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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长日无痕

来源:沈念   时间 : 2018-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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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不安,天空中没有一丝凉风,身上热黏黏的。半夜我醒来的时候,正听到堂屋里外婆对外公说,明天小暑,入伏啦,就真正热起来了。这时,屋角不知何时藏进来的一只蟋蟀,发出了两声短促的低鸣。唧唧,唧唧。

 

鸣声穿过耳畔,并没赶走甸甸睡意,我翻身侧卧,凉席上的湿热之气,仿佛是一口能将人淹噬的沙地之井。迷糊之中,一个身影走进来,影子覆盖墙身。我又沉沉睡去。

 

那年暑假,父母把我送到外婆家住些日子。那时,我以为小暑是一年中唯一的节气。

 

向晚时分,薄薄的热气漫漶而至,日头还晃悠悠地炫耀在河堤那棵高大的老樟树的枝丫之间。阳光拨枝弄叶,织出万缕金线。树身周遭金光镶嵌,光彩熠熠,是河堤上最美的静物。老樟树像一屏扇面,折起夕光,也收拢河堤上的风物。外婆家隔壁的猛子一头大汗跑过来,叫我去河边捉蟋蟀。这是我们很早之前的约定,他声称要驯养几只骁勇善战的斗士。

 

猛子的性格像夏天一般燥热,却又寡言少语。他比我年长两岁,是个会玩的高手,上树下河,钻窗过洞,对我亲密依顺。外公看我们急急火火,说,别急,送上门的时候都有。我们来不及探究外公话中的玄机,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堤坡。

 

河堤蜿蜒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据说它长达百余公里,穿越三乡五镇。这条河在清咸丰年间因江堤决口而成,分道两支,流过外公家门前的是东支。河口离得很远,是长江入洞庭湖的“四口”之一,猛子说冬天到过那里,是一片淤积的沙滩,有几头无精打采的牛和几棵掉光叶子的树。河道是直的,在八里地之外才拐了一道弯,冬天有大雁野鸭白琵鹭成群栖息,夏天到来之前都走得无影无踪。

 

有一年我从发黄的老县志上读到河的身世,逐字抄记下它所流经之地:从藕池口经康家岗、管家铺、老山嘴、黄金嘴、江波渡、梅田湖、扇子拐、南县、九斤麻、罗文窑北、景港、文家铺、明山头、胡子口、复兴港、注滋口、刘家铺、新洲注入东洞庭湖。河水,从这些悦耳动听却又陌生僻远的地名,也从我的少年时光中穿流而过。

 

爬上河堤,我向外公举手示意,他站在屋子前坪的台阶上,影影绰绰,被夕阳的橙黄之色一笔笔涂抹进虚无之中。屋顶青瓦早已发旧,白得耀眼,仿佛蜷缩成一颗发光的小贝壳,潮水退却,有数不尽的孤独无人破解。多年之后,人去屋空,破旧败坍,回乡再见,惊愕四起。我瞬间想起随猛子逮蟋蟀的时光段落。

 

只要看见河流,季节之变就呈现了。桃花汛后,河水一天天见涨,河床隐没,河身日日丰腴,像个怀孕的女人。但到了七月初,河水抵至堤身的那道浅绿处,就不再晃荡跋扈,杂草却丛生疯长。那些调皮的家伙就经常隐身在堤坡的草丛、闸头的沟石之间。猛子熟悉它们活动的一切场所。久晒下的草地,蒸腾起一片摇曳的热气,刺眼的光,开坼的地面,隐约有炊烟的味道飘来,不知不觉就要进入日照时间最长的一天了。

 

猛子侧耳倾听,逮到一点响动就弯腰蹑脚,循声而去,有时干脆匍匐在草丛间,伺机出动。他双手弯曲成蛇头状,又眼尖得很。笨手笨脚的我往往还没回过神来,他就钻进草丛,左扑右扣,像只机敏的猎犬。待他不动时,已是双掌合拢,窝成拱圆状,喜形于色。我跑上前,俯身下探,他张开指缝,有活物在光影里跳动。

 

我赶紧把玻璃瓶递上,一只长得贼溜溜的小家伙从合十的掌间滑落,已成瓮中之物。猛子又从草丛中抽几根狗尾巴草和灰灰菜,塞进瓶中,然后盖上一片圆卵形的叶子。

 

