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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与母亲有关的一些往事

来源:湖湘文学 谢宗玉   时间 : 20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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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世事无私惟母爱,人情至大是娘亲。每个人的母亲是天生的、永远的“教育家”,从草民百姓到伟人巨子,无一不受到母亲的教育和影响。宗玉先生以细腻深情的笔法,描写了儿时与母亲的一些往事,充满了对母亲的爱恋、感激和怀念,母亲如山野的一棵树,而母爱却是天空的那轮月。

 

  与母亲有关的一些往事

  谢宗玉

 

  田垅上的婴儿

  农事繁忙,母亲没法待在家里。分蘖后的禾苗将要抽穗,是最需营养的时候,而稗草却在田里兴风作浪,疯狂地争夺基肥。相对禾苗而言,稗草似乎是永远的掠夺者,娇嫩的禾苗如娇嫩的婴儿,急需母亲那双慧手去扶弱祛强。

  母亲只能出去劳作,却不放心婴儿独自待在家里。在无人照看的家里,平常的器皿或家兽都将对婴儿的生命构成威胁。母亲寻来一块绑兜,将婴儿绑在背上。然后提着锄头出门。

  到了田间,母亲才知婴儿经不起劳作时俯仰间的折腾,稍不留神,在母亲弯腰拔稗之时,婴儿就会顺着母亲的溜肩栽进水田。

  母亲用锄头在田垅上刨了一个小洼,再刨些茅草铺在上面。母亲用手压压,柔柔软软的,母亲就笑了。母亲解下背上的婴儿放在洼中。田垅上一尺来高的野草,在婴儿的眼里就成了茂密的森林,婴儿很乐意生命中这种崭新的印象,他冲着草叶上闪闪亮亮的露珠直乐。

  母亲又找来一些枝多叶阔的柯条插在洼的四周,给婴儿搭起一片凉荫,以阻挡渐渐升温的日头。

  母亲开始放心劳作。好大一丘稻田,好旺一片稗草,远远望去,看见的只是稗草昂扬的头颅,温和敦厚的正主反倒委身稗草之下,畏畏缩缩地生长。今天母亲的任务就是清理门户,重振朝纲。以保证付出的劳动能换回一个丰收的秋季,以保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民谚能一茬一茬传下去。

  同稗苗高过禾苗一样,稗根也比稻根要发达得多,稗根紧抱泥土,母亲拔出稗草就会拔出一个泥坑。这是个力气活,产后的母亲没有多少气力,所以她拔得很费劲。但母亲没有别的选择,消灭这丘田里的稗草已成了她这个晌午铁的任务。

  母亲把稗草从禾苗中分辨出来,然后用双手紧紧抓住,双腿弓成马步,身子稍稍后仰,再突然发力,"啵!"一声稗草连根拔出。

  半晌过后,婴儿第一声啼哭终于从田垅上嘹亮响起,几只野雀扑楞楞惊飞。母亲眉心一颤,失魂落魄地赶到田垅,踏得泥水飞溅。但母亲发现,除了草叶上的露珠已被燥热的日头吞噬了外,婴儿周围的环境并没改变,也没有什么危险因素潜伏。婴儿啼哭,是他已厌烦四周久无变化的环境。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洗净手,逗婴儿一会。但她才走开,婴儿又嘤咛哭起。母亲一狠心,没再理他。狠了心的母亲似乎增长了不少力气,拔稗的速度加快了。

  "嘿!"那是母亲使劲时发出的声音;

  "啵!"那是稗草从泥中拔出的声音;

  "嗒!"那是母亲扬手甩稗,稗草落在田埂上的声音。

  然而母亲乏匮的力气越来越不匀称了,母亲终于因用力过猛,一屁股跌在水田中。爬起来的母亲,顾不上自己的不适,急忙忙扶起被压坏的禾苗,嘴里发出些心疼的叹息声,仿佛压坏的不是禾苗,而是自己的孩子。

