变得比雪山上的清水还要冰亮。

去吧去吧,走向那一大片一大片透着佛性的金光,走向那一公顷一公顷满怀恩慈的丰收,开镰曲唱起来,镰刀出手,血在奔涌。司仪啊,我们弯腰割青稞的时候,你就帮我们把新磨的糌粑撒上天空吧,大声向佛、法、僧三宝表达谢意,祷告人世岁月静好,众生平安。

在藏期间,我采访的所有对象,讲起收割季节,都充满了激动和向往的神色。那些场景,已在他们头脑里根深蒂固了:高高的艳阳蓝蓝的天,叶稍上珍珠般的露水和鬓发间闪亮的汗颗彼此辉映,镰刀声、狗吠牛哞声、娃唤娘应声、运秸秆的车轱辘声,青壮年男女嘹亮的斗歌声,混杂成一片,还有就是冲天的香气、耀眼的金黄,以及咂呼而来、咂呼而去的雀群……

望果节自会如期举行,僧人们念着经文、吹着佛号走在前面,大人们抬着佛像围绕一垄垄田地转着圈,孩子们举着青稞穗叫喊着跟在后边。这些穗秸有些是他们自己在田野拾的,有些是父母塞给他们的,当然是穗最长粒最壮的青稞。还有的农人,干脆挑选一些饱满的连秆青稞,扎成一小捆,挂在神舍的柱子上,表达对神佛的感恩之心和祈祷之意。

是的,脱粒和扬场也是一件热闹事。等青稞干透,从高高的架子上把它们小心取下来,一家人聚在禾坪里,我使连枷,起起落落,噼里啪啦,金黄的青稞粒籽在寸寸短碎的秸秆中跳跃;你用农叉,飘飘扬扬,细风吹走浮尘,吹走碎芒,吹走秕粒,留下一腔满足的喜悦归仓。

……

可惜的是,给我讲述这些的人,都已远离了自己的故乡,所以此时此刻,他们是一脸地域性乡愁。而此时此刻,他们也回不到童年了,因此又有一脸时间性乡愁。两类乡愁一齐涌上,刚才眉飞色舞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我想,心应该也在浅浅地泛着疼吧?

三 是肉身也是灵魂

痛饮这杯 我们的前世

在佛的掌心里蒸发 若隐若现

十万青稞点头 你笑而不语

十万青稞跪下 你闭上慧眼

——思心雨

青稞进仓了。青稞把牛毛编织的袋子塞得满满,青稞把柳条编织的圆形粮囤塞得满满。青稞是藏家的“定海神针”,望着青稞堆,前面吃过所有的苦,受过所有的难,都可忘却;后面所有的日子,所有的念想,都可期待。人家屋顶上的炊烟浓了,人家屋子里的欢笑多了,人家睡乡中的酣梦香了。

青稞,它几乎代表藏族百姓的所有。它既是世俗的,也是灵魂的。既是肉身的,也是精神的。它就是个魔法师,家里什么短缺,只要用背斗背上一斗青稞去集市,就什么都有了。

走亲戚,倘若没有更好的礼物,那么送青稞便是最温馨的选择。生青稞送给城里人酿酒,男人见了眼睛会冒亮光,仿佛酒劲已贯上脑门。熟青稞送给孩子们作零食,藏族人叫“零嘴”,孩子们会激动如雀。怀里揣几把爆开花的青稞,想吃几颗就吃几颗,嚼得一路飘香,特别是炒后还过了油的,颗颗闪亮,再拌上些蓖麻、碎奶渣,那可真是要了人命,旁边的小伙伴会一直咽唾液,肚子咕咕叫得像藏了青蛙,而且还不止一只。这时好朋友就给一小把,不是好朋友就靠边站,哼哼,谁让你们平时对我不理不睬的?西藏文联的编辑拉央罗布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嘴角有一丝甜蜜的微笑荡漾。他说青稞带给他童年的欢乐,如满天繁星,根本就数不完。

仓里的青稞有两种主要用途。一是磨糌粑,二是酿青稞酒。很多地方会选在藏历头年的七月和来年的二月各磨一次糌粑。据说这两个月磨的糌粑,味道更香甜。与内地炒面不同的是,炒面是先磨后炒,糌粑则是先炒后磨。

