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天终于放晴了。我们走进会同县高椅乡雪峰村。

　　雪峰村由原雪峰村和红光村合并而成。离县城75公里。6个村民小组216户676人，常驻人口不到200人，有80户建档立卡贫困户286人。2018年整村脱贫。现在村寨里只有10余个青壮年劳力和老人小孩在家。驻村扶贫工作队长梁利平说，扶贫几年来，除了水电路讯这些基础设施建设外，重点还加强了红坡贡米、茶叶、太子参、太空鸡、浪牛等产业发展……

　　讲到牛我就来了兴趣。我是跟着牛屁股长大的，小学时，家的那头骚牯全由我负责照看，每天上学前放出去吃上两小时草，放学后也要放两个小时。一边放牛一边背书，估计我的许多课文牛都会背，只是它不会说话。一直以来，我对牛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可近些年由于耕田机的普及，养牛的越来越少。一个村难得见到一头牛。时代的车轮绝尘而去，养牛，在有些人眼里，几乎是贫穷落后的象征，而在吃牛肉的时候又大骂买到不纯正的牛肉。

　　屁股刚落座，茶杯就递了过来：喝杯茶，咱们雪峰村自产的。

　　张宏元，身材瘦削，脸圆头发少，中等个头。裤角卷起，一双塑料拖鞋，一身沾满黄土的迷彩服。语速很快：我是1973年生的属牛。

　　难怪你养牛!你一共养了多少头?

　　张宏元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在光光的头上抓了抓，想了老半天说，大概有七十四五头，具体多少头我也不清楚。

　　我有些惊愕：一头牛少说也要上万元，具体多少头你不清楚?

　　牛都在山上，哪有功夫天天去数，有时生了崽我也没晓得，可能会多几头。

　　说起养牛，张宏元兴致大增。用他的话说，不养牛没精神，和牛在一起精神就来了。确实，与牛在一起的张宏元，像牛一样劲头十足。每天山上山下跑，一会儿给水库里的鱼儿喂料，一会儿又跑到后山看牛。今年春节后，又养了六头母猪，还有个把月就要下崽了，最近忙着砌猪圈。张宏元最后感叹，蛮累的咧，没办法，钱到苦处，不苦不来。

　　张宏元养的牛一天到晚在山上流浪，晚上没有归家。县长给他养的牛取了个名字：浪牛。

　　我问，牛没有喂饲料能长大?

　　怎么不大呢?后山好大的草场。牛吃草比吃什么都强啊!由于张宏元养的牛全是吃草，常年在山上跑，肉质好，市场上很受欢迎，只要听说是张宏元养的牛，买主愿意每斤多出五块钱。

　　你不怕别人偷你的?

　　这年头还做强盗也太没出息了，我们的社会治安好得很咧。

　　下雨怎么办?

　　牛很聪明的，下雨就在树下躲。说完，张宏元哈哈大笑，脸上显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酒量果然不小，与他吃饭时，一次性杯子一口一杯，自酿的米酒一下就搞了五六杯。我头开始有些晕了，张宏元的话也多了起来：2014年孩子外出读书后，我和老婆在广东番禺一家织布厂打工，两人一个月也有八千多块钱。比在家种田划得来，可是一天到晚像牛一样被关着，不自由。2015年打工回家来正赶上扶贫有贴息贷款，我就开始养牛。先是养了20几头母牛，慢慢就发展起来了。

　　我问，这是要技术的咧，你以前养过牛吗?

　　张宏元喝了一口酒后，自信满满地说，我们这山里，病毒都难得进来。再说，我的牛在山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体质好，抵抗力强，不会生病。

　　你怎么想起要养牛呢?

　　那一年，我十五岁，家养的三头牛，头天进圈时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有一头就死在圈里。另外两头也有气无力口吐白沫。病急乱投医，我爹以为是撞着了鬼，请来傩师冲傩，傩师身穿巫师袍，头戴黑色尖顶巫师帽，手里还紧紧拿着魔杖，唱什么天神神，地神神，中间还有个牛神神……唱了一夜，我爹还杀了一只大公鸡来拜。我和我爹还给牛下跪、磕头、烧钱纸。折腾了一个晚上，结果卵用都没有，最后还是我扯了点马鞭草泡淘米水来喂好的。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养牛的欲望，只是没有头本。

