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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林:勾魂的梅菜扣肉

来源:王开林 橘洲   时间 :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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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年正月间,父亲带我去何队长家拜年,看见他家的大厨房里悬挂了十多条金黄的腊肉,它们长条直垂,令我深受震撼。忆苦思甜时,大家都说以前富人家如何富有,可是光凭这十多条沉甸甸的腊肉,我就认定何队长家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比富人家差。回家的路上,我将这个判断讲给老爸听,他摇摇头,对我说:“以前大富的人并不多,小富的人很可怜,他们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弄回那些田地,比一般的农民住得好些,过日子并不会强出太远。”老爸的话乍听去有些不对劲的意味,但我觉得没毛病,无可置疑。何队长家的腊肉太多,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个事实比任何硬邦邦的教条都更具说服力。

  过年时,队上通常会宰杀过年猪,按人头分肉,一人一斤,由于大姐已经出嫁,我家只能分到五斤。这就是全部份额了,不可能更多。有了肉吃,美了吧?我的日子仍然过得相当挣扎,摆脱不了苦恼,因为我最爱吃的不是辣椒炒肉,也不是老姜肉片汤,而是那碗油光闪亮的梅菜扣肉,它是餐桌上的王者,要从除夕夜一直摆放到元宵节,颜值始终不变,就像一个硕大的蘑菇头,切印清晰,片片齐整。须知,这碗梅菜扣肉的完整度和光亮度关系到一个家庭的体面,正月里有人来做客,个个都懂规矩,只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扦着吃点扣肉周边的梅菜,毫不触及“主体建筑”,主人则不停地劝客人吃肉,热情十足,彼此的口水都在嘴腔里打了九十九个来回,却没人肯做失礼的冒失鬼。只更换梅菜,不更换扣肉,是这个美食节目最精彩的桥段。每天吃饭,我都在惦记和算计着那碗扣肉,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得手。

  有一天,我看见家里的小花猫蹦跳到餐桌上,它左闻右嗅,“喵喵喵”叫个不停,于是我心生一计,从碗橱中偷出一块扣肉来,躲到后山的树林中去品尝,那滋味该怎么形容?当时我还找不出合适的词语,现在回想,可谓“胜却人间无数”。小花猫被我栽诬成贼,自然有口难辩,但父母心细如发,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蒙混过关的。碗橱加了木栓,小猫纵然轻功了得,也有偷尝禁脔的贼心,但它不可能偷得到扣肉。家人没怎么费猜寻,就都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结果可想而知,父亲将我摁在床边,用竹片一顿狠打。偷肉吃是小罪,厚着脸皮撒谎是大罪,栽诬小花猫企图逃脱惩罚是重罪,数罪并罚,屁股开花。

  多年后,我无意中读到一篇回忆文章,文中说,林琴南先生的古文功底相当厚实,他将英国小说大匠狄更斯的代表作《大卫·科波菲尔》翻译成《块肉余生述》,只用区区五个字就凸显出整部小说的精髓。读罢这篇文章,我不禁心有戚戚焉。这个译名确实很传神。那一刻,我又不禁口舌生津,忆起往事,勾魂的梅菜扣肉,无辜的小花猫,还有那次不同寻常的挨打。

  当年,元宵节一过,全家如释重负,那碗梅菜扣肉终于到了开禁启齿的日子,总共十二片,每人可分配两片有余,我已偷尝一片,还剩余十一片,在最短的时间内我已敲打好如意算盘:全家五口人,每人分两片,还多出一片,我是家中年龄最小的孩子,多分取一片,理所当然。如果老爸这样来分配,那就再美满不过了。我的算法虽精,却只是一厢情愿,老爸另有安排。他第一筷子就挟出两片,给了小花猫和家犬好汉各一片,还抚摸瘦弱的小花猫,安慰它:“你受过冤枉,这块扣肉是你该得的!”然后,他又对摇尾撒欢的家犬好汉说:“年都过完了,你也吃块扣肉吧!”对于父亲这种做法,我心里深不以为然,视之为暴殄天物,尤其是他喂小花猫时弦外有音、话中含刺,令我浑身不自在、不舒服,但此时此刻最为重要的事情显然不是独自生闷气,而是吃扣肉。我到底吃了两块扣肉,还是三块扣肉?这个数据相当关键,现在我却记不太清楚了,可见当时手忙脚乱,反而有点食不知味。

  有人说,如今最好吃的是野菜,吃肉早就吃腻了,简直味同嚼蜡。对于这个说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和判断。开句玩笑吧,我至今仍与“三高”绝缘,就是因为小时候吃肉吃得太少,现在吃素毫无难度。回想往事,我感觉真的好魔幻,那碗梅菜扣肉香喷喷的、黄澄澄的、圆溜溜的,端居于餐桌上,仪态万方,令我天天挂念、餐餐垂涎,见之而心旷,闻之而神怡,堪叹咫尺千里,可望而不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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