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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白居易与新乐府

来源:《中国作家》   时间 : 20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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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与新乐府

文|谢宗玉

(原载《中国作家》2023.9)

01

瞄上白居易,我是想弄明白,新乐府运动,怎么败了?

那场运动,最开始时,架式十足,颇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味道。站位绝对高大上。

别以为我是胡说八道,“新乐府”的行动纲领真的很拉风。白居易认为“诗道”已“崩坏”,就算“诗豪”李杜两人,若拿条框去套,也选不出多少好诗。韩愈骂他是“蜉蚍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其实白居易并不是要否定李杜,是对标《诗经》六义,白居易才发现,李杜诗歌虽好,可内容不见“风雅颂”,手法没有“赋比兴”。唐兴二百年,其他诗人更是等而下之。所以他“不量才力,欲扶起之”,这个之字,指那时已萎靡不振的诗道。其志直追“欲伸大义于天下”的刘备。

当年谢灵运曾放豪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他是夸人顺便夸己。白居易则是欲取包括李杜在内的唐二百年诗人以代之,难怪韩愈要骂他。

白居易认为汉乐府深得《诗经》六义真传,因此要发起新乐府运动,恢复先秦时期的采诗官,将《诗经》风骨流传下去。这算是“为往圣继绝学”了。

新乐府只是工具。白居易的真实目的,是借新乐府的写实风格和讽喻功效,来改变世道人心,推动社会朝和谐光明的方向发展。“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就是强调诗歌的写实风格。“上可以诗补察时政,下可以歌泄导人情”,则是主张诗歌讽喻功效。最后让整个社会“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君民共情,忧乐同心,“直道而行,垂拱而理”,天下大治。这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大平”了。

白居易的这种想法不奇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学子的共同梦想。即便到现代,文人的这个情结仍然很重。并且,因为国家独立,民族崛起,经济腾飞,作家们都觉得自己很成功,尽到了知识分子的责任。“五四”前贤曾用文学挽狂澜于既倒,现在他们又用文学助华夏上青云,能不成功么?

但白居易没这么幸运。新乐府运动甫一开始,就偃旗息鼓了。随之土崩瓦解的,是气象万千的盛唐,像富贵牡丹,开得恣意,凋的迅速,稀哩哗啦,就没有了。

现在,我想从白居易的人生轨迹入手,找一找新乐府运动失败的根源,看看对现在的我们,有没有启迪?

02

比之盛唐其他大诗人,白居易的才华不算光彩夺目。让著作佐郎顾况惊艳的那首诗,与其说有文采,不如说有胸襟与视野,有格局与品质。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初次见面,顾况就调侃白居易的名字。可读了《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忙说“有句如此,居亦何难?”很多人觉得,顾况是被白居易的才情惊到了。没人想过,或许顾况是说,年纪轻轻,诗歌就能高度概括自然物候和人生哲理,并暗合中正之道,这种性情,绝对适合做官啊。而只有做官,才可能在长安活得潇洒。要不然,就算写成个李杜,名篇佳句乱叠青山,也得如李杜一样仰人鼻息,寄人篱下。

诗歌在唐朝属同仁文学,是换不来米米的。它只是块敲门砖。敲不了门,就是块废砖。

白居易之名,典出《礼记·中庸》:“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而徼幸。”在这里,“易”是指一种平和状态。“居易以俟命”,是指举止中正,心态平和,等待好运降临。“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则典出《易经·系辞上》。以“乐天”为字,与“居易”特别般配,这应该是白家的行事原则和处世风格。其弟名“行简”,字“知退”,合在一起就是“居易行简,乐天知退”,寓意非常明显,无非就是为人做事可以积极进取,但得脚踏实地,不必棋行险着,剑走偏锋,要懂得知足常乐。

当然,民间也有传闻,说白居易的出生之地,河南新郑县东郭寺村,地势低洼,常积水成患。白居易出生时,正闹洪灾。祖父白锽就给他起名“居易”,希望孙子以后能找到一个易居之地。

一种是精神引导,一种是物质诉求,两种喻意,皆有可能。就算洪灾传言有假,想要在长安居住,也确实不易。事实证明,名字中一虚一实两种愿景,一直影响白居易的处世态度。白居易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用名字中的精神寓意,来达成名字中的物质诉求。通俗一点讲,就是他用一种允执厥中的和平态度,来追求一种小富即安的物质享受。

至于新乐府,在他28岁中进士之前,从未提及。那时他不但不写新乐府,连关注民生的短诗,也非常少,即便有,也是一些浮光掠影的表象,且多是儒学标准答案。“道路通荒服,田园隔虏尘”,战乱嘛,不就是这个样子,泛泛而谈。

少年时,他写得最多的,是一些赠堂弟堂妹、表兄表姐的亲情诗。“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哀哀之心,多寄离别。

为避战火,少年白居易跟着母亲,从徐州城搬到乡下符离,那是白居易最接近民间的时刻,他甚至还爱上了一个叫湘灵的女孩。因地位悬殊,湘灵被白母拒之门外。白居易寸寸柔肠,纠结了几十年,每每相思病一犯,就赋诗追忆,累计十几首。白居易没有关注湘灵以及她那个阶层的寒苦,只写湘灵给予他贴心的温暖,以及美好时光再难追寻的惆怅。

03

少年白居易并无大志。若说有,也是儒学强加给读书人的那种志向,白居易自己并不走心。同别的书蠹没有区别,少年白居易心心念念只想科考,其他都属次要。救民于水火,扶厦于将倾,是考试大纲的标准答案,记熟会答便可。至于要如何落实,他从没想过。

结缘新乐府,对白居易来说,完全是人生中的一个变数。

新乐府情结,好友元稹比他萌生得要稍早。在搞新乐府之前,元稹就写下了自己的代表作《崔莺莺传》,也是“唐传奇”的代表作。说明元稹乐于叙事,也长于叙事。新乐府说白了就是长篇叙事诗。

在白居易之前,元稹已开始编篡前人的乐府诗集。时人论及他俩,称作“元白”,将元稹放在白居易之前。两人浅显易懂的诗歌风格,称为“元和体”。当时元稹的声名要强过白居易很多,官也比白居易做得大。后世白居易的声名超过元稹,留存下来的诗歌理论,也更完整。慢慢地,评论家便把白居易当作了新乐府运动的主帅。

