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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华:诗与放空自我

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1-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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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喻剑平的《随遇而安》

 

  有关于哪吒“削肉还母、剔骨还父”的神话故事,童叟皆知。不必纠结其中的孝耶非孝耶,需要着意的是哪吒对灵魂本身的看重和呵护。西哲尼采对灵魂的轻盈不吝溢美之词,“像一缕青烟/把寒冷的天空寻求”。米兰·昆德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也是直指世俗力量令人个体气喘吁吁,不堪其重。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一出便是洛阳纸贵。种种情形都在表明,放空自我,回到心灵的清澈本源,是人们永不停歇的追询。喻剑平的《随遇而安》(团结出版社,2020年9月)其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就在于——诗是放空自我的一种方式。当然,这种方式不是器具,而是生存本身。“诗”与“生活”从中是二位一体的,并按作者的精神构架,“禅”为其中的通道。

  第一,以诗通向抵达本心。“王能主宰一切吗/什么又能主宰王/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王/叫作心王//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心王/可能要用一辈子的时光”(《王者》),不难看出,这样的诗句是诗人“悟”出来的。自不待言,所谓“悟”更多的是不需要文字外传。不过,在这里恰到好处地昭示了诗人的人格宣言和诗学主张。六祖慧能说过,“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真正的“心”是本体性的、形而上的,它是佛性圆满才能瞻顾到的境界。“破除我执”、“破除法执”是其中的不二法门。落实到日常起居上来,无非就是要求众生将世间的是非恩怨、眼前的功名利禄看淡,通过“放空”,而获得生命的大自在和内心的安顿,扣缚在身体上有形无形的“壳”自然而然地通统地被卸掉了。所以,主体需要不断地自我观照、自我返回,“水自流淌花自开放/观照五脏六腑 清清爽爽/观照来龙去脉 坦坦荡荡/好好照一照吧 心明则眼亮”(《观照》)。“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喻剑平在这点的把握上是到位和准确的,没有选择“擦拭”等修养功夫,而是自我引向“明心见性”的途中。《铁炉寺溪边洗手》《观照》《心猿意马》《王者》《做自己的王》被诗人编为“看看自己的心影”一组,是见出了诗人相应的文化修养的。另一方面,禅等与诗歌在生发机制、思维方式等上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这是共识。与之同时,在现代性的审美视域打照之下,存在之思与本心之悟是会通之处的。“诗”与“思”在海德格尔那里是二者不可偏颇、不可割舍的。“心学”与“诗学”被共同赋予了反拨了现代性社会、工具理性等重任。它们最终都是指向人的“本真”生存状态。两者的交集显而易见。在诗集的第二辑《随遇而安》中,其总体上正是以“本心”和“本真”为指向的。不受外物干扰,与万物同在,并深切地感受到万物之鲜活灵动。《随遇而安》描写了“鸟”“环卫工”“救护车”“银杏树”等意象各安其所,生命的要义从中不凝不滞、不怨不怒、不玩不亵,有悲悯但不悲戚,有触发但不抒发……人间的来来去去,本应如此。只有“悟通”,才会“安详”(《此刻是用来安详的》),才会愉悦轻松。

  “思”与“悟”也是“本心”的题中应有之义。与万物同在,“思”与“悟”却不是万物之属有,而是人的专利,是“异于禽兽者几希”的界碑。众所周知,禅宗是取“顿悟”而舍“渐悟”。诗集第三辑《心在旅途》中就主要围绕在“人在旅途”中所见到的万事万物,“心”有所感有所思。《天门洞》中写道:“天门其实是石门/一整块花岗岩/中间空了一个大洞/有人说像太阳/有人说像月亮/我仔细看了看/有点像一颗心//天门 山岩开窍/仿佛告诫人们不要以为有心事”,“我”的发现、“我”的感悟,无疑是为冰释化解内心疑团而来,最终并因此获得身心的通体解脱。“把根扎得更深一点/这是树的选择/也是生存最好的理由”(《湘江堤上一棵书》),“对于求道来说心安之时/才会回到初生的子宫”(《云麓宫的对联》),“花要开出自己的样子/这才是花的本色”(《江岸上的花》)……“金句”频频,显然是“悟”的结果。所幸的是,诗人已经意识到这种“结语体”或者“语录体”写作过于直接和武断,“思”和“悟”是应化入“象”中,因为“思”和“悟”一直是在途中,它们不是堂奥,而是照亮通向堂奥的路灯。“禅”是智慧之学。智慧的产生需要一点冷静、一点“出”的立场。《衡山总有云相伴》就有诗句:“山脚望这里是云/登顶看这里 是云/我们不知此身在云里//旅居这里晏起的我/除了听到几声鸡鸣/也看不见云在哪里”,这就清晰地标识了“旁观者清”的精神面相。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无所用心,或者在滚滚红尘中舍生忘死地滚摸翻爬,都是难以“思”和“悟”,当然与“诗”也无涉。