  而这时婴儿的哭声变得急剧起来,不再是哭一声停一下的那种,但母亲已无法回头,浑身的泥水已没有可供婴儿偎依的地方。何况悬空的日头已渐烈渐毒,悬空的日头已不允许母亲作无谓的逗停,婴儿这时需要的是回到厚瓦重木之下的家中,需要的是捧着母亲多汁的乳房吮吸。母亲只有尽快将稻田里的稗草清除出去,才可能满足婴儿的意愿。

  母亲的判断是对的。柯条所遮构的薄荫已挡不住日头下渗的热力,婴儿满头大汗,哭是婴儿惟一的武器,哭声犹如一支支射出去的利箭, 但却全都戳在母亲心头,对稗草和日头毫无作用,稗草依然挡住了他们回家的路;日头在继续恶化他们的存在空间。哭只能加快婴儿体内能量和水分的消耗,饥饿也因此入侵婴儿脆弱的身体。

  母亲的判断也是错的。母亲只知道白天的田垅极少有长蛇溜窜,即使有,也会被婴儿裂人心魂的哭声吓跑。但母亲忽略了两种小动物--牛虻和蚂蚁,就像忽略了自己双腿上吸血的蚂蟥。相对饥饿和热窒息而言,牛虻和蚂蚁这时是婴儿最大的敌人。小洼周围开始并没有牛虻和蚂蚁,是婴儿特有的体味引来了它们。牛虻六七八个在攻婴儿的上侧;蚂蚁数十上百在攻婴儿的下侧。它们选择的都是婴儿身体最柔弱的部分,也是婴儿的要害部位,譬如眼睛,又譬如阴囊。每叮一下,每咬一口,婴儿都痛得连心。婴儿在拚命地哭,拚命地舞手,拚命地蹬足。婴儿像热锅里的一条泥鳅,像火炭之上的一个黑奴!

  母亲忍着被哭声扎碎的心,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母亲铁青着脸,一副誓死力拚的样子。母亲弯腰拔稗,直身甩稗,母亲的身影在稻禾和稗草间隐隐闪闪。一声声暗哼、一瓣瓣汗珠让千重万重的禾叶都为之微微闪颤。这时的母亲不再是除奸匡正的强者,而是误入敌群的困者。所有稗草都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困阻她回家的脚步。这时的母亲只求能杀出重围,再去解婴儿之困。用力过猛的母亲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母亲在心疼婴孩,又在心疼禾苗,披头散发的母亲神志有些混乱,精神有些恍惚。

  烈日之下,村庄之外,田野之中,一场无声的混战就这样惊心动魄地进行着。毒日和稗草是母亲和婴儿共同的敌人。蚂蟥是母亲独自的敌人,只是母亲尚不知道。蚂蚁和牛虻是婴儿独自的敌人,只是母亲也不知道。母亲和婴儿是心连心的亲人,但他们无法互通信息,共同作战。婴儿太弱小,他不懂作战方法,他射出的哭声,于敌人丝毫无损,却扎碎了自己战友的心。母亲太愚朴,她只知道出门后干完一件事再回家,这是村庄千百年来的约定俗成,就像某种生命基因已种植在她的血脉之中,母亲不懂变更圆通。她不知道她本来可以带着婴儿逃离战场。

  就这样,母亲拔呀拔呀,婴儿哭呀哭呀。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这是一场接近生死的战斗。

  但在每个夏季,村庄之外的田野都会演绎着同样的战斗。

  …… ……

  不要担心战斗的结果。母亲是村庄祖祖辈辈的母亲,婴儿是村庄世世代代的婴儿。

  只要村庄一茬一茬鲜活地延伸下来了,母亲和婴儿就不会在战争中最终失利。

  杀出重围的母亲和婴儿虽然都已精疲力竭,但毕竟生命还在。吉祥的村庄会舔润他们乏倦的身子,夜露和星月会重新浇醒他们对日子的憧憬,而秋季报恩的稻谷会供给他们的铁骨钢筋以精气神。

  村庄里的生命总会在星空下的梦夜返青。早晨起来,母亲和婴儿伸一下懒腰,就发现彼此又像夏雨后那一枚枚舒展自如的树叶。

  农事依然繁忙。

 