藏区农家有很多灶,炒青稞一般放在长形多口灶上。要两口锅,一口炒锅,一口筛锅。先把洗净的细沙放在炒锅里烧烫,然后把过水的青稞撒在沙上,用一柄T形木夹卡住锅沿,双手紧握,不停晃动,等油亮的青稞噼里啪啦爆个不停时,便把它倒入筛锅,筛掉细沙,剩下就是一锅白花花的“胖笑娃”了。我在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侥幸见过炒青稞的全过程。那既是一项力气活,又是一项技术活。电视台的小美女握着木夹,没炒两下,就落得个锅摔沙翻的窘局。而那个有经验的老藏民,却能把炒青稞玩成一项炉火纯青的艺术,他晃动的哪是一锅沙子呀,分明是一锅波涛荡荡漾漾!一锅火焰明明灭灭!一锅旋风起起伏伏!一锅幸福腾腾跃跃!特写镜头下,那张饱经风霜的红脸膛,既有纯朴的羞涩,又有不羁的自豪。那会儿,我都看呆了。

现在虽然有电磨坊,但很多村庄仍保留着传统的水磨坊,引山上雪水,冲击木叶,带动石磨旋转。炒熟的青稞沉沉地挂在磨上方的帆布漏斗里,一线金黄直泻磨心,咕噜咕噜,然后变成雪白的粉末从磨沿纷纷而下。我在白朗县的乡村,亲眼见过这种磨坊。我站在古朴的门沿,把头伸进那个封闭的“白色世界”,吸一口气,弥天香味,充满了我的肺腑,也洞穿了我与童年阻隔已久的通道。我仿佛回到故乡那个由外公主持的水磨油榨坊。那个油榨坊连同老外公虽然已消失了几十年,但抹去世尘,那些事物在我的记忆中仍鲜活如初。

糌粑作为藏族人的主食,一般会配上青稞酒或酥油茶。倒在碗里,直接用手指搅拌均匀,捏成小团便可入嘴。这叫拌食。一般藏族人都这么吃。

除了拌食,还有汤食、舔食什么的。在农耕地区,为了节省时间,会将糌粑冲成稀汤后同饼子一起食用。这就是汤食。我在白朗县乡村的耕地旁喝的那碗青稞酒,就冲了糌粑。只是我没好意思用手指搅匀,结果喝完浊酒,碗底的糌粑还是干的。我强行把它们吃下去,它们却粘在我上腭,迟迟不下咽喉,弄得好一段时间,我都在用舌头不停地抵刮上腭。呵呵,还是没经验哪!

游牧地区则一般用舔食法,这是一种节奏舒缓的吃法。先用四指把糌粑压在碗内一侧,再放上酥油,倒入奶茶,然后慢条斯理地喝,细细腻腻地舔,这样就不会有粘腭之困。

糌粑既然是藏族人的主食,自然会参与到藏民的各种日常庆典和祭祀活动中去,并顺理成章地成为藏文化的一个符号和藏民族的一种精神象征。

每年藏历十一月左右,很多藏区都要举行糌粑节。这时的糌粑除了作为待客主食,还用来祭祖,还要在显眼的墙壁上用糌粑绘出种种吉祥图案。

到了藏历年底二十九日,很多藏区有吃“古突”的风俗。“古突”是由肉片、素菜和糌粑混合而成的疙瘩汤。某些疙瘩中还会包有石子、辣椒、羊毛、木炭、硬币等物。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说法。届时谁吃到了什么,来年就会遇上什么样的运气。因为是过年,东西大多数象征着美好,也有象征不好脾性的,但都无伤大雅,只会逗人一乐,以助节日气氛。

当青稞磨成粉时,人们往往会先分出一些,特别珍藏,以作供品之用。藏历新年到了,藏民会拿这些糌粑做成“切玛”。切玛是一种食祭品,既祭神祇,又待来客。用一只雕纹精美的长盒装着,切玛上饰以各种酥油花图案。也有很多藏区,将切玛用于婚礼。新郎新娘双双捧上一只盛满切玛的圆钵,由刚结束诵祷法事的僧人们先尝,然后从家里的长辈到小辈,逐一品尝。一边吃,一边夸赞切玛的味道,并说些类似白头偕老的吉祥话。

