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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黑蜘蛛

来源:李健   时间 : 2018-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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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婚以后,我带着女儿艾静就租住在城市边缘的一间房子里,是一楼。跟所有一楼的房子一样,因采光条件不好显得非常阴暗,还略有些潮湿,因此,房间里,特别是墙壁上常常可以看到蜘蛛以及别的昆虫。

 

  没想搬进去的第一天,艾静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一匹紧贴在屋顶壁上的黑蜘蛛。那黑蜘蛛有饭碗大,像一只硕大的螃蟹,紧紧抓牢在墙上,初看那些腿好像深深扎进了泥土的树根似的静静在呆着,一动也不动,仔细瞧来竟发现它的根须它的眼珠子,以及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无不在动。由于黑蜘蛛的陡然出现,房子好似陡地变得更晦暗了。

 

  艾静瞪着大大的眼睛,紧盯那黑蜘蛛,一边往后退缩。

 

  楼道里过来些风,我叫艾静添加衣服,她也哆嗦不敢擅动,好像黑蜘蛛就藏在她的鞋子或者衣服里。站在她弱小的身边,我能明显地收到她身上传导过来的感觉,颤颤发抖。我就温言安慰她:“别怕,它会跟我们做很好的朋友。”

 

  “不会的,你看它那眼睛好阴毒的。”艾静皱着眉,心怀恐惧说。

 

  “那是在欢迎我们。”我把语气放轻松了对她说,尽量把她的思想引导到光明积极的方向上去。

 

  “妈,我们去把它打下来。”艾静坚持己见,有些固执。

 

  我又站到墙角看了一会,那蜘蛛老盘踞在屋顶上,硕大无比,虎视眈眈,终究不是一件好相与的事。

 

  这时女儿不知从哪找了一只长扫把,踮起脚尖企图将蜘蛛捅掉。她作出很努力的架势试了几回,却始终没有勇气把扫把捅到蜘蛛身上去,她害怕一动蜘蛛,它就会吐出粘粘的长丝来突然缚网着她的身体,又怕蜘蛛会冷不防滑过来咬噬她。那黑蜘蛛这么大阴阴的一团,兴许全是毒素的集合体也未可知。她瞪大了眼,紧闭了唇,全神贯注地想像,甚至联想到了身体某个部位若是被黑蜘蛛噬一口,眼睛或是嘴巴,手臂或者脚趾头,那地方就立即隆起肿胀的怪状。她气馁地站在我身边,闷闷不乐,眼里蕴藉着泪珠,说:“妈,我们不住这里好不好?我怕。”我叹了口气,伸过手把她搂在怀里。

 

  我想了想,慢慢地说:“这么大的蜘蛛妈妈也从没见过呢,蜘蛛它能吃蚊子,课本里不是讲过么?不怕,你看它在我们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它是在欢迎我们住到这里来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它当好朋友?当一个吉祥物呢?也许昭示了我们在这房子里住着一定会平安快乐,幸福安康呢。我们别欺负它,跟她它做好朋友。好不好?”

 

  尽管我这么说,但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有点发怯,底气不足。然而,我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因为这里的房租是意想不到的便宜,在这个城市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这就是生活是现实,它们远远比一只蜘蛛可怕。艾静在我怀里挣扎了几下,似乎勉强接受了我的观点,顺从地进了房间。

 

  房间并不大,可是给人空荡荡的感觉。风长长地像一条带子,从门里进来窗口出去,将墙上一本陈年的旧日历画翻得哗哗做响。我感觉还有些冷,于是把窗关紧了。发现有一个窗户没有了玻璃。风照样可以自由穿进。

 

  当天晚上艾静做了恶梦,在梦中,她开始哇哇大叫,然后惊恐地哭。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她的脸,把她拍醒来,问她梦见什么?艾静怔了一会摇摇头,并不记得梦中遭遇了何人何事,只是神情恍惚,大汗淋漓,搂着我不敢再睡。

 