但不管是元稹还是白居易,对新乐府创作,都不具备主动性。如果没有元和元年的那场制举,历史上可能就没有新乐府运动一说。

那是公元806年,白居易34岁,元稹27岁。唐宪宗初登皇位,亲自殿试,选拔人才。元白听了很兴奋,认为一步登天的机会到了,便双双罢去校书郎,躲进华阳观,“闭门累月,揣摩当代之事”。

当代之事,是指当时社会的种种矛盾和问题,比如安史之乱后的民生凋弊,藩镇割据依然尾大不掉,土地兼并益发严重,贪污腐败横行无阻……总之,问题很多。皇上可能会就其中一点,随便拟题。你得提笔就来,张口就侃,以示头脑有乾坤,胸中有丘壑,这样才有可能被皇帝一眼相中。

华阳观内,元白秉烛夜读,扪虱而谈,寻章摘句,精雕细作,几个月下来,把皇上可能出题的范畴,想了个遍,并写下75篇涵盖方方面面的策论。后来还以《策林》为题,将文章装订印刷出版,简直就是公务员考试的必备神器。可惜史书并没记载,两人靠售书发了财,大好机会错过了。

不学不知道,不思不知道,学了思了吓一跳。山河虽在国将破,朱门之外冻死骨。盛唐华美的锦袍,已百孔千疮。就在这时,看了当时社会很多案例和数据,两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公子哥,思想和情怀有了明显变化。这才是新乐府运动的基础和前提。

《策林·议文章》《策林六十九·采诗以补察时政》里面就有他们的“文学救国”主张,两人高度赞扬了《诗经》的治世功效,充分肯定了采诗民间的优良传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前辈杜甫一系列忧国忧民的叙事长诗,突然从繁星遍布的夜空中跳脱出来,成了他们心头光华闪耀的皓月。这让他们自己都觉得奇怪,年少读杜甫,怎么就读不出这种切肤之感呢?

在他们看来,如果遵照《诗经》的主旨要义,沿着先辈杜甫的创作心迹,让诗歌成为鼎沸社会的药引,混乱政局的明矾,如起于青苹之末的微风,逐渐势壮,最后飓风猛烈,乱象披靡,天下大治就为期不远了。

那场制举,被命名为“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史书没有记载唐宪宗究竟考了什么题目,但想必有对文学主张的考量,并特别认同他俩的策论。要不然他俩也不会双双中举,元稹还名列第一。

中举后,元稹留长安,官拜左拾遗。白居易被外放为周至县尉。从八品下。比校书郎高半级,比左拾遗低半级。但这个县尉有很高的含金量,相当于挂职锻炼。

正是知道这点,白居易的工作积极性相当高。他开始访贫问苦,将理论化的《策林》,运用到实践中。第一批新乐府讽喻诗由此诞生。名篇《观刈麦》,现在还在中学课本。“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则是经常被考的名句。新乐府运动算是来了个开门红。

周至县城离马嵬驿只有几十里地,时隔五十年,当地仍流传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版本与上流社会讳莫如深的说法大有出入。从儒家观念来说,唐玄宗在马嵬驿放弃杨贵妃,是做了大义选择,保证了政治正确,但也凸现出了帝王寡恩无情的一面来。白居易放弃湘灵,虽成全了孝道,可那顶始乱终弃的帽子,他是摘不掉的。

让白居易没想到的是,马嵬驿附近的百姓,竟然能理解唐玄宗的那份舍弃,还能体会帝王倍受煎熬的内心。而理解唐玄宗,就等于理解他白居易。听了马嵬驿百姓这般解读李杨爱情,白居易储存了十几年的眼泪,终于哗啦流下来了。

擦干眼泪,白居易如神灵附体,挥笔写下千古名篇《长恨歌》,把自己失去湘灵后那份孤寂、潦倒、悔痛的心情,全倾注到了此诗中。其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便是直接从写给湘灵的诗中演化出来的:“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点评皇上的私生活,后世有人不满,认为是“调笑君父”,大逆不道。也有人称赞,认为是“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意思是说,此事入诗,意在惩戒红颜祸水,阻断祸乱源头,让后世引以为戒。所以这首长诗,也符合新乐府所要求的讽喻主旨。

这些都是胡扯。其实《长恨歌》只有一腔柔情,九曲回肠。写这首诗的时候,白居易把李杨当作了普通的饮食男女,根本没调笑之心,更没想到要去讽喻,他把自己都代入进去了,讽喻谁呢?白居易是在为唐玄宗和自己开脱呢。

唐宪宗李纯显然读懂了这份开脱。帝王虽然高冷,但并非无情无义,有《长恨歌》为证:唐玄宗为了祖上江山,为了万民福祉,放弃了自己的至爱。他把顺心畅意让给别人,把纠结悔恨留给自己。他的行为对得住全世界,惟独亏欠了他自己。

白居易误打误撞,就把唐玄宗的里子面子都照顾到了。《长恨歌》传回长安不久,他迁升为左拾遗。那时他任县尉还未满一年。这可把他激动坏了,十几天睡不着。虽只是上调半级,但已是天子近臣。喜的是“惊近白日光”,每天都能侍驾;忧的是“惭非青云器”,就是现在说的本领恐慌,怕自己的才华当不起这个位置。

04

从这时开始,白居易不再是原先那个白居易了,也不是后来的白居易。他的心态严重失衡。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居易以俟命”,而是勇猛精进,刚烈好斗。虽不是小人,却颇有些“行险而徼幸”的味道。

拾遗。国有遗事,可拾而论之。就是一个谏官。凡诏令政务,有与时势不适、与正道不符,可当廷上谏,也可写书上奏。左右拾遗都属监察部门。

白居易非常珍惜这个职位,可他并没做好心理准备。初涉政坛,他不知道政治斗争的复杂性,更没掌握左拾遗这个官职的处事分寸,他太想建功立业了。在《初授拾遗献书》他说:“授官以来,仅将十日,食不知味,寝不遑安,惟思粉身,以答殊宠,但未获粉身之所耳。”才十天时间,他就为自己尚未献上一策,感到惶恐不安。

