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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取兵:穿越尘埃的光

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19-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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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一堆遗弃的垃圾中发现的,一只老式、废旧的煤油灯。

  这只煤油灯被岳母从老屋扔进了门口的垃圾中,嘴中好像碎碎念地唠叨着什么。

  我听不清。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打扫密密的蜘蛛网,俯视着岳母,因为角度的问题,在眼中凸现得更多的是岳母的头,一头白发多于黑发的头,有些凌乱。一抬头,与老屋旁边高大的喜树上的鸟窝有点类似。

  岳母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已经七十高龄了。叶落归根,这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内心追求,尤其是农村出来的老人。“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美的地方也不及老家的好,其实是担心终老异乡,回乡终究有个让灵魂安息的土堆,有鸟鸣,有花香,有狗吠声,还有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一点也不落寞。年轻时总是按不住勃动的心,义无反顾地走出村子四处闯荡,老了还是心甘情愿地回到自已的老窝。岳母的家是位处湘北丘陵地带的一个过于普通的村子,叫骆坪村,村子前有一条河,游港河,《水经注》居然记载了的河。河直通洞庭湖,曾经是一条重要的水道。河的历史,岳母不懂,她关注更多的是中年时建成的楼房。那幢二层的砖房还在,只是形同一个满脸沧桑的老人,在村口守望着门前的那条古老的河,当然更多的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岳母曾几次千里迢迢回乡,整葺老屋。无人居住的房屋格外容易腐败,没有温度,就如生命孱弱的老树,风一吹,雨一淋,似乎有摇摇摇欲坠的感觉。有一年刮大风,屋顶上瓦片吹烂了不少,岳母回来将老屋的木檩进行了更换。又一年,再次回乡把屋檐用水泥浇注了,老屋才显得更加结实。可是,不管怎么修葺,老屋也愈发的老了。正如正在老去的岳父岳母。

  岳父四十多岁的时候,从家乡外出办茶砖厂,就是南方人用老茶压制的黑砖茶,专门销往大西北的牧民,消食,化腻。岳父凭着这块黑砖茶,把他的三个子女送出了农村,大儿子,也就是我的舅哥,转了国家粮,进县城招了工,成了国家的人,只不过后来国有企业“破三铁”,成了下岗工人,这是后话。老二是女儿——我的妻子,读了师专,当了一名老师。三儿子最争气,大学毕业后分到怀化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真正的铁饭碗,自然成了岳父岳母最疼爱的一个。后来岳父岳母干脆去了远在湘西怀化的舅弟家,帮助照顾孙子,一住就是十多年。去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去了怀化。岳母说,想回老家住。已在怀化扎根安家的舅哥舅佬没有附和母亲的话语。或许是舍不得老母,抑或是其他的什么想法,只是一时找不到表达的方式。后来,舅佬说,他不同意两个老人回乡。

  想不到,岳父说回就回了,月底竟然回到了老家。思乡心切呀。

  老屋已经很老了,所有的门窗基本上腐烂了,电线上满是蛛网,地板上是堆砌的渣土,好像容不得人插脚,苔藓已爬上了墙脚。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垃圾。一堆又一堆的垃圾,曾经是父母生活的物品,时间久远了,原本有用的东西,已变成了废物。

  这只煤油灯也不例外地扔进了垃圾中,等待运走。我无意的一眼,余光中有一股熟悉的感觉,定神,在尘埃中发现了它。

  这是一只普通的玻璃灯盏。外形如细腰大肚的葫芦,沾满了尘泥。上面应该有一个形如张嘴蛤蟆的灯头,灯头一侧有个可把灯芯调进调出的旋钮,以控制灯的亮度。灯头上还有一个高高的玻璃灯罩。而现在,灯头已经找不到了,抑或是锈蚀成粉尘了。毕竟是二十多年光阴。曾经在老屋呱呱落地的舅侄,在这一段光阴中也长成了青皮小伙子了。或许,曾经在这只煤油灯下吮过母亲的奶汁。如今这只铁皮制成的煤油灯头在这漫长的二十几年,一点点地锈成了粉尘,随着岁月一同淹入了历史,只是无人知晓或无人记录在案。

  怀念一盏乡村的煤油灯,照在乡村的生活场景中,照在一间间温暖的房屋内,总是在黑夜即将来临时,给我们光明和镇定。煤油灯,曾经是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的照明工具。曾经家家户户必备的煤油灯,势不可挡地退出历史舞台。在这样的高楼里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他成为乡亲嗤之以鼻的物具,他们早已毫不吝啬地将他扔进了垃圾堆中。如果不是岳父外出二十多年,我可以料想到这只煤油灯的命运,他怎么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将这只煤油灯带回了城里的家,用清水反复洗净了他身上的污泥。他圆形的肚子里竟然闻不到星点煤油的味道。我细细地闻了又闻,我是想找寻那曾经熟稔的一种味道。岁月真的是一把刮骨钢刀,甚至连一点点气味都削得干干净净。

