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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秋日琐记

来源:李卓   时间 : 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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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5日至17日,在新邵县坪上镇炉滩水库(曾用名:大同湖)边的农庄小住了三天。难得清闲的三天,走走停停,涂涂抹抹就有了三篇小文。文气并不贯通,格调也大相径庭,图省事放在一起,算“断章”或“琐记”吧,存个纪念,诸位一哂。

  被陆地围着的大片积水,是为湖。在中国的西南、西北,人们把湖叫做“海子”,往中南、东边走,人们对大水面司空见惯,吝啬地剥夺了许多湖的命名,只称“水库”。

  有时我挺替这些水库打抱不平的。比池塘大,就该是湖,水库只是它的某项功用,而非身份。比如,这几日小憩于一栋木楼,窗外就有一个炉滩水库,水面辽阔,重山环绕,叫个“北岛湖”或“野鹭湖”多好,即使叫个“炉滩湖”,也不屈枉了它的数百公顷诗意。

  现如今我讲它诗意,却与初遇时的印象截然不同。

  刚到的那天下午,阴雨连绵,秋寒料峭。期待看到的日出东方、黄昏迟暮、星河璀璨或朗月当空全成了虚妄,怎不失落?朋友说,它春天很美。我未曾见过它春天的模样,也惰于想象湖畔万紫千红的景象。环湖漫步,远处可见的苍翠似乎被凋敝取代,时不时与你的情绪撞个满怀的往往是满树枯枝,以及它身后阴翳的天空。我无法解释这种“下意识”,或许这种视角是我们行走红尘时的一种本能取向吧。

  我在一棵枯树下驻足良久。蓬松、干枯的枝杈上,倚抱着数片孱弱而倔强的没有色泽的叶子。我不认识这是一棵什么树,只是依稀觉得,在这样一个湖边,生长着这样一棵木讷的树,必然有它的生命哲理。诚如林语堂先生所言,枯槁凋零、古色苍笼的事物,大约都有一种别样的况味。它不知不觉引发了我对于繁盛时代的怀想,对不安境遇的重新审度。

  环湖一周大约花了两个小时。走走停停,湖水渐渐泛起了浅碧色,道旁的草木渐渐抖擞了起来,穿林而过的风声也有了韵律,心中的倦意不知不觉就被濯洗干净了。这大约就是湖的神奇之处吧,它诱你思考,又悄无声息消化了你的情绪。少年时我最爱江河,爱它的浩荡,爱它的肆意奔腾,爱它尽头的远方。后来,我更爱大海,爱它的无边无际,爱它的蔚蓝与气息,涛声与日色。海让人自觉渺小,从而不得不谦卑,而谦卑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但我知道,终有一天,湖会成为我的归宿。它也浩淼,但不汹涌,它也包容,但从不取悦于人。湖的平静淡泊,谁也无法比拟。

  我曾到过洱海、纳木措、青海湖,无一不给人平静的感觉,或者说,湖会指引着你,皈依平静。

  一开始本来打算住进吊脚楼的,进去看了一眼,发现离水面太近了。我固执地觉得,无论看海还是看湖,都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意味着敬畏,对自然,对未知,对人事,其实都应该保有一份敬畏。

  我最后住进了顶楼的房间。房里有一张木方桌,很轻,我把它挪到了床边的单人沙发前,脱掉鞋子窝了上去,扭头透过木格子看了一会湖面,然后翻开了《漫水》。

  在这样一个静谧而闲适的下午,我几乎是一口气把它读完的。

  此次出行,我一共带了两本书,一本是经典短篇小说集,一本是王跃文老师的《漫水》。跃文老师的作品很多,《漫水》是他最成熟的作品之一。说来惭愧,我竟一直没有拜读,尤其是在认真读完后,心中更添羞惭,真不该此时此刻才读这样一本好书。

  《漫水》的故事,从两个农村家庭展开,更准确一点说,从余公公和慧娘娘两个老人身上展开。人物关系简单,生活图景也简单,但延展开来的时间、空间极其开阔。跃文老师的运笔是理性而克制的,一如他本人的深邃、温和。历史性关键事件一桩桩的出现,都是轻轻巧巧,不留痕的——可是它不是真的不留痕,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事件背后,是沉重的时代命题。它让你来不及思考,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思考。这大概就是“举重若轻”的高超技艺吧。没有排山倒海的煽情,没有过度的渲染,只有白描式的人物勾勒,只有朴素的叙事,可到末了,明明是必然的结局,却又让人感觉猝不及防。余公公招手给强坨的那一记耳光,仿佛是给我的情绪开了一个缺口,瞬间悲伤决堤,热泪涌落。一个人,一本书,一扇窗,一片湖,蓦然就恍惚了,转头望去,远山如黛,近水也着了烟雾,如遮住时光的帘幕,如被裹挟着前行的卑微或光亮的生命。

