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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湘子:阳光瀑布

来源:湖南省儿童文学学会   时间 : 2019-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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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回家

 

有一次,天快黑了,我那头叫作“跳虱”的牛却不见踪影。

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正在稻田边偷吃禾苗。我恨不得将它痛打一顿,可是它非常机敏,一见到我走近了,就飞快地逃跑,赶上了回村里的牛群。

“跳虱”快嘴快舌吃了十多蔸禾苗,这可把我吓坏了——这是要罚扣工分的。

把牛赶回生产队的牛栏里,暮色已经降临到村庄,我却不敢回家。我在溪边的山柳树下躲了一会,有点害怕,就摸黑到自己家的新屋里。新屋还是空空荡荡的屋柱子,但盖了杉树皮屋顶,里面放了木料、柴捆,也放了一架木风车。那是我们家用来吹米糠的风车,它的上面有一张斗,大概能够盛八九十斤稻谷。我爬到风车上,身子一缩,躺在斗里。

我听着家里的动静。三妹带着四妹坐在那个被我砍成了“马鞍”的门坎边,盼着我们回家。妈妈和二姐散工了,二姐到灶屋里烧火,妈妈背着猪草到溪水里去洗。接着,响起柴捆搁在地上的“砰”的一声响,是爸爸回来了。

妈妈回到家的时候,问我的弟弟妹妹,有没有看到我回家。妈妈在灶屋里忙了一阵,又问我二姐:“你大弟怎么还没回来呢?”

二姐说不知道,她要去问一下。

我躲在风车的车斗里,不敢吭声,听着二姐的脚步声走远。

二姐去大伯家,问和我一起放牛的堂哥。堂哥说:“他不敢回家,他的牛吃了禾。”

我二姐回来告诉爸爸妈妈。爸爸生气地说:“牛不好好看,还躲着不回来,讨打!”

我吓得全身发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妈妈举着火把,带着我二姐去找我。我爸爸也举着火把,往田垄里去找。山脚田边有一个简易的灰屋,村里有些不敢回家的孩子喜欢躲到哪里去,我还没有在那里躲过。

过了一阵,妈妈和二姐回来了。二姐说:“外面找不到,说不定躲在楼上呢。”她搬了一架木梯子,爬到楼上去。

楼上不能用火把,只能举一盏有玻璃罩子的油灯,光线不强。二姐找了一遍,没看到我,大声说:“你不要躲了,我和妈妈去看了‘跳虱’吃的禾苗,只吃了叶子,没吃禾秆,队长说了,叫我们明天早晨去撒一些火灰,催那些禾苗快点长,就不扣工分了。你快出来吧!”

我听了,心里松了一点气。可是,我已经躲了这么久,哪里敢出来呢!

我爸爸也回家来了,气呼呼地说:“这个鬼崽子,躲到哪里去了呢!”

我更加不敢应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被一双大手摸醒了,已经是很晚的时候。村里人都已入睡,爸爸和二姐、弟弟、妹妹也睡着了,可是我妈妈放不下心,打着火把四处寻找我。有狗叫的地方,她以为我在那里,赶紧去找。她在新屋里找了好几趟,从风车旁边走过,终于想到我是不是躲在车斗里。风车比我妈妈稍高一点,妈妈踮起脚尖,把手伸进车斗里来,就摸到了睡梦中的我。

妈妈什么也没说,把我抱回家去,放在床上,让我睡了。

第二天,我爸爸也没有打骂我,妈妈也没说我躲在哪里。

我二姐和我弟弟问:“你躲到哪里了?”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躲藏过,哪怕回家挨一顿骂,甚至讨一顿打,我也不再躲藏了。

 

 

一把米

 

我每年到亲爹家去三次。大年初一要去拜年,亲爹和亲娘过生日要去拜贺。

那个叫九泥凼的地方,我三岁多的时候拜了那里一户人家的亲爹和亲娘。他们和我奶奶差不多大的年纪;他们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比我爸爸还大一点;他们的孙女比我大姐还大,孙子和我差不多,却遵照他爷爷的吩咐称呼我“满叔”。我一直感到有点别扭。

我亲爹个子高大,经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他老人家说话声特别大,就像打雷一样。他是聋子,说话的声音比谁都高。我亲娘个子矮小,是个瞎子,两个眼睛变成了深深的眼窝。她坐在阴暗的屋子里,说话声十分宏亮。每次我到她面前,她都说:“我的崽来了,过来让我摸一下,是不是长高了。”我觉得她神秘又可怕,总是往我爸爸怀里躲藏。但是,她摸摸索索地从床底下的一个瓦罐里拿出一块片糖来,递到我的面前。“吃糖,吃糖。你太瘦了,要多吃一点。”我亲娘说。

