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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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气氤氲合,楼台迤逦开。百花芬芳里,春风入梦来。
倘佯在美不胜收的星城,我如醉如痴。飘飘然有点“不羡鸳鸯不羡仙”了。可不是么,儿子从林业科技大学毕业,不几年就当上了星城园林局的办公室主任,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女儿读的医专美容,开了家美容店,也把自己打扮得荷花仙子似的。我从边远山区的乡镇公务员的位子上退休近十年了,住在这风景如画的都市,每月攥着一把钞票,那心情美滋滋的。
闲来无事,我常常沿着林荫大道蹓跶。风光带的花岗石雕栏玉砌,人行道盲道铺的地砖锃亮锃亮。一个穿着红黄相间的马褂子的老头,拿着条帚清扫着飘零的落叶,他非常敬业。花丛中有小狗拉的的粑粑,扫帚扫不出来,他就用手去爬拉。因为常常碰面,我想找老头聊聊天。有一次在茶馆门前碰着,我想邀他喝杯热茶,老头只是憨憨的点点头,默默的走了。
人上了年纪,我有个咳嗽吐痰的毛病。在这一尘不染的大街上随地啐一口,让路人嗤之以鼻。我是个要脸面的人,不敢干这种让人恶心的事。可是,要把痰吐到街上的垃圾桶里,也并不容易。为这事,我找儿子聊过。
“爸,我们园林和环保,都是城市的美容师,为街上摆痰盂这事,我们开联席会议讨论过几次哩。”儿子的态度很诚恳:“你这样吧,出门带点纸巾,把痰吐在纸巾里,丢垃圾桶就容易了。”
“老爸,哥说他是城市美容师,我可是这个城市的人的美容师哩。”女儿过来搭讪,带着甜甜的微笑。
女儿是美容师,爱臭美是天性使然吧。
她的一波秀发鸟润飘逸,整饰后的柳叶眉,丹凤眼透着灵动,那指甲盖上,还绣着花草人物,炫炫的耀着令人晕动的萤光。
“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理。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在乡镇工作时,我当过“五讲四美三热爱”宣讲队的组长。总觉得现在这描眉画黛涂口红与五讲四美有些扯不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儿自诩为城市里人的美容师,这是她的一份骄傲,我从心底也是认可的。
春寒料峭,雾霭迷朦。我在街上闲游,突然感觉喉咙痒痒,是要咳嗽了。我一边干咳着,一边掏着纸巾捂住了嘴。痰不多,我用纸巾裹着,顺手往垃圾桶里丢。可居然没有丢进去。我刚准备弯下腰去捡,一个长长的扫帚伸过来。
“我来吧,”老头把纸巾扫进垃圾箱,他说:“看样子你是个读书人,这么讲究公德,这么爱卫生。”
这乡音听着亲切,说不定是老家的人。
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们在街边的候车亭避雨。
“老哥,贵庚呀,”老头看起来年岁比我大,我试着打探:“是靖安人啵?”
“嗯,我叫马德理,今年59岁,是靖安县马家镇人,在这里做环卫临时工七年了。”
他乡遇故人是人生的一大喜事,我高兴极了,一定要拉着马德理去小酌三杯。
“不了,不了,我可不是遇着老乡说着不近人情的话。”马德理一本正经:“地上有几片残叶,些微垃圾,几天不扫就邋遢了,这叫防微杜渐吧。志士不饮盗泉之水,贪者不食嗟来之食。我要保留着心里的一块净土。”
马德理说话文绉绉的,一个扫大街的临时工有如此境界,不得不由人心生景仰。但认了老乡,这话还是显得生僻。
回到家里,我和儿子唠起了这件事。
“哦,马家镇人,叫马德理,你问问他是否有个叫马德全的兄弟。”儿子告诉我说,这马德全原是林科大的副校长,调到省林业厅不几年就当上了副厅长。后来匡了飘,要蹲大牢里吃牢饭了。
这消息令人惊愕,我缠着马德理想探个究竟。
“早就割袍断义了。”马德理一点也不隐晦,说这段往事如诉家常娓娓道来。
“那时节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去世得早,为了供马德全上学,母亲把鸡蛋卖了积攒学费。把自已的一件毛线背心拆了,弄了几双纱手套拼织了一件绳子衣。把洋姜几蒸几晒,拌着辣椒装在玻璃瓶里,给他在学校吃。上高中路途遥远,母亲四处挪借,凑钱买了辆旧自行车。为了赚工分养家。我只读了个初中也回家务农了。”
“参加工作后,他很少回老家,第一次开着一辆海南马自达轿车回家,还亲自把车擦拭得油光可鉴,见着邻居大爷还上去握个手递个烟。后来他回家坐的是高大威武的大悍马。还给了老妈捎上了一个什么老坑的玉镯子,说戴着玉镯子万一摔着,也不会伤着骨头。”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是他对养育他的母亲最丰厚的回报吧。我张罗着杀只土鸡招待他。刚放了血拔了毛,他就被人前呼后拥接到县城的宾馆去了。”马德理说:“他飘了,膨胀了,与亲人和故土疏远了。”
“侄儿侄媳也回来过两回,第一次开的车是宝马,第二次开的什么马莎拉帝。”马德理叹了口气:“还马儿拉帝,他们俨然也是小皇帝了。”
母亲走了。她干瘦如柴,临危的时候,她叫马德理把手上的玉镯子褪下来。父爱如山,母爱似海,马德理跪在母亲床前流泪了。他带着一家子人跪在逝去的母亲的榻前,烧了八斤十二两“倒头钱”。
马德全带着一家子人也回家奔丧来了。他眼圈红了,但没有跪着烧倒头钱,只说了声“母亲安息吧”就了事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马德全兄弟才十多岁。他俩穿着孝服,腰上系着草绳,手里拖着竹杖,在父亲灵柩前长跪不起。现在怎么不跪了呢?
