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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琼华:处分期间

来源:王琼华   时间 : 2018-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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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早,何立正吱嘎吱嘎两声把左右两扇窗户推开了。早春的山里,晚上仍是冷嗖嗖,睡觉时得把窗户关个严严密密。一年前,他带着洁茹和杨凯两名扶贫队员进驻延寿村的第一天,刚把行李搬进村小闲置的公房里,就下起了大雪。半夜里,他的房门被呯呯敲响了。开门一看,原来是洁茹。她一张泪脸,呜呜咽咽地:“何队长,怎么没有空调?”原来,她睡在床上,被冻得瑟瑟发抖。村里都有空调了,还用得上我们来这蹲点吗?何立正心里嘀咕了一句。他转过身子,从床上抱起被子塞给洁茹。第一个晚上,他跟杨凯挤在一个被窝里过的。第二天早上,杨凯跟洁茹说:“抱团取暖,恐怕是我们唯一一个选择。”“哪怕我要抱团取暖,也轮不到抱你——因为你不是我的菜!”在单位里,洁菇长了一把出了名的刀子嘴。昨天下午,县扶贫办公室刘主任来了电话,今天上午来村里进行验收。这意味着,他们第二天即可离开延寿村,结束为期一年的扶贫工作。洁茹听到这消息,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又是大叫:“哇噻,要回到空调房里睡觉了!”何立正唬起脸说:“你敢当着村民说这话,我割掉你舌头炒白辣椒下饭!”洁茹朝他伸出红润的长舌头,啊了一声。何立正狠狠瞪她一眼,骂道:“没点出息!”但前几天在洁茹的扶贫工作个人鉴定表上,他签了一个意见:“该同志能吃苦,肯与村民打成一片,是一个很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杨凯“偷窥”这张表后,马上告诉洁茹。洁茹激动地给了何立正一个欧式拥抱。杨凯羡慕地:“下次再轮着来扶贫,我一定要争取当队长。这待遇太好了!”何立正给杨凯的评语,跟洁茹差不多一个意思。他突然有点困惑了。两个年轻队员这一年怎么坚持下来了呢?在驻村的头一个礼拜,洁茹和杨凯合伙写了一个报告给市科技局党组,强烈要求单位全体人员轮流下村扶贫,每一个人负责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不过,俩人这份报告被刘局长扔进了废纸篓。捏成一团扔进废纸篓的过程,刘局长让办公室主任用手机录了像,通过微信发给了何立正和洁茹、杨凯。洁茹和杨凯骂完局长后,便死了这条心。过了几天,刘局长给他们送来了三床厚被子。洁菇还多收一条毛毯。据办公室主任称,刘局长交代过了,洁菇身体单薄,怕冷。一年时间的扶贫,眼看就要圆满结束了。何立正非常感激他们。他也很欣慰,村支两委认可扶贫工作队这一年所做的工作。昨天,村支书张得天得知工作队马上要离村的消息,便跟村主任张得伟和村会计张吉财商量:“何队长他们帮村里干了那么多实事好事,我们要组织村民来一个热烈欢送!”何立正一口拒绝了。他说:“非要搞个什么仪式不可,那明天早上你们来我屋子坐一坐,聊聊哪些尾巴没了,得让接手的工作队留意。”张得天点头同意,约定好赶在验收组进村前一块碰个面,形成共识,以便跟验收组也提一提要求。所以,早上一起床,何立正打开窗户,换一换屋里的空气,好让村干部和两个队员等一下进来坐。接着,他把房门也打开了。

 

  忽地,何立正瞪直了眼睛。

 

  门口,摆着一个有锅盖大小的花圈。花圈上有两条白飘带。一条写着:“何立正一路走好。”另一条落款:“张美人敬挽。”

 

  杨凯和洁菇见了,便很气愤,要把它扔出去。何立正没同意,抽身把花圈抬进了自己住的屋子里。村干部走进来时,看到屋里摆着一只花圈,都傻了眼。知道怎么回事时,张得天当即骂道:“这人养猪,怎么把自己也养成了一头猪?”村主任张得伟也嚷道:“哼,今天我要当一回屠夫,把这头猪给宰了!”何立正笑道:“别去找他了。让我一路走好,是一个良好祝愿。明天我带着它上路,也算是一个纪念物吧。”“要不,报个案吧。”村会计张吉财伸头伸脑提出一个建议,马上得到杨凯和村干部附和。张吉财兴奋了,边摸手机边嚷道:“我马上拨110。”何立正一见,赶紧伸手,捂着张吉财的手机,说:“报什么案?人家没违法。”

 

  张得伟叹了一口气:“他求之不得你何队马上开溜呀。”

 

  “何队让他把猪场挪个地方办,也是怕杜鹃坡那地方有危险。”张得伟摇摇头,又磨磨牙地,“好心被张吉财当了狗肺!”

 

  张吉财诅咒地:“总有一天,轮到他猪场发瘟。”

 

  “吉财,不要这么说话!”何立正朝张吉财瞪了一眼,又想了想,“好了,别让一只花圈毁了我们的心情。抓紧时间干我们的事吧。”

 

  何立正的开场白还没说完,手机响了。县扶贫办的电话。接通后,他边听边喔了几句。挂掉电话后,他跟大伙说:

 

  “验收组今天不来了。”

 

  张吉财嚷道:“领教过了,他们说话没两次靠谱的。”

 

  “改明天了?”洁茹有点发急。

 

  何立正一吁:“没说。”

 

  没隔几分钟,何立正的手机又响了。刘局长打过来的。他赶紧一接,一听呆了:“什么?让我马上回市局?”

 

  “今天必须回!”

 

  “我们这几天正在待命,接受县里验收呐。”何立正想解释几句。结果,刘局长说:“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哪来这么多啰嗦?局党组早上跟县里管扶贫这一块的头头沟通好了。你,今天必须回城!”

 

  何立正懵了。

 

  村干部也面面相觑。

 

  杨凯扫了一圈,不由一笑。他神秘兮兮说:“我前几天得到一个可靠消息,局里马上要提拔一位科长担任局工会主席。第一个人选嘛,便是我们的何立正队长。我猜,市委组织部今天要来考察了。”

 

  洁茹挥起一拳头,直接捅到杨凯胸口上,惊喜地:“你臭小子,怎么不早说呢?”又跟何立正说:“小女子这趟回去,即可在大树底下好乘凉!”

 

  “八字没一撇。再说,工会主席算个啥官?”何立正嘴巴这般说话,但脸上露着一副苦尽甘来的笑容。

 

  “怎么不算官?局长也是你的会员。”杨凯嚷道。

 

  一听,村干部们又是一番恭贺。

 

  房间里热闹起来了。

 

  二

 

  下午,何立正兴致勃勃赶回了市里。

 

  他刚钻进单位办公楼,刘局长便把他找到办公室。他才知道,哪是什么组织部门来考察自己?市纪委纠风办昨天下午找上门来,称他们收到一封举报信。何立正调侃地:“不会是举报我吧。”

 

  “你就举报不得?”刘局长反问一句。

 

  何立正猛地一噎。他看到刘局长一反常态,板着脸孔,便摸摸脑袋地:“不明白,我怎么成被举报对象了?”

 

  “你又不是活神仙!”

 

  “真、真有事呀,刘局?”

 

  “你呀,这么一个关键时刻。你不是聋子,也早该有耳闻了。怎么捅出这种糗事来呢?你也真会选掉链子的日子!”

 

  “刘局,举报我、我犯了什么事?我反人民,我反国家,我反——”

 

  “反什么反?你把自己反掉了!别跟我卖关子。何立正同志,我今天是代表市局党组找你谈话。人家举报你收受贫困户的茶油!到底怎么回事?”

 

  何立正一听,才明白自己被人家告了什么。但他仍是半信半疑地:“五斤菜油的事?”

 

  “五斤吗?”刘局长厉声地问道。

 

  何立正呆了呆,只得说:“五、五……”

 

  “真是五斤?”

 

  “五、五公斤。”

 

  刘局长拿起桌上的钢笔敲了敲,嚷道:“立正同志,你这个时候得充分清醒。我再说一遍,我代表党组跟你谈话。你陈述事实时,不要添油加醋,但也不能搞短斤少两。”

 

  何立正软软地嗯了一声,苦巴巴说:“局长大人,到手就是五斤。五市斤!我找人称过,秤还平一点。”

 

  “到底五公斤,还是五市斤,我暂且不跟你玩绕口令。你现在把收受贫困户茶油的事完完整整说一遍。”刘局长把手上拿着的钢笔摔到桌子上。

 

  何立正吁出一口气。

 

  他面对单位一把手,只能做一个详细陈述。原来,延寿村有一个农户,叫张孝勤。以前在城里打工,做了个小工头,在延寿村也算是一个过得有滋有味的家庭。用张孝勤自己的话来说,好几年前,他听到村里搞土地流转,脑子突然发热,回村租地种起了油茶树,号称是全县东部乡镇第一个油茶树基地。他手头钱不够,就东凑西筹的,光写给人家借条就有八九张。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油茶树进入挂果期后,产量不高,卖出去的茶油钱还不够付人家的利息,而且成了延寿村背债最多的农户。张孝勤挂到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还说种一片发财林,结果种了满坡的退财树。”何立正进村后,听到这情况,便把张孝勤列为第一个扶植对象。他马上去市农科所找人。一问所里,他们只有一个懂得油茶树低改的技术员。对方口口声声称,今年计划排满了班,自己也长不出三头六臂。杨凯出了一个主意,到其它油茶树基地请专家吧。何立正跟他一伸手:“给我!”“什么?”杨凯一呆。何立正说:“钱!没钱你我能上哪些地方请专家?我打听过了,一天一千块钱,包吃包住。喝酒的,晚上得给两三斤米酒。”不过,过了几天何立正又来找这位技术员了。他说:“听说您的儿子想从市九中转到市一中读书?”技术员说:“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到一中读书呢?人家是省示范中学,百年老校。”接着,他阴阳怪气问何立正:“你想帮我呀?”何立正一笑。技术员摇摇头地:“你一个扶贫的干部,有这能耐?这能耐你也有,也轮不到你去扶贫。我不是挖苦你。嗯,以前老弱病残下乡,现在‘边角废料’扶贫。”何立正手一堵,嚷道:“废话少说!我俩做一笔交易,行吧。”技术员不屑地:“交易?我被‘提篮子’的诈去几万块钱,我儿子转学进一中的事最后还是墙壁上画月光。”他翻翻眼皮,“你行呀?”“行不行,看结果吧。我不收你一分钱。事成之后,你帮我一个忙,到我的扶贫村帮一个种植户低改他的油茶树。”何立正说道。技术员见他有正经事求自己,便明白对方也不是拉腔拉调开玩笑,一拍大腿地:“一言为定!事成之后,老子变孙子,跟你做牛做马端屎倒尿都OK!”几天后,这技术员的儿子转学到了市一中读书。过了一个礼拜。技术员爽爽快快跟随何立正走进了张孝勤的油茶树基地。

 

  这时,刘局长听完何立正叙述,伸长脖子,认认真真看了看他。

 

  何立正晃晃脸问道:“我脸上长了麻子?”