  第二,有以新“意”赋予旧“言”的写作意向。千百年来,一个词语的含义和它所指称的事物和世界基本上是固化了,蒙上了厚厚的时间污垢和文化尘埃。所指和能指之间的对应是任意性的,不是与生俱来的。对生存世界和事物重新命名是诗歌不可或缺的使命。现象学发起人胡塞尔曾经说过:“实在本身绝非绝对之物……从绝对的意义上讲,它什么也不是,它无任何绝对的本质”,这与佛禅“色空”“破除法执”等观念是有着某种对应。佛禅主张不立文字,在某种意义上也牵涉到了“言”与“意”之间难衷一是的现象与本质。“诗”就要肩负将日常语言、工具语言等组合而成的语义链条“打碎”,而重新予以编码、编排的春秋大义。而这趟“重新出发”的精神路数,其所附赘的重要意义一环便在于卸下因袭的负重、世俗的油腻,将诗人对世界有所发现、有所思悟的人格意向嵌融其中。生命的清新与轻盈,才有创造上的清新与灵动,尽管思考和创作本身可能又是沉重与痛苦的。

  “春在春节前来了/寒风里有一个趔趄/终于站稳了/这就叫立春”(《立春》),这样的笔调你可以认为是戏谑,可以认为是作者在“玩弄”才情……不管如何,一个约定俗成的节气词汇是丢掉了常态意义下的文化想象和概念化的价值外延,为之是有了生气、有了灵魂。又如《立夏》开篇就是:“一个中原人在说文解字里/面朝南方站着说 真热/站立的这个人 字夏//在他以前 还有一个王朝/叫夏 夏朝站过的地方/一个叫夏的民族一直站立/直到今天”,大体上也是“游戏文字”,但在“游戏”的背后,分明又能见出作者的新意、深意甚至“神”意。禅宗中的“偈子”往往不就是这般说东言西,“声”东“击”西的么?所指与能指之间的重新聚合,艺术的张力就自然“蹦弹了出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语言即生存,言语的创造性程度如何与人的生命意志、精神活力等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撇开言语的陈腐,才能让生命放空和重获新生。基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毕加索能成其毕加索,以及有些作家诗人在耄耋之年还会选择“衰年变法”的原因。在《沩山出豆腐》一诗中的“题记”也是别出心裁、别具一格。“沩山豆腐,口福心佛”,“口福心佛”大体上是“口服心服”的化用。这样的化用是机智的。豆腐它能带给人的“口福”,也顺水推舟地礼赞了“沩山”豆腐的质好品优。豆腐本身又是素食,它是在提醒人们心中应有佛,吃兹念兹。所谓“沩山豆腐,口福心佛”其意义空间就被敞开了。“这片枫林,疯林//你这疯林 伸出/那么多焦渴的手掌”(《爱晚亭的名字》),在谐音中,以“疯”来形容不合时令而又芊芃葳蕤的枫树是相当精妙的。

  正如上文中已经论及过诗人已经意识到,言语的“不说破”在诗意建构中的意义。“不说破”意味着“余音未绝”和“弦外之音”。总体而言,喻剑平在诗歌的语言表达上是朴实,但朴实而不朴讷、简约而不简单才是他所追求的目标。“洗洗睡吧,睡觉是一味好药/很多病往往因此不治而愈”(《洗洗睡吧》),从医学上讲,多睡觉、早睡觉是有助于身体的康健。但作品的本义还是溢在字里行间之外,“洗洗睡吧”,更意味着是将各种杞人忧天、疑神疑鬼的心事搁置一边,“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饥来吃饭倦来眠”才是正道。“只有那些路过的人/看也不看 裹了裹风衣/赶紧走自己的路”(《路过》),路过有其实指,是路人作为旁观者看到了有人在人生舞台上假戏真演,那么投入,以至于不能自拔,几乎忘我。因此,“路过”在深层的含义,除了“路人”应保持一份清醒,笑看风云淡,还蕴藏着所有人其实都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在浩渺无限的天地舞台上来去匆匆,何必执着,何必过于认真,何必在乎别人的掌声而沉湎在自己的角色之中?没有“化妆”和“表演”的生活,过起来才轻松。“路过”一语看似平常,却意味深长。