  水牛

  那个雨天,母亲一脸煞白地回来,见到我们,就呜咽哭了。父亲问她怎么了?母亲说不出话,只伏在父亲肩上哆嗦着身子。我与小妹面面相觑地看着母亲,弱小的心像被什么一下子攫住了。母亲头发散乱,身上有几块污湿,衣裳从背部撕裂,脚上只有一只鞋。

  父亲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低低地骂一声:这头兽牲!然后匆匆跑了出去。直到晚上,母亲才惊魂甫定,断断续续给我们讲述事情的经过。果然又是我家的大牯牛在作怪。母亲下午去放牛,走过一条田埂,大牯牛张口就吃路旁的禾稼,母亲不让,用力牵扯牛鼻上的缰绳。大概被弄疼了,牛勃然大怒,鼻子一吼,窜上去就将母亲顶起来,摔下去,哗啦一声碎响,母亲的衣裳就这样被牛角撕破了。牛还要用脚去踩母亲,母亲从牛蹄下一翻身子,滚过田埂,才幸免一死。

  这是母亲第一次碰上这事,所以母亲吓木了。母亲睡在半夜突然叫着我的名字,把一家人从梦中惊醒。母亲摇着睡意惺忪的父亲说:明天就将大牯牛卖掉。父亲有些犹豫,他嘀咕着:可是大牯牛犁田是全村最快的呢。母亲坚毅地说:我不能让一家人的性命都拽在这头兽牲手里!父亲叹了口气,不吭声了。我知道父亲还是有些不愿意。毕竟大牯牛帮了我们一家大忙,人家的牛一天一般犁两亩田左右,大牯牛几乎快它们一倍。大牯牛拉着犁铧健步如飞,扎在深土里的犁铧如在水里飘窜,厚土哗哗,从犁铧两侧纷纷披翻。掌着犁把的父亲一脸荣光。因了大牯牛,父亲在村庄的地位明显高出其他的男人。父亲把自家的田犁完后,还可以带着大牯牛帮别人犁田。除了赞叹,别人多少还有些实物回赐。

  父亲犁田完毕,把枷套一解,就对我说:去,去放一会儿牛,到草多的地方去,让它吃饱。那时我便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进行的“私活”,把牛从父亲身边牵走。大牯牛是全村牛群的领袖,它大概根本没把我这个破小孩放在眼里。所以很多时候,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得陪着小心侍候着它。但还是有几回差一点被它给挑了,好在我一直有防备,能在危险到来的一刹那,雀一般地闪过一边。它顶不着我,便又低头嚼草。我楞楞地站在那里,悬悬浮浮的一颗心半天不能安定,有些哆嗦的嘴却骂骂咧咧起来。

  我几次说大牯牛要用角顶我,但父母都没放在心上,只说要我小心一点就是,家牛一般不会伤害自家的主人。我还要争辨,父亲就说我无非是为贪玩而找借口。我就无话可说了。

  现在母亲终于意识到大牯牛的危险了。

  没几天,大牯牛终于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然后,一直盘踞在我弱小心灵中的阴影终于流云散尽。大牯牛卖出去好些日子了,母亲还常常望着我发呆。她可能觉得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也许还真是一个奇迹,邻村那家买主的小孩就没我幸运,他在第二年春天真的被大牯牛给顶死了。春天里大牯牛胯下晃着一截又红又大的家什四处乱闯,它能闻到二三里外母牛水门发出的奇异气味。闻见了就急不可耐地往前奔,那家小孩不懂它的性情,紧扯僵绳想把它留住,却被它用角一顶一抛,就把肠子给弄出来了。母亲听说这事,一脸恍惚地过了一天,黄昏时她在禾坪里烧了一把纸钱。她说那孩子是替我死的。