 

  “呵,你小子还有这能耐?”

 

  何立正知道这刘局长在说什么,苦苦一笑地:“屁个能耐!我就是把在一中读书的儿子转到市九中,再把技术员的儿子从市九中转到市一中。”

 

  “噢,交换场地——”

 

  “自古华山一条道。打死我何立正也只有这个办法。我差点跟校长下了跪。”

 

  “问题呀问题,你儿子会恨死你!”刘局长抬手戳了戳何立正的额头,嚷道:“何立正,你还没讲茶油的事。”又恍然大悟地:“我明白了,你在为自己收受茶油作铺垫。”

 

  “铺垫——”何立正一怔,“铺什么垫呀?”

 

  “潜台词——收礼有理嘛。”

 

  何立正立刻叫道:“局长大人——”

 

  “现在连开会都不能称尊敬,还想当大人?我可不敢没事找事。我,仅是一局之长。”刘局长认认真真纠正道。

 

  “刘局长,我也没想到,这技术员真他妈的有两下子,当年油茶树挂果就比上年多了三几倍。张孝勤种油茶树第一次赚钱了。他高兴呀,想飞上天的心都有了,便把一桶五公斤、十市斤的新榨茶油没声没响放到了我睡觉的屋子里。”

 

  “你当时不在屋子里——”

 

  “我在,我能让他进门吗?”何立正脖子一挺。

 

  “你这张鸭嘴,硬!”刘局长叱责一句,质问,“他能放进来,你怎么不能把它送回去呢?嗯,你别瞎编个理由来。”

 

  “好好好,我一句话都不说了。”

 

  刘局长噎了一下,嚷道:“但你必须跟组织上说清楚。而且,要让组织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何立正没答话。

 

  “很难受吗?又不是让你这大老爷生个崽出来。”

 

  刘局长这话是一句玩笑话,但一脸严肃。何立正已经意识到,这事到了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地步。“妈的,斗大西瓜没砸晕老子,却要被一粒芝麻砸死!”他骂了自己一句,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给杨凯。刚接通,他就嚷了一声:“我在局长办公室,局长找你核实一件事。”便把手机塞给刘局长。没想到何立正当面使出这么一招,刘局长只得跟杨凯说了一下核实的事。杨凯在电话中说:“局长,何队那天刚好带领我们去做张美人的工作,让他搬迁猪场。他的猪场建在杜鹃坡,靠在一个陡坡上。何队怕下雨出事,便动员他搬个地方。”刘局长一挤眉头:“杨凯,你今天没睡醒吧。我问你这事吗?功不掩过!”杨凯连连呵呵了几声,接着说:“下午我们从杜鹃坡回来时,何队发现他住的屋子里放着一桶茶油。何队马上猜到了,一定是张孝勤送来的。他提起油桶,就往张孝勤家送去。”

 

  “到底送到了他家家里没有?”

 

  “送到了呀。”

 

  “你敢保证?”

 

  “刘局长,出了什么事?”杨凯突然有点紧张问道。刘局长嚷道:“不该问的,你问什么问?”杨凯噎了噎。刘局长催道:“快说!快说!”杨凯说:“那天,我陪着队长去的。到了张孝勤家,何队说明来意。张孝勤一听,接过油桶,就哇哇叫道,你们看不起我!这油我不要了。他扭开桶盖,便往门口的水沟里倒。”

 

  刘局长一噎:“脾气怎么这样倔?”

 

  “他是村里有名的‘一根筋’!”

 

  “多、多浪费呀。”

 

  “是呀,何队和我就是这么叱责他。他一边倒油,一边骂,浪费一个鸟,人都没被人家看成人。没办法了,何队只得冲上去把油桶夺了过来。这时候,十斤油被倒掉了一半。张孝勤仍想从何队手中抢回油桶,把油要倒一个一干二净。何队长只好服软说,老张,张美人,你、你别冲动,这油我收下了。我收下这桶油!何队长便把剩下的半桶油提了回去。”

 

  挂掉手机,刘局长吁了一口气。但他想了想,说道:“毕竟,你收了人家五斤茶油。”

 

  何立正点点头,说:“是五斤。但最后我按十斤重量给了钱。嗯,市场价折款。一斤十八块。一共一百八十块”

 

  刘局长双眼顿时一亮:“太好了!”他马上追问一句:“这个叫张孝勤的农户收下了吧。”

 

  “哪、哪敢把钱给他?他接过钞票会一把撕掉!”

 

  “那钱给了谁?”刘局长劈头盖脸问道。

 

  何立正说:“他儿子不是在县城读书吗?吃住都在学校。寄宿生。我找了姓陈的校长,把油钱当成他儿子的伙食费给交了。嗯,我手上还有收据呐。”

 

  “把收据给我。给我一个复印件。原件你先留着。立正呀,立正,你还算清醒。”刘局长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他马上批评何立正:“技术员他儿子读一中的事,当初你也该找找我。我想像不出来,全局几十号人,你脸皮最薄,怎么还办成了这事?呵,刮目相看。”

 

  何立正唏嘘地:“快一年了,儿子都没叫我一声老爸。”

 

  刘局长起身,有点感动地拍了拍何立正的肩膀。

 

  没过几天,何立正却沮丧了。收受扶贫对象的茶油一事,让他受了一个记过的处分。刘局长跟他解释:“这事我没办法协调下来。人家说了,资助伙食费,收受茶油,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不得搅到一块。资助,算你做了献爱心的好事,值得表扬。但收受茶油属于违纪行为,理应要受处理。事已如此,你要冷静对待。这样吧,你先回单位上班。”

 

  第二天,何立正突然打电话跟刘局长说:“我回延寿再呆一年吧。”

 

  “哦,为什么?”刘局长问道。

 

  “树要皮,人要脸!”说罢,何立正挂了电话。

 

  三

 

  何立正又回到了延寿村。

 

  跟随他一块回村的还有杨凯。本来,他可以跟洁茹一样,今年用不了再下乡扶贫。但杨凯盯上了一个副科长的位子。刘局长却跟他说了,局机关是空缺了一个副科长位子,但轮不到他杨凯。“除非你杨凯同志给局党组一个破格提拔你的理由。”这是刘局长的原话。杨凯怦然心动,知道刘局长话里套了话。当天下午,他找到何立正,要求跟他重新回到延寿扶贫一年。何立正说:“我说话算数吗?”“刘局长都说了,何立正同志是一个代理队长,但责权利三个不变。我一定听你调遣。你说一,我不二!”杨凯挺胸说道。杨凯能继续来做队员,这是何立正求之不得的事,便点了一下头。杨凯道谢后,说道:“何队,我——”“打住!打住!称呼要准确。否则我又要挨批了。”何立正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记住,我是何代理!”“哪、哪有这么认真的?”杨凯摸摸脑勺子。何立正嚷道:“人家不是很认真吗?就这么称呼。否则,我也要处分你。嗯,你刚才想问啥事?”杨凯说:“很多同事懵了,你含冤受了一个处分,怎么还想回村里去。”“我含了什么冤?”何立正没好气溜了他一眼,见杨凯还要张嘴说什么,便一抬手堵了堵,“什么都别、别、别说了!”过了好一会儿,杨凯嘀咕道:“都是那个花圈……”“什么?”何立正一时没听明白意思。杨凯翻了一下眼皮:“带来个霉兆头!”“哦,我死定了——”何立正变了腔调。杨凯嘀咕道:“回村第一件事,我把那鬼东西还给张美人!”“你敢?”何立正瞪他一眼。

 

  何立正和杨凯下车时,张得天带着几个人已经等候在村小门口。张得天奔上前握着何立正的手。他早就想好了一肚子的安慰话。但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张吉财便跑了过来,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张孝勤上了猪场,跟张美人操棍拿刀打起来了!”

 

  “怎么一回事?”张得天问道。

 

  “鬼晓得!”

 

  何立正嚷道:“走走走,去看看去!”

 

  他和张得天几个人一溜烟地跑出了村小门口。他们赶到村西头杜鹃坡猪场时,只见张孝勤正攥着一把砍柴刀要冲上去,准备随时跟握着粗棍站在门口的张美人拼打一场。还好,几个邻居已经劝上了架,有的攥着张孝勤的手臂,有的拦住张美人。

 

  张得天喝道:“都别动!谁动老子先捆了他!”

 

  “都别动!都别动!”何立正抬起双手,压了又压。

 

  张孝勤把手臂一甩,冲到何立正跟前,抬手指着张美人嚷道:“何队,就他告你的状,让你吃了哑巴亏!”

 

  “我没有告状!”张美人大声争辩。

 

  “除了你这头猪,村里还有谁会告何队?”