  房子后院,因为地势低洼还建有一堵三四层楼高的水泥墙,水泥墙上是一块阔大的操坪,因此,院子里的居民拥有宽裕的活动空间。在下大雨时,雨水流经操坪从水泥墙上汇流下来简直就像瀑布。

 

  我常常站在阳台门口看瀑布。雨停后,到处都是雨打下来的枯叶,和跟着瀑布冲下来的垃圾。这些多余的滞留物不及时清除,待太阳出来一照,就会腐烂发臭。雨后我不得不赶紧打扫,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如果想要楼上的住户一起来做这事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不管垃圾堆积再多,也防碍不到他们的生活,所以,我有些不喜欢下大雨。

 

  下雨的时候,那瀑布顶端就站着一个大男孩,赤着脚,绾着裤脚。那男孩脸瘦长,蓄着长发,还有树筒一样结实的身体,这些搭配在一起,看上去有点滑稽。他那冷漠的目光像黑蜘蛛一样俯视我们。我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也许是他对于新来的邻居出于好奇。也许是他感到赤脚游戏在雨后瀑布上,是一种另类的享受。我没心情跟他说话,对他的不期出现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每当这时,艾静就躲在阳台里面的窗户玻璃后面小心翼翼看我。当然更多的时间是在窥视那奇怪的男孩,眼光如出洞的小兔。房间里暗黑,想来那男孩应是看不到艾静的。因有艾静在旁边看着,我收拾雨后残局的动作也变得干净利索,仿佛是存心要做出个样子给她看似的。我干完活打开阳台门进来她就紧抱着我担心说:“有没有被黑蜘蛛咬伤?”

 

  她的话往往弄得我哭笑不得。艾静原本是一个处在外向和内向边缘的女孩,想来她的自闭是受了某种刺激才这样子的。也许这种刺激源自于我的离婚,大人的事对小孩子总是有些不可理喻的影响。我试图和她谈心,但她低垂着眼帘,厚厚的睫毛一动也不动。女儿这些突然大异往常的变化,使我心里隐隐不安。

 

  有一天,艾静出去仰头望着那男孩问道:“喂,你们家有黑蜘蛛么?螃蟹样粗大的那种。”

 

  “没有。黑蜘蛛怎么会跑到我们家来呢。”

 

  男孩笑起来,他看着问这奇怪问题的女生,若有所思地甩了一下头,长头发晃动了一下。

 

  “那我们家怎么就会有呢?”艾静喃喃自语,低头走开。

 

  过一会,艾静又从家里跑出来对男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徐黑。”

 

  “徐黑?”艾静沉思一会,又问。

 

  “是的。”男孩回答。

 

  这时,有人在唤男孩回家,不知是唤他做事,还是担心他在水里久泡会着凉。男孩答应着回去了,冲艾静扬了一下手。

 

  艾静大声说:“你记住我的QQ号35779396。”

 

  我知道这是迁居到这里后艾静第一次与陌生人接触。尽管这次对话很简短,却不难发现艾静想跟这个男孩交往的意愿。我有些高兴,毕竟做母亲的不希望女儿孤独。我多么想了解她。

 

  我想方设法给她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可怎么也无法驱散艾静心中的阴影。后来我到单位上请了假,带她去了农村亲戚家住了几天。那里是一个茶园,在山上,茶叶的清香像蜘蛛丝从这山岭牵至那山岭,把那方山地都圈了起来。那房间周围随处可见20公分长的四脚蛇。四脚蛇肥肥胖胖,却是很轻捷地在各处流窜。房间的墙都是用泥巴夯打成砖块垒叠起来的。

 

  相比之下,我租居的那一楼条件比这里不知好到哪去了,我装着很知足地对艾静说:“我们家与这里比呀,你说是不是舒服多了?像不像故事里的草屋和皇宫?”

