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您现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网>文学阅读>评论

谁持长剑舞经幡——徐剑《经幡》印象记

来源:张远文   时间 : 2020-03-11

 

分享到:

  庚子年的春天,人们的脸膛,大抵都有些阴郁。已经很有些日子,没有被高过头顶的阳光漆过了,越来越薄的事物,开始显得小心翼翼。成捆成捆的白云,堆放在视线之外,远远的,惴惴不安。一些花朵,急不可耐地开过后,略带倦意;一些老树,抽出新芽,却无法一如往年,得到人们很好的款待。

  天,亮过很多次,又黑了。然后,又亮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人们都被困在屋里,煎熬着,祈盼着,试图守住自己的辽阔一世。梧桐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象是下给某一个人的,却落在所有人的身上。大地阒寂,姓氏破损,这个时候,我开始缓缓地,读着徐剑老师的赠书——长篇散文《经幡》。这是其继《麦克马洪线》、《东方哈达》、《雪域飞虹》、《玛吉阿米》、《坛城》等之后的第六部关于西藏的书,构成了其写大国长剑——导弹文学之外的又一翼。

  书,并不厚。读得却很慢,很慢。因为关乎西藏,关乎生死,关乎信仰,关乎悲悯,关乎救赎,关乎神性,关乎人性。徐剑老师以藏地特有的意义符号“经幡”为经,以灵山、灵地、灵湖为纬,时空交错,骋怀游目,与苍生万生共情,灵魂与灵魂对话,在刻骨铭心的血肉相浸相融中,用一把肋骨做成的尺子,量出了雪域经幡沧桑凛冽的高度;用仪态非凡的文字,构筑起极地高原大风猎猎的原在原初;用崔嵬嵯峨的精神海拔,演绎出西藏叙事中“摘锦绣,写琼魂”的传奇与史诗。

  生命,原本是一场盛大的朝拜。莲生两岸,众神低语。每一座山都是庄严的祷告,每一条水都是信仰的源头,灵山、灵地、灵湖,摊开阳光的掌纹,拨动光阴的轮回,万物的声音此起彼伏。

  灵山,绝云气,负青天,纯洁,纯净,纯粹,如一幅静谧的油画定格其中:飘然的经幡,墨绿的高山四季杜鹃,斜阳抚摸的原始森林,云烟淡抹,冷雾凝聚,香巴拉王国,幻城般的卡瓦格博如一座云间的金庙昂然于天,俊绝、宕绝、峭绝、默默守望着一个个亘古的辽远,庄重,肃穆,圣洁。披襟岸帻,烈风掠起衣带飘逸,血晕点燃沉雄豪迈,无须阳关寻度,不要瘦马摇铃,满目的雪山峡谷溪流,都是妥妥安放灵魂的域地,都是诸神和苍生的最后归宿。在这里,生在巴黎,魂归拉萨的法国东方学家大卫·妮尔,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历时十四年,五次深入藏地,寻找梦中的“香巴拉王国”,辗转在雪域高原、茫茫戈壁、和草原沙漠之中,最后一次,她不得不化装成一个藏族女乞丐,与义子尼泊尔喇嘛庸登,从大理、丽江,溯金沙江而上,转山转水,翻越横断山脉,进入察隅,途经波密,最终敲开西藏的大门,进入圣城拉萨,成为第一个进入拉萨的西方女性,受到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召见,完成了自己生命的云蒸霞蔚与发现的无限可能。这份藏地情缘,以至,她在98岁生日时还亲笔写下:“我应该死在羌塘,死在西藏的大湖畔或大草原上。那样死去该多么美好啊!境界该多高啊!”