正是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使得他后来一有机会,就给皇帝进谏。可他的进谏都是一些政治生活中的琐碎,谁腐败、谁专权、谁奸佞啦!要减税、要节约、要罢兵啦!建议释囚犯、放宫女、收军权啦!等等,不一而足。

辅助君王振兴国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白居易也想借此进入仕途升迁的快车道。升官发财,这种朴素的理念,一生长踞在白居易脑海。

左拾遗本是闲官,但白居易很忙,仿佛遍地皆“遗事”,搞得宪宗常常气急败坏,摸着脑门喊头痛:“白居易这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这个时期,白居易的一些诗歌表现出了平生仅有的刚烈。他借剑铭志:“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

治乱循环的历史周期律,我们现在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白居易不知道。他不清楚土地和人口的奥秘,农业与商业的关系,工业与科技的作用,那些才是国家兴衰成败的关键。就算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人,懂得强国富民的理论,恐怕也得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方有成功的可能。

白居易却以为,只要皇帝对他的诤谏“言听计从”,就大事可为。不知不觉,他已经将自己致于了刀锯之上、鼎镬之中。在诸多朝官眼中,他就是一个祸害。政治生态,被他破坏殆尽,偏偏他还不自知。元和五年,征讨王承宗的战事陷入僵局,白居易连上三篇《请罢兵状》,“不然,则臣合得罪;不然,则陛下罢兵。”就是说,皇上您要么治我的罪,要么罢兵。刚烈如此,简直魔症了。

更魔症的是,白居易认为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就是说,还有一些可以解救民间疾苦、弥补时政缺失、却不好写成奏章上谏,白居易都写成诗歌,以便从街头风传到皇帝耳中。

这么做的好处有三:“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一是用乐府诗来开阔皇帝的视野,让他在处理国家大事时,有更好的考量。二是报答皇帝恩赏,尽到自己作为谏官职责。三是振兴诗道,以慰平生之志。新乐府创作既是他工作的延伸,又是他实现“赶杜超李”志向的手段。

由此,白居易的新乐府讽喻诗再次迎来高峰期。他将搜集来的“黑材料”,改巴改巴,全变成新乐府。最著名的,便是《秦中吟》十首。

今天,我们知道了“题材决定论”和“眼球效应”后,发觉饱含讽谏的《秦中吟》,之所以能破圈,从官场和文人圈中突围出来,影响了“士庶僧俗、孀妇处子”,并不是它的艺术成就有多高,而是里面蕴藏浓郁的八卦味道。十首《秦中吟》,据说每首都对应一个炙手可热人物、或一个钟鸣鼎食家族。白居易收集了黑材料,不好、不敢、不能直接上谏,便以讽喻诗传扬出去。

像官场小说,若是以某位仍在任上的高官为原型,其受关注的程度就特别高。譬如说,《秦中吟》中的《不致仕》,据说就是讽刺光禄大夫杜佑,笑他已老得“齿坠双眸昏”,还恋栈名利君恩,置“七十致仕”的朝廷规款于不顾。

诗歌一出来,大家嘻嘻哈哈,指指点点,侧目而视,不说是谁,但谁都知道是在说谁。很快,诗歌就在长安街头流唱开来,弄得杜佑老脸紫红,一口老血憋在心中,恨不得杀白居易而后快。这种恨意,甚至还延继给了他孙子杜牧。

不过,八卦都具有很强时效性,当诗歌中的当事人相继去世,同时代的知事人纷纷离世,《秦中吟》的魅影跟着风流云散,后世没谁会在意那些诗究竟讽刺了谁,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好围观的?年代越久,越让人提不起兴趣。今人如我者,只有在需要时,才会当资料翻一下。其思想性和艺术性,乏善可陈。

05

白居易摇摇晃晃,做满两年左拾遗,依例得升官。他自我感觉还不错,皇帝却晾了他半年。半年后打发他去了京兆府,做了户曹参军。白居易很吃惊,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了?为了帝业,他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皇帝竟不领情。

万丈雄心万丈,突然像个被刺破的气球,白居易开始偃旗息鼓。他笑中带泪,写下打油诗《初除户曹,喜而言志》。大意是治国平天下的大志落空,但哪又如何?一切都是浮云,只要俸钱给足,廪禄上涨,能养家糊口,就万事OK。“苟免饥寒外,馀物尽浮云”。

“喜而言志”,这个喜字,虽是反话,但在白居易那里,也不见得全是悲凉,按他的性格,这里面的确有几分欣慰。精神的苦闷,换作了物质的满足。

户曹参军任上一年,白母逝世,白居易辞官丁忧,移居渭上村。现在他又跟广大农民“打成一片”了,按说,这种深入底层、扎根百姓的机会难得,合该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可他不写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前写讽喻诗,是左拾遗的使命所然,现在不做了,就没有义务再写。

吃力不讨好,写什么写呢?恨他的人,可不止杜佑一家。在《与元九书》里,他说得很详细:“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就是说,新乐府讽喻诗一出,他众叛亲离,成了过街老鼠,连家人都觉得是他的错。以前之所以“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他以为皇帝会欣赏他的“一往无前”,并且还能得到相应奖励,谁知“我欲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还写个啥呢?

乡居时期,他写什么呢?写《闲居》:“心足即为富,身闲乃当贵。富贵在此中,何必居高位?”高盖车里多忧畏,给个宰相都不换哟!写《咏慵》:“家人告饭尽,欲炊慵不舂。亲朋寄书至,欲读慵开封。”懒汉嵇康偶尔还弹弹琴,锻锻铁,自己什么都不做,混成了懒汉界的新高哟!一半是自怨自艾,一半是自得其乐。

仍是长诗,叽哩呱啦,全是围绕自己说事,有时乐富,有时忧贫。若蒙上名字,百分之八十的读者,会当作现代人的打油诗。乐府讽喻之征不见了,乐府通俗之表却保留下来了。可是,这种自说自话、自相矛盾、自圆其说、杯水风波的杂感诗,即便再通俗易懂,老百姓也没兴趣呀,田里地里忙着呢。

史学家分析,这时期不写讽喻诗,还有一个原因,是丁忧后工作要重新分配,前程拿捏在他人手中,白居易怕别人使坏,所以不敢写了。尽管这样,白居易还是没被朝廷“夺情起复”,甚至丁忧期满,仍渭上滞留了一年半时间。

元和九年冬,白居易被任命为太子左赞善大夫。与太子有关的职位,基本上都是闲职。可这个闲职居然是正五品上!与户曹参军比,连升了三大级六小级十三半级!