 

  她说:“嗯,就是那黑蜘蛛好可怕。”

 

  我告诉她蜘蛛就像皇后头上的皇冠,你每次见到时就把它想象成皇冠,那一定会很开心,只要你不侵犯它,它会成为我们很好的朋友,它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你说呢?

 

  艾静瞪大眼睛看着,思索一会,她对我说:“妈妈,那别人家怎么没有那么大的蜘蛛呢?”

 

  我说世界上只有一个最大的皇冠,这个就在我们家,我们应该觉得很幸福快乐,你看这些乡下人很长时间才能吃一顿肉,过年才能穿上新衣服,晚上睡觉床上一半是风尘,一半是棉被,还有那四脚蛇作伴。他们一样的安适过日子,还非常乐观,相比而言,你说谁更幸福?艾静就歪了头陷入了沉思。

 

  有那么一段时间,艾静总说她头痛,头痛的时段总在晚上9点到10点的时候。开始,我正在拖地,艾静在洗澡,我叫她换了睡衣上床睡觉,突然地听到她尖叫一声,吓得我丢下拖把冲进卫生间。艾静说:“妈妈,脑袋里像有一根针在扎着我,好痛!”她用手“梆梆”地捶着头,似乎她的头是石头做的,敲不痛。她的脸色苍白,头发上的水珠溅到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我找来两片安乃近让她服下。艾静一直把头枕在我的腿上,我帮她按压头部,直到她的呼吸均匀,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早晨起来,艾静又没事人一样哼着大长今的歌上学去了。过了两天的样子,艾静又叫头痛起来,这样反复了几次后,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青少年时期一种比较常见的头痛,是血脉冲撞的一种表现,过了一段时期就会好的。虽然没有大碍,但每次艾静痛的时候,她那么用力敲头的样子和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不忍卒见。

 

  那段时期,天气冷暖变化很大,隔三岔五就下雨,所以屋后那瀑布也就适时悬挂起来。每当这时,那个叫徐黑的男孩也就会如期出现在瀑布的边缘,有时戏水,有时静立。瀑布是临时的景观,雨停了,不一会就消失了,只有遍地雨水冲刷下来的垃圾。跟着那瀑布一起消失的当然还有徐黑。

 

  这样的日子久了,后来我发现黑蜘蛛竟也好像与那瀑布约会了一样,一起进退。发现了这一秘密,我没敢告诉艾静,生怕她加重心理负担。在她面前我总是摆出一副轻松样子。其实我内心离婚的阴影也一直没有消退,且孤独一日浓似一日,但为了女儿,我不可以表露出来,我得做个快乐的榜样。我买了一个MP3,让艾静在网上下载了一些网络歌曲,像“老鼠爱大米”、“披着羊皮的狼”什么的,我还和艾静一起看“超级女生”的比赛,虽然这一类吩吩扰扰的东西热闹得很,但也叽叽喳喳的无聊得很,听多了,看多了以后,心情反而更加沉闷。于是压抑便在心里暗暗沉积,日日滋长无法排遣。

 

  那个暑期,艾静迷恋上了上网了。放了学整天就泡在电脑上,饭都不按时吃了。早晨上班前,我做好了早餐,出门的时候艾静还赖在被窝里没起来,中午下班回家发现她坐在电脑旁,给她留的饭菜还摆在桌子上没动筷子,只是撑坏了那些苍蝇。我生气说艾静你怎么不吃东西呢?艾静一直守在QQ窗口,几个卡通头像向我晃动,那些一声紧似一声像蛐蛐的QQ叫声似乎使她忙得不可开交。对我的问话,艾静漫不经心。我问艾静都和哪些人聊天,她说都是和她一班的同学。我说,再怎么也要吃饭啦,饿病了怎么行,这些吃的东西都是花钱买的,现在都馊了,浪费了多可惜,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得珍惜呢?我这些话都是在厨房里大声说的,中午的时间有限,我只能边做饭边对她说教,唯愿这一切艾静都能听进去。

 

