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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元松:双凤摆手

来源:湖湘文学   时间 : 2018-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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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雨后初晴,空气格外清新,我与朋友驱车前往有着“土家第一村”之美誉的永顺县大坝乡双凤村。双凤村虽偏远闭塞,然而在民族研究学界却极富盛名,早在1956年即为土家族的认定提供了重要佐证,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土家族摆手舞代表性传承人田仁信,就住在这里。

 

  汽车沿着209国道一路北行,至猛洞河畔的富坪,突然向左拐进,之后是漫长幽深曲折的峡谷,然后是九曲回肠的盘山公路。一路艰辛之后,蓦然,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牌楼突现在我的眼前,牌楼分为三开,每开又各为三层,皆为斗栱飞檐、青瓦翘角,整个牌楼轻盈灵动,恰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牌楼中间的门楣上雕着“双凤朝阳”的精美图案,两边刻着一副对联,上联:凌霄双凤舞老宅访古天下土家第一村,下联:摆手踏歌颂神殿祈福民族文化逾千载,横批“土家第一村”。

 

  一阵清风吹过,牌楼右边的两株梨树枝头乱巅,漫天的花辨随风起舞,洁白的精灵空中轻飏,似带着笑意的道别,又似无可奈何的离去,美得直令人忧伤……

  走进村里,时年79岁高龄的田仁信早就等在那里了。这个土家老人,头缠湘西土家经典的黑丝帕,神情内敛而安静,一时间让人很难将他与久负盛名的土家摆手舞传人联系起来。在一片静寂安宁的气氛中,我与老人的对话开始了。老人说,双凤村历来就有跳摆手舞的传统,自己7、8岁时就跟着大人学跳摆手舞,因为聪明好学,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摆手舞中的佼佼者。早在五十年代,老人便站在了这一古老艺术的高端,1952年他被邀至湘西州文化馆教摆手舞,1956年又被选送至北京电影学校学习。在北京的那一段时光,田仁信达到了他人生和事业的顶峰,其间,周恩来、贺龙等国家领导人观看了他的表演,亲切接见了他,并合影留念。贺龙与他亲切地握手并对他说:表演得好!好神表演!

  田仁信告诉我,他第一次登台表演,是在1957年1月北京的“工人俱乐部”,很多国家领导人来看,还准备安排他们出国演出,当时才20多岁的田仁信心里甭提多自豪了,心想,一定要表演好,争取出国。可是后来因为“大跃进”开始了,也就没去成了。

  田仁信说,跳摆手舞呢,是断断续续的,“大跃进”时就不许跳了,而在土家族成立之时又开始跳,“文化大革命”时期又不准跳了,后来就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跳了,老人对于政治的变迁表现得很是平静,但是他说自己从来没间断摆手舞的练习,从来没忘记摆手舞的每一个动作。他说妻子39岁就去世了,他一个人带着5个孩子生活,是摆手舞帮助他度过了一个个苦涩难捱的日子。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跳摆手舞是他最为高兴,最为释怀的时光。每当村里的锣鼓声一响,他就跑去摆手堂,在摇曳的火光里,田仁信和村里的人们一起跳摆手舞:祭祖先、砍火畲、撒小米、破麻等动作描述着土家祖先开创生活的历史。

 

  在摆手舞中描摹生产劳动的动作里,田仁信仿佛看到艰苦跋涉在崇山峻岭之间的祖先们,仿佛看到了妻子和他一起男耕女织的幸福时光……就这样,在摆手舞里,田仁信追寻着祖先的足迹,感受着祖先荜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追忆着生活的甜蜜,释放着人生的苦闷,以获得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决心。跳啊跳,田仁信和他的乡亲们不知疲倦地几天几夜地跳……单摆、双摆、回旋摆,他们重演着祖先的历史,仿佛时光就这样定格,生命就如此轮回。

 

  关于摆手舞的起源,《后汉书》称,源于古代的巴渝舞,古代巴人跟随周武王伐纣,“歌舞以凌,殷兵大溃”。秦末刘邦反秦,巴人以巴渝舞勇挫秦兵。明嘉靖年间,土兵抗击倭寇时,大跳摆手舞,乘倭寇不备大败之,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这种战舞逐渐演变成土家祭祀活动,各土司辖地纷纷建起摆手堂。清代《永顺府志》载:“每岁正月初三至十七日,男女齐集,鸣锣击鼓,跳舞唱歌,名曰摆手。”

