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性的作品，就是这个春天最美丽的花朵。

——爱德华·杨格（英国）

“555 6565 5—5— 223 3761 2—2—”金声玉振、镌刻中国音乐史册那优美壮丽的《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的激越旋律，多年来春潮般涌动，传遍华夏每一寸土地。这一曲荡人心魄的乐音，鸣发于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南海之滨，理论家、艺术家认为它“浓缩了一个时代”，传媒界、百姓们昵称它“新时期的《东方红》”。国际著名音乐家姆尼兹·豪普德曼有言“音乐是流动的建筑”，那么是谁建构了这流动于春天的金曲的恢宏乐谱？描绘了其幅度深广的神韵画图？

恐怕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它出自我们这一辈，一位与共和国同龄而在蹉跎岁月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现今的中国大众音乐学会会长。

哆·南岭俚调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汉乐府·长歌行

共和国诞生那年，湘南郴州宜章县莽山下一条清亮美丽的秀水河边，栗源堡王家一个壮实男婴呱呱坠地来到人间。蒙学书《幼学琼林》有“王佑知子必贵，手执三槐”一语，说宋代人王佑知晓子孙一定会显贵，预先种下三棵槐树；于是做父母的按传统文化的提示，给儿子取名：王佑贵。小佑贵降生在年初 ，也就是农历腊月，这正应了英国诗人雪莱那句话“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郴州当南岭要冲，横空出世的大南岭分隔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也连接岭南沿海与内陆中原。遂山水旖旎、地灵人杰，先秦《世本》记“神农作耒”，《汉书》载桂阳郡治“郴，耒山耒水所出”，传说神农的助手“郴夭作乐以荐犁耒”，故名曰：郴。东汉“蔡伦字敬仲，桂阳人也”发明造纸术，推动了世界文明进程。这里还诞生了医林名典“橘井泉香”、周敦颐之理学发祥、湘昆之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童年的王佑贵虽不清楚南岭文化、艺术同他人生之旅的微妙关联，但家乡的民情风俗、俊山秀水，却已悄然渗入他的稚嫩心灵。

秀水蜿蜒于丹霞山中，两岸茂林修竹；春天，绿了茶园；秋天，甜了蔗田。小佑贵与伙伴们光着屁股，在清澈见底的河里“下迷子”、捉螃蟹。河岸响起一阵悦耳的歌声“正月里唱铜钱歌，铜钱有几多？一个铜钱四个角，三个铜钱几个角？快快数快快说，不是那聪明的姐，唱不出铜钱歌啰嗬”，那是浣衣洗菜的大嫂唱的湘南民歌《铜钱调》。“姆妈！”水中钻出来的小佑贵大喊一声扑腾过去，母亲爱怜地拍拍他小脸：“傻崽，不要在河里耍久了咹。”

聪颖精干的母亲，是湘粤边际的爱唱歌的客家人，嫁到湘南宜章县，融会贯通晓得各种南岭俚曲、民间小调，乡邻赞为“民歌篓子”。春日，她在厅屋一面推动石磨磨豆腐，一边张口就成湘南小调：“要我唱歌嘛就唱歌，我的山歌几谷箩；宜章撒到郴州去哟，漏的还比撒的多。”夏夜，她在禾坪上摇着葵扇为儿子赶蚊子，一边哼着嘉禾伴嫁歌：“媒婆媒婆，牙齿两边磨，臭的哇得香，死的哇得活；又哇男方良田多，又哇女子赛嫦娥······”。“呜哩哇，呛咚呛，乌哩哇，呛咚呛，乌哩乌哩乌哩哇，呛吥隆咚呛咚呛”，一个扎罗布头帕的汉子吹着唢呐，领着一班鼓乐手，在青石板路上大步向前。“耶耶——”，小佑贵欢叫着跟在后面一溜小跑。快活乐观的父亲是四乡闻名的民间乐师，顺手从山道边摘下一片木叶放进嘴角，能吹出竹鸡、斑鸠的鸟叫和祁剧、花鼓的小调。

南岭俚曲、湘南小调，属于文化营养河流之一脉，母亲的甜润民歌，父亲的火辣民乐，组成了乡间摇篮曲，给孩子以发蒙熏陶；丹霞山布谷鸟欢快的鸣叫，秀水带着氤氲拖着音韵在原野缭绕，哺育着未来的音乐骄傲。佑贵小小年纪就跟伢崽妹仔打歌战，那分明是中国民间的“RUA PU”，“山里伢崽生的怪，你敢砍柴就过来，镰刀把子打怕你，镰刀嘴子挖眼埋。哈哈——”“山里妹仔生的乖，你敢扯笋就过来，红布帕子把你盖，金竹轿子把你抬。哈哈——”

父亲对于儿子学吹唢呐虽然也教，却神色凝重地告诫：“学個个冇吰么名堂，上学读书才有出息，总比你老子要强。”他话里有话，1950年他就是乡农会主席，同级别者“混得好”的已是县级。而他只因不愿“反右派”运动落井下石整同事，也不为某些人吹喇叭抬轿子，那就只能受排斥，一辈子在县乡供销社打算盘子。好在家中女儿、大崽都出去参加了工作，留在娘身边的只一个小崽。

年轻的共和国在探索中艰难前行，人们的日子过得异常苦寒，什么都要票证，粮、油、棉、布、猪肉、豆腐、蛋。父亲守在供销社值班；母亲种菜、养猪、开荒，从鸡鸭屁股里抠几个蛋，到墟场去把粮票兑换，却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坚强的母亲啃野菜、萝卜秧，也要给小崽省下一口饭！

长时间的“国民经济困难”，一纸农村户口对这个慧根已开的孩子来讲，很多票证都没有，简直等同于缺衣少粮，端的是一道人生的巨大屏障。父母节衣缩食，把小崽送到13里远的乡镇学堂，叮嘱他读出个人样。

最初的愿望也就是最纯的理想，一旦它像一颗坚实的种子落在一块渴求的心田上，就不会轻易消亡。9岁那年佑贵上小学三年级，一个春天的早上，他翻过山坡第一个到校，忽地听见校外竹林里传出一阵悠扬的声响。想一想，寂静的清晨，原野雾漫，近处竹影婆娑，远处山峰隐藏，这突如其来的乐音是不是宛若天籁在凡尘回旋？小佑贵顿时灵魂出窍，寻声去看，只见竹林空地上，学校的音乐教师正忘情地吹奏横在嘴边一根2尺长的竹管……

爱才的老师，答应了佑贵的请求，清晨课余教他。佑贵借了老师的笛子，钻入竹林砍下一根3年龄的桃竹，用烧红的铁丝镗孔，照葫芦画瓢做出一管。他吹出第一个音符稍稍走调，却觉得清贫的农村生活、破旧的学校，和青山绿水一般美好。竹笛，成了他的知音。放学途中，砍柴间隙，牛背之上，河边树下，甚至在睡梦中都抱着自己的乐器；吹疼了嘴唇，吹肿了腮帮，他终于吹出了一点名堂。小伙伴围着他，乡亲们夸着他，他纠缠着妈，到墟场卖几个金瓜，从县新华书店买来一本本曲谱，从树林中砍来一根根竹管，渐渐地音乐老师已教不下少年郎。

诚如他父亲所说的那样，“读书上学才有名堂”，挨过大饥荒，佑贵考取宜章县最好的学校进入一中校园，这个乡村少年的音乐素质、艺术悟性，一年年显露形状。靠着自学《笛子演奏法》、向县剧团乐师讨教、收听广播、晨昏苦练，初三时在全县中学生文艺汇演中已无对手。此外，三句半、对口词、花鼓戏小段他也敢上，活跃非常。1964年初中刚毕业，就被破例招收进宜章县文工团。

走出小山村，成了城里人，父母为小崽喰上国家粮，欢欣鼓舞不消讲。而王佑贵高兴的，是从此可以从事文艺、追求艺术之神，别无念想。生活铺开美好舞台，15、6岁的他勤学苦练，与7个阿拉伯数字代表的神奇音符时时为伴，甚至闻鸡起舞，跑到城外树林“吹醒一泡尿”，用笛声迎接霞光。很快就能登台独奏《金蛇狂舞》《小放牛》《喜洋洋》，并学会了唢呐，改良唢呐，还能敲锣钹、打鼓板。做一个像上海民族乐团陆春龄教授那样的笛子演奏家，是其最高理想，因为据传陆春龄随中国文化艺术代表团出访，在英国曾蒙召进白金汉宫为伊丽莎白女王表演，曲目就是他改编的湖南民间乐曲《鹧鸪飞》加《百鸟朝凤》。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各省从地市到县都学习内蒙古自治区，成立“乌兰牧骑”也就是文艺轻骑队。宜章县亦不例外，抽出文工团部分人员，组成农村文艺轻骑队，队员们一专多能，吹拉弹唱都要干。王佑贵招进团即分到该队，涉水跋山、走村过寨，服务边远社乡、水利工地、矿山林场，辛劳自不待言。

但他感到十分充实，何况可以到郴州歌舞剧团、湘昆剧团学习，同地区农村文艺轻骑队交流，学笙箫、胡柳笛、戏剧动作八个手位；还有机会上长沙，观摩省花鼓戏剧院李谷一、李小嘉、凌国康等名家的小戏《补锅》《打铜锣》，他学的是《打铜锣》中的“蔡九”哥。当时空政文工团歌剧《江姐》剧组，从北京下到郴州地区桂阳县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地区歌舞剧团和各县剧团都去学习，王佑贵也被派去，认识了饰演“江姐”的万馥香、编剧阎肃、快板书演员李燕平等名家。首都军旅艺术家的精湛水平、风度气质，让山乡毛头小子顶礼膜拜，那简直是目不暇接的日子。回县里，把戏送到乡间村子，农民在家门口看戏不要票子，人头挤挤后头的要站上凳子；那是多么热情单纯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刚3个年头，没人能够看出端倪，接下来历史风云奇怪变异。全国文艺院团停顿、打散，人员下放，人事关系没有机构管，你方唱罢我登场。后来，国家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

“最高指示”一下，全国各级“革委会”迅速成立“四个面向办”，管理学生面向农村、面向工厂、面向基层、面向升学的事，可实际上只有一个面向：动员、分配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加上“文革”前的知青下放，不包括回乡知青都竟然达1700万之众，形成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移运动。刚成年的王佑贵，已经离开学校，本不应划入此列，本就是清清白白的贫农子弟，到近在脚下的农村，岂不是接受自己的教育？但因他得罪了当权派，也只能背着一床薄被一个枕头，原地下放做回乡知青埋头修理地球。

失却了城里人身份，还原为乡下人，继续喰农村粮，这并不可怕，人性扭曲、是非混乱，才最使人压抑反感。母亲要强而乐观，虽然山歌声少了，却经常对小崽念叨：“搞吰么都要得，只要喰得苦，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怕的就是少时不努力，长大就冇出息。”

道理确实如此，但那个可怖岁月似乎冇办法出息，年复一年人生遇到的都是难题。尽管他已经满了19岁，外来招工、招兵、招生，乡小学需民办音乐师资，“革委会”一概不同意。包括县里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原文工团、轻骑队人员都归队，却没有他的份，就卡在了还没转正。郴州地区有宣传队要他去，如此他结识了“右派”家庭出身的乒乓、书法才子王昉、“臭老九”家庭出身的文艺少年笔者等朋友。但郴州的宣传队一散，他只得回宜章，尽管县宣传队呼吁，但县革委会某头头就是不给他转正，还把这个出身贫农的纯洁少年说成是“文化革命”的对象。

面对逆境，王佑贵泪凝眼窝：难道就这样一辈子跟喜爱的音乐挂脱？他不愿就此沉沦怠惰，迫于生计并为了母亲，19岁的肩头荷上犁耙锄头，犁田、养猪、修路、堆柴垛。最苦莫过于进湘粤边际的莽山林场烧木炭、操鲤鱼锯，一进深山老林，两月不知肉味，喝山泉睡木棚。理想不死，他在原始森林中，也早晚对着暮色晨曦苦练笛艺，直吹得林中百鸟止啼，人间愁云散去······

秀水河东南8里是广东南岭煤矿，这是湖南划给广东的地方，佑贵常同村中伙伴、知青去捡渣炭。有次，一个以前看过他笛子独奏的矿工认出了他，硬把他从矸石堆拖到矿部广场，缠着他吹吹玩玩。笛声一响，人群围住一大圈。围观者里走出一个中年人：“蛮好，小伙子你跟我来。”这人是矿俱乐部主任老谷，他把王佑贵带进俱乐部礼堂，打开一间房，各种乐器陈列，多过宜章县文工团。王佑贵把竹笛、唢呐、小号、胡柳笛、黑管玩了个转。一时轰动该矿，老谷向矿革委会主任推荐：“矿里冇得個样的人才，一定要想办法招进来。”

于是南岭煤矿走过秀水河，联系宜章县王佑贵所在大队；答应大队革委会的苛刻条件，拨出4吨水泥2吨钢材，为该大队修路，外加照顾大队革委会头头3个井下工指标，来换这个文艺人才。但手续办到公社，公社革委会头头也觊觎那井下工指标，可人家国营企业哪里拿得出那么多劳动指标？公社头头便推说这是“违规”，你矿跨省招工不好办；如何如何嘛，还可以商量，事情终究玩完。

希望，毫无影子，逆境，年复一年，这远比冰凌还寒心，令人窒息。佑贵心如槁灰，翻出藏着的曲谱，要跟笛子一起烧成灶火灰！一页一页扔进灶口，最后再翻翻《命运交响曲》吧……随着“哗啦啦”的翻动书页声，开场音符由弱到强，庄严轰然，止住了烧书的精神颓丧，—个苍劲声音在心中炸响“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啊，德国乐圣贝多芬陷入贫寒、疾病、耳朵也聋了的窘困，孤独中仍然相信“能把生命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于是，秀水河边，“呜呜”之音又吐出笛管，笛声中透出几分悲凉，几分不甘。

1972年夏，高校招生有变，不像前两年只凭工厂、农村、部队推荐，吸收纯正的工农兵学员，也招经过推荐的下乡回乡知识青年。湖南师院艺术系周家澧老师到了郴州，其夫人在郴州地区歌舞剧团工作，他来招生兼顾妻子调动。在地区歌舞团声乐教师宋训洪那里，打听郴州有无善于民族吹管乐器的青年，宋老师提到宜章县农村文艺轻骑队有一个王佑贵，值得考察一下。

于是，周家澧老师风尘仆仆赶到宜章县，县城自然找不到这个青年，但县文化馆音乐、摄影干事李小川原来也在县农村文艺轻骑队，曾饰演《补锅》中的“李小聪”。他急忙下乡去找王佑贵，告诉这个信息，叮嘱:“個次也招回乡知青，虽然是工农兵学员‘社来社去’，毕业还要回原地，但是读了大学可以喰国家粮。我默神你的笛子水平考得起，所以跟你报了名，你有個个天分。在乡下耽误了好几年，你要想办法争取大队和公社推荐，摁住個个机会!”