“自古忠孝难两全呀,”马德全找着办理丧事的都管先生斡旋:“不说精忠报国,我是人民的公仆,这移风易俗总要带个头吧。”
一不叫你上阵杀敌,二不叫你抗险救灾,坐享国家俸禄,算哪门子精忠报国?给生你养你的母亲磕头,就为难了吗?
马德理滿腹愤慨。你移风易俗,我传承孝道文化,谁怕谁,谁服谁!看来兄弟俩在情感上分道扬镳了。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母亲的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正中书写“当大事”三个大字。母亲的遗像带着微笑,音容宛在。
马德全臂戴黑纱,黑纱上还绣着一个白色的孝字,全家人衣冠楚楚,胸前都佩着白花。在母亲的灵堂行了三躹躬礼,就算礼毕了。
马德理手拄桐杖,腰系草绳,全家人缟衣素帽,齐刷刷跪在母亲的遣像前。上香上供,献酒献嚼。礼宾先生把家奠文读得悲悲慽慽,灵堂上抽泣声呜咽声痛哭声交织。人到情深处,悲自心底来。这场景不叫感天地泣鬼神,也足以让乡亲们感受了一次心灵震撼。
马德理是个孝子,忠诚厚道。马德全道貌岸然,在亲人面前摆谱。乡亲们议论纷纷。有人说,马德全那悍马车的后备箱里有一箱高档烟没拿出来。有人说,随他来的人没有去礼房上帛金。只是把鼓鼓的牛皮纸信封塞在马德全媳妇的小提包里,还有人送的是银行卡。更有人说,出殡那天,马德全不磕头,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更有甚者甚至提出,要把风水看的巽山乾向的坟茔朝向改偏一点,让其大利满房。
哎,这个马德全,把一个家事弄得一地鸡毛,在单位能混得风生水起?他不犯错误才怪呢。
“他叫德全,大概是小时候穷怕了,整天想的就是得钱,还有名誉地位。”马德理滔滔不绝,憋在心里的话匣子一打开,他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慨。
“他脑子废了,装满了垃圾,”马德理指了指自已的脑袋,叹了口气:“这里面藏污纳垢,扫帚扫不到了。”
马德理讲的故事富于哲理,给人启迪,“心里有了污垢,扫帚扫不到”这句话多有份量。儿子和女儿不都自诩为城市美容师么。我想邀马德理去家里聚聚,给孩子们讲讲他的这些亲身经历。
“不去不去。现在大会小会,讲方针政策、路线精神、反腐倡廉、励志勤政,比我讲得好多了,我去唠叨不起作用。”马德理说:“我的滿崽前年考上了重点大学,读的环保工程。村里要挂横幅庆贺,我谢绝了。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飘飘然,霉运就接踵而至了。”
我想,这就是马德理说的防微杜渐吧。
“去年认了乡亲,你要请我喝酒,你请我我请你,醉矄醺的去扫马路,你说可以么?”马德理说:“儿子寒假回来,我不同意他去走亲戚,也不支持他去见同学,我带着他扫马路,让他去体验,让他去感悟。”
一个扫马路的清洁工,有如此格局,如此高风亮节,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暑一过,又是暑假。烈日炎炎,流金铄石。洒水车一过,柏油马路上升腾起一团团白色的雾气,路上行人稀少。
园林局组织看一场关于环卫工人的电影,影片叫《橙衣天使》,儿子说有赠票,我和女儿也一同去了。
从吹着冷气的电影院出来,我们顺着林荫大道走,虽是晌午过后,仍让人感觉得到暑气蒸腾,热浪袭人。
“哥,环卫工人叫橙衣天使,你们园林工人叫绿衣天使,我们美容的就叫丽人天使好啵。”女儿兴致颇高:“哥,你看这天使都是指女的哩。”
“都是女的。那马德理也算女的?”
因为马德理是马德全的胞弟,或许是因为我念叨得多了。马德理在我儿子心里留下了深切印象:“马德理是城市美容师,也是真正的橙衣天使。”
“他还是真正的心灵美容师。”我情不自禁插话。
走不了小半里地,我就感到汗流浃背。远远望去,在马路拐角处,我又看到了穿着黄马褂的马德理的身影,旁边还站着一个穿黄马褂的年青人。那青年一定是马德理的满崽。他俩站在马路上指指划划。也许是在思考着暑热城市的降温课题,也许是在思考着设计扫大街的全自动机械装置吧。虽说汗水湿透了他们的黄马褂,但他们目光炯炯有神,闪耀着睿智与刚毅的光芒,他们是城市的主人,他们把美化城市的工作视为第一责任担当。
亲爱的朋友,如果在城市的中心花园为这些城市美容师和橙衣天使们塑一组雕像,这正中间的位置留给谁呢?
一定要留给马德理和他的儿子。
我想,这是我们的共同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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