有些藏区在新娘子嫁过来下马或下车的第一脚,还要准确地踩在一个用糌粑或青稞画出来的“卍”形图案上,在众僧诵经祈福的佛堂,新郎也要跪在画有法轮图案的白毡上,新娘要跪在画有“卍”形图案的白毡上。“卍”形图案在这里意味着“男女同生”“阴阳交合”,象征新家庭“永固长青”的吉祥道路。在佛教中,“卍”则象征佛的无量智慧和无限慈悲。如果不仔细分辨,你会把它与纳粹党的“卐”形图标混为一谈。其实此类大同小异的图标,此前都有意义宽泛的美好象征,只是被纳粹党给玩坏了。当然,最初这个图标,在纳粹党那里,也应该代表美好吧。只因他们残暴的行事风格,让后来的人们看到“卐”字,才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阴森感觉。

除了切玛,更多珍藏的糌粑用于“垛玛”。垛玛在藏语中是指一种驱邪禳灾的巫术道具。用糌粑做的垛玛,其实就是奉献神鬼的食物,也叫“食子”。垛玛在藏区由来已久,据考证,它起源于古老的苯教时代。除了作为供神佛、施鬼魅的食物外,也用作驱邪魔的媒介,甚至可以当作象征性武器,掷向虚拟的妖魔。

糌粑也是日常供“桑”和“餗”的主要成分之一。煨桑敬神,各种神。煨餗施鬼,各类鬼。这些,相当于内地的焚香。

向天空扬撒糌粑,有时是藏区很多大型庆祭活动的礼仪。每年藏历六月,在哲蚌寺雪顿节上,糌粑会被万众信徒尽情地抛向天空,纷飞如雪。藏历八月,在扎什仑布寺夏季法会的羌姆舞会上,十几名盛装僧人又要在法台上扬撒糌粑,台下信众会顺着高呼:“善神胜利了!”藏历新年初三,日喀则人会登高拜祭山神,站在高高的山巅,朝着天空扬撒糌粑,风会把香味带向远方,也把祝福带向远方。

在拉萨,我们看大型实景音乐剧《文成公主》的时候,也有一个美丽的女孩端着一盆糌粑从我们面前一一走过,示意我们每个人抓一小撮,撒向天空。我虽然这么做了,但我至今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爱情的礼赞?由此倒也可以看出,糌粑的供奉范围之广泛和供奉内容之丰富。

处处扬撒,处处烧煨,处处涂画,不是糌粑低贱,而是糌粑珍重;不是藏民爱浪费,而是藏民懂敬畏、懂感恩、懂悲慈。在藏族古老的三分世界观里,天上归赞族之神,山上归念族之神,地下归鲁族之神。而人和大地上的其他生灵则是后来者,整个自然界根本就没有了我们的位置,我们只能依附各界神灵。我们是寄居的过客,是时空中的蜉蝣。所以要匍匐大地,敬祭各类神灵魅鬼。

有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乡下老妪千里迢迢来到大昭寺,只为在佛前供奉一盏酥油灯。这盏简陋的灯是用一小块糌粑捏窝而成,里面的酥油也只是浅浅一汪,想必撑不过一个晚上,它就会熄灭。但老妇人已心满意足,因为她已倾尽所有。佛祖感念其行,邃将这盏灯燃成了永恒之光,灯光中还隐约闪烁着“觉仁波切”的无限笑意。

很显然,在藏族人心中,供奉是不计数量多寡的,尽心尽意便好。一年内,该祭拜的神灵都已祭拜到了,所有的供奉都是按照最虔诚的步骤去做的,那么来年所遭遇的一切,都是神谕:春雪飘过山岭,那是神灵的大慈无言;春雨滋润大地,那是佛祖的大悲无量。青藏高原上生机盎然的种种,都是上天慷慨的赐予。我们只要在自己的命格中安心劳作就可以了,任何悲欣交集的体验,都是神佛安排的意蕴深长的妙触……

再来说青稞酒。

青稞水酒的酿法同内地人酿米酒大同小异。把青稞煮熟,摊开在白毡上,拌好酒曲,再放进缸里,加清水,让它发酵。在11世纪开始流传的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中,就有青稞酒的酿造技艺,并把要酿一年的酒称为甘露黄,酿一月的酒称为甘露凉,酿一日的酒称为甘露旋。能将青稞只酿一日就能出酒,能将青稞酿上一年而不发酸,可见当时的酿酒技艺已非常发达。

