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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文:蓝渡归处且千寻——张雪云散文集《蓝渡》印象

来源:张远文   时间 : 2020-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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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子年的春天,“实然”的尘世,疫情肆虐,“应然”的万物却照例草长莺飞。清晨的阳光,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不一会儿功夫,便勾勒出沅江、酉水岸的山脊棱线,起伏如一张弓。几只早起觅食的鸥鹭,并不逡巡,迅疾掠过薄薄的烟岚雾霭,如弹射出的箭簇,瞬间没入上下一白的天光中。几芥小舟,茸茸的,泊在码头的一痕长堤之外。

  正在这个时候,收到张雪云刚刚出版发行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散文集《蓝渡》,于是,非常惊喜的,读下去,读下去。

  张雪云,其人其文,是我所熟悉的。她,出生在湘西沅陵的蓝溪河畔。这条溪,是沅江的支流,弯弯曲曲,清清澈澈,有着层次丰富的蓝,天蓝、湖蓝、宝蓝、瓦蓝、湛蓝、深蓝、暗蓝。如此蓝调众多的水,从渭溪深处蜿蜒约百里,在蓝溪口注入浩浩汤汤的沅江。席水而居多年,她的天赋禀性中自然就有了水的密码基因,安静从容,温婉明媚,一派清雅之气。她在这条青苍深黛的水边,面对大地和事实,乡土和乡愁,现在和未来,一点一点地蓄积着自己灵魂的能量,打开素黑的时光锦囊,愉快的邀请每一片有光的风景,从近处的细小、清浅、卑微到远方的浩瀚、深邃、伟岸,从高处的奔腾、跳跃、喧嚣到低处的沉静、宽博、涵虚,让流淌在灵魂里的东西,慢慢随着时间发酵成十分醇厚的感念与思考。

  很多年过去,她从这条既大又小,既长又短的蓝溪出发,走过大山大水,在光阴深处聆听,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然后再次回到城市,从感官到感受,从感受到思考,让灵魂的生命接通感官的血脉,让思想介入生活,用一颗玲珑的心,一支葳蕤的笔,站在土地与时代面前真诚发声,让蓝溪、沅江、酉水流淌出的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有风有雨、有幸福也有痛苦的乡村地理,不仅有了湿漉漉线条分明的轮廓,还有了隐隐绰绰、生生不息的魂魄。清婉朴实的叙述,幽深灵泛的思考,浑璞绵缈的留恋,烟雨微汀的忧愁,似水般淙淙流淌,若山般静穆厚实,很柔和,很细腻,很温暖,很质朴,既有局部的精细,又有整体的豁达,既柔情似水,又酣畅淋漓。

  秋天的田野,土地很忙,河流很忙,村庄也很忙。而她偏偏愿意忙中有闲,带着最真诚的生命体温和文化自觉,将一些越过云层的晴朗,绵延到每一粒种子,每一片庄稼面前。她积着跬步,从一个渡口到另一个渡口,不断的觅渡、待渡,从此岸到彼岸,用一双温婉而又不曾停歇的脚步,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方向、意义和答案。经过的路途,所有的沟壑与裂纹,挣扎与抗拒,刻骨铭心的体验,咀嚼不尽的韵味,见微知著的思虑,艰辛的幸福,美丽的痛苦,都在她细腻敏感的记忆中,有沉思、有温度、有静好、有温暖、有忧愁,同时还有诗和远方。

  张雪云的散文,字字句句从心里温温流出,又幽微静穆的流回心里去,具着一种明净的迷蒙,优雅的平衡,心劲的苍茫,沉潜的隐忧,外向与内省之间,有时如青衣小旦,婉转水袖间的玲珑绣线,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一颦一笑一回眸,曼妙出无尽的芳华韵致;有时又如关西大汉,执铁板铜琵琶,鼓勇而行,迈出铿锵大步,浑然出一幅大江东去的壮景。其情怀情思,腔味腔调,化入化出,既安然笃定,一派静气,又纵意恣肆,生机蓬勃。不强势,却有力量,不姿媚,却别样,实在是难得。

  平素,她喜欢凝望窗外那条名叫沅江的河流,既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落花流水。她喜欢在沅水岸边,一个人站在岁月的拐角处,隔着龙兴讲寺陈年的月光,寻找水底的故城,期望能够打捞出一些鸡零狗碎的往事,起承传合的忧伤,并始终相信:一滴水,落在春天,可以姹紫嫣红;一滴水,落在江湖,可以惊涛拍岸;一滴水,落进命运,同样可以惊鸿四起。