一线喰国家粮的希望，就以如此方式出现在王佑贵眼前，他连声道谢。“农村子弟——轻骑队员——回乡知青——工农兵大学生”这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词，在他晕晕的脑袋里串烧在一起。想工作想参军想搞文艺，其实梦寐以求的还是读书才有出息！短暂的兴奋过后，他黯然神伤，多少知识青年、农村子弟都想上，像自己这样无依无靠、回回被卡的人，谁会给他在推荐表盖章？然而当天，生产队、大队一致同意把唯一一个推荐名额给了他！事后知道，乡亲们日益反感“文革”人斗人、人整人那一套，他们认为王佑贵是块读书的料，从良心上讲，不能耽误其青春泡在泥巴里耗……

命运小舟驶向幸运码头，佑贵兴冲冲跑向公社“革委会”，心想自己原本已招入县文工团，但不给他转正工龄就不能算，迄今7年时间同音符一样长；这回有生产队、大队两级推荐，公社不会再卡了吧。“呃，大队推荐了，蛮好，公社还要研究研究，咹。”公社革委会主任打着官腔，这话使人“六月天掉进冰窟里——身体凉了一半”，佑贵走出办公室，眼前晃动着革委会主任嘴角难以捉摸的笑纹，心中涌起一阵怨愤，招生老师只在县城待两天，这要研究到何时？

他无力地迈动两腿，不知走向何方？竟头昏脑胀地走进了公社卫生院，迎面而来一张笑脸，原来是医师张绍泉。张绍泉大学毕业分到栗源公社，其精湛医术、侠义心肠名扬山乡。才子惜才子，一壮一少熟谙，王佑贵请他“开一瓶安眠药尝尝”。他见王佑贵神情有点惨，一问之后，拍着佑贵胸膛：“不要個样想，我们比你大几岁多喰了几年盐，什么事都见了。像你这样的人才肯定会插翅飞翔，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原来，张医生救过公社革委会主任老婆的命，主任见他出面不好意思再卡人不放，在推荐表上盖下红色印章。

当王佑贵顶着烈日满头大汗赶到县里，周家澧老师不见人影，他还需要去郴县、安仁、耒阳等地考察其他青年。听着李小川的数落，王佑贵只有苦笑，他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马上上路赶往郴州，仅身着背心短裤、赤脚凉拖板，外带竹笛一管。当晚笔者等朋友陪着他去地区招待所，周老师从外县回到房间。爱才的他和蔼地微笑，鼓励我们都争取基层推荐参加报考。他让王佑贵吹奏两曲，一试之下，王佑贵使出浑身解数，清亮的笛声震动整栋楼房。周老师对百花凋零时还有这么耐阴的南天竹努力绽放，颇感欣慰而欣赏；对其演奏技巧、曲目理解、把控能力及乐感，比较满意；当即免去其复试一关。

那年，他的综合总分，竟然过关。

可是，迟迟收不到录取通知单。

急难真情现，县文工团编剧李湘俊、文化馆李小川等友人赶紧活动。湖南师院艺术系民乐教研组组长周家澧老师，马上打长途电话告诉学院，回到长沙请示省招生办，再致电郴州地区招生办，强调录取艺术系学员应特事特办，县革委会松了牙关。事后才知，这次全省只招两名民族吹管乐的学生，阅人无数的伯乐周家澧老师在面试时，心中即认定这个赤脚考生，是一棵被荆棘遮挡的良材。

几经折腾，王佑贵终于放下那颗悬着的心，出山了。母亲笑脸上挂着泪珠，她喜极而泣：“真是青天开眼，祖公老子转了身。”父母叮嘱小崽：“到学校要敬重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亲人和邻里、学友、伙伴送他踏歌上路，“莽山，九十九座山，秀水，九呀九道弯，山不低头高万丈，水流千年长……”乡亲们的俚曲，送他山一程来水一程。他回首南岭家山，心中发誓：“家乡啊，今日我喝下你一口水，明天要还你一条江！”

唻·湘水浪花

没有音乐，人类将一片寂静；没有教育，世界将一片黑暗。

——百威尔（美国）

湘江、岳麓山，以阔达的胸襟、深长的情意，接纳了自己的子弟。

车船下潇湘、人进长沙校园，历来是三湘学子的美好理想。早在北宋，麓山下湘水边就诞生了中国最古老的书院；南宋理学大师张栻、朱熹在此讲学筑坛。清代郴州安仁县进士欧阳厚均，即掌门时间最长的岳麓书院山长（与其师、湘潭进士罗典一样），所教学生中就有中兴名臣曾国藩。湖南大学、中南矿冶（今中南大学）、湖南师院、湘雅医学院、湖南财经学院、长沙冶金工专，以及国防科大、中南林学院、湖南农学院、长沙铁道学院、湖南中医学院、有色金属研究院等高等院校、研究院所环绕在麓山下、湘江畔。

王佑贵踏进师院校园，能接触到一些好老师。首任系主任刘己明教授，任过武汉艺院音乐科主任，出版有《和声学》，还担任湖南音乐家协会主席；与上海音乐家协会主席贺绿汀、全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并称音乐教育界的“湖南三驾马车”。他年事已高，走路却逆行，老教授告诉佑贵，生活中有时“反其道”可得安全，创作也同样如此。钢琴家凌安娜教授，系原中央音乐学院附小校长、曾获周恩来总理接见，后支援到湖南师院。音乐专业主任储声鸿，编过多本音乐教育、声乐教材，还任过湖南省歌舞团团长，挨批之后指导学生排练节目，一切如常。杜光教授，出版有《基础乐理》等著作。周家澧老师是湖南著名的二胡专家、民乐学者。陆明德、张一希等老师，有的留学过国外，有的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或上海音乐学院，有的来自“八一”电影制片厂，有的做过省歌舞团舞蹈队队长；每一教研室的组长，每门专业课的主课教师，都是省内各音乐门类权威。

南岭之子王佑贵十分珍惜立足在大学校园内的机会。他用自己的思维向俞伯牙、李龟年、朱载堉、刘天华、赵元任虔诚求教；用自己的灵魂与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施特劳斯、柴可夫斯基恭敬交流。

省城三载，在“文革”喧嚣声的干扰下，王佑贵没有迷惘。王佑贵叩拜“师傅”，抓紧宝贵时间历练自己。他师从刘己明、杜光教授、陆民德、张一希老师，掌握了音乐理论、音乐教学、作曲理论；从凌安娜教授、凌思扬老师那里知晓了键盘乐器的重要；从储声鸿、梁镜如等师长处懂得了声乐节目的处理，从周家澧等师长那里加深了对民族乐器、民间音乐的理解，从余笃刚等老师那里摸到了歌词韵脚的秘籍。近水楼台先得月，身在省城，凡是中央文艺院团与上海、广州、西安、沈阳、武汉等大城市文艺团体莅临长沙演出“样板戏”“革命歌舞”，他都请老师联系到湖南剧院、东方剧场、红色剧院，去向竹笛、西洋长短笛、小长圆号演奏家学习。“四人帮”及其爪牙管得了搓洗政治头脑，却管不了演奏者的演奏技巧，他逐步丰富了自己的吹管乐器技能和水平。

“功夫在诗外”，他还到本校中文系旁听古典戏曲、诗词歌赋。例如听本系老师讲课，知道了七个固定音节的唱名方法产生于11世纪，由意大利音乐家圭多发明，英文发音依次为：do、re、mi、fa、sol、la、si 。我国古代采用五声调式唱名：宫、商、角、徵、羽，近代老式工尺谱的唱名为：上、尺、工、凡、六、五、乙。清末民国音乐教育家、“学堂乐歌”之父沈心工，是我国从日本引进、推广西洋数字简谱“1、2、3、4、5、6、7”的第一人。而听中文系老师讲楹联，也提到沈心工，为了教青少年音乐知识，将简谱记法用诗句楹联表示，上联将音符“1、2、3、4、5、6、7”写成“独览梅花扫腊雪”，有乐感韵律，等同于“哆唻咪发嗦啦唏”；下联“逸睨山势舞绿溪”，是按浙江方言写的数字“1、2、3、4、5、6、7”，相当于音乐简谱符号。······这些，使南岭学子大开眼界。

求学省城，囿于经济条件，佑贵物质生活寒伧，精神收获却很丰赡。1975年夏毕业，同学们按招生时“社来社去”的原则，基本上回本地。系里通知王佑贵：留校做教学辅导人员，执教民族吹管乐竹笛。靠着知识的积累，一夜之间，他由回乡知青、工农兵学员摇身一变进入大学教师队伍，真是知识改变命运！

遥远的南岭山，家乡父老奔走相告。湘江畔，王佑贵面向家乡举起一杯酒，默默地洒在校园的土地上：那个为小崽操碎心的母亲，没有条件治病疗养，没能等到这开心一刻，已含笑而眠在丹霞山上。

佑贵觉得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他每天都笑露着八颗牙认真工作。按说，一个来自山乡的青年学子，能在省城的院校占有一间笛房，应该是船到码头车到站，可以按部就班。但时日一长，他的心就“蠢蠢欲动”不安，他没忘记毕业时刘己明教授的鼓励意味深长，“佑贵同学，你的民族吹管乐可以了，依目前的情况，留校教笛子没有问题。但你们只学了三年，基础还不够牢实，还要继续深造。如果还想发展，你就要兼学作曲，掌握了作曲，才可以讲完整地懂得音乐。这方面你有点天赋，挖掘出来，才可以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原来，教授从平时的接触言语，从佑贵呈给他的习作里，触到了这个学生深藏心底的“哆唻咪”。

七十年代初，王佑贵就大胆为歌舞节目编配曲子；实习时他选择两个点，郴州嘉禾县，湘南伴嫁歌、花灯戏集大成之地；张家界桑植县，白族杖鼓舞、傩腔、花灯荟萃；两地后被命名为“湖南民歌之乡”。他搜集最接地气的民歌素材，吮吸最原始本真的音乐养份。

1976-1977年整个国家褪去严寒，开始置换春装，文艺园圃逐渐恢复正常。王佑贵授课之余，经常参加省音协、湖南电视台、长沙市的各种创作活动，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作曲实践，放声歌唱大好春光。面对岳麓书院那“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楹联，他寄给笔者的信豪迈放言：“总有一天，我要在湘江掀起几朵浪花。”

于是，湘江浪花合着节奏拍打在他心头，麓山红叶带着音律飘飞在他梦中，一首首词曲发表了得奖了。1977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征集歌颂华国锋主席的10首作品，他连曲带词入选3首。这让他大受鼓舞，逢人便“汇报”，朋友们也恭维。

他发现，自己这一辈在鄙薄传统文化、扭曲民族文脉的特殊时空中成长，缺少民族文化基因的滋养，专业基础仍然很浅。而作为教师，若要给学生一杯水，自己就应该成为一口井。教书作曲，育人予才，没有丰富的实践阅历、深厚的理论修养，不能算好老师，只是一个鼓吹匠。于是他要求外出进修，因为别的青年教师、教辅人员都轮过了，有的还不止一次。

但他数次申请，都被拒之门外：“搞民乐的，进修作曲理论干什么?”更有甚者，讥讽贬损，“一个工农兵学员，不好好教笛子，写了几首曲子就想喰理论饭，异想天开。”初听困惑不解，过后怨气难泄。刘己明教授、周家澧等老师，则一以贯之地支持。他们阅人无数，看出王佑贵属于复合型人才，对于这种人才的使用经管，不能画地为牢，合理请求应该尊重，不应管卡推搪，否则适得其反。

