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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恩:沅水小镇

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18-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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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看来,那个叫浦市的小镇是沅水孕育的。

  沅水从贵州的群山潺潺流出时,是一个女孩儿,顽皮淘气而又天真烂漫,她在黔东南的漫长峡谷里栉风沐雨,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腼腆怀春。流入大湘西的时候,沅水已经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妇了,她腆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再东行数百里,生下浦市,成了一个母亲。

  沅水孕育过许多儿女,浦市是她最亲爱的一个。沅水把自己的一切都传给了这个儿子,劈山跳崖的勇气,宛转沉静的妩媚,欢快纯洁的性格,深沉厚重的灵魂。浦市是沅水的另一种表达。

  因为爱,沅水用长长的臂膀,把浦市紧紧搂住。也许母亲的爱过于强烈,让浦市不太适应,浦市用一道长长的防洪堤来向母亲表示自己的独立。防洪堤像一弯月亮,倒映在沅水里,更有一种母子相依的意味。湘西的四大古镇,有防洪堤的,只有浦市和里耶。而把防洪堤修成一种艺术的,只有浦市。曲线柔和而又坚实,朝晖夕阳之下,如彩虹,也如弯弓。堤宽可数米,能并排过二辆车。每当天气晴和,落日黄昏,古镇人漫步于堤上,或邀约二三友人,支起一张木制小桌,几碟卤菜,一壶浊酒,安静小酌。晚风拂柳,芝兰飘香;低头是汤汤沅水,举目是郁郁青山;远远地,渔歌响处,可看到片片归帆从猩红的落日中驶近。迎接这些归帆的,不止有人,更有欢快的水鸟,它们惊喜地鸣叫着,翅膀驮着金黄的晚霞,从空中倏忽掠过,报告归人的平安……

  沅水和古镇,也会有着另一种叙述。每当雨季到来,天地变色。沅水掀起的巨浪,仿佛能把低垂的乌云也卷入江中。浩浩巨流裹挟着硕大的古树断枝,房屋牲畜,一泻千里。巨浪远远地翻卷而来,如千军万马扑向防洪堤,被坚硬整齐的岩石截击。“轰”的一声,带着腥气的巨浪窜上墙头,在空中炸开,声如雷吼。大地因为这巨浪而震栗,整个古镇仿佛一艘巨轮,能感觉到巨浪在脚下突突滚动。此时的小镇难免户户闭门,家家祈祷,孩子们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感受着这大自然的狂暴与威力。

  也许经历得太多,那些当年同样依偎在母亲怀抱战栗不已的汉子们,此刻却赤裸着身子上了堤,一边用手不断地抹去流向眼睛的雨水,一边向地狱般的巨浪中注视。在闪电的一瞬间,可能会有一个人影在波涛中挣扎沉浮,激起人们的尖声叫嚷:“那儿有人!”汉子们就如同闪电窜入水中,在巨浪中沉浮着,在人们担心的目光里,游向那生死一线的人。浦市人救人是有功底的,也明白诀窍,从背后靠近溺水者,手插进他的腋下,挟着他的半边身子,带着他游向岸上。如果那溺水的人已经昏了头,抱住救他的人,救人的会毫不客气,对其太阳穴一拳捣去,把他打昏后再带回来。拖着那个不省人事的溺水者来到岸上,汉子们的事情就结了,岸上自然会有人施救,生与死看造化。汉子们于是又鸬鹚一样伸长脖子看向黑沉沉的水面。要是那被救的人活了起来,却分辨不出那些光溜溜的汉子里谁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哪位恩人救了我,大恩大德,容当后报。”汉子们就张扬地大笑起来,咧开胡子拉岔的嘴:“谢你自己吧,你不该死。”倘若那人救不回来,汉子们也不会过分难过,尽人事,听天命,死去的,让他安息,这是每个人都懂的法则。沅水江畔的人们,都懂得这简单的哲学。

  如果说浦市人水性湘西第一,应该不是夸张的。如果说浦市人义气第一,也不是夸张的。然而在湘西,浦市和生活在浦市的人们,似乎并没有荣膺这些荣誉。

  浦市是谦逊的。

  防洪堤下,浦市谦逊地存在着,那纵横交错的街道永远与沅水的河床高度齐平,甚至低于河床。浦市有古色古香的徽派建筑,也有吊脚木楼,更有一些说不出流派的建筑。这让浦市的风格有些杂糅多变,不容易描绘。然而这正是浦市的风格。浦市不是一个依靠风格出名的古镇,与凤凰当年作为雄镇苗疆的军事政治存在相比,浦市多了一种柔和。与里耶和茶峒的埠商风格相比,浦市又多了一层坚硬。与作为湘西地方土司文化代表的王村相比,浦市却又多了一种中原文化的大气。浦市融合了湘西四大名镇的一切存在而形成自己的存在。