  另一点不得不说,《漫水》的语言艺术成就是被低估的,即便它已经拿了鲁奖。我真是难以掩饰自己对它的喜欢,尤其是对话——那是鲜活的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它们真诚、真实,字里行间溢满人间烟火。漫水人对话里的词汇形象而俏皮,陌生而亲近。如“割老屋”“堂板行”“粮子”“出窑”“落气纸”“搞网绊”“双双”“听花香”“财头肉”等,是它们还原了一个生动的漫水村。语言始于词汇,又止于词汇,从故乡启程,最终归于原乡,像一场轮回,意义生生不息。

  漫水人对话里的道理或老话更是意味悠长,处处显露着智慧。

  “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不怕。手脚长在自己身上,最要紧!人正不怕影子歪。”

  “做事都要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

  “好锣不要重敲,好鼓不经重锤!高人莫攀,矮人莫踩!”

  “虫老一日,人老一年。今年不割,不晓得明年我还割得动吗?”

  “人都死了,还要管世上的屁事!”

  每个人的家乡都有很多老话,可是想轻松驾驭,绝非易事,更何况置于一个中篇小说里。我一面羡慕跃文老师的生活阅历,一面感慨他对于平淡生活持有的那一份敏感。有了这些老话,语言意义的丰富性大大增加,向内向外都有了张力。

  小说不是空中楼阁,它有根。阅历、对生活的感知力便是根。

  我想,多年以后的某个深秋,我依然会记得这个午后。沏一壶小河村野生茶,倚窗而坐,手头是《漫水》,眼里一半是泪花,另一半的余光里是清波微漾的炉滩湖。

  这次来到湖边,缘起是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九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的周年聚会。一个班几十个学员,来自三湘四水,职业不同,年龄不同,个性也不同,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文学的热爱。人际关系中,但凡共同语言有一,便增了几分快乐。

  本次聚会实到十九人,未过半,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都有琐事的羁绊。抛开一切责任与烦忧,奔向一片湖是不易的。

  在最后一节文字,我想从诗意和哲思中跳脱出来,记录几个“乌龙”片段。

  出发前,我导航“新邵县北部湾休闲农庄”,结果查无此地,换了几个地图软件也是没搜索结果。只得先导航到新邵县坪上镇,准备到了镇上再问路。当最终抵达目的地时,发现招牌上写的是“北岛半湾休闲农庄”……聚齐后一交流,发现好几个人都记成了北部湾,这算一件乌龙趣事。

  农庄很重视我们这次聚会,在大门口立了一块大广告画布,上面写着欢迎我们参加一周年庆典。可是,“一周年”三个字打了个引号,我们笑问莫非“一周年”有水分,答曰这个引号表强调,引得我们哈哈大笑。这又算一件乌龙趣事。

  娄邵地区的普通话也有其独特风味,时不时就挠你胳肢窝一下,有趣极了。

  “师傅,你在红路(绿)灯那里靠边停停!”

  “den(丁)琪,下来吃饭啦!”

  “唉,我坐不得船,一坐船就发瘟(晕),瘟(晕)得好厉害。”

  这几日,一听到这样的普通话,我就忍俊不禁。某一瞬,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我平常活得太过严肃紧张了,还是我们习惯于追求正确,而忽略了小错误其实也是一种生活情趣?

  前不久看“圆桌派”,陈佩斯说如果没有“笑声机”或“领笑员”,很多人在看相声、小品时都不会觉得好笑。换而言之,我们连笑的本能都在退化,快乐自然就日渐稀缺了。

  感谢这片湖,让我们偶然卸下甲胄,在没有“笑声机”和“领笑员”的情况下笑了好多场。感谢《漫水》,让我把泪水留在了湖边。感谢遇见的所有人与事,是你们让我知道每一场为热爱的奔赴都是值得的。

  这片湖我们谁也带不走,但关于湖的所有美好或许可以长留心中。我笃信自己不会忘却那片辽远的水面,那个午后的木窗棂,那一声声不时从湖面传来的鸭鸣与风吟。

 

 

  李卓,80后,代表作《麦田月光》,《十几岁》《新作文》专家顾问团成员,湖南写作学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湖南师范大学创新班学术导师,麦田格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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