河上的黑影吞没漫长的黄昏,天边残有一线红光。回到外婆家,我们对着光,透过瓶壁,欣赏河边的战果。蟋蟀是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教我们如何辨识的外公正好走过,瞅一眼,鼻孔里似是冷笑了一声。我们看着瓶中收纳的暗淡光影,那两个中不溜秋的家伙,全身油黑,也还英俊潇洒,但离赤黄甚远。

 

我执一根草叶茎,挑逗瓶中蟋蟀,两个小东西一动不动,各自倚靠,身体触碰到一起就立马退回避开,好像不是属于生性好斗的蟋蟀这一物种。我们瘪瘪嘴,叹一声,心头就像刚生火吐烟的炉灶,被结结实实地泼了瓢冷水。

 

我嘟囔着说抓到的是两只孬货。外公过来搭讪了,七月在野,八月在屋,九月十月到你床下,蟋蟀也怕热,这天热起来,到时它们也会寻清凉之地,过不了几天在家里就能捉到厉害的家伙了。

 

我依旧闷闷不乐,原以为的一场蟋蟀之斗还没开场,就已谢幕。真是沮丧。猛子也不服气,说明天早起再去逮几只。是夜,我在翻覆的梦中,果真见到他逮到一只,一身黑亮盔甲,一对触角如长矛,一双薄翅紫褐而光润油滑,六条健壮的腿屈弯跳跃。猛子把它捉进掌间,刚泄开细缝,嗖地它就窜奔于地,蹦躲石缝之中不见了。我迷糊之间听到屋角的几声唧唧,也被误作是梦境了。

 

清晨醒来,屋里比往日要闷热几分,外婆已经将床上的被褥搬到了前坪。外公把几个三脚撑衣架搬出来,又设法在石柱和几棵屋前的树丫间牵线搭桥,盖被棉褥、厚衣冬袄,悉数要在小暑之日接受太阳的暴晒。排屋前,家家户户都把存放箱柜的衣物晾出来了。

 

我问外婆为什么大家都要晒东西,她说这叫“晒伏”,去潮去湿,防霉防蛀。外公插话说,这是个习俗,过去老班子讲,七月七(公历),六月六(农历),龙宫晒龙袍。你去看水府庙,和尚还会晒法器、晒经书。水府庙是离镇上不远的一个小寺院,猛子带我偷摘过庙中栽植的梨,相貌平平,又苦又涩,但那几个和尚咬得津津有味,还供上香桌,让一些信佛的老太带回家。

 

早饭外婆煮了热汤面和鸡蛋,她说小暑入伏的早晨吃鸡蛋清热消火,煮汤白面清洁辟恶,又说中午做我最爱的羊肉汤。外公拍拍我的头,伏羊一碗汤,不用神医开药方。然后提醒外婆别忘了煮新米,前两天叔公从乡下送来了几斤新打的米,沾着地气的米粒像是一丝一丝向外抽出地母的芬芳。

 

我跟着外公屁股后在屋里转,他是个手勤的人,抹洗修补,精细熨帖。外婆却说他年轻时是个大懒虫,我疑惑这是骗我的说法,外公也从不否认。外公还是个注重仪式感的人,面汤端出锅前,他已在神龛前点燃三炷香,把面汤和酒杯摆放好,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我问外公,为什么今天要叫小暑呢?他说,这小暑是一个节气,天道有序,小暑大暑,谷熟忙收,这小呀,是个开端,是个提醒。

 

猛子从晾晒的被子底下钻到我面前,两眼惺忪,朝我挤眉弄眼的样子很滑稽。外婆招呼他喝碗面汤,他推辞着,被我一把拉进了屋。猛子是个苦命伢子,外婆常常哀叹,他娘之前是个漂亮女子,但生育之后突然得了奇怪的病,皮肤眉毛头发日渐变白发黄,瞳孔里闪着粉色的光。她怕见阳光,看东西时总是眯眼,后来干脆不再出门,整日躲在门后窥看外面。

 

他爹是个爱喝酒的泥水匠,喝醉了就朝猛子摔板凳。次日早上醒来,猛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缺胳膊少腿的板凳修好。猛子娘的眼睛像是有电,是整个身体带电,我从来都不敢多看一秒这个隔壁女人,即使她曾经有过漂亮的容颜。

 

我们吃完面汤,正想溜出去,被外公叫住,他返身从卧房里走出来,扣在背后的手神秘兮兮地伸到我们面前。是个长条形的竹笼,擦磨发亮,散着竹木之气。这是外公昨晚赶做的。他取一节粗圆的竹子,剖成两瓣,把和毛线针般粗细的竹篾穿进竹筒的劈口处,织成一张透气的网,两头用半圆形的竹闸门封闭,防止逃逸,中间也用半圆竹闸门作隔栏。这个竹笼养四五只蟋蟀,空间也绰绰有余,最重要的是竹笼里斗蟋蟀,无疑是最好的场所了。

