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个儿回到我们山村过年，送给每位小朋友一块亮晃晃的玻璃镜子。大个儿穿一身蓝色工装，像个电影里的人物。他走到哪里，我们一群孩子就追到哪里，像看露天电影。大个儿是从株洲回来的，他是株洲玻璃厂的一名工人。

　　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大城市当一名工人。像参军一样，要政审，要体检，要公社推荐。大个儿是个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身体好，还读过夜校扫盲班。乡亲们敲锣打鼓欢送大个儿，一位羞答答的大姑娘给大个儿戴大红花，对大个儿说，回来要记得路呵。

　　大个儿给我们讲株洲有条大河，不说鱼大，只说河里的虾有犁弯大。株洲可神奇了，在我的想象中，株洲到处是明亮的大镜子和穿蓝色工装的人。大个儿成了国家的人，他没再回来，我也再没见过他，他成了我们山村的一个神话。

　　株洲在湘东，与我老家湘西成一条对角线。湖南是农业大省，鱼米之乡，株洲是这个农业大省的工业大都市。我读过工厂诗人田章夫和聂鑫森的工业诗，这座城市充满机器的声色。我想，我的同村人大个儿，正在那些诗的某一方格里。

　　后来，我进省城干文学活儿，做码字工， 与大个儿一样成了国家的人。后来，老家的邓二哥在株洲当了大官，乡弟柳丛梦在株洲做大记者，我与聂鑫森成了中央文学讲习所的同窗。因人因事，我与株洲的地理距离和心理距离也就近了。

　　但我依然对这座构建在鱼米之乡的机器城不知其味，分不清株洲菜是南方菜系还是北方菜系，分不清株洲话是方言还是官话。故乡山村种植玉米的语言密码与这座机器城的语言密码如此不同，想当年同村人大个儿初识株洲的大虾时说，完全是出于山野文化对机器城的一种崇拜，或者是工业文明对远山的一种心理优势。

　　那么，大个儿是怎样成为这个机器世界的主人，成为一个穿蓝工装的男神呢?他或许是我认识株洲的向导，一把打开工业文明之门的钥匙。

　　株洲，有两组地理名词。一组是动力谷、冶金集团、北汽、南车……一组是石峰、清水塘……我对两组名词的情感状态完全不同。一组名词让我有做早操的冲动，另一组名词让我怀一帘幽梦。

　　一座城，让我生出两样的情感。我想：穿蓝工装的情感史，是不是一座城市的变迁史?要是见着大个儿，我一定要问问他。

　　大个儿说的株洲大河，便是三湘四水的湘江。一条河有一条河的性格，天下水无不朝东；唯这条河由南向北，毛泽东有“独立寒秋，湘江北去”的名句。湘江中游的三座城市，衡阳、株洲、湘潭，为三湘大地的工业重镇，株洲的冶金、新材料、动力、化工，均为国家的龙头企业。

　　株洲的石峰、清水塘，曾经这种养鸡鸭的地方，后来建成了几家大型国企，成为共和国工业起飞的翅膀。这里，炼出了共和国第一块硬质合金，制造出第一辆动力机车。穿蓝工装的大个儿，这里有你的档案，写就了蓝工装的光荣历史。

　　清水塘，那里是化工企业集中的地方，小到豆腐作坊，上百家大小工厂，几万人的生计寄托，几代人的生存所在。然而，环境恶化已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头，要么在这里继续生存，在严重的污染环境中等待慢性自杀，要么另寻生路，全面搬迁。是短痛还是长痛?这是刀刀见血的难事。签这个字，政府要承担风险，老百姓要承担阵痛。

　　最后，这个字签了。签字双方的代表哭了，这是告别昨天的泪水，是迎接明天的泪水。

　　看过《雾都孤儿》这部英国小说的人，都会知道，发明蒸汽机的大英帝国，工业污染治理用了一个世纪，而株洲的工业污染治理只用了短短十年。

　　我见到的株洲，已是洗浴过的株洲，出水芙蓉，浴火重生。蓝天碧水，每一丝空气都是甜的。我们所见到的，是这座城市的发达科技和文明洁净。

　　在这里，既有不能说的国家高科技机密，国际领先的动力火车、新能源汽车、民用飞机、芯片，还有到处可见的旧书摊、书吧、读书会，一个工业文明、精神文明融合的株洲，让人知道了什么才是有国际水准又独具情怀的现代化都市，什么才是美好的人间事业与人间烟火。

　　在一处老厂区的厂部办公楼顶，眺望工业城，像一张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照片，这里是共和国民族工业的开篇。这里已听不见机器的轰鸣，已看不见来自全国各地的建设者。他们去了动力谷、北汽、冶金集团或别的地方。这个地方，将建成一家工业博物馆，对于许多穿蓝工装的人来说，将是一处神圣的纪念馆。

　　在株洲，我始终记起又终未相见的大个儿，我的同村人， 那位穿蓝色工装的男神，你老了，还记得回湘西老家的路吗?没关系，老家今年或明年就通高铁了，你乘子弹头高铁回家只要两个小时。你当年回老家，路上行程是一个星期。

　　你回来，乡亲们还会锣鼓齐鸣，给你戴大红花。因为，你是从株洲来的。

　　你当年送给我们的玻璃镜子，依然保存在故乡的某一个地方，依然能照见你的蓝装和你的白发，依然能照见你我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