同米酒不同的是,青稞的效力似乎更强,一缸青稞能出四五道酒水。将第一道酒水滗出来,再往青稞糟里添水,加少量酒曲。隔些日子,又可以滗出第二道酒水来。如此反复,竟可达四五道之多。而我知道,故乡的米糟再次加水,就变得又酸又淡,酒味稀薄了。

也有蒸馏成酒的。待青稞煮熟,拌上酒曲稍稍发酵,再置入锅内加水蒸煮。锅内放一小盆,锅上再倒扣一平底高盆。扣盆上不断放冰块,锅内水蒸气遇到冰冷的扣盆,立刻液化成水,滴滴落进锅内小盆,便是青稞酒了。头一盆叫头曲,酒劲尤为浓烈。随后再次蒸取,如此反复,便成了二曲、三曲、四曲……这其实是传统藏白酒的酿法,只是工艺较为原始。所以浓度稍不如后来大工厂里出品的青稞白酒。喝起来,类似于日本的清酒。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藏族人们就没有一天缺过青稞酒。糌粑和青稞酒这一食一饮赠予了藏族人健壮的体魄和豁达的性情。青稞酒简直成了藏族百姓无须供奉的第三类神灵。

藏族作家平措扎西直言不讳地说,青稞酒就是他的最初记忆。小时候母亲要去开会,见背上的平措扎西哭闹得厉害,就塞给他一个装着甜淡青稞酒的奶瓶,平措扎西吮吸一会儿,就进入了甜美梦乡。平措扎西还记得他第一次大醉时的情景,那是威猛的头道青稞酒,他懵懵懂懂地喝完一大瓢,就觉得天旋旋,地摇摇,万物皆在变。他自己则像个踉踉跄跄、手舞足蹈的小酒疯……正是童年种种不可磨灭的记忆,让平措扎西后来写出了令人惊喜的民俗随笔集《世俗西藏》。在写作过程中,估计他也是美酒不离左右。

在藏区,年节、聚会、郊游、婚嫁、喜庆等场合,人们都会把酒言欢,凭酒祝福,借酒抒情,饮酒歌舞。劝酒礼、进酒词、赞酒歌,一套一套的,歌中一波一波的热情搞得远方的来客应接不暇,非得酩酊大醉,才会罢休。当然,也有借酒浇愁的,比如某家亲人刚逝,邻里乡亲就会一人提着一壶酒来安慰,这种悲酒藏民称为“都羌”,劝人节哀顺变。

酒可以智勇,也可以疯魔,算是毁誉参半。但在藏区还是会用酒来敬神敬鬼敬佛。日喀则的藏民在祭祀自己出生地的地神时,也要带上一瓶青稞酒。

众所周知,藏族人饮酒有沾酒敬弹的习俗。弹酒一般为三次,用无名指沾酒,将大拇指的指尖抵及无名指的第一个关节处,然后翻手朝天,用大拇指的指尖向上弹送酒滴。为什么要用无名指呢?一般的解释是,因为无名指在日常中用得最少,所以最干净。藏医名著《四部医典》则认为,当胚胎成形后,胎儿会将无名指尖塞在自己的鼻子里。这就是说,胎儿全身上下都被羊水浸泡过,唯独无名指尖最干净,这也是用无名指沾酒的原因。

种种附会,不过是谦卑的藏民们要向自然、神灵、佛祖表达一种同音共律的心念,希望以上大能们感念其精益求精的仪式,能及时给予他们所求以灵验和回赐。

除了浩繁的民俗,在漫长的劳动生活中,藏区人们还演绎了蔚为大观的青稞文学艺术品,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以青稞为创作主题的画家、诗人、作家、工艺师、雕塑家,我耳熟能详的藏族作家就有扎西达娃、阿来、次仁罗布、罗布次仁等等。