王佑贵决心自修，他给自己安排，除了上好课，每周3次晚饭后从岳麓山后赶8里路到山前刘教授家去。刚退休的刘己明教授是耒阳县人，小老乡向老老乡学和声学、对位学、交响乐，还有艺德。另3个晚上，等学生晚自习后，他和妻子把小女儿锁在家里，两人摸黑去系里的琴房，那时琴房不再供电，但就着电筒的微弱光线，钢琴练习曲一响，理想的光柱便能搽亮……

1982年，学术环境日趋正常。他争取系领导同意他参加武汉音乐学院作曲进修师资考试，一试便中。他师从副院长周振锡、匡学飞、作曲系赵德义、高洪祥、陈国权教授等。还有一个特殊人物，即前面这些老师的老师、作曲系创始人、老院长谢功成教授，这位中国民歌合唱的开拓者，竟然是郴州永兴县人、王佑贵的同乡。谢功成教授在抗战时就读国立音乐院，1946年即参与组织“山歌运动”，曾执教湖南音专、香港中华音乐院、广州华南文艺学院、中南音专，著有20世纪上半叶最优秀的民歌合唱之一混声四部合唱《阿拉木汗》，大合唱《长江抒情诗》(作词：放平，永兴县人，中央乐团文学创作组长)、无伴奏民歌合唱套曲《江汉行》，钢琴伴奏民歌《绣荷包》《我等你到天明》等，是其代表作；并最早撰出《合唱写作技巧》等专著。1979年金秋在湖北音乐家协会主席谢功成教授倡议下，武汉音乐学院主办了“全国首届和声学学术报告会”。

这跟武汉乃春秋楚人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生发土壤，多少有些关联。伯牙在晋国做外交官而善奏琴，子期是樵夫却善欣赏，伯牙在汉江边鼓琴，子期感叹：“巍巍乎若高山，荡荡乎若流水。”如此，两人遂互视为知音，心曲相和。

长江似飘带紧连起荆楚湘鄂之大地，琴台如磬频奏出《高山流水》知音曲。珞珈山长江边的一年，来自南楚的王佑贵每天在曾侯乙编钟优雅悦耳的提醒下，继续钻研和声学、曲式学、赋格曲、四重奏编配等，武音的和声学、合唱理论等优势“DNA”渗进他心间。枕着大江涛声，追逐梦中激浪，他用思维触觉将一首首世界名曲叩探，用智慧火花把一个个不朽音符擦亮。结业后返回家乡，马上有作品在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他跃跃欲试，想教作曲，但未能如愿。

系里让他继续教笛子兼招生老师，他也像恩师周家澧等一样，乐意当伯乐，以发掘人才为纲。那年他从长沙到郴州招生，适逢耒阳县花鼓戏剧团撤消，一个小女演员在哥哥陪同下投考地区歌舞剧团，该团只招舞蹈演员，于是转而报考湖南师院艺术系音专声乐班。王佑贵测试一番，认为她多种条件都符合，尤其气质好颇具影视演员形象，声乐条件反而一般，读音乐教育不能人尽其才。女孩一听急红了脸蛋，王佑贵先安排她就近到笔者家里吃饭，自己马上同在长沙的中央戏剧学院招生老师联系。待她吃过饭后，建议她一不做二不休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等他们坐火车到长沙，招生老师在湖南没发现苗子，返回中戏招生点武汉，女孩急得要哭喊。王佑贵连忙向省招生办追问其所住宾馆，赶写推荐信，让女孩马上动身刻不容缓。女孩赶到武汉，已是晚上，招生大门白天已经关上；老师看了王佑贵的信，破例加试一场。最终，中央戏剧学院录取了该名学员，她就是日后的著名电影演员、第14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配角伍宇娟。中戏那位招生老师后来打趣：“伍宇娟现在出名，当年却是我最后在武汉捡来的湖南学员。”

其时，王佑贵在音乐出版社《歌曲》杂志发表一首歌，连词带曲仅获得4元钱稿费，而校门口卖冰棒、茶叶蛋的老娭毑一天也有这个数。教音乐、搞作曲的高校教师家里没有钢琴，全世界恐怕少见，可当时中国“工薪家族”的大学教师不得不因琴比人贵望之却步。这“脑体倒挂”现象，一时困扰不堪，他像个孩童那样，向亲友宣布：“不再作曲，跟7个音符拜拜。”他尝试写诗歌、小说。

那时笔者挚友、湖南工人作家萧育轩的短篇小说《心声》，引起国际文学界注目，小说集《迎冰曲》、《客从西方来》接连亮相，长篇小说《乱世少年》，日本翻译出版。郴州作家古华的短篇小说《爬满青藤的木屋》获全国短篇小说奖，再拍摄电影，长篇《芙蓉镇》更轰动文坛，荣获“茅盾文学奖”。笔者也因在中国女排集训时随队服务，创作出长篇报告文学《女派的故事》在《羊城晚报》连载，其中“郎平篇”收入《中国体育明星选》，“无名英雄篇”获得“湖南青年文学创作竞赛奖”。王佑贵早在笔者处认识了萧、古两位兄长，他认为自己的阅历也足够转向文学创作，于是投稿，跑《湘江文艺》向编辑讨教。他这表现，学院有的人不以为然，暗中贬损讥笑，甚至斥之“狂妄！”囿于长期的“左”式僵化思维，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只接受按部就班，谁要自己闯一条路谁就是傻蛋。

文学与艺术，本来就是相通的。君不见湖湘世界文化名人齐白石大师画本配诗古色古香；湘西鬼才黄永玉小说笔触自由恣肆汪洋；郴州女婿吴冠中（夫人朱碧琴乃郴县人）散文优雅耐看，发表在《人民日报》的《养在深闺人未识》之华章，竟拉开张家界风景区建设大幕，直至被联合国纳入世界自然遗产。

有的音乐人也如此这般，《国歌》曲作者聂耳，1928年中师未毕业，就投军王佑贵家乡湘南郴州；而他先努力的方向，并非音乐，是诗歌、散文、小说，除《碎煤》、《薄暮》等短篇，还构思了《兵》的小说长篇；有了这个历练，当接到“左联”负责人、剧作家田汉创作的《义勇军进行曲》歌词，聂耳指下一曲，便军鼓嘡嘡、军号锵锵，多灾多难的国土上惊雷炸响。

“腹有诗书气自华”，搞教育的一专多能顶呱呱，即如民国“音乐湘军”，几乎个个伸出十指都能开花。歌词作家田汉，人人皆知是国歌作者，曾创办南国艺术学校，又担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音乐教育家吕骥，参与创建延安鲁迅艺术学校，又担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大音乐家贺绿汀，担任上海音乐学院院长、中国音协副主席。国歌四位评委，“音乐湘军”占一半：贺绿汀、吕骥（另两位：马思聪、姚锦新）。中国流行音乐、儿童歌舞剧“鼻祖”黎锦晖，创办的中华歌舞学校，培养了周璇、聂耳等一批中国著名音乐人才；他曾与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被视作中国音乐界的“湖南三杰”。

总之，民国“音乐湘军”人才济济，都搞过教育，浑身才华，治学与创作全面开花。怎么到了现代，王佑贵就只能一根竹笛来养家？其实，亲朋戚友都晓得，王佑贵骨子里怎舍得放弃与自己命运紧连的7个音符呢？他恨不能自己的十指也能化成音符！他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于是友朋婉言相劝：还是要耐得清贫，作曲是其优势。笔者将古诗“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调整两字“十年寒窗无人晓，一曲成名天下知”赠勉，相信终有云开雾散时。靠着妻子精打细算，寻求家人朋友帮忙，一台崭新的国产钢琴总算买进了家门，他像个孩子似的绽开笑脸。

中国音乐的春天业已绽开笑颜，民族音乐、民间歌曲、港台歌曲、通俗歌曲、流行音乐、戏曲音乐、校园歌谣、外国歌曲、世界名乐，在开放的大地多元共存，各领风骚。在湖湘已露头角的王佑贵一一浏览，跃跃欲试，他认为只要合适的环境、机会来到，自己也能做得够好。

明丽春色中，湖南师院升格为湖南师范大学，艺术系音乐专业成为音乐系，“文革”后首批音乐硕士王安国分来担任系副主任，王佑贵向他提出赴京“充电”进修深造。又引起一些非议，五音杂陈：“一个工农兵学员，端理论饭碗？”

在和声与不和谐的节点上，王安国教授作为我国新一代和声学权威，显示了真正的专家风范。他先与音乐系其他领导将意见坦然交换：“我虽然还没看过王佑贵成型的作品（指大的乐曲），但看过他在武汉音乐学院分析名曲的作业。我认为他还是有扎实的理论根基和比较透彻的解析能力，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作曲者和理论教师。我要听听他的课。”

这就有意思了，王佑贵教民族管乐不死板，甚至有时穿插一点“离经叛道”，却很接地气，学生爱听，欢迎鼓掌。1986年王安国教授担任湖南师大音乐系主任的同时，受聘中国音乐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在往来北京、长沙的繁忙工作中，王安国教授抽出宝贵时间，仔细听了王佑贵的课，检视了他几年的作品，终于拍板：“这样的人应该破格使用，是人才就要舍得培养。”于是1987年春季后，一匹良驹跟随伯乐，昂首扬蹄飞奔北上。

咪·京城钟鼓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清代·龚自珍

北京，华夏文化艺术的中心，天高云淡境界宽敞。天安门广场，国歌每天奏响，引得数千年的黄钟大吕鼓乐铿锵；更兼音乐学府高耸、音乐研究机构高端、专家权威高明、学术刊物高档，诱惑全国音乐人才倾心向往。南岭之子王佑贵进入中央音乐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来打造宏愿追求理想。

首都居大不易，他先租住在四环线附近东坝河的菜农出租房，省出生活费买了一辆旧单车，除了铃铛哪儿都响。他就每日骑脚踏车领受酷暑冬寒，往返20多里，去宋扬(中国音乐研究所词曲组组长、代表作歌曲《读书郎》、电影《怒潮》音乐等)、牟洪（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代表作交响乐《惊雷》、小提琴协奏曲《吕梁之声》《椰林》、管弦乐组曲《丝绸之路》等）、赵行道教授、王安国（中国音乐研究所特约研究员、湖南师大音乐系主任）、中国一流作曲家之一的王西麟（代表作《第三交响曲》《钢琴小协奏曲》《太行山印象》《云南音诗》）等名师的课堂；听中国音协主席傅庚辰（索波特世界歌曲节评委，代表作电影音乐《雷锋》《地道战》《闪闪的红星》，声乐套曲《航天之歌》等）、晨耕和生茂等名家的讲座。

入夜，则在几块木板拼凑的床上做复调、曲式、多声部音乐的作业加写歌，由大学教师还原为大龄学生。房东则为增加房租隐形收入，只让房间省电挂15瓦的灯泡，这可害苦了近视的青年大学教师。他想起：音乐家冼星海留学欧罗巴洲法兰西，和郴籍美术家周轻鼎同住一室，忍饥挨饿以优异成绩通过考试，两所学校问他们需要什么奖励？他们都回答：“饭票就可以。”王佑贵以此勉励自己，“比起前辈，你好幸运，不为喰饭发愁。单位出钱让你到全国最高音乐学府和音乐研究所进修，这点困难算个球！”

但还有个困难，还是钱的问题。即国门打开了，世界优秀音乐舞蹈团频频访华，北京音乐厅、天桥剧场、民族文化宫、首都剧场，贝多芬、莫扎特、李斯特、瓦格纳、巴赫等音乐巨匠的经典作品，纽约、伦敦、巴黎、柏林、罗马、莫斯科、东京著名艺术团的精妙表演，帕瓦罗蒂、小泽征尔、多明戈、皮娜·鲍什、蒙塞拉·卡巴耶、伊沃伯格赖利奇等音乐大师的精彩亮相，把北京文艺界、音乐界搅得发狂！近在眼前，王佑贵特别想听听看看，可囊中羞涩，常常一票难办！

因为要上王安国研究员的课，王教授出面联系，中国音乐研究所领导同意他搬入办公大楼。房子紧张，全有用途，空的只3楼有一大间，但那是陈设堂而皇之的贵宾室，接待访华的国际音乐界人士。能打主意的只有4楼过道尽头的卫生间，音研所爱惜人才，封闭它，让4楼的人都到下面楼层卫生间去方便，让王佑贵和王安国教授的另一个研究生，挤进那“鸽子笼”睡高低铺。毕竟只是卫生间，冬季室外最冷零下17度，室内滴水也成冰。但佑贵以苦为乐，因为古训“梅花香自苦寒来”。他来到了昔日燕京，燕子是最勤快和愿意付出的灵气飞禽；他侧身于音乐学术最高殿堂，愿意像燕子衔泥那样筑成自己的温馨小巢。所以每天晨钟暮鼓都在心中敲响，甚至寒暑假时同宿舍的那个研究生回家了，他也不还乡，每日勤苦修练，从小卫生间到假期培训班，从所资料室到北京图书馆。