 

  “送花圈的是我。但我没告状!”

 

  “一定是你杂种告的!”

 

  “谁杂种——”

 

  “你!”

 

  何立正只得让张得天他们前拉后推地把张孝勤弄走了。他一个人留在猪场里。张美人瞟了他一眼,冷冷地:“你怎么又回来了?”

 

  何立正努力一笑地:“舍不得离开你!”

 

  “哼,我才不想见你。”

 

  “我那么遭你讨厌吗?”

 

  张美人把粗棍扔到一旁,挽上手臂说:“我琢磨一万遍,我没想明白,我张美人前世欠你什么债?”

 

  何立正自嘲地:“我哪辈子都当不了债主。没这命!”又轻轻松松说道,“张美人,我人站到你猪场门口,也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喝口水吗?”

 

  张美人摇摇头。

 

  “明白了,你这缺我坐的凳子。张美人,我仍是那一句话,你把猪场办到这山坡下,万一发生滑坡,那你怎么办?”

 

  “我在杜鹃坡办猪场,又不是一两天,去头掐尾,也有五六年时间,从没有发生过一次猪瘟。看看邻村牛油湾老李头他的猪场,连续三年发猪瘟,结果倒了。知道为什么吗?”

 

  “就是你自己说的,你占了一块风水宝地吧。”

 

  “没错呀。所以,哪怕你何立正拿枪子毙了我,哼,我也不会从杜鹃坡搬走的。”

 

  “我有枪吗?我就是一张嘴。去年秋,我已经请县里的畜牧师专门来过一趟。这事你知道。人家在村东跟你挑了一块地,那里更适合养猪。”

 

  张美人哼道:“我当然知道,你够上心让我搬地方。”

 

  “啊,我藏私心呀?”何立正问道。

 

  张美人拉高嗓门嗯了一声,讥笑地:“你不打自招了吧。”

 

  “我自、自招了什么?”何立正噎了一下,挺挺脖子。

 

  “三年前,张吉财他就看中了这地方。他那点鸟本事,撵走不了我。但他不死心。呵呵,你们扶贫队来了,他找到了可当刀做棍使的对象。”

 

  听到这话,何立正暗暗一惊。他猛地回想起来了。去年他提出让张美人搬迁猪场一事时,第一个表示支持的就是张吉财。后来,张吉财好几次在会上都说,搬迁猪场这事办不了,工作队便是扫了自己的威风。

 

  看到何立正久久没话说,张美人便是不阴不阳地:“何队,不,听说你的称呼改名了,叫何代理。你只要不撵我走,我张美人这辈子都记你大恩、记你大德。我张美人养猪,不是养鸡,怎么也不会把自己养成一只‘铁公鸡’。”

 

  “你是不是想歪了?”何立正问道。

 

  “歪不了的。过年时,我不给肉品公司采购员送上一两头不吃饲料的土猪,又能看中我这猪吗?天下的猪都一样,全是四条腿、一张嘴。”张美人边说边走到何立正身边,把脸凑到他眼前晃了晃,“我是一个上嘴巴说人话、下嘴巴也不放狗屁的人。我们做一个交易吧。”

 

  “交易个什么?”

 

  “张吉财给你一分好处,这好处我张美人给你两分,行吧。你只要给我一个说法。”

 

  何立正有点无奈。他今天才发现张美人原来有一个心结。这个心结不解开,张美人恐怕真的不会愿意将猪场搬离杜鹃坡。

 

  他把头一抬,嚷道:“张美人,我会给你一个说法。”

 

  张美人狡黠地笑了笑:“嘿嘿,那太好了!以后,你就是我最敬爱的何队长!”

 

  “我是一个代理。”

 

  何立正回到村小时,杨凯已经把张美人送的花圈抬出去,在村小的土墙前一把火给烧了……

 

  四

 

  下午,张吉财把一份名单交给何立正。昨天,县扶贫办来电话,有一笔春耕解困资金刚下拨,要求各个贫困村在三天内把钱发放给备耕困难的农户。何立正与支书张得天、村主任张得伟商量,决定先摸个底,看看有哪些备耕困难户。散会后,这事交张吉财去办了。

 

  何立正接过名单看了看,问张吉财:“这十七户人家都摸准了吧。”

 

  “我张吉财闭上眼睛打了二十几年算盘,也没见哪一笔帐我算错过。”张吉财几乎答非所问。但何立正听懂了,便笑道:“张会计真能心中有数呵。”

 

  “何队,我可不是吹牛。村里哪个人几根鸟毛,我张吉财也一清二楚。”

 

  “那就好。”

 

  张吉财离开时,何立正跟他道了一声:“辛苦了。”接着,何立正把杨凯找来,把备耕困难户的名单拍到他手上,说:“我们分头去核实一下。前面八个你负责,后头九个我来查。”

 

  杨凯看看名单,说:“吉财会计写的吧。这个高中生的字写得四平八稳。嗯,字如其人。他办事滴水不漏。”

 

  “我以前也是这个印象——”

 

  杨凯一听,扬头问道:“何队,你发现什么吗?”

 

  “村里哪个人几根鸟毛,他都清楚。计生专干也不敢在人前吹这牛吧。”

 

  “这开玩笑的话,你也当真呀?”杨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时间不早了,今天轮着我掌锅。”

 

  “误不了你吃饭。嗯,回来后我来做菜吧。”

 

  “这周轮着你洗碗。”

 

  “做饭洗碗今天我全包了。行吧。”何立正爽快地。

 

  杨凯这才大喜道:“行行行。但愿何队天天能手痒呀。早上我买了几斤冬瓜。我最喜欢你做的黄焖冬瓜。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何立正说:“都是在家里跟你嫂子学的。她弄几个家常菜,那可算上档次。”

 

  “原来如此。就说这黄焖冬瓜,咬一口,跟咬到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一样。”杨凯咂咂嘴巴,又沉脸一叹,“好些日子没见过猪肉影子了。何队,你说这猪去哪儿了?”

 

  何立正一笑,心领神会地:“镇里赶圩时,我们抽空去买几斤肉上来。”

 

  “跟你提一回意见,行吧。”

 

  “提提提……”

 

  “你说话能算一回数吧。”

 

  “啊,我何立正什么时候说话没算个数?”何立正扭了扭脑袋,马上恍然大悟地,“噢,不就是上一个赶圩日没让你下山买肉?”

 

  “一个圩日吗?”杨凯大声反问一句。

 

  “两个。”

 

  “连续三个圩日了。三个!五天一个圩日,三五十五,我半个月没吃到一块肉。”

 

  “不都是刚好有事吗?我说杨凯,年轻人,少吃肉,有利于你的健康,还帮你省了钱。一举两得。城里房价仍在涨。你不能老想着又吃肉,又买房吧。手上没房,你那女朋友跟你结个屁的婚呀。我一心为你着想……”

 

  杨凯双手一挽,摇头晃脑地:“何队你下乡一年,口才比以前好多了。再过一年,刘局长他那张嘴也说不过你。我算服了你。嗯,今晚这顿饭,你一定要做一个有红烧肉香味的黄焖冬瓜。”

 

  “好咧!”

 

  “多放一点油。”

 

  “好咧,好咧。”

 

  “这茶油放怎么多,都没猪油做的菜好吃。”

 

  “好咧,好咧。”

 

  “这有什么好咧?”

 

  何立正一口气串了八户村民的门,名单中只剩下一个叫张美承的农户。刚才,他问了第八户的村民,知道张美承住在村部后三排小巷子里,跟张美人做邻居。张美人的家,何立正早已熟门熟路了,来来回回串过十几次门了。不过,后几次被张美人堵在门外,人家说啥也不肯让他进门。这时,何立正拐过一个巷子,迎面遇到了杨凯。何立正问道:“核查了几个?”“全部完成了。也没看出大小问题来。”杨凯答道。何立正说道:“那你先回去吧。”杨凯露着笑脸说:“何队,我陪你吧。”何立正侧脸扫他一眼,便明白地:“你小子又耍滑头。早回去了,你不好意思不做饭吧。”“知我者,何队也。这样吧,等下我负责洗碗。”杨凯笑眯眯的。何立正说:“一块回吧。反正,我手头也仅剩下一个。”杨凯晃头晃脑地:“你也没发现问题吧。”何立正摇摇头。杨凯朝他努了一下嘴。何立正边走边说:“核查一遍,心里安稳些。”

 

  何立正和杨凯路过张美人家门口时,张美人刚好挑着一担水桶出来。他见是何立正和杨凯,立刻横在自家门口,嘴上嚷道:

 

  “哼,别来找我——”

 

  杨凯举手示意一下,几分调侃地:“不好意思,我们今天不是到你家来。我们到你邻居家去。”

 

  “张美承?”

 

  杨凯停下脚步,有点小得意地朝他长长嗯出一声。

 

  张美人哼道:“呵,狗鼻子!”

 

  杨凯噎了一下,满脸莫名其妙。

 

  何立正跟张美人打声招呼。但张美人装聋了,挑着水桶就走了。杨凯扭头望了他背影一眼,磨磨牙地:“何队,他怎么骂我们狗鼻子?”

 

  何立正说:“我解释不了。”

 

  “谁骂我狗鼻子,谁就是大狗鼻子!”

 

  “你骂人家干嘛?”

 

  杨凯哼了一声。

 

  到了张美承家门前,何立正喊了一声:“美承在家吗?”话音刚落,矮胖胖的张美承便迎了出来,见是扶贫工作队突然来访,发怔了一下。但一眨眼,张美承便点头哈腰地:“何队好!杨干部好!快进屋里坐吧。”

 

  何立正刚进屋子,就发现半新旧的大沙发坐了两个陌生男子,都是四十上下的样子。他问:“来客了?”

 

  张美承忙解释道:“这两位是手艺师傅。我今天刚好把他们从圩里请来帮厨房吊个顶的。”

 

  “吊顶?!”何立正一怔。他扫了张美承一眼,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厨房原来刷了层石灰,天长日久了,灰皮动不动脱落,还掉到锅里呐。要是你们城里人见了,哪还敢吃这锅里炒出来的菜?”

