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19-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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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路向左前方折回,像冬雪断竹,末端掠过几棵单瘦的树,倾向河坡下方。我从车上下来,闻到了江水的味道,清冽干净,有隐约的生鲜气。抬眼,一条文静的碧水,从左边的天际,瓦亮地铺过来,于一座敦实的古塔边停驻片刻,又静静地穿过右边的龙洲大桥,隐身在远远的天地尽头。这条从益阳城借道北行的资江,在冬日的河床上,沉静而安详。
河对岸,荒滩鹭草背后,有灰白的楼宇,做了一幅江天寥廓图的背景。对于从小在洞庭湖东岸“野蛮生长”的我,所有的江河湖海,都带着鱼饵般的诱惑与鱼钩似的致命牵扯力,很轻易就会把我的心魂勾引。此刻的资江也是如此。
我急切地沿路下坡,走向河滩,想仔细看看那座立在江边的、像剑一样刺向灰色天空的古塔。塔由方块花岗岩条石筑成,塔身干净,七级翘檐上没有一棵小草,与我老家那座立在洞庭湖东岸、头上顶着茂盛绿草的青砖老塔,很不一样,但勾起了我的怀旧情结。两座塔,都站在水边,守着塔下的土地和日子,与一次又一次风浪对峙。只是这座,孤零零地站在河床上,周边再无它物。走近一看,塔上嵌有碑文,交代说:此为斗魁塔,位于益阳市资江南岸,龟台山北麓。始建于清乾隆十二年,同治十二年重建,通体为八角七级楼阁式花岗石结构,高三十米,底径五米,每级檐角呈鱼尾状上翘,底层朝西开门,内有螺旋状石梯,可登塔顶。老实说,塔见得多了,什么文峰塔、雷峰塔、白塔……叫“斗魁”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斗魁”一词出自《史记·天官书》,最早指北斗七星的前四颗,即枢、璇、玑、权四颗;后来泛指北斗;再后来,被人们拿来喻指才学冠世者。联想到附近的笔架山、龙洲书院这些与文化有千丝万缕干系的景物,我想这座古塔的条形方砖里,不止是承载了“宝塔镇河妖”的功能,更重要的是,也筑进了前人对这方山水,文魁瓜瓞绵延、文运如滔滔资水的期许。
龙洲书院和箴言书院建于益阳的意义也同样如此。虽然此次无暇前去发思古之幽情,但我还是读到了关于它们的一些文字。位于龟台山的龙洲书院,建于明嘉庆三十年(1551),曾经是湖南境内四大书院之一,是知县刘激捐出自己的俸禄所建,以其位于会龙山与十州间,而起名为龙洲。当年也是弟子盈门,一派杏坛盛景。院中五贤祠,祀屈原、诸葛亮、张栻等五人。书院“规模之盛,盖侵轶石鼓、岳麓矣”。据说,“益阳三周”——周立波、周扬、周谷城也曾负笈此门;而箴言书院,则由胡林翼于清咸丰三年(1853)创建,每年在全县录童生25人;建于益阳龙牙坪的松风书院,曾经是宋代学士李贤建,开门受徒,授业之地。益阳一隅的文运,正是从这些书院的每间讲堂、斋舍,一代代荡漾开去。
此刻,冬日的江风,从水面升起,似有无形的手,在翻动我的思绪。我想,一座老城历史的丰富与否,一定关系到它地域文化根茎的壮弱。眼前这座2000多年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老城,经资江流水的润泽,有了茂盛的地域文化大树,它的枝叶藤蔓上,除了悬挂着黄灿灿的书院文化,也缀满了码头文化、三国文化、书院文化、简牍文化、宗教文化、工业文化的果实,可谓大福之地。
在斗魁塔与江面中间,凸起一大堆裸露的礁石,苍黑带着铁锈色的瘢痕,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威严。同行的益阳朋友介绍说,这里原来是古荆州战场,江的对岸就有关公庙,而且益阳地面,各种关公庙,多达140余座,是全国关公朝拜最兴盛的地方。这不奇怪,三国时期,吴、蜀分荆州,关云长掌中青龙刀,胯下赤兔马,屯兵益阳青龙洲,上演了一场名震千古的“单刀会”。从此,他策马向南,穿过各种典故、戏文、传说和史籍,一直走进南方之南的广大民间。这个山西红脸大汉,身影一直在资水的潮汐里起伏。如今,益阳将在资水边打造关公水寨、三国仿古街等大型文化景区,向后世专递这土地上曾经的荣光。
而我对益阳的仰视,是因那一串串气韵强大的名字: 胡林翼,陶澍、何凤山,周立波, 叶紫,黄自元,还有唐成、艾国祥,黄伯云、林凡、唐九红、龚智超……以及叶梦、赵溅球、冯明德、盛可以、盛景华等……这些喝资水生长的文化种子,在庙堂、在烽火大营、在艺术舞台、在竞技场上,在科技前沿,都是邑人的苍松立柏,人间标尺。
我对资水流经的土地的喜欢,是因为《山乡巨变》《暴风骤雨》《生命的签证》;因为黑茶、松花皮蛋、水竹凉席、明油纸伞、湘中铁锅、桃江擂茶……也因为益阳方言里,跳跃的烟火气息与温润的世俗味道。
近日读到关于资江风光带新规划介绍的一段文字,道尽了益阳古城的精彩往昔:“那一年,兔子山上,县衙简牍书写秦皇张楚/那一年,陆贾溪口,关羽单刀赴会,名震千古/那一年,会龙山顶,栖霞古寺敲响东晋佛钟/ 那一年,明清巷里,乾隆玉菱撑伞拱卷墙下/那一年,青龙洲头,千帆百舸舞动资江两岸/那一年,龙洲书院,伟人亲临指点正道沧桑……”从这段文字,可见自然的资江与人文的资江,正在文化之河中,相互平行、映照、融合……
资料文字也介绍,江水沿线,“青洲烟雨”“古渡归帆”“三台晨曦”“古城堞影”“志溪叠翠”和“斗魁皓月”六处景观,与现存的“会龙栖霞”“裴亭云树”“白鹿晚钟”“西湾春望”,将打造成新的“资江十景”,让这条恢宏之河,有更迷人的样貌。
冬色中的资江,水面平旷。站在斗魁塔与河流旁,目光所见,岸线山树,楼影舟帆,皆隐隐约约,如列车出发后的站台,空荡荡的。此时此刻,在我与旧岁之间,横亘着沉默与喧响,模糊与清晰;唯有几米外的曲折岸线,提醒我,水与文化,都是无边无际的庞大存在。 水是创世之手抚摸过后,留在大地上的母乳。文化洪流,却映照着一座城市站立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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