中国音乐研究所有当时国内最标准的录音棚，几乎夜夜门庭若市，大小歌星、作曲家争相在此灌录磁带、歌碟。王佑贵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一有时间甚至通晚，都往棚里钻，不久就跟录音师们一家人一样。他仔细了解录音全过程，注意乐队怎么组织，观察名家的总谱怎么撰写，看夜晚什么时段录音效果最佳，盘算日后自己的作品如何编制美化。

随着天气的热乎，1987年5月，编发过他作品的《歌曲》编辑部副主编、《鼓浪屿之波》作曲钟立民老师，介绍他参加北京名作曲家沙龙。那里群星璀璨，一批老中青实力派如谷建芬、王酩、王立平、徐沛东、刘诗君等，每周五晚上汇聚一堂，各人都拿出自己的“家伙”亮相。王佑贵进入沙龙3月，大开眼界，也“蠢蠢欲动”写了一些。但总觉未上档次，不敢拿出来一试，每次都听人家的好戏。不过，经过钻研，拓展了视野，从当时流行歌曲“西北风”现象，悟出另辟蹊径的心计。即将西方现代音乐的表达手法，与中国民族民间音调的丰厚文化内涵，巧妙糅合、重新结构，赋予比原生态更高的艺术审美价值。

一天，他到中国歌舞团观摩音乐舞蹈节目，记起“哎，这里我来过”，那是“文革”运动大串联时他唯一的一次进京，正是住在该团地下室门房；少不更事的他是那么向往艺术殿堂，竟大胆狂想“我将来要进这个团”，但后面的4个字是“就蛮理想”；一时，唏嘘满腔。又一天晚上，他孤独地依靠着宿舍小课桌，怅望室外的京城万家灯火。他想，要是我家在这里有一扇窗，那将多么温暖！这一刻，夜空中浮现妻子的脸庞，她含辛茹苦地支持他，日夜操劳家务、孝敬老人、哺育女儿……心理起伏律动，催生了创作灵感，“我走出湖南走到北京，走字，可以写歌。”他以西北“走西口”的民歌做音乐动机来创新，词、曲思考得格外顺畅，一股脑记写在纸上，标题就叫《哥哥把妹栓在心头》：

“女：哥哥你伸出手，我送你旱烟斗，

只要哥哥你没忧愁，天上人间你只管抽。

男：妹妹你努起嘴，让哥哥亲个够，

手莫抖啊泪莫流，哥哥把你栓在心头。

女：哥哥你张开口，我这有老白酒，

灌醉了哥哥有劲头，一把大火烧着我胸口。

男：妹妹你抬起头，望着哥哥朝前走，

出秦川啊入黄河，顺水逆水四处游。”

词，看似简洁，却典型的民族化；曲，听似相识，却别具新民间风。他自觉有突破，第二天呈宋杨教授过目，宋教授叫他立即抛出。周五，他到了名作曲家沙龙，风头正盛的作曲家徐沛东给他吹了一点风，说因经费不足，办了3个月的沙龙是最后一次活动了，言下之意有什么就拿出来。他想“再不站出来就没机会了，上！”于是，站出来低调地说自己学写了一首歌，向沙龙高手朋辈汇报，恳请老师们批评指教；然后挺胸忘我吟啸。一曲未了，掌声四起。国际音像公司刘伟仁总经理当场拍板，让公司马上策划文案，由实力歌手杭天琪、臧天溯录唱。

磁带上市后，受到听众、歌迷热烈追捧，歌带共销出80多万盒、张。刘总经理将王佑贵纳入其公司，与徐沛东、温中甲、李黎夫等同一个创作室。京城音乐界人士寻问“王佑贵是谁？”“哦，来自湖南。”这首歌给“西北风”流行系列打了句号。以后《纤夫的爱》、《过河》等，走的都是这样的路子。

在最高音乐学府、音乐研究机构和名师身旁，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可以沾光，因为属于师资进修，所以会让进修人员到各地考察学习，走走看看。王佑贵选择上海音乐学院，退休的音乐大师贺绿汀院长，乃是同中国音乐家协会吕骥主席、中国流行音乐奠基人黎锦晖并称“中国音乐的湖南三驾马车”。王佑贵拜谒贺老乡党，恭请赐教妙方；顺便再将妻子的老姑夫探望。

贺老见到湖南的音乐后学，非常高兴，老乡见老乡没有两眼泪汪汪，相唔甚欢，谈音乐谈创作谈湖南。贺老提到“音乐湘军”现象。早期电影事业的组织领导者田汉，写歌词又写诗、电影、散文、文艺评论，办刊物办学校，更是中国话剧运动的重要奠基人、革命文艺先驱者。田汉还是早期“左翼戏剧家联盟音乐小组”的组织领导者，创作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歌词时，就在上海。吕骥先生当选全国音协主席并非偶然，他首先是个音乐教育家；曾做过报馆校对员、杂志编译员，参与创建左翼戏剧家联盟音乐小组，聂耳1935年去国后他主持左联音乐小组；创作一批抗战歌曲《中华民族不会亡》《新编‘九一八’小调》；奔赴延安后，参与筹建鲁迅艺术学院，创作《抗日军政大学校歌》等。中国流行音乐奠基者、儿童歌舞之父黎锦晖，是我国娱乐经纪第一人，在音乐、舞蹈、音教、戏剧、电影等方面都占有重要一席；发掘了金嗓子周璇、王人美、黎莉莉、白丽珠等一批音乐、舞蹈、电影人才，培养过奇才聂耳；民主革命国父孙中山先生推荐其歌舞剧《葡萄仙子》，到世界博览会（费城）获得文化奖；他也是最早创作抗战歌曲的艺术家。黎锦晖之弟、作曲家黎锦光，作有《夜来香》《采槟榔》《小放牛》《香格里拉》等著名歌曲。小提琴家王人艺，是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王人美的哥哥，任过中华交警乐团指挥、南京音院教授，还当过聂耳的小提琴老师。音乐教育家黄源澧，其父亲为湖南第一师范音乐教师，教过毛泽东。本人是中央音乐学院奠基人之一和中央乐团交响乐队创始人，兼任中音附小、附中校长。留学美国、最早将美声唱法引进中国的音乐教育家之一、“民国第一女高音”黄友葵，曾任国立音乐院声乐系主任，后为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江苏音乐家协会主席。女高音歌唱家、音乐教育家唐荣枚，延安鲁艺学院首席声乐指导，誉称“延安夜莺”，中央歌舞团声乐指导，中央民族乐团创建人之一兼副团长、团长。曾任教上海美专的男高音歌唱家胡然，誉称“东亚歌王”，主掌《音乐月刊》，还是湖南音专首任校长。近在王佑贵身边的湖南师院艺术系老主任刘己明教授，在民国《音乐教育》上推出论文《中学音乐教学经验谈》，被辑入《中国近现代学校音乐教育文选》一书，还发表了《蝴蝶不飞来》《祝我中华》等歌曲一卷。近期的音乐文学家瞿琮，担任解放军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团长，上千首歌词像《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那般，《我爱你中国》成为男女歌手练声、演出必选，是因为其词“赋比兴”的细腻刻画炽热情感，能最大化激发民族美声咏叹。

贺老本人毋庸多说，王佑贵耳熟能详。他既是音乐家又是革命家，既当院长搞教育，又搞创作，写了大批名曲名歌，《牧童短笛》即我国传向世界的第一首中国钢琴曲，《摇篮曲》是著名的大提琴曲，电影插曲《四季歌》《天涯歌女》（田汉词），抗战《游击队歌》，均世界闻名。他在“阶级斗争”激烈时段，为捍卫学术真理，敢于驳斥“棍子”姚文元的“权威”，“文革”中竟被下狱受摧残。“四人帮”黑暗专制，迫害贺老日臻疯狂，将其列为上海重点打击对象，“女皇”江青的“狗头军师”张春桥亲自坐镇召开直播大会专场，把贺老从狱中拎出蛮横批判；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贺老正气凛然，竟抢夺话筒为言论自由为维护真理挺身分辩！迫使张春桥灰溜溜地终止电视直播录像······谈来说去，老老乡鼓励小老乡：现在改革开放，你们一定要用功创作出好作品，无愧于今天的好时光。

王佑贵去探望妻子的姑父张寿龄老人。张寿龄系原国民革命军中将，1987年上海市江泽民市长礼聘为上海文史馆第01号名誉馆员。姑父出于保定军校，却国学深厚会英语懂音乐，连钢琴也能弹。他半个世纪前任第29军军训团教育长，撰词谱曲了军训团歌：“风云恶，陆将沉，狂澜挽转在军人。持正义，励精神，诚真正平永遵循。锻炼体魄，涵养学问，胸中热血，掌中利刃，同心同德，报国雪恨，复兴民族振国魂！”1937年“七七事变”时，姑父率军训团官兵唱着此歌抗击日寇，保卫军部和北平，消灭5、6百鬼子兵。姑父连比划带唱，告诉说:“《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歌儿，写得就是29军抗战。”王佑贵听得热血沸扬，眼界由是更开阔更深广。

在京城激烈的竞争空间里，王佑贵有虎跃北山的感觉，再回首扫视来时之路，否定了自己以往的大多数作品，头脑愈发清醒。1988年他的《我思念你》获全国歌曲创作大赛二等奖，《活着不容易》（李娜唱，居其宏词）夺得“全国作曲家成才之路大赛”通俗歌曲第一名，是湖南省唯一的获奖者。此歌一出，随即被17种盒带收入。接着《城里人，乡下人》（范琳琳唱，石顺义词）更广为流传，经常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广告中。被港台媒体列入中国“当代十大摇滚乐”。数十种磁带、卡拉ok激光盘带着此歌销往全球四面八方，越播越吃香。

一竿潇湘风荷摇曳在首都乐坛，他的上述歌曲和其它作品，被4家影像出版单位看上，同时录制、成像。1989年中央电视台元旦晚会，甲乙两歌队由著名影视演员陈佩斯、朱时茂分别领衔，飙歌打擂台，每队都有王佑贵的作品，李娜唱《活着不容易》，范琳琳唱《城里人，乡下人》；一时卡带脱销，燕京纸贵。他被中国音乐报、中国青年报、科技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注意上，中国文化报也约他写文章。中国音乐研究所有意调他约其面谈；中国文联出版社社长邓兴器先生跟笔者了解他的情况，文联出版总公司音像处准备要一个人员指标，他进入摸底考量。

正当王佑贵志得意满，长沙飞来电报一张，妻子责怪“你难道不想评职称、提薪分房？”频催“学成当归”。他这才想起在京进修早已超过时间，便急急南返。1989年春季开学前回到长沙，《湖南日报》即采写《冲，当机遇来临的时刻——湖南师大音乐系教师王佑贵‘出山记’》等文章，湖南电视台也有专访，这使他和师大音乐系都声名大震。他教作曲、讲理论已浑身是胆。

然而，回到学校，他被定为教学辅导人员，不能教作曲。

麓山的桃花开了又谢，潇潇春雨下了又歇。火热的5月，撩拨着王佑贵不安分的心结。人，最难忍受的是志不能伸、才不能展，想干一番事业却被绊住脚杆。好在，祖国已经开放，处处展露希望。既然如此，何不再次调整人生坐标？王佑贵决计“反其道行之”，暂不“北漂”，脱颖而出大胆挑战，在中国乐坛改革前行的总谱上，镌刻下属于自己的指法一行······

发·南海潮音

幸运并非没有许多的恐惧与烦恼，厄运也并非没有许多的安慰与希望。

——培根（英国）

他的目光从岳麓山转向湘粤边的家乡，所谓湘粤边指的是湘南和粤北在南岭接壤，具体而言即湘南郴州交界于广东韶关、清远。湘南郴州莽山的涓涓细流和临武县淙淙武水最终流入粤北韶关、清远的北江，汇成岭南滔滔珠江。如今广东最早沐浴改革开放的春光，越过南岭，就能在珠江和南海扬起自己的风帆。

于是这个南岭人，决意闯荡岭南。妻子有顾虑而未阻拦。

又将远行，王佑贵扶着妻子的肩膀，看着灯下女儿熟睡的脸蛋，坚毅的眼中是不舍的泪光……活泼可爱的女儿是他的骄傲，也是全家的大宝，6岁时随外婆、舅舅到北京舅姥姥家探亲一个月，回长沙读小学一年级，便靠一口普通话当上学校广播员。10岁再赴京看望进修的爸爸，被北京音像公司、青少年音像出版社编辑看中，同湖南歌手吴碧霞、湖南电视台少儿节目主持人曾媛等录了两盒歌带《动画歌迷——献给小朋友》、《嘿嘿只有我——献给所有的爸爸妈妈》，赚了两千多块钱稿酬。