  有一天,我有意提前下班回家,我想知道我不在家里时她在电脑边做什么,当我推开门时我发现,艾静有些羞怯地撩起裙子的下摆,稚嫩的大腿像两根藕颤立在电脑旁。开门声惊动了她。艾静看见我慌忙放下裙子,慌张中透着许多的老练。我气急地问:“艾静,这个叫毒药的人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

 

  “网上是虚拟的,我怎么认识。网上聊天罢了,也叫认识?”艾静一口否定。

 

  婚姻遭到变故时我对这个世界就不再抱任何幻想,艾静成了我唯一的希望。所以,离婚的时候,我放弃了全部,我对他说我只要艾静,单位上的人都说我犯傻。谁曾想艾静竟然在网上和人乱七八糟地胡来,我何曾想到她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我推开艾静,我查看了她的聊天记录,对他们之间的对话感到吃惊:

 

  毒药:我很喜欢你了啊你多大了?

 

  艾静:我也是,18,你呢。

 

  毒药:我19,大你一岁。

 

  艾静发了一个微笑的图像。

 

  毒药:那你还是一个处女么?

 

  艾静:当然是。

 

  毒药:现在的女孩有的15、6岁就不是处女了,没人在乎了。何况你18岁的人呢。

 

  艾静:但我是。

 

  毒药:我不信。

 

  艾静:那你要怎样才相信啊。

 

  毒药:让我看看。

 

  艾静:你怎么看。

 

  毒药:你把裙子撩起来我就能看到了。

 

  艾静:那怎么可以?

 

  毒药:你不是喜欢我么?让我看看。

 

  艾静:晕……

 

  毒药:怎么了?不敢啊?你太保守了吧?还说喜欢我呢。

 

  艾静:那是两码事。

 

  毒药:怎么会呢?你要是处女,你就敢给我看的。因为我喜欢你啊!

 

  艾静:那,好吧,只看一下哦。

 

  看到这里,我怒不可恶,我拔掉电脑开关,冲她说成何体统,你才十四岁,竟虚说年龄不诚实。你懂得些什么?你这样学坏了!会让妈妈痛心的。艾静说你干嘛,这又不是真实的,好玩。

 

  尽管她顶嘴时不多不少还是露出了一些心虚,但她的话噎得我顺不过气来。我一巴掌把艾静煽倒在床上,她慢慢地把身子从床上扭过来,坐起身,用手抚着脸,冷冷地看着我,一声不响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把电视机的遥控器调过来调过去,似乎很烦躁。我懒得理她,也没有时间和她说更多的话。离婚后,单位的事也异经异怪多起来。我必须拼命工作,养活我自己,也要给艾静一个经济宽松的成长环境。我的前夫在我争要艾静时那不屑的眼神至今还刺痛我好强的心灵,他认为我一个孤身女人是没有足够的能力为艾静提供舒适的成长环境的。

 

  可是,这一切,艾静是不懂的。

 

  为那一巴掌,女儿三天没喊我妈,我前脚一上班她后脚就出了门。开始几天我还没有察觉,我下班回家的时候,都看到艾静在看书或看电视。但是有一回,我开门进来的时候,看见艾静正站在客厅门口,背着她平时出门的白色帆布的斜挂包,脸上有微微的汗,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我诧异地问她:“你是不是出去了。”

 

  “没有啊。”

 

  “那你背着包干什么。”

 

  “我――喜欢背它嘛。”艾静对我撒着娇说:“妈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件衣服与这个包很搭配。”

 

  我以为艾静一个人在家无聊着,也没放在心上。然而有一天,我隔壁一个做生意的李嫂在街上碰到我,她拉着我说,常常看见我家艾静到她做生意的街角的一家网吧出入,一呆就是一整天的。她说现在的小女生胆子都很大的,网上聊着聊着都和别人跑了,听说最近还真跑了几个,公安都介入了。我一听人都傻了,也不知道后来和李嫂说了些什么。我气极败坏地一路跑回家,在家里没有看到艾静的影子。我急忙又跑出去,来到那条街上,果然在一家网吧的角落里找到了艾静。我把她从椅子上猛地拖起来,冲着她吼道:“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原来你整天都呆在这里!”