 

  何立正哦了一声,又耸耸鼻子。他闻到一股香味。他判断,这股香味从厨房里窜出来的。便径直走进厨房。果然,锅里正焖着红烧肉。张美承笑道:“圩里师傅跑了十几里来辛苦了一场,得请他们吃顿饭。”何立正噢了一声,抬头看了看用铝板装好的天花板,没多说什么话,便与杨凯出门了。张美承站在门口,追上一句:“何队,吃了饭再走吧。”

 

  何立正扭头回了一声:“不用了。”

 

  “好香喂。”杨凯叫道,感慨地,“闻这味,看那颜色,真是做出了一锅地地道道的红烧肉。看不出张美承手上功夫还行呐。嗯,何队,我敢打赌,锅里头的一定不是黄焖冬瓜!”

 

  何立正努努嘴,说道:“要不然张美人怎么说我们长了狗鼻子呢?”

 

  “我的爷呀——”杨凯终于反应过来,“张、张美人他以为我们上张美承家吃红烧肉来了?”

 

  “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何立正自嘲了一句,想了一下,又跟杨凯说:“你马上把村干部一个个叫过来,开个紧急碰头会。”

 

  “还没吃饭呐。”

 

  何立正把脸一端地:“怎么没吃饭?你去问张美人,他一定可以举证你我上张美承家吃了红烧肉。”

 

  “我不是跟着何队蒙冤了?”

 

  “所以,这个会得马上开!”

 

  何立正和杨凯没想到,碰头会一直开到凌晨两点钟。他俩更没想到,张吉财跟张美承的爷爷是堂兄弟辈。在会上,张得天主动承认:“我第一次拿到名单看,当时就觉得美承不该写入名单里。结果一吞口水,把想说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现在,我同意把美承从名单拿掉。”张吉财一口咬定他没私心,不同意从名单中拿掉张美承,便与何立正争辩起来。俩人不仅红了脸,还红了眼。最后,何立正站起身子,双手按在桌子上说:“张美承该不该从名单中拿掉,我们可以找县扶贫办裁定!我同时会跟县扶贫办提供两个在备耕期间所发生的事实,一是他家厨房吊顶,一是炖红烧肉。我不是说人家不该过好日子。但这种农户应该不是村里最困难的人家吧。”张吉财磨磨牙,气愤愤拣脚先走了。散会后,何立正把张得天单独留了下来。前年,张得天才从部队回来。去年秋天在“两委”班子调整时,他被选为支书。当时,张吉财也想当支书,人前人后使了不少力。何立正却看中了张得天这后生崽。张得天从未担任过村干部,何立正努力了一番,破格让他当了支书。张得天上任后,所干的几件事也证明何立正没看走眼。不过,何立正发现,在村主干开会时,他的嗓门经常打不开。就说刚刚发生的这件事,他明明知道备耕困难户名单中被张吉财塞人了,却不敢及时当面提出调整意见。不过,张得天刚才在关键时刻敢理直气壮支持工作队,又让何立正感到了宽慰。何立正帮张得天的杯里添了一点水,跟他说:“你有能力,又有脑子,但办事一定要做到一把尺子量到底。”张得天如实说道:“何队,张吉财的辈份比我高一辈,我从小叫他吉财叔。我读高中时,他还掏过钱。那时候,我家算穷的。再说,他在村里当会计也有二十几年了,是一个‘老杆子’。”何立正说:“咱组织内,哪有辈份之分?都是普通党员,之间同志关系。别忘了,全村老百姓都在盯住你呐。”张得天想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地:“何队,我记住你的话了。”何立正看了看时间,说:“回去睡觉吧。明早,我把备耕困难户的公示名单贴出来。”张得天起身走了两步,又转身说:“何队,早上你就多睡一会儿吧。这公示我去贴就行了。”

 

  大早,张得天刚刚把一份“延寿村备耕困难户公示名单”贴出来,好些到村部门前一口老井挑水的村民便围拢上来。有人问:“支书,还玩这新花样?”张得天跟村民说:“不是花样,这样做别让村干部看花了眼。大伙都是明眼人,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可以打我的电话。不放心,你们也可打何队长电话。电话都写在尾巴上了。”他把电话号码念了一遍。

 

  张美人凑上前,抬头看了一遍名字,大声地:“张支书,你漏掉一个名字吧。”

 

  “漏了吗?”张得天一怔。

 

  “真漏了。“

 

  “漏、漏了谁呢?“

 

  “昨天,我听说张美承也列入这个名单了。”

 

  张得天一听就明白了,便笑道:“有人告诉你,张美承要穿龙袍了,你信不信呢?”

 

  张美人噎了一下。

 

  张得天说:“你别疑神疑鬼。嗯,眼见为实。”

 

  张美人笑了一下。他半是调侃,半是困惑地:“难道红烧肉煮成了夹生肉,让何队吃出一肚子不高兴了吗?”

 

  “什么意思?”张得天问道。

 

  张美人则自言自语地:“还真有一点意思。”

 

  “当然有意思!没意思我还会来贴这公示?”张得天回了一句。

 

  这时,何立正远远地站在后面,看到张得天一大早就把公示名单贴了出来,又听到他与村民一番对话,不由会心一笑。接着,他悄然离开了。

 

  五

 

  张孝勤的油茶树基地就在高山背。离村里只有三几里路。早上,何立正爬到高山背,挽起裤脚,弓着腰,拿着锄耙跟张孝勤一块锄草。张孝勤没跟他讲客气。见多不怪了。何立正每次爬上高山背,都要帮他干点活。太阳晒到头顶时,张孝勤便拉他坐到树下喝大叶茶。何立正跟张孝勤聊出一件事,说他发现绿坪组和斗水组有几个留守妇女闲在家里。张孝勤马上回答,只要她们愿意,便可来这干些杂活。何立正一巴掌拍在张孝勤背上,大声地:“我何立正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谢谢你,能帮她们一把。”张孝勤侧脸说:“何队,你们工作队不帮我,我想帮她们也帮不成呀。”

 

  中午,何立正刚从高山背下来,还没走到村口,就看到杨凯和村支书张得天一前一后从村部奔了出来。

 

  “上哪去?”何立正问道。

 

  张得天叫道:“何队,我们正想去找你呐。”又沮丧地,“白给了张吉水家里两头羊。”

 

  “什么意思?”

 

  杨凯双手一推:“没了。”

 

  “昨天下午我路过他家,他老婆刘菊婶还在给两头羊喂草呐。怎、怎么说没就没了?”何立正很惊讶。

 

  张得天摆摆手说:“不是说羊突然暴病死了。刘菊婶她、她把那头公羊卖、卖给县城来上山过夜的人。”

 

  杨凯补充道:“就是几个‘驴友’,他们把羊牵走了。听说要在上山烤全羊吃。”

 

  何立正脖子一粗地:“啥时候的事?”

 

  杨凯跟张得天对了一眼,才答:“羊牵走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

 

  一听,何立正转身就走。

 

  “何队,你刚下山,就别去找刘菊婶。找她批评一顿的事,我俩办得了。”张得天叫道。

 

  何立正嚷道:“你们先别去找她。我上山去把羊找回来再说。”

 

  很快,何立正从正在村口菜土上忙碌的村民嘴里打听到了“驴友”牵羊走的方向。他刚爬到杜鹃坡时,看到张美人领着几个人在猪场门口从一台小四轮上卸饲料。他问道:“张美人,你看见有人牵羊往这路过没?”

 

  “看见了。”

 

  何立正暗暗一喜。他走前几步,发现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便回身问道:“张美人,他们往哪条道走的呢?”

 

  “左道呐。”张美人随口答道。

 

  “谢啦。”

 

  说罢,何立正便往左边小路奔去。

 

  张美人张望一眼,大声追问:“你追羊干啥去?”

 

  “刘菊婶把种羊给卖了。你说,她靠养羊脱贫这事不就成了一句狗屁话?”何立正恨恨骂了一句。又嚷道,“她开点点窍,跟你养猪一样,她养羊,辛苦几年还怕脱不了贫?”

 

  张美人哦了半声,几乎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好像是、是往右道去了。”

 

  何立正厉声地:“到底左道,还是右道?”

 

  “你、你气势汹汹干嘛?”

 

  “张美人,你养猪好些年了,难道你还不懂种羊种猪怎么一回事吗?”

 

  张美人伸长脖子往前方眺望了一眼:“没错。右道。”

 

  “右道吗?”

 

  “右道。不是右道,你扭掉我脑袋。”

 

  何立正抬起手,远远地戳了张美人一下。他抬腿向右边小道奔去。果然,他拐了三几道弯,爬上一个大坡,就发现前面的草坡上搭有两个绿色帐篷。七八个“驴友”已经把一头羊捆上腿,翻倒在地。羊正发出“咩咩咩”的叫声。一个瘦“驴友”端来一个小脸盆,准备接羊血用吧。另一个胖“驴友”操起一把锋利的尖刀。

 

  “别杀羊!你们别杀羊!”

 

  嚷声中,何立正大步冲了上去。

 

  胖“驴友”见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怔了怔,嚷道:“不捅上一刀,我们怎么烤全羊呢?”

 

  “这是一头种羊。你们千万杀不得!”何立正解释道。

 

  矮“驴友”上前打量他几眼,冷笑:“我们花了钱,又不是我们偷来的。种羊也是羊,怎么杀不得?”

 

  何立正挡在羊的跟前。他怕胖“驴友”突然一刀捅下去。

 

  “花了钱,你们也杀不得!”

 

  瘦“驴友”变起嗓门叫道:“你当你是谁呢?”

 

  何立正字正腔圆地:“我是驻延寿村的扶贫队长,我叫何立正!”