在历代班禅贡品青稞基地联乡,还正在打造首家世界青稞自然博物馆。届时,青稞的前世今生及它所蕴含的所有文化内涵,都将得以集中展现。岁月无边,青稞长存。

四 千万次的轮回

深褐色的土地一开口

一粒青稞就找到了自己的家

把手掌松开

让慢慢醒来的高原开始行走

——周占林

慧根深种的藏民可以酣睡在重重叠叠的民俗中不醒来,而我不行。作为一个异乡客,我得继续赶路,将青稞的命运图表画完整。

自元代以来,经明、清、民国,到解放初,西藏人口一直徘徊在100万左右。可到2016年,全国藏族人口已高达700万。短短几十年,足足增加了7倍!而这个时期中国的总人口才翻了一番。有人开玩笑说,这是青稞的胜利。

有多少粮食养多少人口,这没错。但把这个完全归功于青稞,就有些一厢情愿。因为藏民的食物不仅仅只有青稞。而生命的养育也不仅仅只靠食物。

其实这组撼人心魂的数字,让我首先想到的还不是食物,而是替藏族同胞感到由衷的欣慰。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一直都以开枝散叶、儿孙满堂为最高幸福准则。这么去看,在过去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最近几十年,藏族人才是最幸福的。

历史可以作证,全国人民都希望藏族同胞有一个美好未来,并为此付出了诸多艰辛。当时跋山涉水的十八军接到的命令是: “进军西藏,不吃地方。”广大饥肠镳镳的解放军指战员只能“向荒野进军、向土地要粮,向沙滩要菜”。

西藏大学校长纪建洲现在说起那一代人的军垦往事,依然一脸的敬意和感慨。进藏伊始,十八军是如何委曲求全,用高价从西藏上层手中购得乱石横陈、荆棘丛生的荒地;战士们又是如何勒紧裤带,冒着纷飞的大雪,在看起来毫无希望的拉萨河畔展开充满希望的垦荒大战……纪建洲校长如数家珍。第二年夏天,拉萨河水突然暴涨,眼看新垦的土地就要被淹没,谭冠三这个老井冈,竟不顾年高多病,纵身跳进急流堵缺。这年秋天,农场大获丰收。一个重达30斤的萝卜,竟引得布达拉宫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喇嘛都按捺不住,让一个小喇嘛搀扶下山,来看稀奇。

与此同时,新政府还派出农业科学组随军进藏,一起创办农场,推广新技术。西藏农科院就是由众多军垦农场中的一座——七一农场演变出来的。

1959年3月,西藏地方政府多数噶伦和上层反动集团发动了武装叛乱。解放军依靠广大人民群众,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平息了叛乱,并迅速开展土地改革。到1960年, 80万翻身农奴挣脱了农奴制的枷锁,分得了土地,世世代代的梦想得以实现,这极大地激发了西藏群众的耕种热情,山野沟谷出现了继部队进藏后第二波垦荒热潮。

现在西藏可耕种的土地达到500多万亩。与解放初期相比,几乎扩大了一倍以上。这些耕地当然不可能全种青稞,但总耕地面积的扩大,青稞的种植面积自然会水涨船高。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青稞的耕作面积已达400多万亩,其中西藏达200余万亩,青海达70余万亩,另外在四川的阿坝、甘孜,云南的迪庆,甘肃的甘南等地也有大面积的种植。西藏青稞的年产量是60余万吨。全国青稞的年产量则是110万吨。

青稞迎来了有史以来的黄金期。

携带科学组进藏的十八军,几十年来不仅仅拓垦了30余万亩荒地,八一、易贡、雪巴、米林、山南等这些军垦农场还从内地成功引进了蔬菜、水果、牧草等100多个西藏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新品种,并对牲畜、蔬菜、瓜果进行一系列的杂交改良,大大丰富了西藏人民的饮食生活。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在西藏构建了一个公有制产业体系,对改变西藏落后的面貌,起到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随着西藏和平解放,内地的各类人才也一波一波,投身到边疆现代化事业的建设中来。半个世纪过去了,国家也已形成了完备的对口扶持政策。现在,你若来到拉萨、日喀则等城市,美丽的高楼大厦所散发出青春活力和现代气息,让你恍若是行走在内地都市。把某句诗改一下便成了:“不望高原山顶雪,错把拉萨当江南。”