　　张宏元说，1993年我到长沙一建筑工地当钢筋工。第二年我就当了钢筋包工头，钱还是好赚，可是没办法啊，我母亲从1989年就瘫痪在床，病情加重，我不得不回来。2003年母亲去世，我父亲又得皮肤癌，2005年左手截肢，2007年父亲去世，欠了一屁股的债。我也想把日子过好啊，你看我的我头发少，不是遗传，是想发财的事想得太多……说到这，张宏元抹了一把眼泪说，没办法啊，父亲病危，几天粒米未进，最后提出想吃口面条，家里连一把面条都没有，我老婆就跟邻居讨。讨回来了，父亲说，崽啊，面好吃，你再给我煮一碗吧!第二天，我去卖了一天活路，买回了一大捆面条。父亲只吃了两口就不要了，拉着我的手说，崽啊，你人勤快，只肯干还不行，要会干才有出息……说着说着，手就慢慢变凉了。

　　父亲去世，连身像样的寿衣都买不起，是穿着他曾干活时的旧衣服走的。真的对不起我爹啊!想起过去的日子，我就想哭。比起现在，真是天上地下啊!特别是扶贫工作队来了后，给我们每家每户的房屋都刷了白瓦口，家家门上刻了对联，板壁油了桐油，干净整洁。原来横亘在村庄间的洪水沟筑成梯级水坝，汇集洪水，在我们缺水的村子里，成了一道风景。在村寨公路边的招呼站里还建起了书箱。扶贫工作队帮我们拿出了规章制度，保卫村寨的环境卫生成了咱们的自觉行动。过日子真是没什么说的。可光环境好还不行，还要荷包鼓才过得踏实。

　　张宏元勾着指头一项项数给我听：种木耳、窖天麻、栽百合、栽茯苓、织竹莲子，听讲哪样赚钱我就做哪样，除了茯苓赚得10来万元外，别的都只搞个平手。想来想去，只有养牛是我们的传统，容易一些，最主要的是村子里后山那片草场空在那，适宜养牛。

　　张宏元点上一支烟后说，寨子里以前家家户户都养牛，每家养三五头是常事，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多了，耕田使用了机械化后，养牛的就更少了。张宏元说，你别看我放浪牛，发笋子的时候和冬天都得把牛关好。山上海拔高冬天冷，发笋子时不能去糟蹋人家的。

　　我说，我以为你当甩手掌柜，其实也还是要管哦!

　　张宏元一脸惊愕地说，哪有你说的这么轻松，我每天都要去看咧，牛通人性，只要听到我的声音，牛就会叫，牛看到我亲切，我看到牛高兴啊。讲到牛，张宏元又呵呵地笑了。他说，每年到了农历的十一月，又要卖鱼，又有人来买牛，我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只得睡三四个钟头。老婆骂我，不要命了!我顶她：农村人不干活钱怎么来?还想回到以前那揭不开锅的年代?我这样一说，她就沉默了。其实，我晓得她是心痛我，可是没有办法啊!赶上扶贫好政策，国家为我们过上好日子操碎了心，我们也得一步步跟上。

　　我说，你这么累少搞点，保重身体是第一位啊!

　　张宏元咬了咬牙说，要说脱贫，我确实已经脱了。要说富裕，我才起步。有首歌唱道：美好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事业还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干啊!

　　张宏元带着我参观他新建的牛舍。在一个山湾里，四周青山竹树，刚砌过的砖水泥未干，屋上盖着绿色的铁皮瓦。是一座四合院，四周全是牛舍，中间的院落里放满草料。雨后的阳光洒在向阳的院落，清新而宁静。他说，还没有建好，正在安装自来水，污水处理也还在建设之中。不过目前牛放在山上，至少要到冬天才需要用。通往牛舍的公路是刚开挖的，鲜黄的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说，扶贫工作队给挖的，牛从这里上车就可以拉到北京上海大城市去。

　　离开雪峰村时，太阳正在头顶上，洒在蓝色的草丛上，晶莹透亮。张宏元一边抚摸着他的牛一边说着什么，隔着些距离没有听清。张宏元一再叮嘱，到了冬天他宰牛时，要我一定再来。看着张宏元那志得意满的神情，我一直处在兴奋之中。点头答应一定再来看他，来喝他的庆功酒。挥手致意间，发现车窗外的耕田机与绿色交织着，村人们在不紧不慢地游走，信心与激情藏在他们的稳健的步伐中。虽然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外出了，但散发的却是蓬勃的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