升迁之快,不能用坐飞机形容了,而是坐时光穿梭机!不知是唐宪宗对白居易四年不写讽喻诗的一次性奖赏?还是对他左拾遗任上所作所为的一次性褒扬?

安史之乱后,朝廷一直动荡,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太子什么时候冷不丁一即位,赞善大夫这个闲职就有秒变要职的可能。白居易却不满意,多次写诗嫌这个官职有点“冷”,加之上班路途又远,还不如丁忧时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更舒服。“远坊早起常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一种共君官职冷,不如犹得日高眠”。

而且,唐代官员的俸薪,应该分了几条线,太子这条线,因为是闲职,同级相比,俸薪要差很多。白居易只能自我安慰:“勿嫌禄俸薄,厚即多忧责。何以养吾真,官闲居处僻。”

赞善大夫,相当于谏议大夫。尽管不是诤谏皇帝,白居易还是产生了专业对口的感觉。加之这期间,“永贞革新”失败后的被贬官员,陆续被召回朝廷,白居易认为改革派的春天来了,便又跃跃欲试,不但上谏参政,且再次燃起讽喻诗的创作热情。

但是,改革回暖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又被反对势力扼杀了。刘禹锡、柳宗元、元稹等人再度被贬。恰在这时,宰相武元衡被刺杀,白居易上谏,呼吁尽快缉拿凶手。唐宪宗一筹莫展,恼羞成怒,反责怪白居易多嘴,超出了本职权责。反对派嗅觉灵敏,利用这乍现的时机,参了他一本,说白母因看花坠井而亡,白居易却在丁忧期间,作了题为《赏花》《新井》两诗,犯了“不度”之忌,“有伤名教”。唐宪宗以此罪贬他为江州司马。

相对左赞善大夫是降了一大级,但相对于正八品下的京兆府户曹参军,仍高两大级,俸钱一下子变成了“六七万”。加之又重回帝官序列了,怎么看,都不吃亏。何况当时长安政治形势复杂,远离是非之地,并不是坏事。

可古代官员都有很重的京城情节,离开长安,白居易的心态再次失衡。新乐府讽喻诗自此几乎在他笔下绝迹。在江州,如果说有讽喻诗,便只有《琵琶行》一首。才艺超群的妓女,小时候遭父母抛弃,后又被教坊中的五陵年少冷落,最后被商人丈夫凉一边。细剖来,里面并没有讽喻意,只是抒写了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小人物的命运沉浮史。既是诗歌,也是小说(传奇)。

同初闻李杨爱情一样,白居易再次感同身受。自己先被赶出皇宫,后被逐出帝官序列,现在又被贬出京城,来到这地僻无音乐的浔阳,这种无法自控的命运,跟眼前的妓女又有什么区别?正因为这样,“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哭得一塌糊涂。

06

就是在浔阳,史上最著名的长信——《与元九书》诞生了。在这封信里,白居易说了很多,既述说了自己的理想抱负、文艺观念,及新乐府运动的因由与历程,也感叹这些年来他的苦苦坚持所带来的委屈、艰辛与困倦。

感谢白居易这种爱唠叨的性格,这对我们研究唐代的政治经济、社会风俗、人文思想,以及他本人的心路历程和新乐府的成败得失,都有莫大好处。这么长的内心独白,若多几份,历史研究者就会少费很多脑筋,少走很多弯路。

《诗经》的艺术特质是思无邪,表现内容是风雅颂,创作手法是赋比兴,《诗经》带给社会人心的影响是“兴观群怨”。从春秋到唐代,《诗经》一直在流行,甚至汉乐府也在流行。深得《诗经》和汉乐府真谛的新乐府,怎么就不行呢?这是白居易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后世有评论家认为新乐府讽喻诗反映下层“急病”的根本目的,只是为了上达“圣聪”,这样一来,把诗歌的社会表达、现实批判、历史存照、民情体现等功能给狭隘化了,甚至庸俗化了。

明代钟惺在《唐诗归》中则说:“元、白浅俚处皆不足为病,正恶其太直耳。诗贵言其所欲言,非直之谓也。直则不必为诗矣。”就是说,通俗易懂,不算元白最大毛病,元白最大的问题是不懂委婉含蓄,都是直接冲着主题就来,太不像诗歌了。

另一个说法则是,白居易是“站在社会外面反映社会”,“站在底层之上同情底层”,因为没有杜甫的底层体验,白居易的新乐府缺乏打动人心的痛感和力量,很难引起下层百姓的共鸣。

兴观群怨,现在的解释是,兴为联想,观是观察,群是合群,怨是怨恨。进一步引申,兴是诗歌的启智功能,将抽象思维与形象思维绞绕在一起,丰富人们的想象力。

观是诗歌作为数据库的功能,扩大人们的脑容量,以及对复杂人世的情感体悟,上位者则可以借此甄辨是非,作出正确决策。群是用诗歌来增加社会的和谐度与人心的凝聚力。怨则是让民间疾苦以诗歌的形式呼喊出来,以此来“泄导人情”,缓解社会矛盾,就像人们用呻吟来减轻病痛一样。上位者听到社会的呻吟,也会做出相应的政策调整,从而“补察时政”。

如果白居易细心的话,就会发现,他所倡导的新乐府,因急于求成,只凸现出了“观”和“怨”的功能,而“兴”与“群”的功能则退居其次,甚至消隐不见了。就像火药中硫磺、硝石、木炭的固有成分发生了变化,火药的稳定性失衡,说炸也就炸了。

再者,事物要改善,得经历三个阶段,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讽喻诗算是提出了问题,可是,谁来正确分析问题?谁又来恰当解决问题?如果没人,那提出问题,掀起舆情,制造混乱,除徒增烦恼和压力外,还有什么意义?甚至如果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只会被表相蒙蔽,根本无法直击事物的核心。

我们不妨以《秦中吟》中最著名的《买花》为例。诗中说长安人酷爱牡丹,“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放在现在,这不是问题。满足了物质享受后,有钱人家又有精神追求。这是一件好事。如果白居易不能证明,那些买花的钱,是公款消费,或是巧取豪夺之财,为什么要去批判呢?这只是商业价格的自由调控罢了。如果不是强买强卖,也没将牡丹当作传销或期货疯狂炒作,你管人家价格如何?