他给女儿取艺名“水汪汪”。其实，他最希望具有音乐天赋的女儿长大后当老师，他也最爱听别人叫他“王老师”。教师，是他打小就知道的父老乡亲们尊敬的智者，是全社会尊重的神圣职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浩瀚的南海发出潮音，提醒着“不管你以前有何等成绩、多大名气，在改革开放的前沿——经济特区，一切只看你现在能干出什么业绩！”可是他没找接收单位就停薪留职赶了去，自己的人事档案，是临行前托朋友帮他从学校悄悄转到长沙市人才管理中心，搭帮改革开放才有这种机会。但是，他慢了好几拍，来得那么迟，已是1989年夏季，龙岗的龙眼大了，荔枝湖的荔枝红了。侧身特区百万赶潮族的他，只有空空两手，一纸“边境通行证”，却并不能通行无阻。

一天晚上，经过一家歌舞厅，突然听到熟悉的歌声，孤寂的心一热：“《城里人，乡下人》，我写的曲子啊！”他抬腿走向门厅，眼前拦过来一条手臂：“唔合一（不行），请购票，嗯煞闷（50块），冒有，奏义换港纸（没有人民币就换港币），也合一啦（也可以）。”“唔该唔该”他赶紧走开，他还欠着招待所500元房费。有人介绍他去歌舞厅弹琴，他摇头婉拒，“金钱并非万能，没钱万万不能”是一条通理，但人万万不能为钱所累，他有7个高朋密友呢。

这个经贸商业发达的一夜之城，文化艺术市场尚在建构，企业家、老板请他写一个作品、策划一个方案，可以请他一桌酒筵，却不知付给几百稿酬，似乎以为这个来自内地的大学教师是带薪来玩的，似乎一切业务、人际交往都用酒宴解决。他为某家集团、某个公司编排宣传文艺晚会刚赚点钱，请别人两餐客倏尔囊中又空，有时不得不在宾馆、招待所打地铺。有时饥肠辘辘赶朋友的饭局，找错了地点，屋漏偏遭雨淋，遇上熟人，客套的话加疑问的眼神：“吃了吗？王老师，没吃就坐下一块吃。”他生怕人家以为他是囊中羞涩蹭饭的，便装模做样嘴含牙签：“谢谢，吃了，我是来找‘王总’的。”甚至一个朋友签名可以吃饭，王佑贵就模仿其签名，来解决一天中那“最后的晚餐”。

有一次，他对一家认识的饭店经理说起，奥地利音乐家舒伯特潦倒时没钱吃饭，用其乐谱做抵押的故事，打趣道：“周经理啦，尕鱼（假如)我身冇分镘了，来着泥豆（你们）饭店，昔缶（是否）也合一（可以）把我個药铺（乐谱）抵饭钱啦？”周经理仰面大笑：“哇，药铺（乐谱）抵饭钱，冲蛮捞西（王老师）规個哇（这句话），我泥豆（我这里），泥家（您）水平合一（随便可以）来呡废（免费）用枪（用餐）来嘎——！”

跻身深圳的大街小巷数年之间，王佑贵搬家10次，一台二手钢琴每搬一回受伤一次，爱乐器的音乐人每次都如皮鞭抽心！第7次，想尽了办法，也不能移入农民的租房楼上，似乎像最后一个音符无法处理，只得忍痛割爱。更令他痛心的是守着这头顾不了那头，部分手稿、素材、半成型作品，在“流浪”的过程中遗失，有的协奏曲、赋格曲要么被房东清走，要么被搬运工人当垃圾扔掉，嗐，一个民族整体的素质被政治运动弄乱后，要多少年才能自我修复呢？爱创作的音乐人心如刀绞。偏偏他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妻子不在身边，曲谱歌单满室乱飞！他顾不了这么多，在团市委“大家乐”娱乐中心影院幕后的小间，在一壁之隔的震耳欲聋音响中，在东门立交桥边小巷的阁楼，在扰人清梦的蚊子叫嚣声里，舞动指挥棒一样划拉派克圆珠笔······

记者则用派克圆珠笔给他划拉出一顶头衔“流浪艺术家”，这“流浪艺术家”苦中作乐，有时也调侃一下生活。如撰词作曲的《开花的年龄》“开花的年龄好像是开了锅，开花的年龄常常睡不着，开花的年龄胡思又乱想，开花的年龄苦恼又快活······”。其实，写给特区青年的这首歌正是他自己的写照。他摇头晃脑正唱着，笔者冷不防当头给他一声棒喝：“你就耍名家派头了，你一曲成名天下知的作品呢？”铁饭碗没有了，还得要养家让孩子正常长大，在转型的社会上找饭碗，是要泥水里滚三次、泪水里滚三次甚至血水里滚三次啊。孤寂，使他写下《想家的时候》词曲。

可他认为，特区就不一样，十万人才下南海，旋风大潮拍岸，凭科学管理机制，凭业务水准把关，凭实绩公平竞争每人都一样。王佑贵已经在深圳河畔体尝，也知道界河那一边的繁华香港，谁有多少水平谁能吃苦耐寒，谁就可以端起多大的饭碗。所以人们懂得勤劳勇敢，个个努力奋发，男女老少秩序井然，把东方之珠搽得更漂亮。

于是，他毅然再次南下，漂泊深圳湾。怀揣着第626425号暂住证，南海的开放气势感染着他，热区建设的雄姿打动着他，他投身其中。各种赚钱的机会都有，甚至天上时而也掉“陷饼”，有人拿出中央某部在深圳办公司的批件，要聘他当经理，可赚了他酒钱，嫌少，便不再露脸。深圳音协主席曾劝他说：“佑贵呀，放下大学老师的架子嘛，晚上去歌厅弹弹琴，一个月五千没问题呀。”

可王佑贵认为不是架子与金钱的问题，而是价值与观念的矛盾，特区在一大片沙滩上兴建起来，当时的空气中都充塞着外国音乐、港台歌曲。他深刻思索分析着：特区凭开放乘风破浪，经济飞速发展，精神建设只是暂时滞缓。一些企业、老总要他写歌、策划文案，不知付给酬劳，却一掷三千请他喝酒。但这就是进步，就有了打造特区音乐的物质思想基础建构。相比内地，这里较少外行领导，行政人员围着专业人士转，社会对人才特别需求，职称评定少有背后蓄谋，专业人士享有更多自由，真才实学成立身之本，智慧勤奋换丰厚报酬，文化艺术由沙漠日渐变为绿洲······

于是，他不再考虑回校、职称。

这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背水一战的决心，义无反顾，知难而进，这才是真正革自我的小器，闯自己的天地。南岭人有南岭人的秉性，“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漂泊中王佑贵耐住寂莫，做《女报》杂志活动部经理，进华源实业股份公司，亦或由市体改委办公室徐主任推荐做企业家协会蓝天艺术团艺术总监，包括正式调入广东省水利厅东（江）深（圳）供水工程管理局，他都牢牢抓紧7个音符，竭诚打造特区音乐的清新局面。音乐界有的前辈注意到他的努力，期待加勉励：“佑贵，深圳是座移民城市，从一个小镇飞速地建起与香港、国际接轨的都邑，但没有本土音乐，希望你这个‘湘军’能转成‘粤军’开创特区音乐先例。”

这如同南岭开生荒，从无到有，而生活素材提供了无限可能。他没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1”到“7”的基本音符一首首做起，再高八度的C、D、E、F、G、A、B一首首积累。五线谱上，变幻的音符交相编织出一首首特区建设、中国改革的华彩乐章：大型歌舞曲《相会在荔枝树下》，为深圳市荔枝节而作主题音乐；《春天的希望》，为《深圳特区报》报歌而谱曲；为深大电话公司，为深圳发展银行，为阳光大酒店……，《垦荒牛》《打工谣》《大鹏的传说》《一夜之城》《香港你好》《我对国旗说》《深圳人》《客家妹》，建设者歌、城市民谣、企业之声、雅乐、通俗，第一盒唱个体经济的《OK个体户》；第一首吟咏香港与祖国关系的《多情东江水》(叶旭全词)，第一支新城市情歌《深圳湾情歌》（单协和、田地词）、第一曲教师颂歌《长大后就成了你》（宋青松词）等等，振羽展翅飞出他的心窝。

由同是闯荡深圳特区的湘人单协和、田地写词，经王佑贵谱曲的《深圳湾情歌》，一朝问世，其旋律便别具一种粤海甜韵，让人如饮荔枝美酒，似闻莲荷清香。1990年入选北京亚运会文艺晚会专场，继由湛江歌舞团携带出访，深圳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及美国中文台“中国之窗”，反复播出、推介，盒带销路通畅；先后由刘绍文、宋祖英、彭丽媛轮番演唱，一如林籁泉韵、霞绮虎斑，流行港澳、欧美、亚洲东南；深圳青年设为手机音乐，甚至哼着它上班，专家、传媒将其赞誉为经济特区的音乐典范。

在1993年春，王佑贵读到一首歌词《长大后我成了你》（宋青松词），心中一动，这首词原本因太像诗，被《歌曲》编辑部值班编辑扔进字纸篓，后由一位编辑曹勇记起，再翻出来复评一次，终得发表：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奇，说上一句话语，惊天动地。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块黑板，写下的是公理擦去的是功利。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秘，让所有的难题成了乐趣。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有力，你总喜欢把我们高高举起。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支粉笔，画出的是彩虹洒下的是泪滴。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就成了你；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就成了你，我就成了你。”

此歌当年就在第九个教师节前，荣获首届中国音乐电视大赛金奖（刘绍文唱），又由青年歌唱家宋祖英，在1994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演唱。苗族公主般的宋祖英，甫一口张，天籁之音顿挫抑扬，袅袅宛转。很多老师听到这第一首歌颂自己的歌，看到著名歌唱家喉清韵雅的倾情演唱，耳悦心撼，泪飞顿时倾成雨缸。有的人千方百计把电话打给王佑贵，述说自己家已故长辈就是这样的人，海南岛一对教师夫妻正闹着家庭矛盾，听到这首歌抱头痛哭，不再分手，决心一辈子扎根三尺讲台。

春风舒张，宋祖英携带《长大后我成了你》走遍东西北南，挽起千万次衷心的鼓掌，为“希望工程”筹款一百多万。全国教育教材工作会议在深圳召开，来自东南西北的代表们，知道《长大后我成了你》的作曲家居住在东门，一致要求安排王佑贵与大家会面。

嗦·春天颂歌

严冬劫掠去的一切，新春会给你还回来。

——海涅（德国）

大音希声，壮阔的改革发展节点也在特区这儿：1992年春，邓小平同志不顾高龄，专程跨越千山万水，视察经济特区深圳和珠海，发表“南巡讲话”，振聋发聩地推动深化改革。受邓公讲话的鼓舞，感动于香港同胞呼喊：“邓伯伯好！”当小平同志离开深圳、传媒进行报道之后，作为与共和国同龄的音乐工作者，王佑贵敏锐地想要抓住这样的大题材。他介绍东北的词作者蒋开儒进入蓝天艺术团，然后两人酝酿创作特区建设的歌曲新章。

他们回顾：猴年春天（1992）邓公明确指出：“革命是解放生产力，改革也是解放生产力。”“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经济发展得快一点，必须依靠科技和教育。我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近一二十年来，世界科学技术发展得多快啊！高科技领域的一个突破，带动一批产业的发展。我们自己这几年，离开科学技术能增长得这么快吗？要提倡科学，靠科学才有希望。”

往来路看：1984年春邓公南下视察特区，当时特区面临“是不是新租界”“姓‘资’还是姓‘社’”无稽怀疑、“极左”责问的巨大压力。1月24日他在专列上，对广东省委、省政府与广州军区负责人说：“办特区是我的主张，是不是能够成功，我要来看一下。”老人家受到特区建设者、群众和香港同胞的热烈欢迎，26日他欣然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决策是正确的。”29日又题词“珠海经济特区好”。老人回到北京后，会见外宾时明确指出：“社会主义要消灭贫穷。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更不是共产主义。”当年国庆节大阅兵后的首都群众游行时，大学生团队打出“小平您好”的横幅，这正反映了全国人民拥护改革开放国策的强烈心声。22日小平同志在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还专门讲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再往前推：1979年时任广东省委书记习仲勋代表省委，向中央请求下放若干权力、在毗邻港澳等地方划出区域单独管理，按国际市场的需要发展生产和经贸。邓公非常支持，并认为“叫特区好”“杀出一条血路”，中央遂决策建立经济特别行政区······

猴年的不平凡之春，南海吹来的特区熏风，轻抚着王佑贵和蒋开儒。他们激动地议论着，连通上述3个历史节点，发现都定格在绿意盎然的春天，东方风来满眼春的暖日。两人都经历过“阶级斗争”折腾国家和人才的严霜，和“文化大革命”摧残民族文化和知识分子的酷寒，从心底里向往春光的明媚、春意的温暖。如是，商定作品题目，就叫《春天的故事》，颂扬改革开放。

翌年（1993）春，蒋开儒写的词被《深圳特区报》作诗歌发表，这个拥有多篇歌词但还欠一个大名的中国音乐文学工作者兴奋得要跳。他兴冲冲地拿给王佑贵看。佑贵觉得有眼前一亮之感，但真正要做成歌曲，又诗又歌不太好办。而且作为新时期的艺术作品，“伟人”等惯用词语的“政治味”还是占了一多半，平白一些会更好。蒋开儒改动，拿给他看；又修订，再拿给他看。