 

  艾静茫然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我又叫道:“还磨蹭什么,跟我回家去!”

 

  艾静突然朝我喊道:“你吓着我了,我不回去!”我拉她,她用力地摔掉我的手。我气极了,拚命地去扯她。这时网吧的老板也过来,劝说艾静跟我回去,艾静这才气冲冲地往外走,并且走得飞快。我担心她又到别的地方去,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跟着她。到了家,艾静“嘭”地关了她房间的门,怄气似的呆在她房间里不出来。

 

  那些天天气也一直没有开天,我的心情更加晦暗。我是多么地盼望着天放晴啊。

 

  一天,终于出了太阳,打开窗子就能闻到太阳那清爽的气息。我高兴地邀请艾静:“我们到太阳下散步去。”

 

  艾静没有反对,顺从地跟我走出了家门。艾静就像那生长在荫处的豆芽,一到阳光下就有些经受不了。当我们走到河堤上的时候,漠不关心的她见河堤上生长着嫩绿的青草,天空中漂浮着各式各样的风筝,她才稍微露出点兴奋的样子。

 

  远处一棵葱绿的柳树下,有人在打架,几个人围堵一个人,拳脚相加,那个人被打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被打倒了。万万没想到那个被打倒的人竟是徐黑。见是熟人,我上去喝止了那些无聊的人,那些人并没因为我的出现而有停手的意思,我掏出手机拨打110。他们看到徐黑鼻青眼肿,平铺在草地上,也差不多了,就唿哨一声一溜烟跑了。这时候,我看到了徐黑眼里的光芒像蒺藜的剌一样,闪烁。

 

  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我问他那些人为什么要依持人多欺负他,他也不理我。做为邻居,他并不在乎我们的到来,相反,似乎还怨恨我们不应在这样的时候现身,看到他的难堪。我想把他扶起来。他竟挡开我的手拒绝我的搀扶,自己像蚯蚓似的从地上拱了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走。艾静飞快地跑过去扶住他:“徐黑,我帮你,做一次你的拐杖,今后你也做一次我的拐杖好了,这人情互不亏欠。”

 

  徐黑这才不再逞强,头耷拉得愈加低了。一路上,艾静也询问徐黑挨打的缘由。通过他们的谈话,我断断续续了解到事情的起因经过。

 

  那些人都是涉外学院的大学生,徐黑见到过但不认识。他们在河堤上相遇。当时,徐黑嘴里叼着香烟,那些人见徐黑落单,其中一个人碰了一下徐黑的肩膀,向他索要香烟。徐黑只顾走路没理睬他们。那些人就找碴说徐黑不识抬举。一来二去,徐黑又不愿低头,就打了起来。

 

  接着,徐黑说到他的家史,他父亲因病早亡,母亲改嫁。母亲改嫁的时候,徐黑跪在母亲床前,一直跪到第二天天亮,但他丝毫也没有能阻止母亲的出嫁。绝望中,徐黑只好流浪街头。还是他叔父收留了他,供他上学,就这样他成了我的邻居。

 

  听着这些故事,我联想到我自己,想到我亲爱的艾静,我的心就隐隐发痛。我想,我要好好照顾艾静,抚养她健康成人。

 

  由于对这男孩的同情,也是同病相怜的意思,我常常在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时候,叫艾静喊徐黑来分享。

 

  徐黑第一次来我家就让黑蜘蛛吸引了视线,眼睛闪着熠熠光芒。他说他们老家有句俗语“家有蜘蛛,必有喜事来。”艾静就同他一起研究黑蜘蛛。他俩常常为了蜘蛛的善恶归属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徐黑说黑蜘蛛吃害虫,应放在益虫一族去。艾静说黑蜘蛛有毒,它的毒液能残害人的神经系统,报纸上不时有黑蜘蛛伤人的报道,毫无疑问应归档于害虫一类。