  第三,直面身体的抒写与释放。做一个有“心”人,是卸下身体重负的巧妙路径,通过语言的创新和重置“词”与“物”的关系,是身心放飞的有力姿势。在喻剑平这里,还有不少诗歌就以身体为直接或间接的抒写对象。这样的抒写,同样可以视为一种释放。近些年来,身体理论是人们观照诗歌和文学创作的一方利器。喻剑平的创造抑或与学界这番缤纷不已、热炒不断的风景是没有太多的勾连。但是,这正好印证了他在创作中是有某种不然而然的东西。道家要通过内丹、外丹的修炼,最终以期羽化成仙。在佛禅看来,凡夫本身就是个病人,终其一生是要饱受“八苦”纠缠。如何摆脱身体的下沉与堕落?那就是跳出六道,脱离生死轮回,抵达涅槃清净境界。

  在诗的第一辑《季节蛩音》中,作品大体是基于时令和节气的题材而来。毋庸讳言,这种写法是许多诗人喜好的路子。不过,与诗坛许多作品那种“应时”、“应景”的姿态有所不同的是,喻剑平的创作大都是围绕生命和身体的感悟而展开,从中是有着高剂量的体验成分融入其中的,忠实地践履着“‘诗’与‘诚’”。《银杏树的季节轮回》一诗有:“满地金黄的油彩,风雪里/沉默不语的银杏树,可能含着/一枚叫白果的果子,这枚果子/可能等了二十年才修成”。禅宗是反对“渐修”的,但也不排斥在成佛过程中的“考验”。“修成正果”可能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但那种“考验”的来去循环、轮回反复,足以让人苦煞愁煞。所以,需要一种智慧来予以化解和慰抚。“考验”既是心灵的折磨,也是身体的受难。悖论还在于,身体的受难很大程度还得仰仗心灵的救济。易言之,身体的沉重与苦闷是人不能不解决和最难解决的问题。《寒露》的结尾部分:“露知轻重/禅房外草木上的露/在我们心中最重”,谁都知道“露”本身轻若鸿毛,但在“有心人”身上是有泰山压顶之感。因为“寒露”一旦到来,在人们心目中就亮起了年末岁尾的红灯。逝者如斯夫,人到中年后,会加倍地感受到生命的倥偬、生活节奏的加剧。时间对身体的压迫,以及由时间而来的种种世事对身体的纷扰……身体和生命需要从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和释放出来。“诗心”就充任了“救兵”。《正月的房子》《端午,端出一碗药》《大暑》《立秋》《大雪》等等几乎整个专辑的作品,可以说都是从时间这个维度上来标识作者对身体释放、生命舒缓这一或明或潜的精神径向。虽然中间不乏有“明词亮句”,但它们不妨碍总体意蕴的厚重沉郁。

  诗集的第四辑、第五辑中的“自言自语”和“观影聆音”,从标题上就不难看出,它们就与身体书写相关。佛说,六根清静。眼、耳、鼻、舌、身、意等都是与人的感觉、感官有关的。它们的存在,往往带给人们无穷的烦恼。“沉重的肉身”需要精神世界给它放飞。音乐、绘画以及其他艺术,就是能让人扶抟直上的无线风筝。“会不会明白从哪来到哪里去/都没有多大意义 因为/无论旅行到哪里 都是太空/我们自己就是 太空”(《看电影<太空旅客>》),诗句是一语双关的。它一方面告诉我们应该明白所谓“色即是空”,有且只有如此,人生才不会沉入泥潭,精神才有飘逸的可能,另一方面艺术(包括电影)虽然是“空”的、“无用”的,但正是它们的“空”才会让人意识到人为一个精神之存在,一方精神太空是其他生物无法涉足的,这是人与其他生物最大的区别之一。如果光影还有刺激之感,那么音乐则完全是以数字和节奏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所组成,对身体的放空是更为直观的。“心有故乡每一朵云/都是亲戚家里种出的棉花/随便摘几朵做个枕头吧/在万米之高的云层上/就可以睡个踏实的好觉”(《在云朵上听<故乡的云>》),放空才是真正的夯实,因为身体在这个时候才有真正的归宿感、踏实感。

  在生活节奏一日千里的时代,种种压力纷至沓来的时代,诱惑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时代里……绝大多数人的“身体”都“增肥变粗”以至于处于“笨牛喘月”的状态,不禁让人联系起蒙克的油画《呐喊》来。无穷的“内卷”、无穷的“内耗”中,我们需要放空自我,让精神放飞。诗歌的意义,就在于让人迷途知返,让人回到“心”中,而摆脱身体的囚禁,活出自我和活出价值来。这大概也就是喻剑平写诗和《随遇而安》的缘起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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