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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芳芳:洋湖凼艄公

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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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水蜿蜒而下,流经古镇渣江,有一古渡,位于渣江镇秋夏村,这一古渡,便是洋湖凼古渡。

父亲告诉我,洋湖凼古渡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相传洋湖凼的河边有一堆石头,石头堆积之地,有一处洞口,洞很深,通往南岳黑龙潭。民国年间,有几个和尚去洋湖凼洞里探险。老和尚找来一根很长很粗的绳子,一端系着一双草鞋,一端系在自己的腰间,对小和尚们说:“我进去之后,如果外面的草鞋晃动,说明我还活着,你们就进来;如果草鞋不动,你们就回去吧。”说完,老和尚便钻进水洞,小和尚们在洞外等了很久很久,都不见草鞋在动。第二天早上,通往南岳黑龙潭的另一个洞口,有人发现水面漂出一具尸体,死者是一位老和尚。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父亲经常去洋湖凼古渡边游泳,古渡附近的河水清澈透亮,水底有许多溜光的彩硅石,黑底,黄金条纹,波光潋滟下,游鱼在彩硅石间往来穿梭,水藻顺着流水在彩硅石间飘摇。父亲说:“那时候,我一个筋斗栽进水里,可以看见很多鱼在水里游。”

后来,父亲又跟我讲起了洋湖凼古渡一代艄公傅仲寿的故事,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住在西渡的艄公的孙子傅仁三,我父亲的学生,趁着今天是周末,我在傅仁三的陪同下,来到了老家秋夏,去探访第二代艄公——艄公的儿子傅宜申。

来到洋湖凼,洋湖凼的水已经有些寒凉,一江蒸水,在萧瑟的秋风中静默。河岸的芦花苍苍,在秋风里荡漾。两岸河洲上,红薯的藤蔓在秋夏村肥沃的土地上错综复杂地伏地爬行,几个秋夏村村民正在田地里给油菜苗打菜眼。

当我们走进二代艄公傅宜申的住处时,朴素的老人正坐在一把古旧的藤椅上,穿一件老旧的深灰色外套,光秃秃的头顶依稀冒出几根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纵横,一脸慈祥。老人的旁边,坐着他的老伴黄氏黄明志,看起来身体不大好。见傅仁三领着我进来,两位老人硬要起身迎接。老人告诉我,他今年85岁了,民国26年生。

我向老人问起一代艄公傅仲寿的事,老人布满沧桑的脸上陷入了沉思,过不久,便又抬起头来,侃侃而谈其父傅仲寿当年摆渡的陈年往事,老人津津乐道地讲着,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

一代艄公傅仲寿,生于1909年,清朝末年。一生有三个孩子,走“日本”时,带着一家人东奔西逃,两个小儿子和老伴客死他乡,独留大儿子傅宜申。

民国34年间,其子傅宜申七八岁时,傅仲寿还是做面老师傅,在驼背树老街带徒弟做面,那时,条件好的人家,逢年过节都会去傅仲寿的面店买手工面。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老人放弃了做面的手艺,开始在洋湖凼古渡口为渣江松市村、秋夏村、大光村(现在的文昌村)三个村子的村民摆渡,大家都喜欢喊他“寿满爷子”。

老艄公划船的篙子是自己做的,一般一年换一根。船篙是在盐田冲里觅的,选的是有弹性、笔笔直直的楠竹篙子,老人在竹篙的下端破开成几股,选一坨四十公分长的铁镐塞进去,铁镐两头尖,中间粗,最后用铁箍箍紧。因为铁重,铁头就可以沉下水,船篙就不会浮到水面上来了。

那时候,村子里的人没有柴烧,要走十多里路到河对面的盐田冲里去捡柴。每天凌晨12点,或两点,村民们就摸着夜路来到古渡口,喊:“寿满爷子,过河哒。”不管老艄公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只要一听到喊叫声,都会马上从船舱里爬出来,应一声:“来哒!”便撑起一根四米多长的船篙,把村民送到河对岸。

这些寻柴的村民,家里条件好的,就背上一根竹禾枪,上面吊一两个红薯或者饭团;条件不好的,什么食物都没带。大家上了船,过了河,走十多里的山路,到盐田去寻柴。盐田冲里山高林密,柴草茂盛。但也并不是什么柴都可以杀的,只能杀一些杂木柴。到了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一个个肩上挑着柴担,烟烟路路来到渡口,柴堆堆满了渡口,寻柴的人挤在了渡口,在对面的河岸扯着嗓子喊:“寿满爷子,过河哒。”于是,老人把船篙往渡口边的石头上用力一点,又急急忙忙往对岸划去。