而青稞的选种和培育,在七一农场时期就已经开始了。解放初期,西藏的青稞平均亩产只有100斤。根本无法跟小麦和其他蔬菜相比。加上开始进藏部队吃不惯青稞,所以一开始他们也没打算种青稞。但青稞是藏族同胞的命数和精神象征呀,要想在西藏扎下根,就得接受青稞,熟悉青稞,喜爱青稞。军区领导看得清这一切,所以第二年农场就开辟了青稞种植区,并且还从苏北带来了内地的大麦种子进行培育。

西藏农科院农业研究所白朗实验站站长禹代林的父亲就是雪巴农场的转业军人,从小看多了父辈们对青稞的精心培育,禹代林对这种自花授粉的植物发生了浓厚兴趣,高中毕业后毅然报考了西北农学院农学系,也就是现在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从此几十年就一直从事着青稞的良种选育推广工作。

目前,有一个新品种,叫“藏青2000”,正在以洪流席卷大地的速度覆盖青藏高原:2013年种植面积为10.6万亩, 2016年就突破100万亩,占了西藏青稞主产区种植面积的50%以上。并且还在四川甘孜、阿坝,甘肃甘南等地蔓延。这种覆盖速度和覆盖广度,在青稞的历史上,从未有过。

不明就里的人看数据,也许会感到疑惑,不就是50%吗?但这个50%却涵盖了这个品种所适应的全部土地!也就是说,在西藏海拔3800米到4400米的地方,几乎都是“藏青2000”的天下。而这个品种,就是禹代林他们团队花了19年时间精心选育出来的。

值得大书一笔的是,这个青稞选育团队的带头人——尼玛扎西。现年51岁的尼玛扎西是西藏农科院院长,也是西藏青稞领域的首席专家,被藏区人们称为“青稞博士”。从名字就可得知,尼玛扎西是土生土长的藏族人。他家乡扎囊县扎玉村,自古田少地贫,常年干旱。他小时候,也就是20世纪70年代,那儿青稞亩产也只有150多斤。每年饥荒来临,他爸他叔就翻山越岭,跑到相邻的琼结县,用自制的土陶去换回粮食。正是自小食不果腹的艰难境遇,让尼玛扎西很早就萌生了一个愿望:一定要让父老乡亲吃饱饭。他开始焚膏继晷,发奋读书,多年后终于考进了西北农学院。

是的,那正是禹代林所在的大学,他成了禹代林的同学。土生土长的农二代和隔着千山万水辗转进藏的军二代,从此结成了一个几十年都不曾分开的科研同盟。这应该是青稞发展史的某种喻示,也是西藏发展史的某种喻示。

几十年来,这个团队根据藏区不同的气候土壤条件,精心选育了几十种与之相适应的青稞良种。而“藏青690”,正适合每年雨水姗姗来迟的扎囊县扎玉村。可以想象,当秋天来临,站在自家田垅,捧着那籽饱粒壮的青稞穗时,尼玛扎西的父老乡亲有一种怎样激动而自豪的心情。

“藏青2000”目前亩产700斤左右,与解放初期的亩产100斤,足足提高了7倍!但这还不是西藏亩产最高的青稞品种。

“冬青18”才是!它亩产已高达800多斤。而且耕作这个品种的田地,在七月收割完后,还可以抢种一季芫根、箭舌豌豆或早熟油菜什么的。“冬青18”,也是尼玛扎西他们团队的杰作。

现在,估计大家也有像我一样的困惑了:既然“冬青18”这么好,那为什么不遍地开花,还要“藏青2000”干什么?

这是因为,“冬青18”是冬播品种,“藏青2000”是春播品种。它们适应的海拔高度根本就不相同。“冬青18”只能在海拔3800米以下栽培。超过这个高度,冬天太冷,种子播下去也发不了芽。就算发了芽,也扛不住接下来的倒春寒。正因为这样,统领了西藏50%以上耕种面积的“藏青2000”算得上是绝代风华。

与绝代风华的“藏青2000”相比,岗巴青稞则是“一枝独秀”。这个神奇的品种,能够并且只能生长在岗巴县孔马乡海拔高达4750米的雪山之间。它籽饱粒满,口感良佳,因胚芽和表皮面积大,还含丰富的β-葡聚糖,简直就是大自然的恩赐。科学家以为发现了至宝,想在其他海拔相同、气候相似的地方进行推广,却始终无法移栽成功,离开神秘的原产地,岗巴青稞就会迅速变异衰败成一堆秕草。