  埋了孩子后,那孩子的父亲却舍不得把大牯牛卖掉或杀死,他说这完全是个意外,再说他要大牯牛用一辈子来还债。大牯牛也许真有还债之心,后来那户人家真比以前富裕多了,那男人在邻村的地位也逐年攀升。据说他家四季飘着酒香,那都是别人送的。我父亲听说这些的时候,就有一丝落寞走过眉脸。偶尔他还说:那牯子要不凶,那真是犁田的一把好手,我从没碰见过……

 

  什么是家

  初雪来临了,雪粒子从檐瓦间蹦跳进来,打得楼板沙沙作响。

  来雪的晚上,母亲的叹息和儿子的兴奋也同时到来。雪停的早晨,母亲拿一个簸箕上楼扫雪,儿子就奔出去与村里其他孩子堆雪人,打雪仗,玩得忘乎所以。村前村后,快乐的童音喊成一片。母亲忧郁的脸上也就有了一丝欣慰的笑。

  收了笑的母亲依然一脸忧郁。果不其然,雪融之后,寒风寻踪而至。寒风从去年熟悉的门缝里、窗缝里、墙缝里钻进来,一下子就把家里稀薄的温暖掠走了。寒风熟门熟路地把这个家当作了过路凉亭。儿子和女儿开始在夜里冷呀冷呀地哆嗦着叫唤。父亲和母亲就寻来所有的旧纸将来风的隙缝糊住,但寒冷似乎已侵占了这个家的心脏,温暖再也不肯返回。这个家急需一炉不灭的炭火,与寒风营构的寒冷对抗。

  寒风终于也要喘息,天突然放晴,父亲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到十几里外的后山烧一窑木炭回来。母亲闻鸡起床烧饭。一大早,父亲就带着七岁的儿子上路了,留下母亲在家照看三岁的女儿。

  把锋利的柴刀从腰间解下,父亲左劈右砍,杀出一条通向茂林修木的路。伐木声和父亲的吆喝声开始在静日的空山里清脆响起。锋利的柴刀去芜存精,一根根圆木就从父亲的手中递到儿子的稚肩,儿子的任务是将圆木运到窑边。

  山鸟啼归时,父亲回到窑边,发现刚才空旷的窑坪这时已垒成了一堆“柴山”。身强力壮的父亲惊讶的不是刀锋之利,而是儿子稚嫩之肩的负荷能力。父亲心疼地扒开儿子的衣领,虽然隔着几层布衣,儿子的稚肩还是磨得又红又肿。父亲把一口口水吐在儿子肩上,然后用手揉揉。

  父亲赞许的眼神是对儿子劳动的最大赏赐,儿子一时豪情万丈:干脆把火烧起来。受了儿子豪情的引诱,父亲也仿佛回到了奔放的青春,答一句“行!”就将这个年纪应该考虑的事情全抛到了脑后。譬如饥饿来临,天色近晚;又譬如月初夜黑,归路崎岖。

  在寒风中猥琐了十几天的男人终于在劳动中找回了自信。父亲扬刀断木的时候,儿子就将断木运到窑门边。父亲进窑装木的时候,儿子就在四处寻抱烧火的干柴。

  夜幕降临时,父子俩将一切准备就绪。父亲让激动不已的儿子划亮了一根火柴,火柴点燃了熊熊巨火,火焰照亮半壁山岭,也映红了父子俩喜悦的脸庞。火焰在宽大的火洞里呼啸着舔进幽黑的窑口,就像舔进了父子俩寒冷已久的胸膛。再没有什么比在寒冷的冬天点燃一堆大火更让人忘情的了,再没有什么比在寒冷的冬夜保持一场大火更让人专注的了。火光之中,父子俩虔诚的脸庞是一副超然物外的表情,完全已忘记了家中的母亲有怎样一副盼归的心情。

