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8日，作者访问秘鲁时的主旨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

　　我今天有机会同秘鲁的文学朋友交流，非常荣幸。我首先要向秘鲁文学致敬!向巴尔加斯·略萨致敬!过去三四十年间，包括秘鲁文学在内的拉美文学以爆炸性的影响力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认知，这也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的作家和读者。一大批拉美作家的名字在中国广为人知，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给中国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来自中国南方的湖南省，一个叫溆浦的山区县。中国省份的面积和人口通常是个很大的数字，湖南省的面积达21万平方公里，居民有6800多万。湖南人口是秘鲁人口的两倍多。

　　因为伟大诗人屈原，我很为我的家乡溆浦骄傲。2300多年前，中国处于战国时代，我的家乡属于战国七雄中的楚国。诗人屈原是楚国的贵族和官员，他因奸佞进谗被楚王放逐。2308年前的一个冬天，屈原走过漫长的流放之路，到了我的故乡溆浦。他在诗篇《涉江》里写道：“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诗人很迷茫，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沿溆水乘舟逆流而上，河两岸森林茂密，猿猴的叫声甚是凄凉，群山高耸遮蔽了天日，雨雪纷纷无边无垠，浓云黑黄塞满了天宇。

　　这个冬天，对于诗人屈原是不幸的，而对于溆浦这方山水则是幸运的。据史料记载，屈原在溆浦住了五年，但我故乡的乡民相信屈原在溆浦住了更长的时间。溆浦成了屈原的第二故乡。一位比屈原大231岁的哲人老子说过一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中国古人很早就懂得福祸倚伏的哲学道理。屈原的流放固然是不幸的，但包括溆浦在内的流放地也滋养了屈原的文学。从这一点上说，屈原也是幸运的。今天可以考证的是他的诗作《涉江》作于溆浦，他另外两篇诗作《橘颂》《山鬼》似乎也作于溆浦。我的故乡万山起伏，千水奔流，一水一音，一山一俗。山水阻隔使得古老的居民不便通问，却成全了山区民俗和文化的丰富性，并使那里的文化同中国北方的主流文化拉开距离，天然地生长出自由奔放天真烂漫的楚地文化。屈原所创的骚体诗歌不同于北方的《诗经》体，鲁迅先生认为骚体诗歌对后世文学和思想的影响也远远超过《诗经》。屈原的诗，愤时哀世，心怀民瘼，上天入地，狂放浪漫，词采瑰丽，一唱三叹，行云为之停遏。屈原是中国第一位让后人知晓作者姓名的诗人，可以说他是中国第一位诗人。

　　屈原因爱国而生，因爱国而歌，也因爱国而死。2295年前的中国旧历五月初五，当屈原于放逐之地知道故国已经覆亡，他投汨罗江殉国了。中国人把屈原的忌日定为端午节，世世代代炎黄子孙都在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屈原是至死不渝的爱国主义者，他的家国情怀对中国人的影响极其深远；屈原也是真正的人民诗人，他关注现实、批判现实的精神成为中国文学传统中耀眼的火光；屈原作为浪漫主义诗歌的鼻祖，他开创了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先河。

　　我想就屈原的诗歌多讲几句。屈原的诗歌是关注现实的，是尖锐的，有力量的。如同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对秘鲁社会现实的深入介入，屈原的诗歌表现出鲜明的忧国爱民的情怀，表现出对真理的执着追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样的诗句正是这种精神的写照。

　　屈原诗歌的美学表现又与拉美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颇有几分相似。这位诗人崇尚自由浪漫的天性与楚地狂放野性的民风以及神秘的巫气相碰撞，迸发出光照千秋的浪漫主义文学火花。比屈原稍稍年长，今天已有2386岁的另一位中国哲学家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用这句话来描述我故乡的先民，最是贴切。古老山民的眼里，万物皆可通灵，天上地下无有阻隔，凡人神巫不分界线。这是古老山民的宇宙观和认识论，而放置于屈原的诗歌中，则成了上可达天、下可入地、旁可通巫的浪漫主义文学。屈原的文学精神，至今仍滋润着当代的中国文学。每当中国作家们谈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时候，我总会想到屈原在诗中打通天地人三界的自由奔放。屈原诗歌中现实与神话的交织，鬼神和凡人的共处，如今仍然是我故乡很多乡民的宇宙观，是我故乡乡民们的日常生活习俗和民间朴素信仰。从这个意义上讲，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所呈现出的世界，所表现出的思维方式在我的故乡是活生生的，它那样神奇地呼应了两千多年前中国南方楚地巫风的声音。

　　我今天谈论中国文学史的时候，用到的数字都很大。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悠久了，文化源远流长、辉煌灿烂。当代中国人一旦降生，便踏入了五千多年的文明长河。文化血脉的传承极其神秘，它不因人事代谢而阻断。我生长在屈原行吟过的土地上，这里至今保留着许多屈原的遗迹和屈原的传说。我自小踩着的土地，必定印有屈原的足迹；溆水两岸的芷草和香兰，必定是屈原采撷过的；屈原坐过的一个亭子，虽盛夏而无蚊蚋；屈原垂过钓的江边水潭，鱼至今还在那里徘徊不去。

　　我是一位出生在屈原第二故乡的小说家，我的创作深受屈原的影响，这是我深感幸运的宿命。我的小说创作同样紧贴中国的现实和历史，有着浓郁的爱国情怀、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凌厉的批判锋芒。我在中国拥有相当大的读者群，这是屈原跨越两千多年赐予我的福报。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