若因这诗,牡丹交易被禁,那我敢肯定,不但富贵人家不乐意,花农更会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为什么?因为白居易摧毁了一个已培育成熟的市场、一份很有前景的事业,一桩能摆脱贫困的营生,一个能用精神产品赚取物质生活的梦想。如果白居易能发现其中的商机,完全可以建议皇帝扩大市场需求,再对花卉交易课以重税,以此缓解朝廷的财政之急。

现在都说,中国封建王朝灭亡最大的原因,是每到王朝末期,都会面临人口过剩、豪强兼并土地严重、耕者无其田的矛盾。这差不多就是一个死结。白居易就算知晓,也无法解决。

再是,王室与官僚集团同时取利民间,这个矛盾也无法调和。封建社会微薄的生产力,要维系两套人马的奢侈生活,相当困难。当两套人马子又生孙,孙又生子,队伍变得庞大起来后,对民间就只能“杀鸡取卵”。温和一点的说法是寅吃卯粮。直白一点,就是榨取百姓最后一滴血。

白居易一会儿劝谏皇帝和王族要节约。在皇帝看来,他屁股坐到官僚集团那边去了。再一会儿,白居易又诤谏要杜绝官僚集团的贪腐。在官僚们看来,他这是撅起屁股窝里斗,沽名卖直。

欲缓解阶层矛盾,让社会永葆活力,须损有余补不足。有几个肉食者不清楚?可又有几个能拿起刀子对自己下手?白居易写讽喻诗,既想救百姓,又想换“积分”,以兑取更显赫的职位、更优渥的收入。中年后的白居易,简直称得上纸醉金迷,年收入都不知有多少户“中人赋”了。但他嫌多了吗?没有。有质疑过官僚薪水制度吗?也没有。正因如此,有史学家认为“白氏理论与实践自相矛盾,暴露出了他的双重人格”,“其诗论实为欺世之谈”。

07

《与元九书》不是白居易的战斗檄文,而是偃旗息鼓的反省。白居易认为新乐府害了自己,他不想再兼济天下了,他要独善其身。而其实,“兼济天下”只是白居易的手段,目标就是为了“独善其身”。

白居易一直在为过上富裕生活而努力。他对薪水异常敏感,几乎每换一个工作,提笔就会写到俸钱,也多亏有了这些诗,我们现在研究唐代官员的生活水准,有了直观数据。

白居易也挺看重世俗的显贵。这从他对官服颜色的追求,就可以看出来。任校书郎时间稍长,他就有“青衫不改去年身”的诗句。今年穿在身上的,还是去年的青色官服啊。这是嫌升迁太慢。

任主客郎中,有诗题为《初著绯戏赠元九》。著绯,穿红色官服,表示官至五品。心情好,才会跟好友元稹显摆。任秘书监当天,作《初授秘监并赐金紫闲吟小酌偶写所怀》。赐金紫,则是指赐紫服的同时,还赐金鱼袋。唐制,三品以上,穿紫色官服。佩金鱼袋,则是紫服中的显贵。白居易自然要小酌几杯,写一首诗,抒发一下内心的兴奋与感叹。

跟他的名字一样,白居易对宅庭的渴求,也超乎寻常。还在校书郎任上时,他就急巴巴去老家渭北下邽县购了宅子。月俸一万六千的校书郎,除日常开支,略有盈余,哪有购房资金?只能动用母亲的养老金。

从江州司马到忠州刺史,共五年。召回长安第一时间,白居易又购买一套旧宅,并大兴土木,进行改造。“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很显然,随着这套住房的改造完工,白居易已完成祖父的遗愿,不但避开了“湫隘”,还躲开了“嚣尘”。

出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时,白居易又在洛阳履道里购买了柳宗元岳父杨凭的豪宅:“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我看过这宅的平面图,简直就是一座园林。经装修扩建,宅院焕然一新。白居易的祖父这时若还活着,一定会被园中的豪奢惊掉下巴。

晚年白居易好赏歌狎妓遛马,与其说“妻孥熙熙”,不如说妓妾攘攘。与其说“鸡犬闲闲”,不如说骏马欢腾。家中长年蓄妓百名,一旦容颜稍丑,声音稍老,就及时更换。“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十年换了三茬歌妓。即便是樱桃小口的樊素,杨柳弱腰的小蛮,说换也就换了。

“感二郡之雄,慕刺史房孺复、韦应物之尊”,十七岁那年,走马苏杭的白居易,便给自己订了目标:“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后来他真的梦想成真了。或许正因如此,也使得他与权力巅峰失之交臂。要知道,元和三年,与他同入翰林院的五人,后来都做了宰相。

史学家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对白居易作出如下评价:“可见其苟合苟完,所志有限,实由于食贫居贱之有素,汔可小康,即处之泰然,不复求多也。”苟合苟完,意思是差不多就满足了。就是说,白居易理想的天花板并不高,小富即安。他没有大格局、大襟怀,也没有坚定不移、一往无前的大志向。

所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其善”的儒家理想,白居易就是提提罢了。这种标准答案,儒家子弟,谁不提呢?只是很多人的文字被历史湮灭了,《与元九书》则尚存。后世有人用这话给白居易贴标签,其实大谬不然。事实证明恰恰相反,白居易走的是一条“穷时欲济天下,达时则善其身”之路。

白居易常在诗中,唱衰自己,后世之人,听听也就罢了,毕竟抒写愁苦贫穷比抒写快乐富贵,更能获得审美诗意。韩愈更是直戳本质:“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你得打个三五折,才与白居易的真实状况匹配。