  日头依山岭时,母亲就背着女儿在村口望了又望。早晨母亲没有往父子俩的口袋里塞干粮,就盼他们饿了之后早早回家。母亲知道父亲干起活来就会忘记一切,父亲总要把一件事弄得妥妥贴贴才记得回家的路。母亲已习惯了父亲这副脾气。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七岁的儿子第一次承担男人的重活,父亲应该懂得早早地把他带回家。以防他第一次就丧失对劳动的信心和兴趣。但现在日头都落山了,还不见他们的踪影,母亲的心开始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揪着悬吊起来。惶惶然的母亲对自己说,做饭吧,也许做好了饭他们就回来了。但母亲把晚饭做好后,父子俩依然没有回来,而黑夜却来到了村庄,伴随黑夜而来的还有轻微的寒风和凉凉的湿气。寒风在檐角边呜咽,像一支不祥的唢呐曲,母亲的脔心一跳一跳的在胸腔里舂米。这么黑的夜,这样陡峭的山路,让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怎么回家呀?母亲再也没法在家呆了,给熟睡的女儿掖好被角,母亲寻了一盏手电出门了。

  母亲心慌意乱地匆匆上山。母亲的手电光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萤光般渺小。每一丛摇晃的灌木都让母亲的心惊惊乍乍,每一只窜飞的山禽都让母亲的魂纷纷扬扬。而母亲的希望总是在手电光照清路前黑影的一刹那间,一次次破灭。

  山路多歧,母亲就选择父亲最熟稔的路走。母亲以为凭借自己的直觉就能找到父子俩。母亲就这样翻山越岭,像一只母兽寻着亲人的气味一路而来。

  母亲循路前行时,山坳窑口火洞里的大火依然熊熊。只是烧火的只有父亲了,又倦又饿的儿子像只猫咪偎依在父亲脚下睡着了。火光映照着他甜甜的睡脸,温暖营造他甜美的梦乡。在梦中,儿子看见自己捧着一团巨大无比的火送到母亲手中,那时的母亲是一脸神采奕奕的笑。

  不靠理性指引,无路可走成了母亲最后的归宿。站在林茂木深的山中,孤独、恐惧、担心、委屈一齐朝母亲袭来,母亲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一个人独处黑夜荒山之中。惊恐无比的母亲突然从喉咙里喊一句:根生——,根生哎——!

  空山夜静,母亲的呼喊像林间响箭直射夜空,群山为之应鸣,“生——哎——!”声音如涛似潮,重重滚过群山,渐遥渐远渐无。母亲把自己吓呆了,她没想到空山回音声势会如此浩大!一声呼喊,几乎将整个山林惊醒。一林子夜鸟都扑楞楞飞起,盘空喋喋长啼。

  母亲再不敢喊第二声了。根生是儿子的乳名,母亲很后悔将儿子的乳名喊出来,若是让山精野怪听去了,以后寻着儿子的名字前来索魂那可不得了。这一声呼喊,甚至像是已把儿子的魂魄抛向了夜空,被四周的山精迅速撕碎,你一点我一点地瓜分带走。

  恢复理性之后的母亲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山路弯延多歧,她怎么知道哪一条是他们父子回归的路呢。也许父子俩早从别的山路回家了。母亲只好跌跌撞撞往回奔。跌跌撞撞的母亲突然发现寒风已把石头上的湿气冻成了滑溜溜的薄冰,山路像打了磨一样。焦虑就再度笼罩了母亲的心,母亲怕父子俩万一还没回来,这样的山路又该如何走啊?

  果然,父子俩真没回家。母亲推开门时,家中只有被寒气冻醒的女儿在撕心裂肺地啼哭,母亲急忙忙跑过去,连女儿连被子一把抱起揣在怀里,心疼得不得了地哄着她继续入睡。

  而那时窑前的儿子却被父亲拍醒。窑中圆木已经烧燃了,原先幽黑的窑口现在已火红火红,再不需要在火洞里加柴引火了。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只要隔几天来打开窑门,就可取出一窑上好的木炭。整个冬季就不用犯愁了。

  父子俩开始趁夜色回家。夜漆黑而深沉,路崎岖而漫长。儿子在前,父亲在后,两人左手各拄一根拐杖,右手同牵一段藤蔓,就这样一步一挨,互相应答着向家的方向慢慢靠近。好在再黑的夜晚,总会有些微天光,山路的薄冰既是回家的障碍,又是回家的指引。实黑的是灌木,虚黑的是夜空,那一条若有若无的微白则是通向回家的路。