我心里懂得,我的亲爹亲娘对我满是慈爱,但我不敢亲近他们。

吃饭的时候,我亲爹总要夹一只大鸡腿放在我的碗里,说:“你太单瘦了,多吃点才强壮。”

我把鸡腿吃掉了,却总是没有强壮。

我虽然身体单瘦,却也不比别人少做一点事情。我喜欢用刀子、斧头和锄头,却讨厌扁担。二姐初中毕业后,和她的朋友二桃,被生产队派去洛口山水库修大坝去了,听说去那里有好几十里路程。每天傍晚去井里挑水,原来是二姐挑的,现在由我来挑了。我家的水缸能装三担水,还要往铁锅里盛一担水,一共要挑四担水。我肩膀上没有肉,扁担压在肩骨头上生疼生疼。

我妈妈身体总是不好,贫血、浮肿、发晕,可是不能请假。如果请一天假,不去山上和田里做集体工,就少了一天的工分。工分少了,就分不到多的粮食,就会挨饿。

我上五年级的暮春,生产队女社员忙着上山去挖包谷畲。太阳偏西,多数人扛着柴捆回来了,我妈妈还没回来。我到山脚下去接她,看到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脸色惨白,虚汗黏着头发,又犯头晕目眩的症状了吧。她拖下山来的一个柴捆摆在她的脚边。我扛不动那捆柴,只能和妈妈把它抬回来。

忽然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亲娘去世了。

我爸爸我妈妈向队长请了假,带着我去九泥凼。亲爹家的木柱和大门上挂起长长的白布幡,堂屋里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我亲娘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面。我亲爹坐在旁边的八仙桌边,手拿着鼓槌,在一面鼓上打出轻缓的节奏,闭着眼睛唱着声调悠长的歌,他脸色平静且含着微笑。屋里的所有人身披白色的孝布,脸色并不悲戚,气氛肃静安详。

妈妈让我在棺材前跪拜。亲爹走过来,牵着我的手,声音宏亮地说:“亲崽,赶紧起来,听我给你亲娘唱歌。瞎眼人去了好地方,也不受凡间的苦了。”

亲爹唱起欢喜的歌,声音响亮,调子悠长。我听不清他的歌词,却感到那不是他随意编创,而是传唱已久。屋子里的人都留意听他的歌声,孩子们也没有打闹。亲爹轻轻敲打的鼓点衬托着他的歌声,在混合着花香的山风里飞扬。

以前我们村里有人家办丧事,看到漆黑的棺材摆出来,我是不敢走近的。这次待在亲娘的棺材旁边,听着亲爹舒缓高亢的歌声,我心里竟然没有那种恐怖感。

第二天早晨抬棺出门的时候,我亲爹敬奉三牲,焚香烧纸,祭祀天地,为我亲娘远行开路。他呵呵长笑,高声说道:“瞎眼人你好福气!你走在我的前头,有我给你祭神开路,此去苦尽甘来,平安大吉。”

锣鼓响起,鞭炮齐鸣。

我亲爹把我亲娘的丧事办成了白喜事。

棺材被抬到半山上,那里有一个新挖的墓穴。亲娘的儿女孙辈们跪拜在墓穴前,我也跪拜在人群中。亲爹手里抓着稻米,一把一把撒向墓穴,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时高时低。棺材被徐徐地放进墓穴里去,人群哭声大起,锣鼓声和炮竹声一齐喧响。

亲爹左手提个布袋,右手抓了稻米,给每个跪拜的晚辈一把米。我们拉起衣襟,接住那别有祝福深意的粮米。亲爹手掌宽大,一把米白花花地散落在每个人拉开的衣襟里。他老人家布散完毕,大声说:“大家快起,远行的人保佑你们。”

我从亲爹家回来,脑子里不时浮现亲娘的形象,清晰而亲切。我的耳边回响着她重复亲爹对我说的话:“你太单瘦了,以后要做点轻松工夫才好。”

我躺在床上,眼前黑暗沉沉,夜色厚重而飘渺,无边无际。我融入其中,内心平和,安静而敏锐。

我情不自禁地想着,亲娘作为瞎眼人,她在那个暗黑的房间里送走了那么多的日子,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尝试像亲娘那样去感受。

刹那间,一种奇妙的景象在浓重的黑暗中绽放开来——无数金色的光线在闪射,无数金色的花影在飘浮。不仅仅是金色,而是各种各样的奇异颜色。它们飘忽闪烁,随着我的想象而组合出奇异的图景,倏忽又变幻出意想不到的光影……这黑暗中的奇光异彩让我惊奇,让我着迷。

暗中的奇光异彩里,有着朝阳从天明山顶曝下的阳光那么耀眼。也仿佛从马龙坳南边梯田间的路边那个奇异的大石头里放射出金钟的光芒。那暗中的奇光异彩里,比阳光和金钟的光芒更丰富,更富于变化,更迷离,更神秘。