尽管这样,在人生各个阶段,白居易还是有不少自鸣得意、富贵逼人、炫权炫势炫财炫宅的小诗从笔端愉快流出来。虽没多少美感,成不了名篇佳句,奈何白居易高兴,忍不住啊。而这种无法自抑的兴奋劲,就不必给他打折了,那才是他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总的来说,白居易一生算是波平浪静,顺风顺水,心理虽有失衡,却非常短暂,且都被他爱唠叨且富有阿Q精神的诗歌给化解了。就是说,他很容易说服自己。白居易的幸福指数与唐代其他诗人相比,高出了不知多少。然而,文章憎命达,白居易写严肃文学,无法写出杜甫那种痛感。

08

有一则心灵鸡汤是这么说的:奋斗就是每天都很难,但一年比一年容易。不奋斗就是每天都轻松,但一年比一年难。怕吃苦的人吃一辈子苦,不怕吃苦的人,吃一阵子苦。拼一个春夏秋冬,赢一个无悔人生。

这则鸡汤是针对现代中学生的,看起来很空洞,如果对标杜甫和白居易的话,则是量身打造。杜甫与白居易,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大小官僚,构成了他们的亲戚网。杜甫是家中老大,白居易是家中老二,按说杜甫比白居易要更懂事一些,可事实恰恰相反。

十六岁出品的《赋得古草原送别》,里面呈现诸多超越年龄的珍贵品质。而杜甫呢?“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十五六岁的杜甫,像患了躁动症的猴子,而且嘴馋得很,一天偷吃千回啊。

不同的心性,决定了不同的命运。杜甫玩得不亦乐乎之时,白居易已经在埋头苦读了。四书五经,诗赋文章,白天黑夜,轮番上阵,以至口舌生疮,手肘生茧,肤暗皮枯,牙齿摇动,头发灰白。甚至还患了飞蝇症,眼前黑影乱飞。一副未老先衰的惨样。

苦读14年,白居易29岁拿下进士。“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29岁还是金榜题名中最年轻的一个,可见唐代进士之难考,主要还是录取人数太少了。这也是唐代“五十少进士”的原因。五十岁考上进士,都算年少的。

白居易是先苦后甜,杜甫则是先甜后苦。杜甫虽有才华,却不爱死读书,酷爱四处穷游。他自己则说是“壮游”。少年骑瘦马,万水千山跑遍。杜甫缺乏直面困难的毅力,也不具备十年磨一剑的心性,24岁那年,他随便参加了一下科举,未中后就再不考了。他的老大李白,甚至连参加科考的勇气都没有。杜甫追随他,一起闲逛好长一段时间。

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怜这个“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才子,后来竟落得个20年干谒无门,直到44岁才补为左卫率府兵曹参军,相当于掌管兵甲器杖门禁钥匙的仓库管理头目。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杜甫的代表作之一。诗歌写于安史之乱前夜,当时杜甫刚得到兵曹参军之职,由长安前往奉先县,回家探看妻儿。诗的前半部还在“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象很是愤懑。

后半部却画风一转:“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一个志大才疏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连自家的孩子都饿死了,你还忧什么黎元?你拿什么来忧黎元?他又不是马克思,直接给人类社会进行顶层设计,有好工作也辞而不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学打怪升级的标准程序,杜甫甚至连修身都没做好。

李白的干谒之路一度很成功,成了唐玄宗的御用诗人。杜甫很想学他。可情商远不如李白,李白的风流俊逸,他只学到了表皮。长安十年,权贵只在诗会上与他玩,诗会散了,立马形同路人。杜甫以诗干谒,四处碰壁。这个抛妻弃子、一脸穷酸的傻冒,没有做官的才能啊。人家眼睛毒着呢。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命运仿佛注定了杜甫只能做一个底层诗人。前半生他没经济压力,四十年闲逛,佳作寥寥。自从京城返回奉先县,带着一家人辗转流浪后,杜甫从此开启了创作上的“开挂人生”。

在四川奉节,为养活一家子,杜甫又是租公田,又是买果园,并撸起袖子,亲自下田。正是这种劳动体验与家国情怀的完美结合,杜甫迎来了创作的井喷期。两年不到,就写了430多首诗。其中包括《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蜀相》《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高》《登岳阳楼》等诸多名篇。

国运颓废,民生凋弊,家事惨淡,痛彻肺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三五句格律诗,已不足以表达心中的忧愤,很自然,杜甫就将古乐府挪作今用。因事命题,随心而赋,“三吏”“三别”,纷纷出笼。其忧国之心,忧民之情,九曲回肠,感人至深。可以说,杜甫一不小心,就混成了新乐府讽喻诗的开山鼻祖。真正做到了白居易所追求的“为君、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年轻时的穷游,让杜甫对祖国万里山河,有一种沉浸式的眷恋,心身俱爱。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又让杜甫对底层百姓的悲惨命运,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体悟。他是封建时代少数几个真正有家国概念的诗人,万家忧乐挂心怀。

不像白居易,创作冲动来源于书本理念,创作素材来源于二手材料,创作目标是冲着巩固皇帝座位去的。正因为如此,其讽喻诗的艺术成就,远不如杜甫。他做不到像杜甫那样,随时随地,一张口,就能忧己穷以及人之穷,愁己困以及人之困,一点做作的痕迹都没有。从“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直接过渡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逼格高得直冲霄汉,白居易如何比?

白居易根本没有“人我同一”观念,也没有发自肺腑的家国概念。面对水深火热的社会,他一直把自己置于旁观者的位置,既没有沉浮与共的疼痛感,又没有休戚相关的责任感。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活在自我里,为些小忧小愁,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白居易嫌李杜符合《诗经》六义的诗歌太少,归根究蒂,还是嫌李杜批判社会丑恶、关心民间疾苦的佳作太少。可他不知道,等嫌弃完,自己就完全放弃了讽喻诗的创作。白居易现存诗歌总量是杜甫的两倍余,讽喻诗却不如杜甫多,名篇更差之甚远。

09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白居易的严肃文学创作陷于了死胡同。揭露社会黑暗,关注底层命运,解剖人性险恶。结果上层不喜欢,下层不关注。对缓解社会矛盾、推动文明进步,也毫无作用,甚至恰得其反。

晚年白居易,用实际行动,走到了他早年诗歌理论的对立面,活成了自己年轻时憎恨的模样。白居易最受争议的一首诗,写于公元840年。题为《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意思是说,你们这班人恋权贪势,陷得太深,才会招致祸端,就像嵇康与李斯,现在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语气颇为幸灾乐祸。