  灵地,天地玄黄,冥冥上苍,茫茫艽野,幻化成一片混沌和苍茫。归去来兮,摩娑岁月,人世俯仰已千年。喇嘛王朝死了,理塘却活着,活在仙鹤翅膀上,活在康巴汉子的马背上,活在康巴女人银腰带的绿松石上,活在云上的日子里,更活在一首情诗之中。雪风吹了过来,风声、蹄声、哭声、诵经之声、梵钟之声,浑然交融。一城之隅,一座城廓,一个村落,一旦活在了一首诗里,就会长生不老。十万个长头跪拜,谦恭到尘埃,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价值、一种信仰、一种执着、一种虔诚、一种真诚,一旦贴近过它,亲近过它,这片灵地,就注定会成为一个人的前世与今生,恪守与天地永恒的约定。无独有偶,在这里,紧随大卫·妮尔之后,1929年,另一位“巾帼女杰”刘曼卿,作为民国特使只身赴藏,穿越万里羌塘,虽“道途梗阻,积雪没胫,盗匪充斥,其间屡濒于危,而女士以不屈不挠之精神,卒获达使命而返”,为恢复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的直接联系,立下了汗马功劳。彼时彼刻,东西方两位女性,素昧平生,却于不同的时域,西进东归,迢迢征路,镂玉裁冰,殷勤高寒,望云烟目断,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共同吟哦出一个雪艳冰魂香巴拉的神话与奇迹。

  灵湖,江流有声,断崖千尺,云海茫茫,百川灌雨,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马年转山,羊年转湖。如绿松石魔镜一样的湖泊,镶嵌在雪山群峰之间,遥远成一片湛蓝,将天国与人间连缀在一起。湖面堆积着祥云,飘飘浮浮,诡谲多姿,变幻无穷。阳光透出云层,一束束散光泻在湖面,浮光跃金,碧波荡漾,每一处瀛台仙境,都遗世独立,承载着清净绝尘的地老天荒。在这里,年轻的五世热振活佛扬鞭打马,黄尘滚滚,摄政后饱尝权利的春药,达到权力的巅峰,随后,却又雪地迷茫,在风诡云谲中惨死于布拉达下的雪村监狱,他向人间投去最后一眼的脸庞上,尽是痛楚的悲伤。前尘早已注定,谁也无法改变,天堂到底有多远?兰花指抚摸人间,所有归去来兮的结束,都是另一个涅槃轮回的开始。

  当然,这其间,还有詹姆斯·希尔顿无法“消失的地平线”,有雪风凛凛的梅里往事,有仓央嘉措的须弥山巅,有玛吉阿米忧郁的脸庞,有木氏土司的权杖挥舞,有赵尔丰的改土归流,有巴塘事变中的驻藏大臣凤全之死,有邦达家族的富可敌国,有康熙大帝垂垂老矣的最后一次西征,有达桑占堆的雪豹之勇,有擦绒噶伦的血溅大昭寺,有龙夏的生死之劫,有班丹拉姆的发怒,有封疆大吏、达官贵人、巨贾商贩、盗贼响马、活佛尼姑、转世灵童的踏雪而来,以及无数策马人间的天地无常,风雨沧桑。当蓝天、白云、雪山、圣域、佛光、梵音,静修止、动修观,统统退出表情,盛大的法号声响起,大地上的经卷书写着生命的原点,每一次谦恭到尘埃里的匍匐旷古无言,彼此回头一望,佛便是我,我便是你,自己的山自己去看,哪怕横看成岭侧成峰,自己的水自己去流,哪怕飞流直下三千尺。观自在,度困厄,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如此,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圆融、圆满的呢?就这样,在喜玛拉雅、喀喇昆仑、唐古拉山、横断山脉、雪域羌塘、扎达土林、茶卡盐湖、雍布拉康、拉姆拉错、杰玛央宗、布达拉宫、大昭寺、罗布林卡、扎什伦布,哗的一声,所有的浮世、浮生、浮尘、浮梦,一下子淌光了,所有的诱惑、困惑、混沌、混浊,一下子了然纯粹起来。