岗巴青稞算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藏青2000”才是能走进千家万户的天使。而“冬青18”呢,则是青稞家族的前沿战士,它一直在守卫着青稞的荣耀!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随着海拔的降低,青稞不再是高原唯一的粮食作物,玉米、油菜、瓜果、大豆以及叶茎类蔬菜,都会与青稞抢占地盘。尤其是小麦系列,在海拔3000米以下,它是青稞家族穷凶极恶的敌手。小麦亩产平均在1100斤以上。这个产量是青稞给不了。

好在青稞自古就是藏民们的珍爱,他们已经习惯与这个老伙计相伴,习惯了糌粑和青稞酒,有些年纪大的藏民宁可产量低些,也要种青稞。年轻人若是反驳,他们会找出一堆非理性的理由来。

但是,大时代的潮流滚滚向前,同内地一样,青藏高原也在经受现代文明的熏陶和全球化的洗礼。为了去看看外面的缤纷世界,很多藏族青年离开了土地,告别祖辈的生活方式,背起行囊,去了远方。与此同时,四通八达的交通,也拉近了高原与世界的距离。越来越多的人来高原朝圣寻梦,越来越多的物品来高原流通竞争;五花八门的观念在高原碰撞、演变,甜酸麻辣的味道被高原品尝、容纳。

随着传统的生活方式渐行渐远,糌粑、青稞酒、肉干、酥油茶等不可能再一统高原天下。我们在拉萨的那些天,吃的喝的,跟内地已没有多大区别。糌粑是什么样子,我是在西藏文联专门安排的一次藏餐上才真正见识到。因为看相不好,有点灰黑,我当时并没有吃。一直到白朗县,在田间采访,我想增加一点感性认识,才吃了一把糌粑。

有心人想把青稞和藏文化绑在一起,类似“是藏族人就吃糌粑”这类口号一度曾非常流行,许多年轻人跟着喊得震天响,但厨房的高压锅中蒸着的却还是香米白面。事实上,藏文化也已不再是“铜墙铁壁”,它同其他民族的文化一样,随着全球化的大潮,在交流、交汇、交融中发展。

正因很多场景已成为不可逆转的往事,西藏文联才打算编一套书,记录藏区正在消逝的传统的农耕文明。日常往事一本,世俗礼仪一本,劳作方式一本,传统农具家什一本,都附照片。编辑拉央罗布告诉我们,他们这代人对祖辈的生存方式还有深刻记忆,但他们的下一代就茫然无知了。拉央罗布略带天真地说道:“现代文明看起来都对,可是不是真对就不知道了,这种生活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后人过不下去了,那他们还可以按照我们的记录,返回到祖先们种青稞、吃糌粑的那个时代去。”

显然,在商品经济时代,想用传统、用民俗、用文化留住一项事物,真的很难,即便留住了,也如僵尸魅影般,根本没有活力可言。一切都得遵循商品经济规律,能够带来看得见、摸得着实惠的事物,老百姓自然趋之若鹜,反之,就会弃之不顾。

白朗县洛江镇扎林村采访村支书普琼家的致富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们恍惚坐在普琼家城堡一样的别墅里,长廊内各色花盆里茂盛葱茏的植物给人一种梦幻般不真实的感觉。普琼书记告诉我们,他家平均年收入可达五六十万元,好的年景高达一百万元。他家有90多亩土地,既种青稞,也种大棚,因为藏区田地肥力太弱,需要轮休,青稞和大棚的年收入加起来只有十来万元,他家的主要收入还是靠经营沙石厂、跑运输、出租挖土机等等赚来的。

正是认清了发展形势,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西藏自治区政府就提出走农牧业产业化的路子。一方面降低青稞种植成本,提高青稞产能效益;另一方面,围绕青稞的转化增值,大力扶持龙头加工企业。

青稞博士尼玛扎西对这个问题也看得很清,早早就在为青稞的未来谋求出路。尼玛扎西心想:既然大量外来商品可以涌入高原,高原产品也可凭借它们独特的魅力去打入国内市场,走向五湖四海嘛。早在1992年,从加拿大萨斯科春恩大学农学院深造回国时,尼玛扎西就提出青稞加工要猛打“β-葡聚糖含量最高”这张王牌。β-葡聚糖已被科学证明,具有清肠、降低胆固醇、调节血糖、提高免疫力等一系列作用,除此之外,青稞还具有如下特色:高蛋白、高纤维、高维生素,低脂肪、低糖,且富含硒等多种微量元素,等等。青稞俨然成了医治现代都市人种种流行疾病的良药,而且并不苦口。