那年白居易68岁,任太子少傅,正是他写“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之时。诗中所说之事,是残酷的宫闱政变,史称“甘露之变”,上千人头,纷纷落地。唐文宗想励精图治,有所作为,遭反动势力阻挠,最后被宦官拘禁,郁郁而终,年仅31岁。朝廷动荡,国策改弦易张,面对如此剧变,二品高官竟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末了竟说人家不如自己知进退,卷进了争权夺利的漩涡中。

这时的白居易的确老啦,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只为俸薪。这个年纪,他不但不迷权势,连“樱桃口,小蛮腰”也没兴趣了。玩不动啦,他开始遣散家妓、贱卖骏马及各种珍玩,把大量钱财捐给寺庙。今生已满足,他还要修来世。

此举相当于助纣为虐。要知道,军事割据和僧侣资本是唐朝灭亡的罪魁祸首。唐朝遵循隋朝,对寺院庙产不征税。到武则天时期,初唐颁布的均田制已全面崩溃,大量自耕农一部分去当兵。另一部分,则进寺庙做佃户。甚至很多自耕农没有破产,为了合理避税,也把自己的土地献给寺庙,甘愿去做佃户。另有很多大地主,在自己地盘上,大造寺庙,招募僧侣,成为寺庙资本的背后控股人。朝廷完全被军阀、地主和僧侣架空,少得可怜的税赋,很难维系国家运转。白居易“不济苍生贿鬼神”,完全是倒行逆施。

刘禹锡在《酬乐天醉后狂吟十韵》中,这样评价白居易:“散诞人间乐,逍遥地上仙。诗家登逸品,释氏悟真筌。吏隐情兼逐,儒玄道两全。欲向醉乡去,犹为色界牵。”真是太恰如其分。只要是认为有利于己身的东西,白居易都会沾一沾。无形中,他的人生真达到了某种圆和与平衡。“中庸”一词,白居易算是做到了顶格。

新乐府运动,反倒是他中庸人生中惟一的冲动。

10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这是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的观点。对新乐府的修辞、叙事、内容、体裁,都作了明确规范。总之,作诗就要通俗易懂,直截了当,不遮掩含蓄,不迂回曲折。

民间甚至还有传说,白居易每写一首诗,都要念给婆婆姥姥听,听不明白就修改,直到听明白为止。白居易太想发挥新乐府的最佳效力了,除“泄导人情”外,白居易还想利用这些口语诗,给底层百姓进行文化扫盲,可惜没人理他。

有意栽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文化扫盲之功,竟被一桃色事件给承担了。中国古代,有个陋习,同性恋成风。明代才子张岱,文字美得让人心碎。几百年后,仍有无数女粉为之迷醉。然而这家伙却是个双性恋,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在盖棺定论的《墓志铭》中,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好美婢,好娈童”。

元白两人是不是同性恋,史上未有定论。但很显然,两人并不忌讳这种暖昧,“死生契阔三十载,诗歌唱和九百章”。《唐才子传》评价他们“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两人的关系究竟好到什么地步了呢?这里随便挑些诗句,大家不妨读读。

“今来云雨旷,旧赏魂梦知。”“好去鸳鸯侣,冲天便不还。”“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渺渺江陵道,相思远不知。近来文卷里,半是忆君诗。”“怜君独卧无言语,唯我知君此夜心。”“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如何?”“当时丛畔唯思我,今日栏前只忆君。”“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当年此日花前醉,今日花前病里销。独倚破帘闲怅望,可怜虚度好春朝。”“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何况今朝杏园里,逢尽闲人不逢君。”“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相思呀,云雨呀,鸳鸯呀,魂梦呀,两人指名道姓的唱和诗,太多这类让人脸红耳赤、牙酸肉麻的句子了。因通俗易懂,晓畅易记,街头不识字的张三道听途说后,脑筋稍转,就记住了。转头现炒现卖,吟给隔壁的麻子姑娘。把姑娘弄得满脸羞红,娇憨至极。让张三心痒难耐,成就感满满,爱煞这等“泡妞神器”。

元稹做越州刺史,白居易做杭、苏刺史,两人书信更为频繁。那几年,邮吏背着诗筒,骑着骏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就为他俩传诗递情。但见一骑红尘飞来,百姓便纷纷簇拥向前,只想知道这回诗信,又有几多暧昧基情?元白也不避嫌,诗信一来,阅后便公开,公开就流行,红遍东南各大城市。

对这种现象,杜牧咬牙切齿,厌恶至极。“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於民间,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现在看来,元白这种唱和诗,被当时庄雅诗人鄙薄的程度,应该跟现在严肃诗人瞧不上口水诗和下半身诗歌差不多。而元白唱和诗在唐朝,就相当于现代口水诗和下半身诗的混合体。

真是悲哀。元白希望通俗晓畅的新乐府,在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中传播,以达到文化启蒙的目的。结果呢,新乐府讽喻诗甫一开始,就遭上层怒怼,下层漠视,元白很快蒙圈,并由此歇菜。可没想到,讽喻诗没在民间流行,反倒是两人的“香艳诗”,传得大街小巷,僻乡俚村,到处都是。

事实一再证明,人们并不特别关心自身疾苦是否在文字中得以呈现,因为现实生活中的疾苦,远比诗人笔下的疾苦要深重得多。人们也不想通过这些苦难文字,重温内心的痛感和绝望。反倒是元白这种基情四射的唱和诗,引起了他们的兴致,这里面既有八卦,也有稀奇,还有无数唏嘘和感慨。相对寄身他人的弱女子,或许每位男子都希望自己有这么一位肝胆相照、互相扶持、共赴时艰的哥们吧?