 

  “扶贫队长?”矮“驴友”问道。

 

  “没错。”

 

  一位女“驴友”马上跟胖“驴友”打听道:“扶贫队长多大的官?不会比你爸还大吧。”

 

  胖“驴友”把手上的刀晃了晃,歪头说:“你真没文化。扶贫队长算个官吗?”

 

  几个“驴友”一听,轰然地笑了起来。胖“驴友”上前一步,扫了何立正一眼,说:“行呐,看在你舍身救羊的英雄壮举上,我们今天不吃烤全羊了。这头羊你可以牵回去。”

 

  何立正忙说:“太谢谢了!遇到好人了。谢谢。”他弯下腰,便要给羊松绑。胖“驴友”把刀一举:“慢。但事没那么简单。我还有一个条件。”

 

  何立正抬头地:“行呐,说吧。”

 

  “这头羊,我花了1600块钱。”

 

  “我给你1600块。”说罢,何立正又想解开羊脚上的绳子。

 

  “嗯,你别急嘛。”

 

  “还有什么吗?”何立正怔了一下,只得软声软气地,“好好好,有什么你尽管说。”

 

  胖“驴友”走到何立正跟前,说道:“把这头羊牵上山来,我们花了一身大力气,流汗不少,连腿也软了。你得付我们1600块人工费。”

 

  “这——”何立正呆了。

 

  矮“驴友”走上前拍了拍何立正的肩膀,说:“你没说错,我哥就是天下第一好人。否则,早把羊捅了。我哥已经给了你这个扶贫队长一个大面子。”

 

  何立正看了看这些“驴友”,知道这个条件非答应不可,便咬咬牙地:“人工费,我付!”

 

  “驴友”们齐声欢呼起来。胖“驴友”爽爽地把刀扔到一旁,又站到何立正跟前,摆弄了一下手腕,好像等着伸手接钱。但何立正掏了几个口袋,也只掏出三百多块钱。矮“驴友”一见,脸色大变,骂道:“你真是来扶贫的?扶贫队长竟然也是一个穷光蛋,还得靠人家救济你吧。”

 

  女“驴友”尖起嗓门补上一句:“等一会儿,我们给他一条羊腿,也算我们为扶贫做了大贡献。”

 

  “驴友”们怪叫一阵。

 

  何立正只得掏出手机,说:“我下山去拿钱。羊你们别杀,我先拿手机抵在这里。”

 

  “苹果吗?”矮“驴友”问道。

 

  “不、不是。”

 

  “三星最新款吧。”

 

  “国产机。”

 

  矮“驴友”抱着何立正的肩膀,在他耳边嚷道:“兄弟,你干脆跟我们说,老人机。嗯,怎么把你老爸用的手机带到你身上呢?”

 

  又是一顿轰笑。胖“驴友”弯下腰从地上把刀捡了起来。

 

  “我借钱给他——”

 

  何立正扭头一看,张美人来了。原来,张美人刚才指路后,也偷偷跟了上来。他想来看看热闹,这扶贫队长怎么把羊牵回来。不过,他看到何立正被这帮“驴友”没大没小欺负时,却冒出一股怒气,便从树后走了出来。何立正牵着羊跟他道谢时,他却说:“嗯,我只是借钱给你。”何立正说:“那我知道,那我知道。放心,钱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你。”张美人说:“我叔婆可不会给你这笔钱。”“你叔婆——”何立正困惑。张美人告诉他:“你们喊的刘菊婶,就是我的亲叔婆。不是我亲叔婆家的羊,我才懒得管这闲事。”何立正笑道:“不管怎么讲,我都得谢你。”

 

  何立正把羊牵到了刘菊婶家里。

 

  刘菊婶跟他解释,她的儿子上次犯病,借了邻居的两千块钱,人家催得紧,丈夫在城里打工又没捎钱回来,便打起了卖羊还钱的念头。何立正安慰了几句,便走了。傍晚,他听借钱给刘菊婶的邻居说,只借给了刘菊婶三百块钱。而且,早就还清了。他意识到,刘菊婶没把卖羊的真由头说出来,便有点不放心,当晚又走进了刘菊婶家里。俩人聊了起来。刘菊婶吱吱唔唔了半天,终于把卖羊的事说透了。原来,刘菊婶怎么也不相信工作队送上一公一母两头羊,就能帮她脱贫致富。第二天,何立正交代杨凯带上刘菊婶去十几里路外的洼水村,让一个养羊专业户跟她介绍养羊致富经验。刘菊婶回来后,马上找到何立正说:“我卖羊,差点把我的羊银行给卖掉了。这家养羊户前几年也是领了一公一母两头羊,现在他每年可卖几十头羊出去。他说,家里那幢大洋房,就是羊跟他盖的。”她认错后,便要把卖羊的钱要塞给何立正。何立正说:“他婶,这钱先放到你那里,算我的定金,等你哪一年能卖出几十头羊时,我再来牵一头羊回去过年。”刘菊婶说:“不是一头羊。你得牵两头羊回去。”何立正刚想张嘴答话。刘菊婶说:“何队你啥都别说了。美人他全告诉我了。你付了两头羊的钱,才把这头种羊帮我牵回来。我让美人打了电话给张吉水,让他回来跟我一块养羊算了。”

 

  六

 

  何立正本来打算,爬上杜鹃坡猪场去见张美人。他暗吁一口气:终于等到一个与张美人能进行沟通的机会。他真没想到,张美人能借钱给自己解围。要不然,刘菊婶那头羊恐怕就牵不回来了。这事传出去,要说影响多坏就有多坏。他当时便意识到这点,才打算花“巨资”也要把羊这头给牵回来。

 

  他正要出门,杨凯却告诉他:“县扶贫办来电话,拨给特困户的生产扶植资金必须发放到户到人!”

 

  “啥意思——”何立正困惑问道。

 

  “你上次跟扶贫办汇报过了,打算以入股生财的方式,将张孝顺家的五万元交给张孝勤,作为股金入股油茶树基地。”

 

  “是呀,我们写了专题报告。”

 

  “扶贫办开会后,认为这资金有‘张冠李戴’嫌疑,担心工作队走后会留下遗留问题。”

 

  何立正只得匆匆下山,进县城去找县扶贫办邱主任。见到邱主任时,他把上次报告中的理由复述了一遍,又补充了新的看法。张孝顺一家四口人,除了老婆能算个数,张孝顺和两个儿子都没文化,才帮他们想了一个入股分红的办法。邱主任说:“这个理由也能成立,整个扶贫资金的管理就会全乱套。”何立正只得说:“我说他们没文化,也是一种尊重。背地里跟你说一句实话,他们都有点智障问题。”邱主任嚷道:“智障吗?那要上医院做个鉴定。真是智障,这笔资金必须收回。”“为什么?”何立正一怔。邱主任说:“这是扶贫产业开发专项资金,不得用于生活救济!”何立正赶紧解释:“好好好,我一时冲动,把词用错了。张孝顺一家就是没上过学,没文化。他自己拿去搞产业,这钱绝对会打水漂。”邱主任响梆梆地说:“可这钱去向经得起检查。”何立正噎了一下:“拿钱入股,可以帮助贫困户每年得到一笔收入,这钱又不会蒸发,所以……”“没所以!文件上明确了的原则,便要坚守。否则,你这个代理队长今年还要捞一个更大的处分回去!你觉得划得来吗?”邱主任似乎好心好意提醒一句后,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电子钟,说县长有一个会还得赶去参加。何立正只好起身告辞了。

 

  何立正回村时,拐道进了一趟镇政府。刚好镇长下乡回来。何立正便把扶贫办邱主任找自己谈话的事汇报了。镇长唏嘘地:“算了,别得罪他们。否则,扶贫款以后会少拨给我们。”

 

  “有这么严重吗?”哪怕何立正没有寒毛耸然这种反应,但他暗暗惊了一下。

 

  镇长说:“你说呢?”

 

  “可、可我们的想法也没错呀。扶贫资金入股油茶树基地,还是你我做了张孝勤好几次工作,人家才松口的。”

 

  镇长只得安慰了何立正一阵子,又说留他吃了晚饭,再让镇里的车送他回延寿村。何立正谢绝了。他嘴巴上说时间还早,用不了在镇里坐等饭吃,其实他感到浑身仍是不舒服。

 

  他独自一人在山道上爬了一段路后,往楠竹林前一站,掏出手机,写了一段文字,却又删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吁出一口气,重新编了一条两三百字的信息,检查一遍后发给了县委书记。

 

  晚上,何立正把门一关,带着一股郁闷心情与杨凯一对一喝了一点米酒,没洗澡,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县扶贫办邱主任带着两名下属火急火燎地来到延寿村。何立正刚刚做好早餐。杨凯则正站在屋檐下猫腰刷牙,满嘴都是白色泡沫。

 

  何立正几乎明白他们的来意,见面便说:“上午,我就去找张孝勤,让他把张孝顺家的股金全退出来。放心好了,钱一分不会少。”

 

  邱主任劈头盖脸地:“谁让你退出来?”

 

  “你——”

 

  邱主任猛地一绷脸地:“我说了吗?什么时候我说过这话?空口无凭。何队长,别忘了,舌头可以绞死人!”

 

  何立正噎了一下,连忙解释道:“我刚才是想说,您这么早来到延寿村,我们非常高兴。”

 

  邱主任声色俱厉地:“就这意思?”

 

  “啊。”

 

  “别骗我。”

 

  “我心口一致。”

 

  “嗯,人前人后也得一致。”邱主任意味深长补了一句。他见何立正连嗯了七八声,才蓦然露出笑容,亲亲热热拍了拍何立正的肩膀,“你们从市里下来扶贫,呆在这穷山恶沟里,不容易哇。全县三十几个扶贫队长,在我眼里,你是最有脑子的一个队长。仅此一个。”

 

  “哪里哪里……”何立正突然摸不到头脑。刚才,怎么完全误判了对方的来意?他一时没往下说话。

 

  “这可不是假话。而且,延寿村是一个不断出经验出典型的地方。”

 

  何立正发怔了。他不得不问道:“邱主任呀,我这里有经验吗?”