我体会了暗中生异彩的奇妙与神奇,相信我亲娘在她几十年深重的黑暗世界里也会有更加绚丽多姿的异彩。正像我亲爹耳朵听不见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异常地响亮,我相信我亲娘的眼睛看不见世间的光影,或许她所感知到的黑暗中的奇光异彩更加倚丽美妙。

我在夜色里怀念亲娘,窥探了黑暗深处的秘密,感到亲娘就在黑暗中某个可近可远的地方,脸上带着神秘又慈爱的微笑,亲切而安静。

 

扫路节

 

放暑假了,我们村子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特别活动——扫路。

进入盛夏时节,田垄上的水稻正在抽穗扬花,山地里的包谷也开出大片天花,各种野生植物已经长得旺盛,它们的枝条垂到人们行走的路上来了。

每年这个时候,陈家湾的三个队长要碰一次头,把周边山上、田头的大路小路分一下,确定一个日子,分派各路人马,去扫路,去补路。

这一天要为秋收季节扫清道路。

当然包括去清扫、修补那条通往花园镇的石鼓路。

孩子们盼着这个有趣的日子。我把这一天当作了一个美好的节日:扫路节。

每年这一天,都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人们轻松悠闲地出门去。

男人们扛着锄头,看到路上有个石头松动了,就把它重新摆稳,在旁边填土夯实;看到路上有一个被牛蹄踏出来的坑,或者一个水凼,就挖来新土填充,把路铺平整。

妇女和孩子拿着刀子,有的还背着竹篓。一行人挥着刀子,砍掉在路边蓬勃生长的各种藤条、荆棘,还有那些伸到路上来的树枝。有些植物的嫩叶子被收进竹篓,背回家去给猪吃。还要那些长到路中间来的巴茅草、马鞭草,让道路变得焕然一新。

那些刚刚被砍断的藤条和树枝,在山风里散发出各种新鲜的气息和味道。山苍子树有辛辣的味道,樟树有芬芳气息,金银花开出清新甜美的气味,马奶藤被砍断后冒出乳白色的浆汁,野猕猴桃藤喜欢长得张牙舞爪,糯米草有一种甜腻的气息,野漆树冒出的汁液不能粘到皮肤上,红头冠的鸡公虫和深红色的千足虫也是不能用手去摸的……

我跟着妈妈所在的小队,扫过去老鼠坪的路、去方家岭的路、去箭家山的路、去鹅梨坪的路、去杉木冲的路……几乎每年去扫一条不同的路,却有一种同样的兴奋和牵挂。

我和所有的男孩和女孩一样,手里拿着刀子,心里却想着中午那顿大餐。

我们在离开村庄不太远的地方,听到猪的嚎叫声,心里的盼望更强烈了。这天,每个生产队都要杀一头猪,中午集体开餐。我们已经想象那头猪变成了大块的红烧肉、扣肉,散发着油糍糍的香味。我们已经很久没吃过肉,这顿油水大餐对我们太有吸引力了。

我爸爸总是被分派做厨师。我很奇怪,我爸爸在家里是不做家务的,一年到头,只有大年初一早餐,他在灶台上炒菜。可是,生产队办大餐,队上有人家修新屋或者娶新娘,都请他当厨师。

这天劳动量不大,各个生产队的大人和孩子尽快扫了路,早早地回到村里。

陈家湾这天中午,只有三个灶台烧着旺旺的柴火,每个生产队都集中在一户人家办伙食,热闹的声音彼此相闻。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十来张方桌摆出来,我们放牛的孩子心情特别激动。这一天,我们将和大人们一起坐席吃饭!

我和我二哥从家里拿了一个大碗,到我爸爸办席的那户人家去。我弟弟、妹妹也想跟来,可是他们没有资格坐到席上,只能在家里等着。

终于开席了,揭开灶台上的大木甑,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味飘荡而来。大碗的红烧肉、扣肉被端上桌来了,每一桌各两大碗,馋死人。大家眼睛盯着碗里的肉,看席上主事人发话,轮流夹一砣肉,选自己瞄中的大块的肉夹进碗里;再一次轮流夹肉……菜碗里只剩下些汤汁,也由主事人用汤匙分到各个碗里。肉分完了,人们也忍不住了,赶紧吃一块肉,真是太好吃了。

接着,有炒猪肝、炒猪肠、炖猪脚和蔬菜等一碗一碗端上桌,也是平均分配到各自带的碗里。大锅子煮的大米饭也尽管吃。

大人和孩子在席上都有一个不约而同的做法,就是以喝汤为主,能带得走的菜都带回家去。每家都有更小的孩子在等着要吃的。

吃完这顿饭,肚子被撑得又难受又舒服,我们把牛赶出去,沿着刚刚扫过的路,让它们去山野里吃草。

我们去上学,去砍柴,去赶集……走在自己扫过的路上,感觉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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