  高耸的冰山、辽阔的草原、狂奔的野马、矫健的雄鹰,阿里荒原的狼嚎、古格王朝的废墟、藏北无人区的飞雪、雅鲁藏布峡谷、墨脱莲花圣境,如此荒凉、如此苍劲、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心魄!这一片雪域圣地,格萨尔王的英雄草原依旧生生不息,没有比信仰更强的意念让人矮人一截或高人一等。风马旗上的“六字真言”,透过云层把众生的虔诚一同敬献给神祗。这一切,对于先后十八次深入西藏,三十余年探秘研究西藏的徐剑老师来说,野光浮,天宇迥,物化幽,浩荡百川流。千里雪域,百年烟云,登山临水,睹物思人,一切都是如此地高远而宁静,温暖而苍凉。远水生光,遥山砌玉,这一切,使他成为一个寻梦者、跋涉者、融入者、历验者、证悟者;凤翥龙骧,一剑霜寒,这一切,都成为他久远的梦境、终极的追忆、恒定的秘境、灵魂的驿旅。引入沧浪鱼得计,展成寥廓鹤能言,我确信,徐剑老师是一位证悟高深的通灵之人,具有常人所不能及的神湖之缘、西藏之缘、佛法之缘,不然,何以在拉姆拉错波澜不惊的湖面上,骤然变幻间,能够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与来世?何以在写作《经幡》的过程中,能人神相会,天地相通,神游于历史与现实之中,游走于过去与未来之途?去路苍茫,来时何处。徐剑老师在羊卓雍措遭遇生死之劫后,一切否极泰来,无论是在卡瓦格博或是南迦巴瓦峰前,抑或是香巴拉境地,都能色空而来,虚空而去,一种奇异惊栗的幻觉在辽远静寂中弥升,心里涌起一种在秘境中抵达天边的皈依和归宿感。

  徐剑老师用脚步丈量道路,用心灯点亮世界。寂然于室,法国东方学家大卫·妮尔、民国特使刘曼卿、热振活佛等诸多百年藏地的人物与故事,无尽的沧桑与风云纷至沓来。此时此刻,徐剑老师用他一支长剑般的巨笔驾驭时空,纵意驰骋,多个时空,多个视点,多个叙事视角,不断闪回,不断重组,不断融合,不断推进,所有的耳闻目睹,如是我闻,行走思索,风云际会,使得线性的自然时间被不断解构,不同的藏地人物与故事来回穿梭,却又使前后不同的时间轴首尾相连,形成了先行后续的时间关系,宏约广博的空间位移。同时,又如电影般,运用经幡的色调与场域转换,区分不同的叙事时空,切换主客观视角,视点切换与时空交叉带来的叙事结构与策略,又使得各样的雪域风物与人事,呈现出一种迷离、高远、协调、厚重与纯净,形成美学意义上独特的时空关系、人性透视、辗转变迁,每一处都令人沉醉,使人着迷。《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而徐剑老师,可以说,将一切的“不可得”变成了“可得”。整个篇章架构与叙事,拥有自身独立的美学品格,既有鲜见的风物故事、又具颇有意味的形式,还有故事之外的情绪与韵味,同时,又有很强的代入感,令读者仿佛一同参与了故事的壮怀激烈,感受了时间的须臾流逝,亲历了人物的爱恨荣辱,从而产生同化作用,时时流露出的人生感喟与证悟,又将读者带入意味深长的另一重境界。

  殉葬的花朵开合有度,菩提的果实奏响了空山,沙埋葬于沙,水消失于水。骑着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一个人在雪中弹琴,另一个人却在雪中知音,真是,灵机一动,便是千年。