 

  “怎么没有?有有有……”

 

  “我、我何立正眼拙。”

 

  “谦什么虚呢?不过,谦虚也使人进步嘛。扶贫资金入股,就是一个好经验。我看这种形式它有很多好处,比如资金的安全性,资金的成长性,还有资金的效益性,它们统统增强了。特别是它能让贫困户长期受益,甚至取得一劳永逸的效果。看看,那多好哇。”邱主任娓娓道来。

 

  “主任,您今天认可了我们的做法?”何立正又惊又喜。他做梦也没想到,邱主任今天摸早上山来,就是给自己送“大礼包”的。

 

  主任把脸一绷:“不是今天!”

 

  何立正脑袋里一根神经猛地挑了一下,说道:“那是的。那是的。延寿村的每一条经验,都是在县扶贫办精心指导下所取得的。”

 

  “认识上可别出问题。这可是大是大非的事。”

 

  “有数!有数!”何立正连连点头。

 

  邱主任这才说明上山进村的来意,他们想详细了解扶贫资金作为股金入股大户基地的做法。何立正自己干的事,早有感受,便一口气讲了三十几分钟,又粗粗细细回答了对方提出的七八个大大小小问题。邱主任接着主持召开了村支书、主任和专业户代表张孝勤等参加的座谈会。哪怕一问三不知的张孝顺,他也被请到村支两委的会议室。邱主任颇有耐心地听他回答了一个问题。

 

  下午,邱主任提出一个要求,检查扶贫工作组和村里的账目。

 

  杨凯负责工作组的账目。他一听,便很敏感地问道:“你们总结经验来的,还是来查账呢?”

 

  何立正忙跟杨凯摆摆手,说:“扶贫办核查账目,我们怎么能有抵触情绪?”

 

  邱主任把何立正拉到一旁,跟他嘀咕道:“听到你们的介绍,我心里有个感觉,真是一个好经验。我有了一个想法,准备在全县推介你们的做法,再把它上报市里去。出于安全起见,账目也得核查一下。目的嘛,你应该知道。”

 

  “当干部的,不得带病提拔。”

 

  “是呀,一旦带病推介,你我都要负连带责任的。”

 

  “理解。”

 

  “理解就好。”

 

  “真理解,假理解?”

 

  “反正我知道主任您不是害我。”

 

  “那就够了嘛。”

 

  “是的是的。”

 

  这两套账整整被检查了一个下午。临走时,邱主任又把何立正拉到一侧。何立正顿时有点紧张地:“发现问题了吗?”

 

  邱主任说:“工作组账目没半点问题。村里的账目去年以来也没任何问题。证明了一点,工作队从去年初进驻后,资金使用上盯得很紧。”

 

  何立正抬头即问:“你们不是还查验了村里前几年的账吗?难道——”

 

  “何队长,你已经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邱主任狡黠一笑。

 

  “问题大吗?”

 

  “有没有问题,跟他没半点关系。放心吧,今天这份经验材料完全可以形成,尽快进行推介。另外,村里的老帐我们要带回去。”

 

  “行呐。”

 

  何立正轻爽地用这两个字进行了表态,结果惹恼了张吉财。扶贫办主任他们刚一离开,张吉财就跳到何立正跟前嚷道:“何队,你凭什么同意他们把村里的账拿走呢?”

 

  何立正陡地一噎。

 

  还好,张得天马上回了张吉财一句话:“这事用不了谁大惊小怪。他们有权检查账目。这是好事!”

 

  “喂喂,你屁股怎么坐凳子的呢?”张吉财扭头冲张得天吼道。

 

  “我现在是站着说话!”张得天装了一回糊涂。

 

  张吉财见旁边的人全是茫然地盯着自己,便忍了忍,跟张得天说:“支书,你跟他们说一下吧。明天把账本弄回来。他们呆头呆脑把账本搞丢了,谁来负这责?”

 

  何立正说:“能搞丢吗?”

 

  张得天补上一句:“是呀,丢不了!”

 

  “张得天,你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

 

  张吉财吼完这一声,扭头走了。

 

  杨凯走上来,问道:“张会计情绪这么大?”

 

  何立正没答杨凯的话。他侧过身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张得天说:“行呀,你把你叔也得罪了。”

 

  “何队,你说过,党内没有辈份之分。我也是对事不对人。”

 

  何立正笑眯眯地跟他点点头,又说:“进入雨季了。张美人的养猪场得抓紧动员他赶快搬。”

 

  张得天说:“我昨天去找过他一回。他嘴上没那么多恶言恶语了,但一根筋还是一根筋,说我们一心一意骗他。”

 

  “得想一个办法,让他信任我们。”

 

  “吉财会计能上门解释一下,可能会让他改变些态度。”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但村里账目刚被扶贫办拿走,估摸他一时半会不会答应去做解释工作的。”

 

  张得天稍稍想了一下,点点头。

 

  吃饭时,杨凯坐在四方桌旁,一边夹菜,一边问何立正:“今天扶贫办来了解情况,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

 

  “你琢磨个啥?”何立正装了一碗饭。中晚餐,他定量是一碗半米饭。但早餐很随意,吃两只红薯,或者喝一大碗南瓜粥,甚至不吃早餐。他扫了杨凯一眼。

 

  杨凯说:“你昨晚喝酒时,跟我说了,昨天见你可是凶巴巴的。”

 

  “嗯,你脑子琢磨点正经事吧。”

 

  “这还不是正经事吗?我猜,邱主任今天早上起床冲澡时,可能没热水,一头冷水冲下来,让他一个哆嗦,就改变他以前的所有看法。”

 

  “如此,即好。”

 

  “何队,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何立正翻了一下眼皮地:“我是有个第六感觉。但是否正确,得需要等待验证。”

 

  过了几天,何立正收到了一份《扶贫工作通报》。通报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是《贫困户当上了“股东”——延寿村变扶贫资金为“股金”的成功探索》。通报上面有一段编者按语,特别指出县委书记充分肯定延寿村的经验做法,而且这份典型材料还能按照县委书记批示精神采写的。读了通报后,张得伟马上跟何立正说:“这个做法是你何队提出来的,又是你何队带领我们实施的。文章中怎么称是扶贫办指导下干成的?”张得天一边手指戳通报,一边叫道:“上面写道,他们苦口婆心,做村主干的工作,做农户的工作。全颠倒了。何队才是苦口婆心做我们工作。”

 

  何立正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以大张旗鼓干这事了。”

 

  过后,杨凯偷偷问道:“何队,是不是跟你发信息给县委书记告了一状有关,他们才突然——”

 

  “我给书记发的信息,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说是供他参考而已。顺便呐,也谈了一点个人感受。”

 

  “这算啥告状——”

 

  “我本来就不是要告他什么状。”

 

  他暗暗吁了一口气。幸好当时自己改变主意,重新编写了一条信息。否则,邱主任上次来延寿就是来吹胡子,瞪眼睛,兴师问罪一番。一念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七

 

  何立正回市里轮休了两天,便回到延寿村。杨凯见他走进屋子,便问:“四天假你何队也不休完?”又眨眨眼地:“嫂子不在家吧。”何立正抬手拍了杨凯的脑袋一下:“谁像你年轻人,没女人过不了日子。”杨凯呵呵一笑,帮何立正泡来一杯茶,伸脖晃脑地:“何队,你没休完的两天假,干脆送给我吧。”“你做梦去吧。”何立正一边嚷道,一边端起杯子,准备喝上一口。杨凯一听,忽地把杯子抢了过来,说:“何队,我忘了,这杯子是我专用的。”何立正一愣:“你这杯子泡的茶,我没喝过吗?”杨凯很严肃地:“不好意思。今天不行。”何立正瞪他一眼,伸手把杯子夺了回过来:“怎么,今天喝不得?哼,小子,你就是有假,我何立正也不让你休。你假休不成,还想见女朋友?哼,你上张孝勤猪场去见吧。”杨凯赶忙陪着笑脸说:“何队,你别当真。你两天假不用送我。我要休假时,你也别不准。”又告诉他说:“昨天下午,李花花她来找你。”何立正问道:“说了什么事吗?”“昨天中午,她跟来吃饭的‘驴友’差点打起来了。”杨凯说道。何立正眼睛一鼓:“怎么要打起来了呢?‘驴友’吃饭,不会来白吃吧。”杨凯摇摇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李花花也没说个明白。”何立正唬脸地:“你该问明白。”

 

  何立正把杯子一放,起身窜出了屋子。

 

  杨凯追到门口:“何队,弄饭吃了再去吧。”

 

  何立正没答话,很快拐进了巷子。

 

  李花花的家就在村里最东头。门口有一条路。城里人上山露宿或游玩的,都要路过她家门口。何立正前些日子还想,这阵子上山看高山杜鹃的人越来越多,她店子生意应该不错。何立正心里又算了一下,这店子开了四、五个月,也该上财路了。去年冬至那天,李花花突然跑来跟何立正说:“何队,邻居们都说你脑子里装有一台机器,啥事都能想通想透。”何立正明白李花花有事找上门,便让她直截了当把话说响。李花花说:“你随便给人家一个主意,都能帮人家赚钱。我家也想早点脱‘帽’,何队你帮指条路子吧。”何立正呵呵一笑,说:“嗯,我前几天还跟张支书说呐,一块过去跟你聊一聊,让你开个农家菜馆。”“开馆子——”李花花一怔。何立正点点头,说:“我在村里头呆了快一年,发现城里人春天上山看杜鹃,夏天露营,秋天看红叶,冬天赏雪松,都要一拔一拔从你家门口路过。你开上一家农家菜馆,生意哪会不好呢?”李花花大喜,经过几个礼拜张罗,一块“李花花农家菜馆”的招牌便挂了出去。那天,何立正和杨凯特意买了号称一万响的大圈鞭炮,在她店门口放了一个满地红。在何立正印象中,李花花个性很好,待人热情,嘴巴也算能说会道,是一块开店子做生意的好料。她怎么跟来吃饭的‘驴友’吵架呢?何立正困惑了。

 

  他一见到李花花,李花花就把左手背重重拍在右手掌上,嚷道:“何队,这馆子要倒了。”

 

  “怎么要倒——”何立正惊了一下。

 

  “打架了。”

 

  “真、真打架了?”

