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湘军动态您现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网>文学湘军动态

马笑泉:普照寺与思义亭

来源:马笑泉 《湖南散文》微信公号2018年8月8日   时间 : 2018-08-09

 

分享到:

  寺在海拔一千五百八十一米的高登山上。山顶北面被造化之斧陡陡地削出一段悬崖,挂在青天之下。有山鹰从悬崖后升起,在天空间孤傲地盘旋,上升到一个让山间万物仰视的高度后,便迎风鼓翼,竟然凝立不动,仿佛王者端坐于云端的宝座。数分钟后,它又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到更远的地方,去继续对领土的巡视。百年来,有多少只鹰在这偏远的大山中翱翔,展示它们的雄姿,然后无可抗拒地老去,消融于静默的泥土。惟有崖顶的普照寺长驻,如同孤寂执拗的老僧,守在红尘边缘,目睹世间沧桑,却始终不动声色。

 

  风出奇猛烈,似乎随时要把擅入寺门的人凭空攫去。据同行的本地文友介绍,崖顶的风最大可达八级。时节尚是盛夏,立于崖上,我已感受到一种高处不胜寒之意。普照寺若非纯用青石筑就,站在如此无所遮挡的高处,只怕早就被八面袭来的风雨压垮。跟随着荒草走上台阶,门口的一株绯红龙虾花倒让我感到些许温润之意。但因其温润,反而加深了寺庙整体的荒凉冷寂之感。寺中僧人在数十年前早已散去,几尊形容古拙的菩萨尚守在幽暗深处,默默地注视着尘世的动静。一只铁香炉蹲在蒙尘的案上,数根燃烧了半截的条香从炉中探出头来,显示着还有虔诚的信徒来此叩拜。按文友的说法,此地是五龙会聚之所,风水极佳。或许正是风水说的感召,信徒们才会不辞辛劳,把数千吨石头运到这绝顶,在天地间砌下一道奇迹。

 

  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瑶民阳通鉴等倡议以石建寺,募捐于武冈、绥宁、黔阳、会同等地,很快酬得巨款。此后五年间,数百民众先是把四、五华里长的山野小径改造成石板梯级,然后再把一块块的料石扛上山头。料石长者三米有余,短者亦有一米有余,乃是从山体上一块一块錾下,以至于把附近的几个山头全部打平。正殿、后殿、副殿、偏殿、厢房、伙房,就是这样一块一块垒了起来,一间一间立了起来。整个建筑面积达七百六十平方米,就连瓦片也是用石头錾就。眼前坚实厚重的石壁石柱,仿佛是从历史深处浮现,泛着青色幽光,让人不由得慨叹一种信仰的伟大。今人常常难以想象古人的虔诚和苦行,以至于怀疑那些遥远时代的伟大奇迹是否为人类所建造。当然是人类。不过对信仰的忠诚在彼人类和此人类之间划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过分聪明的现代人,早已丧失了根植于信仰的力量,以至于整天心绪浮躁面容不宁,制造出许许多多速朽的事物来。

 

  风在四面八方盘旋,呼啸,却遭到石墙坚决的阻击,就像是群魔环绕着古寺狂舞、尖叫,却慑于佛的正大庄严,而未能闯入寺中。百年前的僧人,他们在此高山之上,石寺之中,持守的该是怎样一种精严的戒律啊?据说佛性常在,人人皆可成佛,以至于那些安坐家中一面恣意享受一面于闲暇时读读经文的人也敢自称为佛。世人皆存佛性,我信。然而有佛性并不等于能成佛,正如有灵气并不等于能成为艺术家。不经过种种物质和精神的磨练,不显示出种种超越常人的修为,就妄称开悟,就如胡涂乱抹的人也敢自称为艺术家一样可笑。慧根深厚如释迦牟尼者,也要经过多年的苦行和最后的树下悟道才能成佛。顿悟之前乃是漫长的渐修。世人不明此理,或者不愿意明白此理,凭借小智小慧,就敢夸说一朝顿悟,一夜成佛,恐怕倡导顿悟说的六祖惠能泉下有知,也要顿足叹息于世人的急功近利,连成佛也是如此迫不及待,走捷径,开后门。而正是这种自欺欺人的速成法,让如今的中国大地上产生了许多外表光鲜的豆腐渣工程,许多七拼八凑的所谓宏篇巨作,许多扼杀天才培养庸才并叫嚣要赶超世界一流的所谓名牌大学。而真正的伟绩,就如这普照寺一样,灌注着根源于信仰的智慧和汗血,经受过时间之锤漫长的锻打,坚守在寂寞的高处,等待那些真正虔诚的人前来瞻仰、摩挲、感悟。那些把一块块料石扛上绝顶的山民,那些在石寺中默默修行的僧人,远比捧着本经书到处作秀的人更接近佛。

 

  我坚信。

 

  亭建在隐藏于时光深处的湘黔古道上。

 