  细草微风岸,她喜欢在乡村的角角落落寻找那些长在瓜秧上的本事,比如,随便丢弃的一粒南瓜籽或是冬瓜籽,落在某个旯旮,只要有点乌黢麻黑的土,隔三岔五的雨水,隔不了多久,尖壳壳里就会钻出两瓣黄嫩嫩的芽来。端坐在万物丛生的土地中央,她很喜欢这些寂静生长的力量,等待的力量,回到故乡的力量,沐浴情爱的力量,昭示力量的力量,哪怕杂糅那么多的神性和魔性。

  《蓝渡》以土地河流为经,苍生万物为纬,勾勒出一幅别样的浮云山川画图。全书分为四个小辑——席水而居,泊在月光遍地的水途;长歌起处,阳雀子叫了一整天;踮起脚尖,未央的流年刚刚好;微尘苍茫,一朵雪飘落在云上。字里行间,突显出一种浓重的乡土精神和自我意识的表达,通过深沉的凝望,悠长的讲述,具着独有的感念和意蕴,于月迷津渡时,获取一份柔软的坚强,疼痛的勇敢,雅润的力量,并从个体生命的遇见与思虑中,自然而然地上升为一种民族的情结,一种文化的清丽,呈现出在时代快速发展,乡村振兴过程中,对于乡村人物骨子里坚韧精神的敬重,乡村风物沧桑之美的固守,彰显乡村与城市碰撞融合的生存哲学,心灵轨迹与生命感悟互为一体的智性力量。如此,使得整个作品,有了一丝寻常中的不寻常,可能中的不可能,确定中的不确定。入则五行之内,出则五行之外,形上形下,似乎就有了某种气质不一样的灵与象通,物载神游。

  《蓝渡》中的文化类散文,常常通过不断的深入,不断的联想,不断的追寻,让人获取某种庄严、平静、喜乐和力量,给每一个栖身于它的人,以尊贵,以气度,以温暖,以希望。如驻足于“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二酉山,她会想到,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用一双脚、一只船、几辆牛车赢过了一场烽火,一位皇帝,一个王朝。也许,他这一辈子,只赢过这一天,但却胜过千年万年。他是自己的祖先,也是自己的后人,他设计了自己的将来,也继承了自己的过去,一派斯文,一派静气,胜过所有的孔武暴戾,这或许就是文化与文明的力量。在“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岳麓书院,她一边探赜索隐当年朱张会讲与鹅湖之会先贤大儒们的对话,一边又会想到,斯图亚特王朝倾覆了,牛顿、洛克、莱布尼茨又在做着什么?

  《蓝渡》中的哲理性散文,常常寓理性于感性,寓实于虚,寓动于静,通过不断的寻求、思索、叩问、救赎,让人在有门的地方,或许没有看见门,但在没有窗子的地方,却把窗子看见了。在黔中古郡,她沉浸在自己的一场春秋大梦里,那里有她的争战,她的城池,她的蒹葭,她的篁竹,她的牧歌,她的爱恋。当沿着沅水一路向东,向东,从先秦走到大唐,从大唐走到现在,她在不断地诘问苍穹:哪儿是我的故园,我的家乡?我是谁?谁又是我?我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她一直在寻找,在求解,在验证,顾不得修远的长路漫漫,也顾不上生死的几度茫茫。

  《蓝渡》中的乡土系列散文,朴实、真诚、细腻,情感深厚,而又略带忧伤。文学更需要“乡土”,每个人的故乡都值得被关注、被关怀、被书写、被记录,每个乡村的命运,都值得被分析、被探讨、被审视、被救赎,每个人的生命现场,都不容易。她在凤凰山上看着对岸的河涨洲,在一枕橹声中寻觅消失的乌宿渡,以及遗失在蒙湖的草戒指,她生活生长在这方近在咫尺的水土,试图破解这块土地生生不息的秘密。一块土地,就像一首宋词,上阙是生命生存的空间,下阙是安放灵魂的栖所。她不断地在它宽广的胸膛上四处奔跑,试图读懂它的沧桑、蓬勃和啸响,且在属于她的土丘上,挖一些洞穴,种上她的希望,还有女儿的梦想,这样,就可以听到土地深处闹腾的生命喧响。于各色各样的山川风物人事,她看着他们,也看着自己,看着看着,就看住了一片时光,也看住了一片幸福,一片前程。