 

  黑蜘蛛高高地悬挂在墙角落里,不停地织一张大大的网,等待飞蛾之类的昆虫自投罗网。艾静说她也成了一只昆虫,说不定什么时候忽悠一下子就撞上了那网,被黑蜘蛛吃掉,连一根骨头也不剩余。

 

  非也。徐黑就摇头,长头发甩动。黑蜘蛛在看不到的角落滋生,把快乐和孤独全部织进网里,让轻纱轻轻地把自己覆盖。紧接着他就唱陆毅的《黑蜘蛛》:

 

  悬挂在半空中披着尘土

  灰暗的这一个角落没有温度

  ……

  黑蜘蛛亡命之徒黑蜘蛛不是贵族

  把自己团团围住却恨自己不能在别处

  ……

  一步一步再向上孤独是一张网

  那道墙那一道墙不会再有前方

  ……

 

  歌声不疾不徐,沉闷地飘出窗口。我也很是感动,竟有泪珠在眼眶流转。

 

  我一向以为徐黑很少去我们家玩。后来我发现我的这个看法有些错误。好多次,我下班回家都碰到徐黑从我家里的方向出来。我就隐约猜想,也许是徐黑惧怕我,我在家时不敢来玩。但每次,我在徐黑阴沉平静的脸上,什么也读不到。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么深的城府。

 

  为了证实我的猜想,也是出于对某些事物的担心,像打预防针一样,我对艾静说:“妈妈不在家时,你不要带人到我们家里来啊。”

 

  “没啊。”艾静断然否定。

 

  “没就好。”我想,艾静这样聪明透顶的人,应该提头就知尾。所以,说过了也就没放在心上。我整天忙忙碌碌在单位和家庭之间奔忙。

 

  突然有一天,艾静说出一句话把我吓坏了,她说:

 

  “妈妈,我终于不是处女了。”

 

  我以为是我年纪老了耳背听错了,就问她:“艾静,你说什么?”

 

  “我是说,从今天起,我已告别了处女时代。”艾静扬着脸说,有一丝浮燥与兴奋荡漾着。

 

  我感觉我的大脑猛的一下膨胀,生命支撑之柱轰然倒塌,我闭了闭眼睛,抓起桌上的口杯重重地摔在了艾静脚边。

 

  艾静惊得一下跳起来:“妈妈,你这是怎么了。”

 

  就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我软倒在椅子上。这就是我的女儿么,怎一下子就变得这么陌生。我也不断地追问自己,到底是她怎么了,还是我怎么了呢。晕糊一阵子,恢复了一些精神,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审视艾静,我的女儿。似乎想寻觅另外一个角度去看艾静,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艾静一脸无辜而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十分无助而无力地说:“是谁?谁欺负了你?”

 

  “徐黑,但你的说法有错误,不是欺负。”艾静眼睛里写着纯真。

 

  “那是你心甘情愿的?”依着我的思路,徐黑那阴冷的孩子应施有某种暴力。一点也没怀疑艾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下贱无知。

 

  “那确实。”

 

  “你们做了些什么?”我大声地问。

 

  “我不是经常头痛么,网上有人说,头痛久治不愈的女孩最好的药方是把自己变成妇人。我想了很久,就问徐黑愿不愿给我治病,徐黑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就这样啊。”

 

  “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有点歇息底里,又透着深深的哀伤和软弱。

 

  艾静沉默着,有点担心地望着我,却紧闭着嘴巴不回答。我对着艾静咆哮着,声泪俱下:“为了治好病,你的处女之身就不值钱了?自尊也不要了?廉耻也不要了?”