  沿着山间时隐时现的青石板路前行,山风把灌满尘世喧嚣的耳朵淘洗干净,从树叶中溅出的鸟鸣又带来了红尘外的音乐。万壑千峰在天空下透出悠远的蓝,白云宛如修道的人在山中自在地飘行。阔大的寂寞和空灵让我深深感到言语的多余。很难想象,仅仅是六七十年前,这条路上行人终日不绝,各类货物源源不断地从雪峰山深处输往整个大西南,乃至缅甸、泰国等遥远的异域。两边铺面、旅舍夹道,商人、挑夫、土匪和妓女共同在这里上演了一幕幕人生的喜剧、悲剧和闹剧。几乎是眨下眼的工夫,时光之手就把喧嚣的人迹抹得干干净净。那些躺在简易轿子上还在盘算生意的大腹便便的商人,那些在树下歇脚抽旱烟的健壮挑夫,那些突然从山角拐弯处蹦出来冲着你狰狞一笑的土匪,还有那些在屈辱中寻找一点快乐聊以打发哀凉时光的烟花女子,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到哪里去了?满山的苍翠淹没了他们留下的痕迹,无疑也将覆盖我们这几个寻幽访古的文人的足迹。百年之后身何在?惟有此山沐斜阳。人生的短暂飘渺和自然界的恢宏无情如此清晰地呈现眼前,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魂。几乎不愿意说话,我加快步伐,似乎想凭借坚实有力的行动来驱除这让人不堪承受的虚无感。

 

  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岭,旋过一道又一道的山梁,绵延在天地间的山路似乎永无尽头。日光渐烈,汗水不停地窜出来。背心似乎已经湿透,脚也有点发软。这时要是路边出现一条石凳,我就会觉得非常幸福。然而大自然是不会考虑到人类的虚弱,它可能还把我们看做是亿万年前奔走跳跃的猿猴,是山间万物中的一分子,无须格外加以优待。却不知人类出山已久,养尊处优,许多功能早已退化,陡然进入这苍凉浩瀚的群山,既有回归家园的欣喜,也有无所适从的茫然。我开始怀念起城市的好处来。这时不远处的山岭上突然浮出一片亭翼,仿佛大鸟钻出翠绿的云海展翅欲飞。在荒野疲旅中突然遇见人类的建筑,那份从心底深处腾起的亲切和喜悦,让我顿时抖落了身上的倦意,快步走了过去。

 

  思义亭到了。

 

  亭是青砖砌就,并非公园里四面透风的观赏亭,而是可供行人歇脚的义舍。但它并不因为实用而抛却了美感——前后门上端都是采用古牌坊造型,以菱形、半圆形、茶杯形的特制砖块,拼出不同的图式。牌坊正中镶嵌雕花青石板,以厚重端庄的楷体刻出“思义亭”三字。拱门两边配有楹联:“莫忙且吃杯茶去,且缓待几阵风来。”细味此联,实在中透出风雅之意,而这正是此亭的整体风格。湘黔古道穿亭而过,亭内地面却全是用圆形、半圆形的各色小石子扎插,铺设出云彩、鼓锣旋、铜钱花等各种图案。文友说,这些小石都是从六十多里远的洪江罗卜湾运来。石块经过严格筛选,形状、大小、厚薄相似。每块小石约长六厘米、厚一厘米,全系斜插。按亭子建筑面积六十六平方米算,共用小石七万三千余块。而这么多的小石,要用同等数额的铜钱方能换取。当年建亭者陈再辉本想用铜钱扎插铺设,但恐招人盗窃,损坏路面,故以钱换石,方成此百年不毁之业。陈是清咸丰、道光年间宝瑶村人,家资颇富,乐善好施。他虑及南来北往之人旅途辛劳,建此亭于鸬鹚岭上,并捐献水田三亩与亭,以资供茶水。“思义”二字,并非自我标榜,而是用实实在在的行动支撑起来的。而他所选择的亭址亦恰到好处:行人攀爬到此,正是最需要休息的时候;岭上视野开阔,空气流通,可以让行人一面享用清风凉茶,一面饱览在匆匆行旅中被忽略的山河秀色。用目光摩挲着花纹雅致的地面,再以指轻叩厚实坚硬的墙面,我不禁慨叹前人精细的用心和良好的审美感——既有美观大方的造型,又有能扛风雨的质量,还隐含着劝人行善的道德理念,优质传统文化所孕育出的事物自有浮躁的现代人所难以企及之处。再想想当今城市里那些呆头呆脑、质量稀松的建筑,真是辜负了前人所创造的悠长精致的文明。

 

  闲坐在亭中木凳上,聊天,喝矿泉水,任丝绸一样的风从脸上滑过,再看看匍匐在亭外的山岭和溪流,我几乎疑心自己是到了红尘之外。然而这座亭子乃是尘世中人所建,并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是在亭中我的心变得很静,很旷远,仿佛进入了澄澈空明的禅境。我不知道陈再辉是否信佛,但他肯定心存善念,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广开方便之门。这样的人,比那些只在嘴巴上作秀的所谓高士,显然更接近佛。有佛心的人,可以在高登绝顶上持戒苦修,也可以在十丈软红中诚心行善。佛的象征,可以是绝顶上令众生膜拜的普照寺,也可以是红尘中供行人歇息的思义亭。无论是以何种形态出现,佛都会散发出让人敬仰的力量。这种敬仰不是因为外界的强迫,而是发自内心深处。这一点,正是区分真佛和假佛的关键所在。

 

  无论是在普照寺还是思义亭,我想,我都接触到了佛法的真义。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