  我至今非常奇怪,小时候,对煤油味有着一种偏爱。那种煤油的独特芳香,淡淡的如空气。吮着它,感觉一股温暖存在,感觉它静静抚摸我们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含着它的体温。几十年了,从离开家乡,就再没有闻到过煤油味。这只煤油灯,让我自然触摸到那些情节,那些温暖的夜晚。

  洗净的煤油灯,被我把放在书房中的书柜。妻子说,灯与书格格不入吧。而我想,灯是黑暗中的光明。书更是照亮人生前行的灯。

  然而岳母的煤油灯却是一盏有故事的灯。

  岳母曾经是村庄里的妇女主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岳母是一个赤脚医生,还是村里的接生婆。那时中国农村就医条件差,赤脚医生作为改善农村看病难曾在全国各地蜂涌而起,成为新中国一段无法抹去的历史。所谓赤脚,其实就是没有受过专门培训,岳母那时年轻,又读了点书,便选送在公社卫生院进行了半年简单的学习,学得一招半式,足以招架日常小病,便抽身返村,旗鼓开张。当然只是半农半医,时常还要捋起裤管打着赤脚下田忙农活,栽秧、种菜、割谷子,样样都行。我想像那些日子,岳母常常背着一个有红漆画的“十”字标志的白色药箱,里面摆置针管、针尖,萄葡糖、感冒药,酒精,棉团等物品,进东家,出西家,穿田过畈,为村民看病。而且方圆几里,凡是有人家要生孩子的,都请岳母去接生。岳母是一个热心人,只要哪家产妇要生了,接到叫唤,不管白天黑夜,随喊随到,即使屋外是凄风苦雨,岳母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哪怕是刚刚端起饭碗,她也二话不说,背起风箱,就冲进雨幕中。白天还好,最怕的是晚上,没有灯,岳母一手执着煤油灯,一手打着一把油纸伞,在黑夜中前行。我常常想,那一柱灯,就是一个光明的使者,每一次出行,都是迎接一个新的生命。当哇哇的叫声划破夜空,村庄又多了一个新生命,他睁开来到人世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柱并不十分明亮,但温暖的煤油灯光,指引他向人生的希望之旅前行。岳母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把多少孩子带到了人世间,胖的,瘦的,美的,丑的,聪明的,愚蠢的,富贵的,苦命的都有。但她记得谁家的孩子,身上的胎记。记得许多孩子出生时,是5斤、6斤,还是8斤。她像一个女神,提着接生的小箱子,行走在有风有雨,有鸡鸣狗吠,有月光和闪电的大地上,一次次迎接生命的诞生,为村庄平添一次又一次喜悦。

  随着农村医疗基础设施的改善,赤脚医生渐行渐远,最终退出了舞台,“赤脚医生”的称呼已成为历史。后来岳母举家外出。一出就是二十多年,曾经的中年,虽然不是少小离乡,回乡时却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如今岳母已老,对赤脚医生的日子,岳母却是念念不忘,又如何能忘,十七年的赤脚医生生涯,第一个接生的孩子,都即将走向成人之旅。有一次岳母拿出一个证件给我,是当年赤脚医生的证书,正是一个时代的座标。证书上有一张一寸的黑白照,记录着岳母的青春印记。那时岳母二十四岁,刚刚为人妻为人母,年轻的面庞注满对生活的期待。在微笑的背后,是母亲对一个时代的注解。

  岳母说,要是赤脚医生也能办养老保险退休,就好了。说完是一声沉重的叹息,砸下来,仿若能把日子砸出一圈火花四溢来。她的眼睛里分明隐忍着泪水,这不仅仅是心酸,更是一个时代特征被遗忘的泪。

  返乡的岳母生活并不宽裕,农村老人的养老除了子女的救济,没有更为宽广的路径,虽然每个月可以领取55元钱农村退休金,但在当下物价飞涨的社会,55元钱仅能买到一壶色拉油,而且只能是最差的调和油。生活的窘困,让岳母心情有点烦躁。七十高的岳父竟然在村里一家私营企业当上了搬运工。这却让我的妻子伤心不已,竟在夜深人静之际,痛哭流泪。我知道她是心痛年老体弱的父亲,何以承受如此重压。

  母亲期盼着这一张证件能温暖她的晚年生涯。

  母亲的期盼终于有了些许结果。在我行将结束这篇文章之时,岳母打来电话,她刚刚接到通知,赤脚医生可以到政府领取每月120元的困难补助。我突然想像到那盏煤油灯的光芒,在灯光暗淡之时,母亲从发髻取下别针拔一下灯芯,灯光忽地亮了许多。

  煤油灯的历史已经成为一个乡村的老黄历,煤油灯的退隐世界是电的光来了。电灯让黑夜震颤了一下,煤油灯不得不打点行装,正如老人。但它却温暖了一个时代,温暖着许多人的记忆。灯下的那份温暖、安静的氛围不会消失,它永远会点燃乡村回忆的空间。

  煤油灯渐行渐远,但记忆却不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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