王佑贵沉吟着，迟迟没有动手干，因为此歌词口子开得大，是对特区的总揽，政治、红色歌曲意味强，谱曲不容易干。

其实，这类歌曲中很多是借用民间原生态作品改词不换腔，例如以前电视新闻、报刊报道中央领导人到湘赣革命老区视察走访，与老红军、赤卫队员一起引吭高歌：“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咳罗咳，挖野菜那个也当粮罗咳罗咳，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咳！餐餐味道香，味道香咳罗咳。干稻草那个软又黄哟咳罗咳，金丝被那个盖身上罗咳罗咳，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咳！心里暖洋洋，暖洋洋咳罗咳。”不少人以为这是红色老歌。其实不然，它是“文革”时期新编作品，1974年全国第三届“战地新歌”征集，江西近10首歌曲入选，多属于“旧瓶装新酒”现象，其中男声小合唱《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署名“山樵、永立编词”。

这首应征新歌，其实是受启发于井冈山那首《红米饭南瓜汤》原作，进行修改成歌。原作产生在1928年春，朱德、陈毅率领的南昌起义、湘南起义军万人与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军会师，井冈山根据地红军猛增10倍，山地困难环境和缺粮少衣的艰苦生活，考验着人们。转眼，寒流南下，一首歌谣传唱在井冈山上：“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喷喷香，餐餐喰得精打光。天当房来地当床，讨个月亮进洞房；干稻草来软又黄，金丝被儿盖身上；哪怕北风和大雪，暖暖和和入梦乡，嘿，暖暖和和入梦乡。”这是由湘南起义军中的“彭家将”唱出来的，既揭示了根据地的艰苦，又表现了红军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还蕴含了地域文化特色，是一个接地气的文艺精品。但“左大人”不允许“天当房来地当床，讨个月亮进洞房”的诙谐歌词，嘴角左歪，斥责“干革命还老想着那事！”于是，1974年江西作者只好修改，将“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一句塞入作品，但未注明改编自红军歌谣《红米饭南瓜汤》。而红四军中“彭家将”，恰巧出自王佑贵老家宜章县。按井冈山老一辈萧克、欧阳毅、彭儒等回忆，当年大家平等，并没有任何事都把“毛委员”挂在嘴上，那时是喊“毛同志”“毛党代表”。

当1994年春暖花放，踱步在深圳水库大坝上的王佑贵，被南海吹来的风呼唤，突然心有灵感。回到家，正巧蒋开儒登门，佑贵10分钟就哼出一曲，蒋开儒非常满意。王佑贵再验证以键盘乐器。5月，共青团广东省委、省青年联合会、省音乐家协会携手举办“广东省94青春歌曲创作大赛”，他把作品投给征歌办。

不知在哪个节拍错了点位，此歌竟然在初选就刷下，未进第二关的门。一位朋友、省青联常委、深圳东深供水局副局长叶旭全好生纳闷：“不会吧，王老师的作品在广东比赛没选中?”华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他也是业余歌词作者，分析症结，与王佑贵相同，既然是讴颂改革，歌词就无需拘泥深圳一处特区。他介入创作，建议改“深圳”为“中国”，紧扣开放大背景进行发挥。他们聊到，要体现整个民族的腾飞。王佑贵是很能写词的，但很尊重写词的，他尽量提请词作者处理得当，认为最好的词要最能引起受众联想的形象。

又一个不眠春夜，王佑贵躺在床上重读歌词，构思音乐旋律。词已精简，“伟人”改成平易近人的“老人”，“划出特区一片”改成“画了一个圈”，举重若轻，气魄不凡；18个字减少了1字，也减轻了一点负担，但主要是没有个人崇拜与神化；深圳特区换成全“中国”，带起“座座城”，由沿海令人联想到沿江、沿边和万里河山，容量无限，“万象更新”“百年的新画卷”，正是改革开放、民族历史的真实写照和花簇春妆。全篇歌词言前韵，时代感、人物形象、中国特色光亮，呼之欲出，律动嘹喨：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春雷啊，唤醒了长城内外，

春辉啊，暖透了大江两岸。

啊，中国中国，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

走进万象更新的春天。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

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

啊，中国中国，你展开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

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

哗哗春霖，滚滚春潮，扑面扑来，不是想象，亦非揣摩，王佑贵跳下床，扑向钢琴，他结结实实地站立在特区土地上，切切实实地亲身感受了万紫千红的春光！这个温暖的春夜，他琢磨乐曲。一开始，7个音符并不紧密配合，“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平白如话，怎么开唱？特别是音符一挨近那17个字的长句子，就如《白雪公主》里的7个小矮人四处逃散，怎么让它们高兴回转？他换了一种方式，歌唱其实是语言的艺术性夸张，通俗一点即说话的高低音变化节奏性嘟囔。所以他用普通话、南北腔、粤语甚至郴州声调宜章方言，反复吟念。

念着吟着，眼前浮现出自己的曲折人生和国家的沧桑巨变。

嗯？五线谱页面怎么洇濡开一两个潮湿的圆圈！哦，不知不觉，晶莹泪珠滴落在桌面乐谱上，竟如行云流水那般，而笔触所至，柔中带刚；他用戏曲音乐、地方小调一一哼唱，感觉已然触电；五线谱上刹那间灵光闪现，江南甜美韵律的小曲，粤海流畅变化的调门，揉合西北粗犷慷慨的秦腔，迎来满室春曦煌煌、一窗七彩霞光，耀眼霞光带着乐韵掠过祖国万里河山……

十万火急，作品在大赛日期即将截止时，由叶旭全驱车送到，按组委会的规

则，省青联常委可直荐一首作品。广东、羊城，到底是改革开放最前沿，评委们对这首改变了创作模式的《春天的故事》，是政治歌曲还是抒情作品，属于主旋律调子还是时代新创歌谣，严肃好还是通俗高，把领袖当人还是拜神等意见，坦率交流，一再过招。有的评委认为伟人称“老人”还“画了一个圈”，太俗了！有两评委则肯定这就是群众需要的通俗易懂，艺术才能真正动人……，最后真知灼见逐渐领先，登上峥嵘山梁；珠江胸襟何等亮敞，南海抱负何等宽广，评委们求同存异，趋势明朗：“文学艺术作品为人服务，一定要人性化”，“按文艺自身规律进行评判”，“尊重创作者的探索精神”，“作品要能真正反映群众心声愿望，发展才是硬道理！硬道理就是能否作用于发展！”

如是，认定：该歌曲歌词涵义深刻，旋律优美酣畅，能激起受众联想，越听越靓。它终于鳌头独占，跃踞广东省“94青春歌曲创作大赛”第一名金奖！

皆大欢喜!欣喜过后，略有点憋气。因为他们想参加中国音乐电视大赛，但要邀请名家演唱，还要拍特区发展景象，制作经费不菲，需要10多万。三人行，可合起来也凑不齐这么多钱款，愁啊，似乎一筹莫展。不过，总得想办法不是！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也正在这样的节点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他们穷快活地念叨：“不要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转个弯，病树前头万木春”······

到底是托改革开放之福，柳暗花明又一春，叶旭全找到一位雷姓学友，雷生满口答应支助，他一拍胸膛：“没问题。没有改革开放，我哪有机会从一个机修工变成腰缠万贯身价的老板！”加上其他朋友，共筹得16万。王佑贵马上将歌曲传给中央电视台的孟欣策划创意，传给影视名演员张国立参与导演，传给总政歌舞团歌唱家董文华预习演唱，她的《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望星空》《今天是你的生日祖国》《长城长》，影响甚广，皆以抒情见长。

这些滋润着改革开放春风雨露成长的艺术家，不约而同赶乘航班齐聚深圳大鹏湾，组成一个队伍；连“广东省94青春歌曲创作大赛”主办方广东团省委的副书记张春生也来赶场，片中需要一个号手吹奏镜头，他欣然扮演；大家团结协作，尽义务拍摄这部崭新的音乐电视片，力争在中央电视台一展风采。

王佑贵大喜过望，早已思忖，如此重大题材，应升华为史诗般的壮丽画卷，必须谱成荡气回肠的恢弘一章。他调动起阅历的累积和学问的积攒，运用独唱与合唱组合、相呼应相映衬的创作手段，加写多声部合唱，在歌曲头尾“戴帽穿靴”拓展曲式图框。现在一鼓作气，请实力雄厚的总政歌舞团合唱团登台，运用音区、音量、音色、节奏、调式的对比，由庞大乐队组合成伴奏音响背景，以烘托主题，酿造气势；又提升MTV的电脑音画制作，进军第二届中国音乐电视大赛。

演播厅场灯转暗，帷幕徐徐开展，中西乐器弦起管鸣，奏成雄浑交响，娇小的董文华声情并茂如倾如诉，强大的合唱团声震大厅音撼剧场；独唱娓娓动听，合唱气势雄壮，民族气魄，现代美感，端的是荡气回肠、余音绕梁！完美的艺术形式，加重大题材，一曲丽歌遂成史诗样板。登上1994年的春节晚会不说，拿遍了从广东到全国的各类大奖，唱红了学校军营、厂矿城乡，覆盖了东南西北、莽原山川。

一发而不可收。水电部的人飞到深圳，请王佑贵到世人瞩目的长江三峡、黄河小浪底参观，长江的涛声、黄河的波浪，又拍打在他的琴键上。

清清的东江水，在月光下静静地流动，他供职的东深供水局，是1963年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同志下令建成向香港供水的工程。过去由于“大跃进”“大炼钢铁”等运动干扰，人们不懂得尊重自然资源，对水的世俗看法认为没什么大不了，戏称东深职员为“供水佬”“水佬”，说说笑笑。王佑贵调入后，策划了大型文娱晚会，请总政合唱团、宋祖英、董文华、张也、吕薇、杨红娟、戴军等，演唱广东水利厅、东深供水局人撰写的歌曲，《生命之源》《东江水情意厚》《多情东江水》《水啊水》《东江水在月光下静静流》《东江，香江》《广东水利之歌》等，制成专辑、激光碟发行，塑造服务、造福香港同胞、勇于改革的“东深形象”，告诉全社会：保护生态水为纲，水资源关乎民族兴亡。

王佑贵乐思泉涌，中国音乐电视（MTV）大赛从第一届到第五届，他连续获得金色大奖，并入选翌年中央电视台春晚。1993年首届是《长大后我成了你》（刘绍文、宋祖英唱）；1994年是《春天的故事》（董文华唱），并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一名；1995年是《归来兮》（潘军唱）；1996年是《我属于中国》（彭丽媛唱），并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1997年是《真情永存》（宋祖英唱）、《多情东江水》（张也唱）；被业界誉为“五连冠”，恰与在其家乡郴州集训的中国女排夺取世界排坛“五连冠”相似。

如是，王佑贵堪称特区音乐第一人。对王佑贵的高歌猛进，名作曲家徐沛东曾打趣地规劝：“嗬，佑贵呀，悠着点，悠着点。”

啦·回归金曲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

                                          ——唐代·刘禹锡

笔者在祝贺佑贵的同时，聊起：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在设计“一国两制”国策、解决香港问题时，1990年香港人士期盼邓公能亲临香港一看；国务院副总理钱其琛回忆，当时小平同志欣然表示：“我争取活到1997年，在香港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这朴素的话语由改革开放总设计师口中说出，令人动容，更令人怀想。不过，笔者认为，邓公年寿之高，已是鲐背之龄，为国操劳，殚精竭虑，消耗日甚，其身体状况要等到1997年7月可能比较难，但是老人在深圳、珠海都深情眺望过香港、澳门；建议王佑贵抓一个这方面题材的作品。

如是，他与包括笔者在内的朋友合作了庆祝香港回归与怀念邓小平的《你说那一天你要来》（那拉寒川、张士诚、陈道斌词），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之夜，由青年女歌唱家张也在天安门广场乐坛引吭高歌：

“你说那一天你要来，我们翘首在等待；

等待那一天的庄严，等待那一天的风采。

你说那一天你要来，我们屈指在等待。

这是华夏的一方土，百年熬成金一块。

送走百年的郁闷， 告慰百年的期待。

那一天的陶醉和狂欢，你和历史巧安排。

你说来你不能来，你的爱融进大海；

你说来你不能来，你的故事与春天同在。

你说来你不能来，你的爱融进大海;

你说来你不能来，你的故事与春天同在。”

此前，香港回归的歌曲已经唱响，也是王佑贵领先。文艺工作者、艺术家对于重大题材要有敏感性，要能介入人民的社会生活，推进国家的文明建设。邓小平同志提出“一国两制”，这在世界上是第一次。忆往昔，满清王朝老大帝国跟不上世界潮流，腐败弱国落后挨打，致使列强欺凌，割去香港、澳门。如果祖国不改革开放，仍然落后自顾不暇，列强难道会主动卖账？正因为改变了落后面貌铸造了醒狮形象，国力日益雄壮，“一国两制”突显了民族文化之泱泱，凸现了民族自信心之劲强，香港、澳门才得以顺利回归祖国沃壤。港澳回归，属于民族、国家的百年盛事。多少文艺工作者盯着这一点，内心都在激情澎湃地吟唱，都想捧出一首代表性的歌单。