  当年,泸溪县作协主席姚传笑先生陪同我游历浦市时,我便非常惊讶于浦市的谦逊。整个古镇,几乎没有雄伟的豪门大院。我参观过浦市人津津乐道的“吉家大院”,还有其他大院,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些雄伟的巧徽派建筑做工精巧,面积也不遑让于一些名门贵族的大院子,回廊楼亭,曲径通幽,足见出其主人当年的豪华与富有,但却只开了一个小小的大门!我发现浦市所有保留当年辉煌的房子,都只开一个仅可容肩的“大门”,这让我很觉奇怪。中国人对大门是很讲究的,大门是家庭的身份标志,是脸面。中国人一朝富贵起来就要建起高楼大厦,飞檐翘角,富丽堂皇,特别是大门,要开得大,能容轿子进出,两边还要立上威风凛凛的石狮,大门还要漆上朱漆,挂上门匾,门匾最好还得名家刻字。缘何浦市几家富豪的大门如此窄小呢?我猜想,这大概就是低调,就是谦逊吧。当然,也许更多的是为了安全。

  与别的古镇比,浦市是有一些杂乱。浦市那窄窄的街道两边,密密麻麻满是商铺,货物摆放也不尽齐整。街道也并非横平竖直,而是随着防洪堤的转弯而转弯。从小镇的西头进去,绕一圈,迷了路也不必惊慌,只管往前走就是。走着走着,说不定又回到了大堤上,让人恍若进了迷宫。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是天南海北,很难说谁是真正的浦市人,甚至很难说谁是真正的湘西人。这与浦市宽容并蓄的市格是紧密相关的。浦市是一座商业小镇,从这里上接乾城,芷江,再到贵州,往下就到了沅陵,常德。当初建立了这个小镇的人们,本来就来自四面八方,是一个移民小镇。商业小镇的特质,就是这浓浓的烟火味。这烟火的味道,固然让那些吃饱了想过一把隐士瘾的人们失望,然而这正是浦市真诚的地方。浦市就是浦市,完全没有必要因外人的看法而改变。

  我却在想,也许正因为这真实而又甜蜜的烟火味,让古今文人对于这座古镇有着别样的衷情。失意的屈原曾经在这里徜徉,吟下许多精美而疼痛的文字。沈从文在这里居住时,更醉心于这烟尘味里,面对一个并不出奇的箱子岩,反反复复地提到过多次,还画了画。《边城》里面脸色黝黑的翠翠,就是在这里与他邂逅的。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浦市的翠翠,却要让她去茶峒生活?莫非,沈从文也觉得这样的女子,应该去一个烟尘味更少的地方?而《长河》中的黑夭夭,我不用去考证,也相信她是泸溪的,甚至是浦市的。那自然到没有丝毫做作,真诚到没有一丝虚伪,几至于没有社会性的自然人类秉性,我真想不到出自这烟火尘世的浦市。

  然而这是确切的,听说翠翠和夭夭,都是浦市人,是浦市的精灵,亦是湘西的精灵。

  因为一条沅水,认识了浦市;因为浦市,认识了一些人。沅水孕育了浦市,也哺育了如沅水一样倔强的浦市人。浦市的特质,由浦市人身上体现出来,真是淋漓尽致。作家班的同学中,有几个浦市人,他们能言善辩,是天生的谈判高手,有着湘西人声称的把麻雀哄下树的本事,让我对于浦市是商人建起的市镇这一结论不再加以怀疑。因为是移民小镇,浦市人说的口音与湘西其他地方人有明显的区别,不仔细听很难听懂。一个小妹曾经自嘲似地说起了浦市人的笑话:“不吃骡子(辣子)么得味,吃了骡子骡死个人”,逗得我得泪水都笑出来了,其不动声色的幽默和声韵之美,真是文字所无法传达的。

  我几次泸溪之行,浦市之行,都是传笑兄为向导。传笑热心文学,为人义气,朴实。前几年,听说传笑患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后来还是传笑自己说出来的,说起自己的病,传笑没有一点的沮丧,甚至没有低沉,始终言笑晏晏,似乎并未生病。传笑的这种坚韧和乐观,让我不仅认识了浦市,更见识了浦市人,他们,如沅水一样豁达,也如沅水一样无畏,更如沅水一样坚韧。

  因为他们,我于沅水,于浦市,都有了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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