  田仁信说双凤村保存着最为完整的土家族古文化特征,1956年,就是在这个村子里,当时中国最富盛名的历史、民俗学家,时年57岁的潘光旦教授,对土家族的认定,给出了一锤定音的结论。

  1956年3月12日,潘光旦在双凤村的摆手堂,第一次观看了摆手舞。对这种舞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第二天,他叫了几个不同年龄层次的村民跳给他看,其中就有田仁信。田仁信说,当时潘光旦要他跳他就跳,要他停他就停,还问他每个动作的含义。潘光旦在湘西实地考察了近30天后,带着一箱子笔记返回北京。随后,公布了他的发现:土家人是古代巴人的后裔。

  古代巴人,曾经是中国历史上神秘失踪的一个族群。据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庄孔韶等专家考证,距今约4000年前,在湖北长阳境内的武落钟离山一带,曾经兴起过一个古代巴国。而潘光旦在湘西双凤村的这次发现,以及前后找出的一系列关联性证据,让他的这个观点,得到了众多历史学家的支持和肯定。

 

  时光荏苒,曾几何时,摆手堂前红灯高挂、人声鼎沸,激越的鼓点和“嗬嗬也、嗬也嗬”的开场咏叹之后,大家异口同声的呼唤:“小小的围场大大的开,爱玩爱耍的上场来”,一群穿着民族盛装的土家儿女,围着篝火尽情的舞起来。那些拙朴的动作、简单的旋律、直白的唱词,隐含着土家的起源与迁徙,叙述着英雄故事、讲传着农事经验,这一切在叙说这个古老民族久远的文明历史,还演绎着人类远古的生活图景,展示着土家童年艺术的质朴、天真与神秘。

  从远古时代的土家先民的生产生活教科书,到今天的回望人类童年时期的“活化石”,从土家部落的日常歌舞艺术,到当代弥足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摆手舞穿越数千年时光隧道,一路风雨兼程,创造出人类文明传承的奇迹。虽然,现代文明的浪潮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全球,不断挤压着它的生存空间,但是,当代中国已然知晓文明代代传承的极端重要性,随着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的启动,摆手舞终又赢得了延续传承的契机。

  田仁信告诉我,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双凤村的摆手舞传承下去。然而,谈起摆手舞的现状,作为传承人和双凤村辉煌历史的见证者,老人又忧伤起来,他说,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打工去了,学生们大多去山外读书,很多老人都去给读书的孙子做饭、洗衣去了,平时村里的人就很少了。2008年,双凤村搞了一次千人大摆手,非常地热闹与欢乐,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在我们的请求下,田仁信叫上两个同伴,来到村里摆手堂,为我们跳起了摆手舞。因为村里再也找不到人打鼓,老人们只好自己边喊着节拍边跳了:“点、点、点”,老人们苍凉的声音在空旷的摆手堂上空响彻,单调而寂寞。老人们已然苍老的容颜和朴素的日常服装,与古拙的动作相照应,重现着摆手舞的原生态,眼前的情景把我带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土家祖先披荆斩棘,一路艰辛一路泪水,一路播种一路收获,来到这块福地停留了下来,延续着一代又一代土家儿女,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我在双凤村转了一圈,整个村子,人烟十分稀少,基本上看不到年轻人,而村子里基本上还是古旧的木房子,板壁上还遗留着“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等标语,时光仿佛还停滞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为土家族的确认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地方,如今竟落得如此荒凉,而曾经为土家族来源认定起了重要作用的摆手舞在这里竟然也不再热闹,有着辉煌人生经历的摆手舞传承人田仁信也寂寞如斯!

  一种悲苍之感油然而生,告别田仁信和村里的老人们,我们踏上了离别的路途,一陈凉风吹过,村口的梨树在风中颤抖,洁白的花瓣雨随风飘落,映衬着村里的古旧木屋,诉说着老人们的寂寞,也诉说着摆手舞在此地的兴衰。

  落花、旧屋,老人

  好一幅苍凉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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