 

  “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好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艾静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你……你还有没有羞耻,还有没有是非观念啊!”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掩面而泣。我与艾静真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之所想与她之所想成了南辕北辙。就如我手里有一个古懂,价值连城,在她眼里却是一纹不值。在艾静眼里,究竟什么东西才最值钱呢。我完全弄不明白了。

 

  那一个晚上,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一方面我不相信我的艾静,才14岁的艾静真的做了男女之事,她那么小,看起来那么天真的一个女孩,她能懂什么?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有可能,徐黑,那么阴沉的一个男孩,琢磨不透,说不定在外面学坏了,再来害我女儿吧?想到这里,我腾地爬起来,不行,我得去找徐黑,去问个清楚,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苟且之事,艾静是未成年人,徐黑应该承担法律责任,起码他应该去坐牢。

 

  但是我找了徐黑几天都没找到,他叔叔说他回乡下去了。我想他是躲起来了。我一直在想,我应当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我想首先还得从艾静那里找到答案。第二天,我联系了一个朋友,要她给我介绍一个妇科医生。然后我带艾静去了医生那里。在医院的妇产科室,我要约见的那个医生正在给一个病人做检查,那病人是一个衣着很时尚的青年女子,嘴唇涂得很厚很精致,象一个唇模刻在她的脸上,医生似乎很不耐烦,对那女子说:“做完这次之后你不能再做了,再做就没谁能保你还生得出崽来。”那女子申辩着:“我也不想做流产的。”“不想做就检点检点,注意一点,女人自己都不爱惜自己,哪个来爱惜你。”医生狠狠地打断女子的话。这样的话我真不想让艾静听到。我让艾静在外面等我,悄悄把医生拉到一边,跟她说我是某某介绍来的,然后塞给她一个红包,这些都是我朋友交待过的。那医生一脸和气地对我说,是不是你要做,马上就可以做了。我忙说不是不是。我把我女儿的情况简单和她说了,希望她好好检查一下我女儿。医生恍然道:“如今这些孩子------”。她把艾静带进去,大约十几分钟的样子就出来了。医生和言悦色地对我说,没事,没事,你女儿还是那么完整。我有点不敢相信,又惊喜地问道:“没破?”“没破,没破,回家好好教育教育你女儿吧。”

 

  听着医生的话,我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离开医院,我领着艾静穿过这个城市的繁华和喧嚣,我觉得我和我的艾静就在城市滚滚欲望的洪流中颠簸着,在敖过无数的苦痛和悲伤之后,我已习惯了随波逐流,但艾静,她必须有一个供她紧紧抓在手中的一块安全的浮木,否则,一不小心,她会沉入比成长和生活还要广阔的苦难与艰辛当中,无法自救和自拔。

 

  在我的细细盘问下,艾静终于向我讲述了徐黑给她治病的经过。

 

  徐黑每次来我家,手里都拿着一只他自己折叠的纸盒,里面装着一些蚊蝇之类的昆虫,那些蚊蝇很小,全被他剪除了翅膀,飞不起,在纸盒子里张牙舞爪,惶惶不安。看着它们的窘态,艾静很高兴。徐黑把那些没了翅膀的蚊蝇一只只捉放到黑蜘蛛织就的网上,站在一边亲眼看着黑蜘蛛过去轻意就吃到了它们,不一会,就吃得一个不剩肚子鼓鼓的,它很满足地在一边舔嘴,仿佛还打着饱嗝。黑蜘蛛恍惚用感激的目光望了徐黑一阵,就腆了肚皮一颠一颠回到老巢去了。这时,徐黑得意地笑逐颜开,笑容是那么地灿烂,好像他做了一件挺有意义的事情。

 

  这样的次数多了,那黑蜘蛛竟也慢慢通了人性,好像成了专门喂养的家禽。它一见徐黑来了,就高兴地迎出来。于是,艾静也学着徐黑的样子捉来蚊蝇,喂黑蜘蛛,玩耍,就像喂小鸡一样。她再也不觉得黑蜘蛛可怕了,讨厌了,相反还变得可爱了。如果某一天,没见黑蜘蛛,艾静就产生了失落感,恹恹地没有精神。她真的和黑蜘蛛成了好朋友了。

 