1995年王佑贵跟他湖南师大的学生朋友田地，已经合作了《归来兮》，由武警文工团歌手潘军演唱，获得第3届中国音乐电视大赛金奖。接着田地又写了一首词拿给他，他觉得基础蛮好，但与《归来兮》有点重复，便马上转给著名艺术家、歌剧《江姐》京剧《红灯照》作者、歌词大家阎肃审稿，请他修改提高。阎先生肯定了题材并很快加工完，歌名《我属于中国》，再回传王佑贵协商。

王佑贵边读便产生灵感，浓的情愫流淌，美的旋律和畅，曲谱修订好后，就要力争成功的演唱。这除了需要深沉、动情；还要表现香港在世界上的特殊位置，如中国和英国既是清末不平等的两国又是抗战时的盟友，如香港同胞在国际上的特殊身份；要让持英国护照已达百年的港岛、九龙市民认可；这些是最难的，难写也难唱。中英两国谈判结束后，全国作者都在创作这个题材的文艺作品。笔者也曾尝试过两首词，但无论怎样提醒湖南、郴州有的曲作者，他们的思维仍显单薄，写出的曲子几乎都是压抑情调，好像要去“解放”生活、收入好于内地而思想行动自如的广大同胞？缺乏历史观照、文化厚度、精神力量。但阎肃、田地撰词、王佑贵费尽心机谱曲的这件作品，就没有流于表象：

“你说我是你遥远的星辰，从前的天空也有我的闪烁。

你说我是你失收的种子，从前的大地也有我的花朵。

你说你一直在倾听我流浪的脚步，你说你始终在注视我海边的渔火。

你用永照人间的日月告诉我，你用奔腾不息的江河告诉我。

我属于你呀我的中国，我属于你呀我的中国。

你说你理解我的冷漠，长长的离散我才学会沉默。

你说你懂得我的珍贵，百年的沧桑才有我那顽强的体魄。

你说我漂泊将是你屈辱的记忆，你说你思念是你品尝的苦果。

你用千秋不老的历史告诉我，你用每天升起的旗帜告诉我。

我属于你呀我的中国，我属于你呀我的中国。

你用千秋不老的历史告诉我，你用每天升起的旗帜告诉我。

我属于你呀我的中国，我属于你呀我的中国。”

题材如此重磅，所以词的内容复杂、容量深广，重在艺术表现，长句子多，曲子也相应冗长。拟人化，对白式，就好像儿女同母亲在互诉衷肠，就好像祖国与每一位香港同胞在拉话家常。词、曲处理好了，剩下的问题是，请谁唱？既要多情细腻又要大度从容，既要有故事感觉，又要出歌剧效果，从这些方面来说确是较难把握。如果讲《你说那一天你要来》《归来兮》属于小家碧玉，那《我属于中国》就是大家闺秀。

他和阎肃先生都认为，非此人莫属：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个民族声乐研究生，早在1985年即获文化部举办的第一届“全国聂耳、星海声乐作品比赛‘民族唱法组’”金奖，时任解放军总政文工团团务委员，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中国歌剧研究会副主席、中国音乐学院客座教授，北京大学、上海师大兼职教授，全国妇联执委，全国政协委员，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副主席，军旅歌唱家彭丽媛。她经历多种实践，探索各类作品，如《谁不说咱家乡好》《在希望的田野上》《我爱你，塞北的雪》《高天上流云》《说聊斋》《我们是黄河泰山》《父老乡亲》《白发亲娘》《我的士兵兄弟》《在中国大地上》《珠穆朗玛》《黄河渔娘》，参演的中国歌剧经典唱段：《小二黑结婚》《红珊瑚》《江姐》《刘胡兰》《洪湖赤卫队》等，太多了难以写满；还主演了大型歌剧《白毛女》《悲怆的黎明》《木兰诗篇》等，获全国戏剧界最高奖“梅花奖”、文化部“文华奖”等；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系我国当代民族声乐代表者。《南方人物周刊》在评选的“中国魅力50人”中，如此评价她：“在内地演艺界，很难找出另一个人比彭丽媛更适合代言中国妹子的形象：面如满月，明眸皓齿，性情直爽，质朴友善，唱的还是民歌，既符合官方艺术价值观，又迎合民间的审美旨趣，她的魅力横跨庙堂和江湖。”

《我属于中国》1996年在中国音乐电视大赛上，由歌唱艺术家彭丽媛演绎，高贵、大气、端庄，其声穿云裂石、刻羽引商，其音朱弦三叹、扣人心弦。很多在深圳的香港人，以及九龙、港岛的香港市民，听到这首歌后，边揩泪边击节称赏。有的同胞说：“这就是在跟我们交谈心里的话呀！”有的同胞讲：过去我们拿着英国护照，走在世界上是很方便，但是黄皮肤黑头发、中国话、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中国人的民族情怀是改变不了的；即使香港和深圳近在咫尺，但隔着一条几十米宽的界河，就像漂泊在外一样。现在好了，我们回来了，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听到这样的歌声，这种掏心掏肺的曲子，怎么不令人掉泪？

王佑贵在中国乐坛声誉最高的，就是这《春天的故事》整套系列。中国唱片总公司音视制作中心负责人张子辉为他策划制作了第一种《春天的故事》特辑磁带、激光金碟，接着各地音像出版社纷至沓来，争相出版类似磁带金碟，长期占据金曲排行榜。检视所有讴歌改革开放、“一国两制”及其总设计师的音乐、声乐作品，洋洋大观，也是《春天的故事》系列的成色最为金碧荧煌。

吸引人眼球的大型电视文献片《邓小平》，1996年由中央文献研究室和中央电视台摄制。音乐已经做出来了，但因为该片共12集，属于海外瞩目的视听大工程；作曲和制作者总感觉主题、风格似有距离，形象、节律铆合不紧，于是果断特邀王佑贵去统筹音乐。他责无旁贷地投入工作，将《春天的故事》作为全片音乐创作的动机和主题歌，主旋律则扩展、变奏，气韵贯通。前奏、间奏，音符低高、低高高低、低高低高，用坚定中透出大气的音程跳进，和深情里显露壮美的旋律涌动，来表现小平同志三落三起的革命家传奇，塑造小平同志总设计师平凡而伟大的一生，由此概览中华民族从民主革命到改革开放的绮丽航程······1997年春天，文献片《邓小平》面向全球播出，由中央乐团演奏的主题歌和全片音乐，深深地打动了全球亿万观众。而片中故事的主人公却披挂历史烟尘、脚踏世纪风云，告别思念他的同胞们安详而去。

世界，更加关注没有了邓小平的中国，中国坚定地踏着改革开放的铿锵节拍，前程天高海阔。1998年广东庆祝改革开放20周年大型音乐会，冠名《春天的故事》；中央庆祝改革开放20周年大型音乐会《春潮颂》，第二乐章也由《春天的故事》系列等组成。演出后华灯齐放，党和国家领导人向王佑贵亲切地伸出宽厚手掌。

在这前后，他还为《貂蝉》《汉武帝》《嫁到非洲》等电视连续剧创作了主题曲与音乐，远赴非洲体验生活。奔走南北西东各省市自治区以及各地州市县，应邀为北京承办的世界妇女大会等各种节会，撰写了多首会歌，为很多词家的作品谱曲。

彭丽媛唱了他的《大三峡》(曹勇词)，宋祖英唱了他的《渔歌》（佘致迪词），张也唱了他的《花月》（华友国词），雷佳唱了他的《我的月亮》（乔方词），王丽达唱了《沂蒙山，我的娘亲亲》（张太旗词），杨洪基唱了《黄河小浪底》（曹勇词），蒋大为唱了《桃花依旧笑东风》（解明月词），腾格尔唱了《西望长安》（盛和煜词），阎维文唱了《中国兵》（曲波词），韩磊、王菲唱了《嫁到非洲》（李汀词），陈思思唱了《心歌》（张建全词），张燕唱了《新世纪艳阳天》（陈道斌词），吕薇唱了《条条大路通长安》（盛和煜词），吕继宏唱了《我为黄河来》（宿青平词），戴玉强唱了《东方魅力》（刘福波词），廖昌永唱了《他乡的月光》（胡滨词），李素华唱了《妈妈的饭菜》（易新南词），刘玉婉唱了《春色满园》（乔方词），哈辉唱了《唱起春天的故事》（张云词），黄香唱了《貂蝉》（乔羽词），王岩唱了《把心奉献》（晓光词）。他还有《赤壁新歌》(阎肃词），《澳门歌谣》（瞿琮词），《走进峥嵘岁月（九九澳门回归，曹勇词）》，《女娲补天》（郑南词），《为你祝福》（贺东久词），《水墨漓江》（格胜词）,《渔歌》（佘致迪词），《中国书法》（索之华词）等等。其中，汤灿唱的《万家灯火》，是他和原宜章县文工团编剧、郴州市作协副主席李湘俊专为家乡郴州旅游节所作。

名单实在太多，真是星光璀璨、满天闪烁，活跃在中国文艺一线的歌唱家、词作者，几乎都与王佑贵密切合作过。这其中，应该要提一下“音乐湘军”，除了老一辈的音乐家、音乐教育家、词曲家、歌唱家、器乐演奏家，还有改革开放培育的旅美作曲家谭盾，与何沐阳、刘振球、廖勇、邓东源等；男歌唱家吴国松、程志（曾在湖南省军区）等。主要是“声乐女湘军”现象蔚成大观，除民国时期不计；老一代有李谷一、谢莉斯，中生代成方圆、邓海伦（移居香港）、瞿颖、廖莎、黄卓、湘女、刘若英（台湾），干将代宋祖英、甘苹、雷佳、王丽达、陈思思、潘军、汤灿、易妙英、刘一祯（郴州籍）、阿朵、谢若琳，学院派张也、吴碧霞、杨曙光、方琼以及周笔畅（出生郴州，曾外叔祖父即原中国音协主席吕骥，外公外婆湘南学院教师），新生代王国群（郴州籍）、陈笠笠、谌蓉、晏菲、黄文君、范齐英与廖芊芊（郴州籍）、傅莉珊、刘赛（盲人，中央电视台2011年星光大道年度总冠军）、王莉等。基本上都是依托着改革春讯的悦耳宫商，融入开放春氛的繁弦急管，才有她们在国内外声乐界洋洋盈耳的美声靓相。

湘女多情，更喰得苦、霸得蛮，跟男子汉一样，王佑贵注意到“声乐女湘军”现象，有意识地与她们合作，如宋祖英领衔的吴碧霞、张也、雷佳、王丽达、陈思思、潘军、汤灿等；而现在火箭军文工团的美声独唱演员王国群，就是他回乡探亲在宜章县一普通人家发现后，鼓励其迈步声乐道路、考上中国音乐学院的。

2001年“王佑贵音乐作品演唱会”，假座深圳体育馆举行，彭丽媛、宋祖英、董文华、张也、蒋大为、阎维文领衔，杨洪基、戴玉强、吕薇、吕继宏、汤灿、刘玉婉等歌星登场。中央电视台文艺节目主持人倪萍台面执掌，著名声乐教育家金铁霖、电视剧导演张绍林等出席助演。规模空前，偌大的体育馆，人头攒动，观众坐满地板上，大家都特别愿意欣赏改革开放的金色乐章。

唏·吾辈心声

用音乐表达情感，比用文字表达更为确切。

——门德尔松（德国）

一首首歌，一支支曲，一场场晚会演唱，一篇篇采写文章，一次次电视报道和专访，映证了那一句俗话“人怕出名猪怕壮”。笔者一次在深圳跟王佑贵会面，他一个原湖南师大的学生小赵在场，佑贵要小赵赚了钱也支持一下特区音乐事业。小赵满口应承，并一定要“请王老师和你朋友吃饭，放心，去一家大排档，保证不会有人围观。”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大排档，小赵热情非常：“我致富也是靠改革开放，特别喜欢王老师这方面的歌，何况我们还是老乡。来，祝王老师、张老师身体健康！干！”

一瓶茅台干掉了，一大火锅喰掉了，锅里一个水里游的（甲鱼）一条地上爬的（菜蛇）一只天上飞的（肉鸽），怎么多出来一扎小赵没点的（海蟹）？原来是大排档的大厨师看到了一个如假包换的王佑贵，一高兴送的：“哇，沾革戏蛮捞西（真的是王老师），哥琼盖尕尅逢（歌唱改革开放），我哋哑定油表戏哑奇来嘎！（我们肯定要表示一下嘛）”只是这一个意料不到的热情，在火锅里沸腾到顶点，让王佑贵和笔者回到家后，为了身体健康争抢同一个卫生间：“你快一点！我忍不到了！”“你快一点！我肚子又叫了！”

处理完肚子问题，又面对整个人身问题，深圳歌舞团团长邀请他到另一个火锅城商谈调动之事，条件里面有一项是作为国家一级作曲，月薪“在全团，最高，还超过我一块钱，其它正当收入团里不管，你看怎么样？”谈钱多少，确实俗一点，但诚意可鉴。深圳市音乐家协会，则专门留给他一把交椅。广东省文化厅、省音乐家协会提出，他可任选一项：驻会兼职作曲、广州交响乐团、广东民族乐团、广东省歌舞剧院，或哪家影音集团。星海音乐学院、解放军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也接踵而上，各家俱云：若蒙不弃，马上向东深供水局发出商调函。同一时间又引发中国歌舞团、总政歌舞团等中央院团、军委文艺单位另一轮争抢。全社会对于文艺人才的渴求，对于知识能力的尊重，对于智力经济的向往，反映了新时期的文艺音与政通、神来气旺。他感恩这一切，心中一派豁亮。