  《蓝渡》中的亲情类散文,饱含内敛的深情,隽永朴润,让人无不动容。父母、亲戚、街坊邻里,斯土斯人,那是她生活、生命与写作的源泉。老屋虽在,可看守老屋的父亲,却不在了。透过简略的文字,依然可以看到深潜其中的哀伤。瘦小的母亲一个人在陌生的大街,孤零零的来回行走,心里就空空的,仿佛失落了什么。不知不觉中,眼泪又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还有日渐潦倒的木匠二伯,炊烟内外的六姑、冬梅,甚至阿黄、黑雪等等,都无法让她忘怀、释怀。好在,太薄的日子,她不想被一滴雨淋湿,被一场风打败,她始终保持着坚实的内心,在一个句子的尽头,领着自己回家,用一塘旺旺的炉火,点亮乡下每一个日子。

  忘川之上,桑梓之下。一半是光,一半是影。好的散文,总有着自己特有的文学指归,既能蹈大方,又能观大势,静气、清气氤氲,重视真诚地建构对美的发现和联想,于启智启美的哲思中,伴着写作者自身的圆润、悲悯、叩问、哀伤和孤独,种一田朗月,守一池清念,倾心、倾情、倾智,结晶一座自己的江山,得大气象与大自在。这样,斜月初升时,便会弥漫着一片月光般的神秘,具有一种“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的精神维度,让人走神,让人感应,既浮想联翩,又不可测度。

  雪云的散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具有了好散文的特质,情致意绪,往往能随风写意,随地赋形,且始终以生命体证自然万物,不华丽,不浅薄,不平庸,不浮华,不矫情,不甜腻,没有脂粉气。叙写山乡风情,用语节制,富有韵律;抒情议论,明净高远,苍凉厚重;浸润亲情,深沉内敛,朴实真诚。整个行文,既有自己抱朴守拙的眉眼俊俏,又有清白厚实的细腻庄严,给人一种秋水文章不染尘的清新明亮之感,同心相应,同气相求,妙谛尽现,顿悟了然,大有忍不住斜伸海棠一枝,轻盈作欲语状以和之。

  张雪云素来冰雪聪慧,早早便知晓“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的妙处,懂得“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的韵味,也明白诗书重读伴雪夜,疏怀淡淡平常心。她也正在试图探索与处理散文创作过程中常常遇到的大与小、多与少、虚与实、深与浅、变与不变等诸多问题,并立足于当下与未来的判断,去审视过去那些属于自己的场域——生命现场、存在现场、生活场、心理场、情感场、文化场、信息场等等,力求做到行文更机智,更灵巧,更圆熟,更真诚,更得体,更有辐射力,得恣肆于安详,寄清浅于沉渊。在文化的褶皱中,用心体味,用心拓展,用心灵的智慧之光形成自己创作固有、特有的主体性和审美个性。

  记得卢梭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们生来是软弱的,所以我们需要力量;我们生来是一无所有的,所以需要帮助;我们生来是愚昧的,所以需要判断的能力“。想来,世间众生,无不是光阴的囚徒,每每耳鬓厮磨的,既有不幸的馈赠,又有不堪的成长。一只麻雀,选择了一粒乡村。乡村的日子有多长,麻雀的日子就有多长。走不出的半亩方塘,回不去的天光云影,待渡在心灵的码头。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修罗场,所有的凋零与结束,又总会在下一个春日蓬蓬勃勃地寂静重生。它们何尝不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安安静静的,渡着光,渡着风,渡着雨,渡着一言不发的命运?

  张雪云,是一个喜欢经常与河流对话的人,其实,她本身就是一条河流,有着最初的源头与最终的去处。所有生活的艰辛磨砺,所有尘世的忧伤眼泪,都是一条条河流,而人们要做的,或是造一座桥,或是驾一叶舟,渡人,渡己,渡着躯体,也渡着灵魂,更渡着时间皱纹中所有的春秋大义。一个喜欢探究河流的人,她终将会带着一条河流回家,会在一盏灯火,一张渔网、一楫橹歌中实现时空维度的交织,链接人生旅途和故土的流连,拓荒出尘世的方向和众生万物诸多的深意。

  通往春天的路上,需要耗时整整一个四季。一个人,即便逃出乡村的寓言,也总是无法在一个城市准确无误地匿名。惟愿张雪云在今后的创作之路上,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用一颗贞心映照生活,洞见世界,在脚印扔下的每一个地方,不慌不忙的策马光阴,拥有一个更加从容的自己,成为自己的远方,自己的传奇。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渡口。蓝渡,既是她的,也是你的,更是我们大家的。或许,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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