“青稞是藏民族对世界的独特贡献,把青稞推向全世界是我的目标。”说这话时,尼玛扎西眼镜下的眸子炯炯有神,秀挺鼻梁下的一字胡也显得意气风发。阳光中有凉风掠过,农科院试验田内的一畦碧绿青稞,欣欣然做欢跃状。

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个误区,在商品过剩的时代,越好的东西越要加大宣传。或许正是由于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宣传,近年来,青稞的各种加工品逐渐在国内外市场占有了一席之地,而且大有流行之势。“就算现在我们不怎么吃青稞了,我们也一定要让世界人民吃,青稞是不会消亡的。”我鲁迅文学院的同学尼玛潘多的这番话同尼玛扎西院长的思路如出一辙。让尼玛潘多惊讶的是,随着世界范围内“青稞热”的出现,拉萨等城市藏民的早餐从糌粑过渡到米饭、面包后,又悄然地回到了糌粑,一切就像梦幻一般在轮回。

除糌粑、青稞酥、青稞醋、青稞麦片、青稞饼干、青稞方便面等等加工品之外,人们还发现,青稞是最适合酿酒的四大谷物之一。除了藏家人自酿的青稞米酒外,各类大规模酿造的啤酒、白酒、红曲酒等等,基本都可以用青稞做原料。21世纪以来,以青稞为原料的酒厂也正在中国多地兴建。

最重要的是,高原肉类作为健康食品也正在全世界范围内流行。我们知道,青稞不但出产粮食,秸杆也可作为饲料,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遇上干旱季节,草料的价格甚至比粮食还贵。在有些高海拔的地方,人们种青稞仅仅只是为了收获草料。在酷寒、贫瘠、干旱的高原上,别的植物活下来都很艰难,瘦怜怜地匍匐在地,牛羊啃半天,也啃不下几片叶子。青稞却长得恣肆妖娆,镰刀一割,大捆大捆,全是肉食,全是财富。

在文化青稞向经济青稞转型后,这个高原骄子又迎来了涅槃式的新生。而只要青稞不死,文化自然会好好依附在它的万千苗叶之上。

2004年,一个叫邝老五的行为艺术家,从成都天府广场出发,带着一百粒珍贵的青稞种子,开始了他以“骑行与异想”为主题的行为艺术创作。他事先从全国各地挑选了一百人作为目标,然后单骑闯川藏,每到一个可以找到邮局的地方,他就寄出去一颗青稞。并附信一封,告诉收信人他的用意,以及播栽青稞的方法。12年来,他一直关注这些人的动态,尽可能收齐他们的信息资料。2016年,在一个叫“岩巢”的工作室,他对这个行为艺术进行了总结展览,场面异常震撼。他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轮回之境中,这不同地方、不同行业的百位世人相当于人类世界隐喻之显现。他们在十二因缘中产生了各种“行”,不同的行又产生不同的业力。而正是由于业力的存在,才会对无始无终的轮回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从而使五彩纷呈的世界永葆青春。

读完这个消息,我不由笑了,眼睛里却有热泪流淌。邝老五所展示的,不正是青稞和藏民族的命运图谱吗?高原特有的青稞,现在已飞向千山万水,走进千家万户。而整个西藏民族也开始有意识地与世界发生关联,有意识地融入更广阔的天地中去。现在,中国几乎没有哪个城市,没有藏族人居住。

是的,因为来自高原的“业力”,世界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是该告别了,车过米拉山口,我回头看,一大片风马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有嘹亮悠长的歌谣自对面山坡传来:白幡自在莲,蓝幡风雨和,青幡后裔长;黄幡插在草坪上,如鹿角光耀眼;红幡插在屋顶上,如红火永兴旺…

选自《中国作家》杂志纪实版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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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现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文创一级。著有文学作品《独自远行》《涂满阳光的村事》《时光的盛宴》《草木童心》《末日解剖》等。曾多次进入中国散文排行榜。获过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湘江散文奖等十几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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