有网友总结了元白之间的关系:“志同道合,喜恶相近,志趣相投,三观相近。同饮同醉,同行同止,同栖同息,同床共枕。势均力敌,互尊互重,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情深意厚,荣辱与共,相思相忆,千里神交。一心同体,如漆似胶,云垂雨合,缘定来世。”千万别以为这只是一堆词语胡乱堆砌,要知道这堆词语,都可以找到出处,换句话说,这里每一个词语,都有两人一段动人的故事。

有恩,有怨,爱了,恨了。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从而忘却自身在这个世界的尴尬和困苦,反倒成了文学最实在的功能?换句话说,老百姓并不需要文学给自己实质性帮助,甚至也不需要文学传道解惑,能力提升。他们只需要文学能带自己暂时离开现实一会,在虚幻时空,泪一番,笑一番,感叹一番,然后重回苦逼现实。像在水里憋久了,要伸出头来,透一口气。

文学就是那口气。或许正因为这样,与现实生活隔得很远的金庸及现在的网络作家反倒火了?

在反对派面前,元白唱和诗,像是挖了儒学伦理纲常的根,将市井乡村的纯朴赤子,都变成了浪语淫词之徒。当我们用现代尺度去审视时,会觉得这些诗稀松平常,一点情色的影子都没有,如果当时真能流行街坊乡村,并以此文化扫盲,未必不是元白巨大的功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乐府讽喻诗败了,杂律闲适诗却火了。

正如杜牧担心元白唱和诗会污染民间风气一样,我也好奇,诸如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之类的小黄书,借科普之名,行淫秽之实,却被上层社会津津乐道,捧若至宝,由此会不会搅乱达官贵人的人性正途和儒学初心呢?

11

毕竟基情不是主流,当元白先后离世,八卦没了时效,后世百姓不再关心前朝官僚的私事,那些唱和诗也就失去了文化扫盲的功效。大浪淘沙,白居易最后流传民间的,还是得数《长恨歌》《琵琶行》两首。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这是唐宣宗对两诗传播广度和深度的官方认证。千年后,两诗先后进入中学课本,一茬一茬的学子,就算背不出全文,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句,皆顺手拈来。两诗情感真挚浓烈,字词千锤百炼,读来满齿噙香。

但是,细剖两诗内容,依然透着浓浓的八卦味道。爱情、皇帝、皇妃、妓女,都自带流量,且永不过时。况且其中一位,还是中国四大美女之一。千百年来,由少及老的男人,对她寄予的异想与梦念,自会加持诗歌的历史传播时空。

文史家普遍认为,写同一段历史,元稹《连昌宫词》的思想深度及反思力度,可绝杀《长恨歌》。但《连昌宫词》写杂了,主题太散,立意过深,以致很早就蒙尘于繁浩的卷帙之中。《长恨歌》则只冲着爱情下手,所以能“一颗恒久远,爱意永流传”。

自喜欢上新乐府讽喻诗后,白居易不太看得上闲适诗,认为只有小情趣,无《诗经》大义。谢眺的“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与鲍照的“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被白居易拿来狠批,认为句子虽美,却是为写景而写景,没啥意义。又说“风雪花草之物”,《诗经》也有,但那是比兴手法,先咏自然之物,以引出所咏主题。

然而令白居易想不到的是,除《长恨歌》《琵琶行》外,他让后世迷恋有加的妙句,大多出自闲适诗。比如《钱塘湖春行》:“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些妙句,都是写景,没有比兴,只为心灵愉悦,跟他批判的鲍谢美句,好得如出一辙。并且,更通俗,更接地气。

显然,白居易的诗观过于狭隘片面,连他自己都做不到,人们又怎么会按他的要求去审美呢?每个人有自己的阅读和审美选择。而且,历史已证明,当人们的选择成为集体无意识时,反倒是顺应了时代的正确审美潮流。

回头想想,这些年,为狙击网络文学“入侵”,我们为青少年推荐了多少书目?而为扶持严肃文学创作,我们又救济了多少门可罗雀的刊物?究竟能起多大的社会作用呢?百年后,其功过是非,就让后人祭告枯冢中的我们吧。

文学的审美及需求,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谁也无法阻挡。绝大多数时候,文学也并不具备改变时局制度的能力,甚至连移风易俗都做不到。信息时代,百业兴旺,人们视野开阔,“兴观群怨”的获得和达成,早不靠文学一途。比文学更快捷的方式,多得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只需文学换口新鲜空气,也就是它的娱乐功能。所以,那些感动人、迷幻人、温暖人、鼓舞人的作品,才能大行其道。

从小到大,一直处在竞争选拔下的人们,不需要拿文学来规范和提升自己,以灌输学问为目的的专业书和工具书已汗牛充栋。人们选择文学,只想好好享受一下,稍稍放纵一下,适度休整一下。如蛛网般遍布的社会制度和法则一直在规范人心、束缚人心,人们不再需要文学打磨心灵了。疲惫而受伤的心灵,需要温言细语,需要轻揉慢抚,需要吸一支烟雾,饮二两甘醇。所以,得派一个文学的丫环来,不需要一个文学的老爷。

文学既然连改变人心的能力都不具备,又如何能做改革社会的大梁?白居易欲借新乐府“振臂一呼”,期待“应者云集”,实在是痴心妄想。

五四时期的“文学救国”之所以看起来很成功,是当时的文学搭上了革命的顺风车,在种种爱国救亡的思潮和行动中,文学只要顺应潮流就可以了。白居易、元稹、李绅他们败了,是他们想把文学当作社会变革的发起者。陈独秀、鲁迅、胡适他们胜了,是他们幸运地赶了一个大变革时代。至暗时刻,人心麻木,按摩无用,需要锤打。文学的小榔头,与革命的大铁锤,叮叮当当,同频共振了。

只是,历史的书面总结,终究掌握在文人手中。变革成功后,文人在歌功颂德之时,总爱给文学脸上贴金,让学子们信以为真。然而,稍微夸大文化的先锋作用是可以的,毕竟文化的内涵很广,包罗所有社会人文思想。可过分夸大文学的作用,对整个国家民族,都是有害的。对文学本身的发展,也无益处。

那么,新乐府运动的春天在哪里呢?如果白居易晚出生半个世纪,跟搞农民起义的黄巢碰上了,新乐府讽喻诗这时或许就找到了施展抱负的空间,成为农民军的号角与旗帜、精神与动能。那时写“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一定会成为新乐府运动的主将。可是,中庸了一辈子的白居易,敢跟黄巢玩在一起吗?呵呵。

还是那句话,新乐府运动只是白居易生命中的一个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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