忙得转不开身的时空里，王佑贵有一个计划总放在心底。2000年他作为特殊人才调入中国东方歌舞团，被任命为创作编辑中心主任。团里与文化部相关部门联系，很快于翌年春天在文化部一住宅小区给他落实了一套新房，这让他非常感动，心情利爽。报道那天，也是百端交集，回忆起曾经住在中国歌舞团地下室，心发奇思“我将来要进这个团多好！”原以为那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山乡小子的可笑空想，殊料30年后，梦幻真的达成了愿望，命运竟如此巧合而夸张，假设没有改革开放，我们这一辈人会产生这种可能吗？抚今思昔，追问自己，他心中藏了多年的计划，就是一定要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专门撰写一支歌曲，也是以一种特别方式为祖国创作一首音乐史记。

音乐，是人类社会最自然普及，并表现人最真挚的情感、引起人心灵共振、兼具形象美与抽象美的玄妙艺术，应该成为最不粉饰最真实可信的文艺形式。听听王佑贵这首《我们这一辈》：

“我们这一辈，和共和国同年岁，

有父母老小，有兄弟姐妹。

我们这一辈，和共和国同年岁，

上山练过腿，下乡练过背。

我们这一辈，学会了忍耐，理解了后悔。

酸甜苦辣酿的酒，不知喝了多少杯。

嘿哟，我们这一辈，和共和国同年岁，

熬尽了苦心，交足了学费。

我们这一辈，真正的尝到了做人的滋味，

真正的尝到了做人的滋味，人生无悔。”

人生无悔，全因我们这一辈，真正的尝到了做人的滋味。人生无悔，所以我们这一辈，百折不挠，与共和国并肩前行决不后退。只要改革与开放，祖国就有希望，甭管知青、工人、农民、士兵、职员、教师、医生、经理、大学生、个体户、公务员、文化人、艺术家、科技工作者七十二行，都能成为俊才栋梁，堪当大任可镇大场！他王佑贵终成一代音乐家，故这首歌，歌词自己写，曲谱自己作，唱还自己来。英国著名歌唱家史蒂文森有至理名言“音乐既是感情，就不是声乐。”王佑贵这首作品说白了，初心就是总结共和国同龄者的人生阅历，为大家代言，感恩改革开放。听过王佑贵本人唱此歌的人，包括很多男歌唱家，都惊奇得不知如何说好。蒋大为非常喜爱这首歌，屡屡提出要他转让，不，要买断演唱权。还有演员、经理、老板、朋友提出制作创文产品，由他们买下版权。

王佑贵报之一哂，这个“我们这一辈的专利”，怎能割爱相让？他必须要亲自唱，唱得那么投入倾情，唱得那么声调苍劲、穿透力强；每每唱得听歌者、观众们，泪花闪闪，又欢笑鼓掌。尤其是当年的知识青年，有的将此歌设为手机音乐铃声，有的聚会时听到此歌哭得不能入筵。电视连续剧《水浒》总导演张绍林和王佑贵等人应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文联邀请去乌鲁木齐开会，途中听到王佑贵创作的这首歌，当时在车上就声泪俱下，“一首音乐作品能把我这个导演整哭的，已经很少了。”这些并非是矫情，是对历史应该的负责的回望，“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记住历史，并非小我不能自拔，而是保持头脑清爽，不忘祖国母亲曾经历过的曲折艰难，就能在险阻危急中找到战胜困苦的良方。

这样，他曾参与策划组织“红歌”赛会，初衷是从艺术角度考量，因为共和国特殊的历史时段，倾尽人力、物力、财力等资源，打造的文娱作品中确有一些艺术精湛，值得总结经验。而对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赛组委会和中央电视台邀请做评委，他只出席了一次，因赛事规格高、责任重、程序复杂、组织繁琐而全国观众期待性强，不允许差错半点。评委集中封闭在宾馆，每天下午4点进入中央电视台，到夜深结束，想回家已是翌日凌晨。他感觉累，所以只参与一盘，接着回到郴州家乡。

大美莽山，千峰招摇，青黛央央，王佑贵回到家山，当年三月不知肉味的原始次生林区已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兼国家森林公园。他在昔日谋生之地，为家乡宜章县和郴州市拍摄音乐电视片《莽山韵》，忽有消息传进：

大美西湖，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2013年首届中国（杭州）国际微电影节落户西湖畔；评委会从芙蕖盛开一般的900部参赛作品中选中别具一格的一瓣：《我们这一辈》。于是王佑贵赶赴苏杭，领受最佳音乐微电影奖。

对于南岭之子王佑贵，国家多次褒扬；中国音乐家协会颁给他首届“中国金钟奖声乐作品奖”，中国文联授予他一百名“德艺双馨艺术家”勋章，中宣部颁发他“五个一工程奖”。

早在21世纪到来之前，原三四十年代的中国音乐之都上海，由德高望重的贺绿汀先生任名誉顾问、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和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金炳华作序、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编，上海音乐出版社1999年出版《走进新时代·中华百年歌典》；精选20世纪包括台港澳作者在内好几代人创作的民族优秀歌曲五百首，王佑贵作曲的歌有 5首入选。分别是《长大后我成了你》《春天的故事》《多情东江水》《我属于中国》《你说那一天你要来》。

百年音乐巨匠贺绿汀先生，亲自挥毫题词歌典“世纪之歌，华夏之声”。金炳华同志序言指出：“在跨度百年的中国歌曲创作长河中，精心选择各个历史时期具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优秀歌曲汇编而成的。入选的歌曲具有鲜明的思想性和精湛的艺术性：······其中像《义勇军进行曲》《歌唱祖国》《春天的故事》《走进新时代》等优秀歌曲，不仅表达了不同历史时期人民的心声，同时也成为今天鼓舞人们团结奋进、创造新业绩的精神财富。”

《春天的故事》能够堂而皇之与国歌并列，“成为今天鼓舞人们团结奋进、创造新业绩的精神财富”，这有多么幸运。王佑贵捧着歌典吐露心迹，思绪昂扬语调沉吟：“我们这一辈和国家共命运，是改革开放给了我艺术生命，我要一辈子为祖国发出金玉之音。”

春晖洒金溅玉天，2002年1月23日深圳莲花山公园，游客们惊奇发现，邓小平塑像下走来的两位老人与与谁有几分挂象。原来，那是邓小平同志的胞弟邓垦和胞妹邓先群，他俩在深圳度过春节，因为想念兄长，奋力登上莲花山顶，来到邓小平塑像下。他们深情而平静地仰望着栩栩如生的家兄形象，似乎这位兄长并未离去，只是以一种豁达从容的姿势停留在这春光里。两位老人还向深圳的有关陪同人员，以及《春天的故事》词作者，透露了一个小小“秘密”：小平同志生前听过《春天的故事》，也看过相关的晚会演出，“很喜欢听，很喜欢看，但他一句话也没说。”是的，只要民族摆脱了严寒，祖国建设得富强，大地沐浴着春光，百姓生活得温暖，这位老人就用不着开腔······

人民会说，人们用自己方式来说，2004年8月22日四川省纪念邓小平一百周年诞辰。特邀中国轻音乐学会副会长、中国歌舞团创编中心主任、一级作曲家王佑贵赴广安市，参观“邓小平故居”，为缅怀小平同志的《唱起春天的故事》谱曲（张云词，哈辉唱）。又一首金曲，喷薄而出胸膛“唱起春天的故事，我们又想起了您······”全国的电台、电视台，热播着这支歌，情深意长。2010年王佑贵续写《秋天的诉说》（郑南词，董文华唱），“春天的故事说到秋天，故事里面荡漾着歌”，因为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

至此，《春天的故事》音乐作品形成一大系列：一、歌曲（独唱、合唱、小组唱），董文华领唱、总政合唱团合唱的《春天的故事》及《秋天的诉说》，张也演唱的《你说那一天你要来》，哈辉、雷佳、王丽达演唱的《唱起春天的故事》，陈思思演唱的《告诉》，彭丽媛演唱的《我属于中国》等；二、器乐曲《春天的故事》等；三、交响乐《春天的故事》等；四、交响诗《春潮》等；五、12集大型文献电视片《邓小平》影视音乐。2008年庆祝改革开放30周年音乐会在国家大剧院举行，并巡演北京、香港、深圳，以交响乐《春天的故事》拉开序幕，气吞山河的磅礴，韵吐天地的恢闳。

海鸥翔集、椰风蕉荫的海南宝岛，2018年春末的博鳌亚洲论坛，亚、欧、美、非政要、经济界、金融界、理论界著名人士荟萃一堂，一个大家熟悉的壮年人进入海湾会场，各国与会者似乎从他身上能看到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某些影象。他所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等方略，引起诸多话题，世界传媒界提出“人类社会向何处去？亚洲前途在哪里？”等“时代之问”，习近平主席微笑着给出了“中国答案”：“我要明确告诉大家，中国开放的大门不会关闭，只会越开越大！”

中国最早开放的南大门——深圳，“大梦复兴——著名音乐家王佑贵作品音乐会”，2018年10月17日晚于深圳音乐厅隆重举办。这是由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指导、深圳市文联等单位联合主办，深圳市宣传文化事业发展专项基金资助，光大信托集团向改革开放40周年致敬献礼之夜。王佑贵在掌声中登台，动情地表示：“我的好作品几乎都是在深圳写出来的，我感谢深圳这片热土，给予我创作的灵感，感谢深圳那么多关心、支持我的朋友。”

感谢完关心、支持的朋友，回头去跟亲人合作，因为欠债已久。王斯卉，他的女儿，身上潜藏着娭毑和父母的艺术基因，乐感、声线、节奏感、词曲领悟力、钢琴弹奏等音乐素质佳，尤其音准极好，被湖南电视台瞄上。记得同他们一家三口去看同乡影视演员伍宇娟一部电影，有她中戏学友倪大红参演，唱一歌，曲怪诞，看完后走在回家的路上，3个大人怎么也记不起那旋律，小家伙却张嘴就唱完。她和她妈参加湖南“芙蓉歌手大赛”，双双进入复赛，她妈累倒发烧连带她去不了。小姑娘情绪受伤，遂卸了演出妆，埋头湖南师大附中青箱。后随父母移居特区，考进深圳大学，留学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遂一心学商；2012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获取 MBA 学位。

然而冥冥之中，王斯卉的人生之旅还是扭转。2018年王佑贵制作数字音乐专辑《缘起性空》，为《闲》（侯觉非词）《清凉》（弘一法师词）《花香》《山色》《水墨人生》5首词作曲，上线全球30多个音乐平台，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国际化呈现。找了一些歌手录唱，总感到国学意味偏淡；无意中听到女儿哼唱的几句，竟让他颇觉理想，于是父女合作攻关。汉语歌词、中国人作曲、中国人演唱，却由于艺术追求和民族文化内涵，使得美国的乐评家与权威的数字音乐评估机构 Crowd Review 从全球的作品中，选拔出《闲》和《清凉》。《清凉》斩获美国阿卡德米亚无伴奏合唱类作品的最佳歌曲奖，《闲》夺取洛杉矶专业乐评人评委会颁发的“最佳音乐意境奖 ”。

由这地球音乐现象回望2007年10月24日，太空之上，中国嫦娥一号绕月探测卫星播放出王佑贵作曲的《春天的故事》，“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而2019年1月3日，嫦娥四号探测器自主降落在月球背面，实现了人类历史上与月球背面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开放中的中国继续为世界空间科学技术做着自己的贡献。也许下一次，中国音乐家的作品将在月球背面播出春雷般的乐响。

此际，新春徐徐来临。南海之滨春花最先开放，与共和国同龄的音乐家、中国大众音乐学会会长、一级作曲家王佑贵，捧着一束美丽花环，鲜花在阳光中发散浓郁清香。改革开放40年周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迎来70周年华诞；《春天的故事》曲作者，踏着南海暖风的节律登上葱茏的深圳莲花山公园，举着圆圆花环，向邓小平铜像崇敬献上。他代表我们这一辈，去向这一位世纪老人表达心曲。这座朴素的园林雕塑建筑，多么值得人们深思，多么值得人们崇祀。

40年来我们这个星球最伟大的精神建筑，是华夏民族改革开放的思想锐变演奏的宏博蓝图；屹立在世界东方的古老而又年轻的国度，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一次次顽强奋斗砥砺迈步，演绎了一长卷雄奇史诗绮粲乐舞。

再请听，《春天的故事》那壮美旋律，仍随着珠江激浪奔向南海，融入大洋，在港澳台、五洲四海流传，告诉世界：迈越过70周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正焕发容光，因为它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煌煌巨轮再度启航。看，我们这一辈的故事，苦辣酸甜、波折回环，委实令人兴叹：感恩改革开放，拨动华夏民族亿万心弦，坚持科学发展，致力伟大复兴，让我们代代播种中国梦之瑰丽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