  时间在冬夜里停顿,精疲力竭的父子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村庄里母亲点亮的那一盏微灯。狗吠是寒夜最动听的音籁,从狗吠声中可以测出与母亲那盏微灯的距离,狗吠声声可以证明距村庄不再遥远。

  微灯下的母亲支着下巴在等待那一场归来,灯花微微的爆响也会惊吓神思恍惚的母亲。母亲在等待中感到寒夜的时流也被冻结成冰,是那一声声狗吠和鸡鸣,才将神游的母亲从凝滞的时流中一次一次唤醒。

  那等了千年万年的推门声终于“吱呀”响了。见到母亲的儿子,一扫全身的疲倦,兴冲冲叫道:妈,这个冬天我们再不用怕了!见到儿子的母亲没来得及答话,哭声就先侵占了她的喉咙。

  放声大哭的母亲动作简直疯狂,她先是一把将儿子拉进怀中,被莫明其妙的儿子用力挣脱后,她又冲到父亲面前,拚命用手擂他的胸膛。

 

  雨中,两个依稀的背影

  少年时我不太会读书,大概与恋家有点关系。我读初中,星期六回到家中,星期天就再不想回校了,特别是在雨天。

  那些个雨天离家的情景,我会记一辈子的。到临行时,我还坐在西房发愣,风弄得窗棂吱嘎吱嘎地响,雨打在西墙的爬山虎叶上声声断断,心就被这些声音搅碎了,泪花汪汪的不自觉储满一眼眶。抓起书包站起来,在屋内转了转,复坐下来想再停一停。母亲走进来,看着我,半天不吭声,她手里拿着两把伞。后来她说,你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学校。要不,就明早去?明早我煮早饭……我不等母亲说完,就站起来说,我就走。语气中莫明其妙竟像生气了。我夺过母亲的雨伞,撑开,走进茫茫雨幕。母亲撑开另一把伞,走在我身旁。

  冷冷雨声充塞着整个天地,冥冥暮色似乎也从雨外青山合围上来,只有母亲温暖的呼吸声如此近地贴在耳畔,我不争气的眼泪,终于一窝子滚落下来。但我不能让母亲看见,我扭头望着青山之外,抬手飞快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母亲想必知道,但她不能点破,她一点破,这个黄昏我就再不会去学校了。母亲心中凄苦,我从她有点发涩的呼吸声中就能判断。这时的母亲就像一个小女孩目送她在激流中远去的纸帆,心里实在舍不了,可她又想依靠这只纸帆寄托她遥远的梦想。

  母亲总在那条溪边不声不响地停下脚,站在桥头目送我过桥,目送我渐渐远去。母亲什么时候止步,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敢回头,我一回头,就无法控制本来就有点失控的意志。只有等走了一段路,等雨幕迷离了我们的面部表情,我才敢回头。母亲依然站在桥头,她举着伞,挺拔的身子被倾斜的风雨勾勒出无尽美感。母亲十九岁生我,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母亲依然年轻,依然很美……

  母亲剪影的后面是依稀的村庄,村庄在雨中也像镀了一层伤别离的情绪。一时间,我的眼泪又汹涌而出。我掉头拔腿跑起来,在转过山坳的时候,我似乎听见母亲长长的一声叹息,从我身后雨中传来。

  我到现在还不知为什么,年少时每次雨中分别都会弄得像生离死别。现在我和母亲都老了,有一次,母亲看着我爱妻疼儿的样子,就落寞地说,每一个人年少时都喜欢母亲,长大了就都不喜欢。我听了心里一酸,我知道母亲想起以前的事了。可是母亲你知道吗?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只是换了一种表达形式而已。如果我再像以前那个脆弱的男孩,那我怎能经受得了这尘世纷攘的俗事呢?

 

  作者简介:

  谢宗玉,湖南安仁人。文创一级,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著有《独自远行》《老爸,我想把这个世界整明白》《与子书》《涂满阳光的村事》等十六部文学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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