 

  “人家都把碗给砸了,我还等人家把屋顶掀掉?都不好意思跟何队说,一个礼拜我跟来吃饭的吵过三四次。”李花花气愤愤地。

 

  何立正只得心平气和地问道:“他嫂,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花花又把左手背往右手掌上拍了两下,嚷道:“他们骂我是一个大骗子,说我嘴巴上称要做一桌地地道道农家菜,结果是我糊弄了他们,只肯交一半钱。哪我不是亏死了吗?我只能挡在门口,不许他们离开……”

 

  何立正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但他心里也在嘀咕,李花花真的会把菜做得那么难吃吗?他有点忐忑,便掏出手机,打通杨凯的电话说:“我请你吃馆子。你马上来李花花农家菜馆。噢,叫上支书和主任一块来。”

 

  杨凯欢天喜地赶来农家菜馆。

 

  很快,张得天、张得伟几个人也来了。

 

  何立正笑眯眯交代李花花道:“你弄几个拿手菜来吧,让支书和主任今天吃个痛快。”李花花欢喜地应道:“好咧。”张得天一听,悄声问道:“何队,你过生日?”何立正摇摇头。杨凯噢了一声,故意调侃地:“哦,明白了,你要做李花花农家菜馆的形象代言人吧。”何立正说:“我请你们吃饭,要有理由吗?凡是不想吃的,现在可以开溜!”几个人笑了一阵子,谁也没想抬起屁股离开。但很快,他们皱眉苦脸了。刚上两三个菜,杨凯就忍不住叫道:“呀呀呀,太咸了!李花花她开、开了几辈子盐店吧。”张得伟夹了一只鸡爪子,咬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把鸡爪子扔到了桌子下。不过,桌下一条黄狗倒是一点也不嫌弃,爬在地上津津有味啃了起来。张得伟探头瞟了一眼,有点自怨地:“我属狗的,怎么就长不出一副好牙齿?”何立正左右看看,问道:“不好吃?”“咬不动!味道也太不行了。”张得伟如实答应。张得天摇摇头地:“店子怎能开得下去?来吃饭的,人家不砸碗才怪!”杨凯贴到何立正耳边说:“下次你再请我来这吃饭,呵呵,免了吧。”

 

  何立正呆了。

 

  下午,他突然跟杨凯说:“我明早回家一趟,两天内返回。”

 

  “何队,你真怕我抢你的假呀?”杨凯叫道。

 

  “我有事。”

 

  “啥事呢?”

 

  “先不能说。看办不办得成再说吧。”何立正说话时,一点也不兴奋。他似乎对自己要进城去办的某一件事没抱半点信心。杨凯冲他嚷道:“故弄玄虚,不是你何队的风格!”

 

  大早,何立正匆匆下山了。

 

  第二天下午,何立正回到了延寿村。他屁股后面,还仄步跟着一个中年女子。她穿着一双高跟鞋。杨凯刚好站在村口跟人聊事,他见这女子,惊得一张嘴就要叫出声来。何立正赶紧跟他嘘了一声,让他别说话。

 

  何立正没有把女子领进村小。他直接就把这女子引进李花花农家菜馆,进门便嚷道:

 

  “李花花!李花花!”

 

  李花花从厨房里钻进来,见是何立正,便叫道:“何队来了呀。”她看看中年女子,问道:“来客了吧。”顿时热情地,“快坐快坐,我做几个菜。我把杨干部也叫过来。”

 

  何立正说:“我们不是来吃饭的。”

 

  “来了哪能不吃饭?吃空气呀?”

 

  “李花花,我跟你说一件正经事。你这馆子的菜做的真不好吃。”何立正边说,边把屁股落到一张长凳子上。

 

  李花花把头一埋,嘀咕地:“我只有这本事。”叹道,“唉,恐怕再熬上个十天八天的,就要关门了。别说赚个狗屁钱,连本钱也没捞回一半。”

 

  “关门,那怎么行呢?”何立正说。

 

  “我也没办法。”

 

  “问你一句,这店还想办下去吗?”

 

  李花花跟何立正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看了中年女子一眼。

 

  中年女子突然说道:“妹子,我来帮你吧。”

 

  李花花怔怔地:“你来帮我?”

 

  “嗯。”

 

  “你、你能帮我——”

 

  何立正便跟李花花介绍道:“我下山帮你请来了一个做菜的师傅。就是她!她做家常菜很有一手。她这次上山,专门来把一些家常菜的做法传教给你。如何?”

 

  李花花两眼顿时放光,连声地:“真的?真的?何队,这是真的吗?”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这位大姐师傅都站到你跟前,还不相信?”何立正笑道。

 

  李花花愣了愣,扑上前猛地一把抓着中年女子的手,感动地:“你是我的菩萨!你来了,我这店子就垮不了。”转身朝何立正说,“谢谢你。”接着,她脸上的笑容一收,跟中年女子说:“干一个月,我要给你多少钱呢?多了,我可付不起。”

 

  中年女子说:“我不拿工钱。”

 

  “真的?”李花花哪怕很愿意听到这句话,但她也不敢轻易相信这事是真的。

 

  何立正说:“她免费教你。你呐管她吃,管她住,就行了。”

 

  中年妇女扫了何立正一眼,好像责怪他这般安排有点不妥。

 

  何立正看懂了中年女子的眼神,忙说:“李花花是村里出了名一个爱干净的人。你看,店里家外都整洁得很呐。你睡在她家,不会臭虫咬的。”

 

  “它要咬你,就让它咬我。它想咬你一口,我就让它咬我十口!”李花花爽朗朗补上两句。

 

  中年女子只得露脸一笑。

 

  没过几天,李花花家常菜馆的生意便好了起来,中晚两餐来店里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吃饭的人除了夸黄焖冬瓜做得好吃,茄子皮炒腊肉、苦笋炖肉沫、山芽菜清炒等也成了主打菜。

 

  这天,张得天来店子看了一圈,跑到村小便问何立正:“你从哪里找来这一个大师傅?救活了李花花饭馆,还教会她做菜,工钱也不要。”

 

  何立正笑道:“秘密!”

 

  张得天又去找杨凯打听。杨凯摸摸脑袋,跟张得天说:“何队不让我说,他警告过我,我说了出来,他要打断我的腿。”

 

  刚好,张得伟坐在一侧,说:“昨天,我去店子吃了一顿。跟以前比较,那味道一个天,一个地。这大师傅也会做冬瓜烧成红烧肉这道菜。嗯,比何队做的还好吃些。”

 

  “那当然呀。何队就是她教会的。”杨凯脱口而出,甚至有点自豪。

 

  张得天和张得伟相对一眼,不约而同地:“真的?!”

 

  杨凯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打嘴!打嘴!”

 

  八

 

  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

 

  吃过早饭,杨凯穿上雨衣,搭摩托车上镇里送报表去了。镇里催得紧,报表得上午送到。何立正把张得天叫到自己住的屋子里,跟他说:“昨晚我跟防汛办打过电话,听他们说,这雨还得下几天,雨量会更大。我心里毛虚虚的,隐隐约约觉得张美人猪场非搬不可了。”张得天拿了一个杯子倒水喝,边说:“昨天下午,他从猪场下来,我刚好遇到他。他一见我迎上来,就劈头盖脸跟我说,别提猪场搬地方的事。前段日子,他脑子有点活络。才过几天,脑筋又堵死了。”何立正说:“张美人有疑心,怕我们团团伙伙捉弄他。”张得天努嘴地:“我都想骂他脑子进水了。”何立正从小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说:“昨晚,我起草了一份承诺书,保证不让村里任何人在杜鹃坡办养殖场。我在上面签了字。但他认不认可我这个承诺,我真没半点把握。”张得天想了一下,说:“何队,我在上面也签一个字吧。”何立正大喜地:“太好了!支书给个承诺,他应该会打消疑虑的。”张得天掏出笔,在承诺书上签了自己的我名字。接着,他打听道:“张吉财前天上午被县扶贫办叫走了,两个晚上都没回来。他老婆今天一大早就来问我,他老公怎么连手机也打不通了。”“手机打不通了?”何立正有点惊诧。前天上午,县扶贫办两位同志突然来到延寿村,直接找支书张得天,说让张吉财带着这几年的票据跟他们进城一趟。张吉财上车走后,何立正才从张得天嘴上知道这事。眼前,张得天见何立到蒙在鼓里,也没再聊张吉财的事了。但何立正还是说了一句:“可能手机没电了吧。”

 

  很快,何立正爬上了杜鹃坡。

 

  这时,张美人领着几个人正在猪场门口冒雨忙碌着,把一头头猪赶上卡车。

 

  何立正问道:“美人,要送猪呀?”

 

  张美人扫了何立正一眼:“百味肉制品公司临时加单,要一百五十头猪,今天我得把它送进城里去。”

 

  “大雨天的,下山时让司机开车多留点心。”

 

  “人家是个老司机。”

 

  何立正噎了一下,说:“我想跟你聊个事。”

 

  “没什么好聊的。你们绞尽脑汁,油嘴滑舌,还不就是让我相信你们说的话?”

 

  “你还担心——”

 

  “嗯,我不是二百五!”