就这样,老人来来回回,用他的那根四米多长的船篙,把来来往往的村民,一下划到这边河,一下划到那边河。

不论晴天落雨,没有白天黑夜,老人皆守在船上,吃睡也在船上。老人的儿子孙子轮流给他送饭,通常是红薯煮饭,白菜煮饭和萝卜煮饭。

盐田冲里的人也会担柴到驼背树老街去卖。盐田文德印子堂的王益佳,常常杀柴到驼背树老街去卖。其表姐黄明志是老人的儿媳妇,王益佳知道表姐家中困难,有时会从冲里杀很多柴来送给表姐家,那时候,王益佳只有十几岁。老人客气,留他在家玩,王益佳多在船上玩的时间多,跟老人在船上吃睡。

有一次,盐田下街祝氏担一担柴到驼背树老街去卖,上船时,一脚踏空,掉进了河里。老人发现了,纵身一跃,扎入水中,朝祝氏游去,然后抓住祝氏的手,拼了劲地拉着祝氏往岸边游,几经周折,把祝氏救上岸,等老人上了岸,已是筋疲力尽。

像这样落水的事,经常发生,据洋湖凼的人讲,大人小孩,老人不知救了多少人。

那时候,在盐田冲里的孩子要到秋夏屈祠堂读书。每天来来往往在洋湖凼坐渡船,上下船时,老人总是一个一个地牵着孩子们的手,生怕他们掉进河里去。

六十年代初,村里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看,对面河的盐田冲里经常放电影。于是,大家吃过晚饭,携家带口追到那里去看露天电影。在古渡口搭船时,孩子们喜欢在船上打打闹闹,跑呀,跳呀,还未等船靠岸,两腿一蹬,跳上了岸,等人走光时,船上已成了一个大水坑,这可急坏了老艄公,连忙用舀水瓢一瓢一瓢把水舀到河里。即便这样,老人也不恼,总是笑嘻嘻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就像盛开的一朵野菊花。

等到大家看完电影回来,天已经是乌漆麻黑。于是,大人便从稻草田里扯一把稻草,接长了,中间用稻草绑好,然后点上火,火把照亮天空,照亮看电影的大人小孩,一群人余兴未尽、热热闹闹地往渡口赶。等大家都上了船,老人就问:“吗子电影?好看不?”然后,船上的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地告诉老人:“寿满爷子,演的是《上甘岭》,几好看。”说完,就乐叨叨地唱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歌声荡漾在洋湖凼的水中,回荡在洋湖凼的夜空里。

1982年端午节边,涨了一次几十年难遇的大水,猪、牛、鸡、鸭等牲畜和一些杂草垃圾从上游推下来,漂浮在河面上,河水一片浑浊。洪水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在烟波浩淼的洋湖凼水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老艄公的木船在波浪翻滚的洋湖凼半沉半浮。由于河水湍急,船篙派不上用场,老艄公便喊儿子傅宜申,孙子傅冬元和傅仁元从家里找来几个箢箕做浆,喊船上的人一起,弓着身子,拿着箢箕,从上游方向往后划水,因为这样,船就不会往下游后退了。等到船靠了岸,老人和船上的人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改革开放后,勤劳的秋夏村村民,家家户户种上了蔬菜,上半年种西瓜、香瓜,下半年种萝卜、白菜、芹菜、大蒜、花菜、包菜。收获季节,村民们便担着一箩筐一箩筐的蔬菜往盐田、渣江街上去卖,在洋湖凼古渡口坐老艄公的渡船。大年三十,村民们欢欢喜喜围着桌子吃年饭,而老艄公只是三扒两咽吃上几口,便赶去为还在赶集的村民摆渡。

老人摆渡,酬劳很少。一年到头,村里分给500斤稻谷。到了年底,一些屋场的村民会送上一点自家做的白米粑子、高粱粑子给老人品尝,条件好一点的,会端上一两杯米烧酒给老人喝,以答谢老人一年的辛劳。

老人的木船有时也会坏,就托人喊我爷爷屈孝绳来修船。一来二往,两家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当二代艄公傅宜申和他的老伴黄明志听说我是渣江有名的“钉船匠人”屈孝绳的孙女时,异常激动,老人黄明志捉住我的手紧紧不放,只说了一句:“你爷爷,你爷爷……”便两行老泪纵横。

老人从1965年撑渡,到1987年,整整22年,老人之后,洋湖凼屋场傅宜成接下了老人手中的船篙,撑了两年的篙子船后,改用摇橹船,中间换了一个又一个,2014年后,便改用机工船了。

1991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老人起床上厕所,抱住家门口的一棵老枣树,喊头晕,等他的孙子傅冬元背他回家后,就不行了,享年82岁。

立在渡口,翘首远望,不知那些波涛,每当哗哗作响涌上古渡的码头时,是不是在念着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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