  她每天都希望看到黑蜘蛛,看到徐黑。他们是可以给她带来快乐的。

 

  徐黑也喜欢来我家玩。他知道艾静为头痛的事经常犯愁,也想帮她,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所以当艾静提出请他帮忙时,他答应了。他第一次狠狠地拥抱了一下艾静,说行了,会好了。艾静触电一样以为事成了,很兴奋。

 

  虽然艾静没有失身,但她的叙述还是让我心惊肉跳。晚上,看电视新闻报道了这样一则消息,南湖上发现了一具挖了眼睛的浮尸,据查系涉外学院的大学生,死因正在调查中。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就忆起了徐黑那天被打时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我好像产生了某种预感。我烦恼地关掉了电视,这一夜我无法安然入眠。长期以来,在我的眼里,艾静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她都一直和我亲,没事就粘糊糊地腻着我,我走到哪她跟到哪,很乖也很懂事的样子。对她父亲,好像很是泛泛,可有可无的。但现在我们母女之间似乎存在着很多隔阂和陌生了,这些隔阂和陌生是什么时候生成的呢?我要拿什么来挽救这样的隔阂和陌生呢?我想不明白,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叶漂在海上的孤舟,那样地渴望有人的帮助和安慰,但是黑夜沉沉,万籁俱静,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一连几天,我都纠缠在这些问题里,工作时忐忑不安,一天都要回家看几趟,生怕艾静再给我弄出事来。这样来来回回,心猿意马的状态使我工作经常出错。我的嘴角急出了燎泡,领导也对我很不满意。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崩溃了。

 

  回到家,女儿又不在房间里了。我打开窗子,湿润的南风就趁势猛灌入来,还挟带着一些残花败叶,利剑一样把黑蜘蛛苦心经营的网络剌穿了许多的窟窿,蜷缩在墙角一隅的黑蜘蛛迅速钻出来,进行修补,比猿猴还要敏捷。柔和的月色流泄在窗台上,累了一阵疲倦了的黑蜘蛛爬上窗台,沐满了一身的银辉。

 

  站在卫生间里的镜子前,我仔细地审视着自己。镜子里是一张木然、呆滞、毫无光泽的脸,脸色枯黄,两眼暗淡无神,嘴角下拉,整个脸看起来像一个大写的“苦”字。很久以来,我都不敢看镜子里的我一眼,每次从镜子前经过,都像是浮光掠影。细细回望,因为与前夫的吵闹、离婚战争使我身心疲惫,无法顾及到艾静很多,艾静一直默默地看待我们的争吵,一副事不关已的态度,直至婚姻的离散。现在想来,她的平静其实就是异常的,对父母的离异就像看一道平常的菜,不咸不淡,这哪像一个10多岁女孩的心境啊!我生活在离婚的阴影里,难道艾静又不是生活在我离婚的阴影里吗?虽然她没说,但她性格的变化、她行为的怪异已经做了说明,特别是和徐黑接触以后,徐黑的经历也是那样的灰色,其实徐黑也是生活在他那个不幸家庭的阴影里,我们三个,就像盘踞在城市生活阴暗角落的黑蜘蛛,孤独地经营着自己的家,独守着自己的清贫、痛苦和无奈,当遇到外界的破坏时,又舔着伤痕坚强地自己对自己进行修补。

 

  我想我应该改变什么了,让自己生活在阳光下。我们三个,艾静、徐黑都应该这样。这世界毕竟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只要你愿意,阳光每天都有,生活每天都有不同。

 

  我看到了我的女儿。

 

  艾静和徐黑站在月光下的树影里,徐黑背着一个包,看样子像要到哪里去远行,惊弓之鸟逃亡的样子。他们的谈话隐隐约约传来,听口气徐黑好像很快乐,倒是艾静神色凄惶。

 

  我没有去打扰他俩。我茫然四顾,突然发现窗台上的黑蜘蛛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只有银白的月光俏皮地在窗外树层间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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