 

  何立正笑了一下,伸手掏出承诺书,又递给张美人。张美人一怔:“啥东西?呵,不会是一张支票吧。”何立正告诉他:“一份承诺书。保证你搬离杜鹃坡后,村里不得有人再来这里办养殖基地。我在上面签了名。”张美人怔了怔,接着,嚷道:“你能在延寿村呆多久?哪怕你留级,到年底也会拍拍屁股溜回城里去。又不是上门女婿当‘倒插门’,哪能一辈子呆在延寿村?嗯,到时候张吉财他还不把承诺书当成一张废纸?”何立正努努嘴地:“张得天支书在承诺书上也签了名。”“没骗我吧。”张美人双眼盯住何立正。何立正平静地:“你自己看看吧。”张美人接过承诺书,打开后挤眉瞪眼地读了一遍。何立正说:“白纸,黑字!”张美人想了想,说:“我送完这趟猪,回来再跟何队你聊。”他愣了一下,跟何立正说,“挑中张得天这个人当支书,算你有眼力!”

 

  何立正笑了一下,说:“我相信,我和他都没看错你张美人!”抬头看看天空,“这雨越下越大。”

 

  “下雨,又不是下炮弹,怕个啥呢?”

 

  “但愿没事。”

 

  张美人不屑地:“老天爷不下点雨,我们种田的吃什么?水泥坪上种不出稻谷的。我儿子写作文,倒是写了这么一个故事。但他说,那是一个幻想。嗯,眼前水泥坪只适合城里大妈跳广场舞。我进城见多了。都是吃饱饭撑的。”

 

  “好了好了,回来我们再细聊。你儿子会比你有出息。”

 

  张美人撇了一下嘴,未再答话。

 

  中午,杨凯在镇食堂吃完饭,便匆匆赶了回来。他还没进门,就叫道:

 

  “何队!何队!”

 

  何立正上午离开猪场后,又到李花花农家菜馆坐了一会儿。他刚刚才进屋,坐到桌子前,埋头在本子上记个什么。

 

  “何队——”

 

  杨凯闯了进来。

 

  何立正问道:“一惊一乍,干嘛呢?”

 

  “出事了!”杨凯脱口即出。

 

  何立正猛地一抬头,问道:“出啥事了?”

 

  “张吉财这家伙恐怕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什么意思?”何立正站起身子,一双眼盯着杨凯。

 

  杨凯说:“他承认了,前些年他做了好些假账。扶植贫困户的钱,有一小半被他偷偷装进了自己口袋。”

 

  何立正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啊,怎么可、可能?”

 

  “假不了。吃饭时,镇长跟我嘀咕的。”

 

  “天呐!”

 

  “张吉财还交代了一件事,跟你何队长有关系。”

 

  何立正惊得瞪起眼睛地:“跟我有关系?”

 

  杨凯连忙说:“何队你别紧张。嗯,你收了张孝勤一桶茶油的事,就是他写信举报的。”

 

  “你说的?”

 

  “他自己都坦白了,还会假呀?他一个晚上写了七封告状信。”

 

  何立正发怔了,喃喃地:“他怎么会告我呢?”

 

  杨凯说:“我和镇长猜到了一点。你没得健忘症吧。去年村支两委换届时,他张吉财一心想搞到支书这个位子。结果,你跟组织部和镇党委提了张得天的名,他便怀恨在心了。”

 

  “你、你们别乱猜……”

 

  “我乱猜了?”

 

  “我说了,别乱猜!”何立正突然吼了一声,连一双眼睛都瞪得圆圆的。

 

  整整一个中午,何立正躺在床上。下午,他来到张孝勤的油茶树基地。张孝勤见他闷闷不乐的,便问:“何队,你也有烦心事吧。”何立正噎了一下,连声地:“我有吗?有吗?”张孝勤憨厚地笑了笑,说:“嗯,何队你也不是神仙。”何立正听到这话,低头沉思了片刻,才啧了一声,说道:“我稍稍一想,烦心事还真不少呀。”“最揪心的是儿子埋怨你吧。听杨干部说,你每天都打一个电话给儿子,但他一个都没接。没办法,你就给他发信息。可他一个字也没回给你。”张孝勤说道。何立正唏嘘一阵。张孝勤说:“儿子一定很想回市一中读书。我要是一中校长就好了。我天天烧高香,让校长发发善心,好让你儿子重新回一中读书去。”“回不了——”何立正拍拍张孝勤的肩膀,有气无力地,“咱,不说这个了。”张孝勤看了看何立正,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

 

  外面又下暴雨了。

 

  雷声也大得有点吓人。

 

  何立正站到门前,望了望天空,问道:“张考勤,你说天会不会塌下来呢?”

 

  张孝勤说:“塌不了。”

 

  “塌不了?”

 

  “看天干嘛?吃了晚饭,我送你回村小。要不,我等下弄两个小菜。按你的要求,不上蛋,不上肉。你照规定给我伙食费。一块喝两碗米酒。行吧。”

 

  过了一会儿,何立正才点了一下头。又说:“把杨凯也叫上来。这小子遭遇感情危机了。他以为我不知道。我回城听洁茹说了,他女友被他的同学挖了‘墙脚’。”

 

  这时,杨凯打来电话。何立正一接听手机,就大吃一惊:“什么,杜鹃坡猪场被雨水倒灌了?好,我马上赶过去。你让张支书马上组织青壮劳力上来,看看能不能把猪场里的猪转移出去。”

 

  挂掉手机,何立正便要往外冲出。

 

  张孝勤捞起两件雨衣,一件扔给何立正,一件往自己身上套,嚷道:“何队,我陪你一块去。”

 

  “好!”

 

  何立正和张孝勤赶到杜鹃坡时,张得天和杨凯带了二三十个青壮劳力也到达猪场门口。何立正与张得天走进猪场察看了一番,发现倒灌进来的雨水还不多。他跟村主干商量了一下,便决定马上把猪转移出去。这时,杨凯打通张美人的电话。得知猪场遭灾消息,张美人在电话中哇哇直叫:“你们快救救我的猪呀!这两千多头猪被水灌死了,我张美人血本无归,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杨凯劝说了一番,对方仍是抑制不了情绪。何立正夺过手机,嚷道:“张美人,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猪安全转移出来。一头不少!你往回赶时,别让司机开快车!听到没有?否则,我、我扇你几个耳光!”

 

  接着,何立正迅速把人员分成了三个组,第一组由张得天带领,进猪场把猪赶出来;第二组张得伟带领,在猪场门口接应,再把猪护送到安全地带交给第三组。第三组把猪统一赶到集中点。这事杨凯负责。张得天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何队,这一千多头猪赶到哪里去呢?”

 

  “这——”何立正犯难了。

 

  张孝勤挤上前来,嚷道:“何队,我那有三个用来秋天存放茶籽的大仓库正空着呐。”

 

  “太好了!张孝勤,你真帮了张美人的大忙。”

 

  “何队,我是帮你忙。”

 

  何立正摆摆手,嚷道:“好了好了,啥都别说了。”又交代大伙,“各组按照我的要求,立刻到位,马上行动。注意啊注意,发现有不安全苗头,必须马上撤离!”

 

  紧张忙碌两个多小时,两千多头猪终于从猪场转移出来了。何立正见了,不由露出笑脸。杨凯也抹了脸上一把雨水。他再次打通张美人的手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张美人非常感动,连声道谢。刚要挂掉电话时,张美人突然想到一件事:“杨干部,在保温室里还有两只良种小猪仔。它可是我花大钱刚买回来的。”“好的,我马上去查一查,看看是否已经抱了出来。”杨凯答应道。

 

  何立正看到杨凯转身要返回猪场,忙问:“杨凯,你干什么去?”

 

  “张美人说,保温室里有两只小猪仔。”

 

  “小猪仔?”

 

  “这小猪仔好贵重。我看看去。”

 

  “你回来。我去看吧。”

 

  何立正刚刚跑进猪场,张得天和杨凯就惊恐发现猪场上端的山坡开始下滑,便齐声喊道:“何队,快跑!”“何队,快跑!”

 

  就在这时,山坡摧枯拉朽似地垮了下来……

 

  九

 

  何立正的遗体是第二天上午才从烂泥巴里找到。

 

  在李花花农家菜馆里当师傅的中年女子看到何立正的遗体,便要冲上去。李花花和几位大婶使劲扯上她。中年女子一边痛哭,一边骂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你说让我来这当一个月的师傅,你就把儿子转回一中读书!你这个骗子,我刚刚教会李花花做菜,你就撒手不管了……”李花花也嚎啕大哭起来。昨天晚上,她听杨凯说了,这中年女子便是何立正的老婆。何立正明白,李花花一旦知道他老婆的身份,就不会同意让他老婆来帮忙。哪怕留下来当了师傅,也会坚持要给他老婆工钱。就怕这事,何立正便让老婆瞒了身份,还警告杨凯把嘴巴拉上拉链。

 

  杨凯也哭成了一个大花脸。他知道,队长救了自己。

 

  这时,刘局长带领洁茹、办公室主任等好几个人从市里赶到了延寿村。他在何立正遗体前鞠了三个躬后,走到何立正老婆跟前,握着她的手,安慰好一阵子,并且告诉她说:“市一中同意让你儿子转回市一中读书。昨天晚上,市委书记专门打了市一中校长的电话。”

 

  何立正的老婆又大哭了,仍想扑到何立正遗体上。李花花几个人死死抱住了她。

 

  她狂叫道:“何立正,我骂了你一辈子,你怎么就不回一句话?何立正,你听见没有,你就不能骂我一句吗?我知道了,你要是活着,儿子还不一定能转回一中。我知道了,你想儿子转回一中读书。我知道,你做梦都想让儿子有大出息,生儿子那天,你就说了,要让儿子上清华、读北大……

 

  所有人流下了泪水。

 

  中午,在延寿村的祠堂里举行何立正遗体告别仪式。

 

  张美人走到遗体眼前,扑通跪下了。他哭诉道:“何队长,我这个死王八蛋造的孽,我这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害死了你……”

 

  在遗体左右侧,摆满了很多花圈。

 

  一个最大花圈的两条白色飘带上分别写道:“恩人何立正一路走好”、“罪人张美人全家敬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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