  徐剑老师,其人,春风大雅,有容乃大;其文,清灵毓秀,纵横捭阖。其语言高古洗练、铿锵有力,既剑气横空,又莹润空灵,既雄健遒逸,又疏淡雅正,且富有色彩与质地,足以匹配百年藏地的山川河流、湖泊草原、沙漠戈壁与变幻风云。他写香巴拉王国“东方的天幕上泛起一抹桃红,如佛国睡莲浮起,连绵的冰山玲珑剔透,嵯峨如楼阁,昂然向天屹立。一抹朝霞伸出温暖的酥手,抚摸万仞峰峦,晨雾迷漫,仿佛雪峰相拥之间崛起了一座金色的城堡”;他写蓝月亮山谷“冷雾凝聚在半山腰上,如一抹流云缠在腰间,更像一个藏族娇娘将洁白衬衫轻柔地卷在腰上,恰似一条宽宽的银饰腰带,恰如其分地反衬着青蓝色的天幕,而那天体的曲线婆娑多姿,一露无遗”;他写空阔无边的毛垭坝“我从膜拜中缓缓抬起头来,斜阳从云罅中筛下柔和的光晕,晚霞好似一面面经幡,在我的头顶上猎猎飘拂,撒落在毛垭坝里的千万顶白色帐篷,犹如万千朵白色莲花在绿波中浮游”;他写朝圣的人们“胸前挂着一张牦牛皮制作的围裙,手上各执一块木屐式的木板,向前走三步,然后躬身朝下,嚓的一声,两手先着地,胸脯、小腹和大腿依次落下,最后额头着地,五体投地朝着前方,朝着神山,朝着圣湖,朝着神殿顶礼膜拜而去”,他写自己的证悟“我的心中倏地升腾起一种温馨,一种包容,一种秋风纯净的宽容与博大,一种仁爱仁慈的悲悯,悲天悯人的温润和温婉。于是乎,站在藏地,伫立于地球的城垣之上,极目寰球,天下小了,胸襟大了,大过浩瀚之宇”。诸如这样鲜活灵动、渊静鱼跃、俯仰生姿的语言俯拾即是,而且通篇注重句子的长短疏朗参差之美,讲究语句音节的圆浑韵致,述事绘景,体本质苍,而运之以轻灵,兼加郁勃蓄势,一泻而出,沉酣畅足,颇有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的逸气轩昂之态。

  执身策马,一袭汗襟,一路鞭影,一串蹄声。大河上下,净心净性,河之两岸,一边是江山社稷,一边是千年梦想。绝唱雪域,凄怆羁旅,爱恨情仇,喋血杀戮,虽然轮回的异象令人错愕,转世的咒语叫人骇然,魂灵的超度使人战栗,杀戮的救赎让人喟叹,自然的法力令人畏惧,可是,祈祷的经幡却足以让世人宁静下来……因为,佛是放下屠刀的人,人是走下莲花的佛。贪嗔痴放下,业障皆解,一切舍得,便可入空空之境。

  当雪线上的芨芨草沉默不语,草地里黑色的耗牛摇头摆尾,身穿绛红色僧袍辩经的喇嘛,左手摇鼓,右手持金刚杵,将酥油浸泡得嘎嘎作响的经文念得风生水起,朝圣于灵山圣湖,只需超度的经筒缓缓一转,祈福的风马旗轻轻一扬,匍匐的信仰便可高上了云天。

  西藏,不只是离天更近,离人群更远,它更是一围无法逾越的宽阔边缘,让所有的梦想在云端,让所有的足迹都痕于时光的背后,让所有的传说都有一次心领神会的相遇。一些事,总得去经历;一些人,总得去陪伴;一些歌,总得去聆听;一些隐藏,总得去潜心;一些书,总值得去深览,譬如,徐剑老师的《经幡》。

  这个春天,日子虽然难熬,然而,在徐剑老师的《经幡》里完成一番精神洗礼,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一种虔诚,一种笃念,一种善信,一种宁静,一种高远?

  疫情并未完全结束,日子仍在继续。最后,还是借用徐剑老师的一句话作结:经幡飘过,风诉天语,祈佑天下安、苍生好,你和我,皆安!

  2020年惊蛰 草记于湖南沅陵天宁无为堂

 

  (徐剑,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视剧剧本共计600万字。先后创作出版“导弹系列”的文学作品《大国长剑》《鸟瞰地球》《砺剑灞上》《原子弹日记》《逐鹿天疆》《大国重器》和电视连续剧《导弹旅长》,著有报告文学《水患中国》《麦克马洪线》《东方哈达》《冰冷血热》《遍地英雄》《国家负荷》《雪域飞虹》《浴火重生》《王者之地》《天空如镜》《于阗王子》《梵香》《坛城》,长卷散文《岁月之河》《玛吉阿米》《祁连如梦》等25部。曾三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两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首届“鲁迅文学奖”以及“中国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全军新作品一等奖”“飞天奖”“金鹰奖”等三十多项全国、全军奖项,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