 

我们喜出望外地接过竹笼,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一闪,听到一声清越的鸣叫。是个厉害的家伙,猛子喊出声。我疑惑地看着外公,他笑着说,这是昨晚在屋角捉到的。果真如他所言,小暑天一热起来,蟋蟀都躲到庭院墙角屋内避暑热了。我这才明白外公昨天说的那番话。

 

我一看到这只蟋蟀浑身透着赤中带黄的发亮色泽,就兴奋起来。它触角有三厘米多长,右翅上的短刺像铁锉,左翅上的硬棘像铡刀。两颗大门牙向前突出,是打斗的利器,还挺着个明显的长颚。外公说,我帮你们给它取了名字,就叫长颚将军。它先是一动不动,突然间两翅一张一合,就发出一声锐利的叫喊,像是与我们示威。我后来才知道,它的“嗓子”是假的,翅膀才是它真正的发声器官。繁殖之时,雄蟋蟀卖力地振动翅膀,用动听的歌声吸引雌蟋蟀。它的鸣叫是真正的翅膀之音。

 

好戏来了,猛子把昨天捉的两只“老死不相往来”的青蟋蟀都安置进了竹笼之家。它们左顾右盼,又装模作样地竖翅哼了一声。显然它们发现了长颚将军,然后跃跃欲试地逼近。长颚将军似乎并不想搭理,也睥视着这两个闯入者。猛子用草茎拨弄长颚将军的腹部,它竟然还躲闪到了一旁。

 

信心倍增的青蟋蟀噌噌跨步,张牙舞爪地逼近,长颚将军出其不意,张开钳子似的大口咬向对方,双方的几条大长腿猛踢,搅成一团,一场乱战。不出所料,那两只青蟋蟀节节退后,败下阵来,然后垂头丧气地蜷缩角落,不再发声,长颚蟋蟀竖起双翅,傲慢地发出两声长鸣。

 

也是不打不成交,三只蟋蟀后来相处融洽,大有结义之情。但时间证明,我们养蟋蟀并不成功,天气的闷热,竹笼干燥,没出几天,两只青蟋蟀先行死去,长颚将军也日渐消瘦委顿,最终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后来外公告诉我们,竹笼比不上陶罐吸地气,应该每隔一两天向笼子内喷洒些水。蟋蟀死后,外公让我们把它们送给住在瓦厂的廖医生,他在自家开诊接医,说蟋蟀的干燥虫体入药,主利水肿、小便不通等症。晒伏这天,他那位有点瘸腿的老婆,一踮一拐地把小抽屉的药搬到太阳下晒,草药清香四处飘溢,镇上的人路过都忍不住要多吸几口。那个费了外公大半夜工夫的竹笼,后来被弃置角落,有一天外公翻拣出来,竹片早已开坼,积满尘垢蛛网和蟑螂产卵后的黑色斑点。

 

小暑的到来,虫声机杼,蝉鸣密集,蛙声如鼓,在这些声响的罅隙间,却是最深沉的安静。但每个隐秘的角落都在源源不断地生发热气,让人觉得衰弱无力。外公怕热,打着赤膊,一手抱着他的茶盅,一手拎把竹椅,午后找到樟树荫下歇着。他藏在一片影子里,瘦弱而骨头暴突的身躯有时就成了树的一部分。

 

燥热也刺激了鸟,平日见得最多的燕子、麻雀、八哥、灰喜鹊,田野稻田常见的黑卷尾、斑鸠都变得活跃,热情得像家里即将迎来贵客的中年女人,忙忙碌碌,叽咕的声音像水面之下的暗涌,流动着焦灼、激烈的情绪。

 

外公家屋檐下的燕子窝,这两天是空的,平日进进出出的忙碌身影不见了。外公从树影下探了探头,嘀咕了一句,燕子都回去啦?回答他的却是几声嘹亮的蝉鸣。猛子掏过一次燕子窝,那是一只尚未成年的乳燕,两翼像精巧的镰刀,两眼向前突兀,头缩在身体里,完全看不到脖子,爪子隐缩,纤细到几乎看不见。

 

这真是长相古怪的鸟。我手握它时,羽翼之下的体温微灼手心。我翻覆它的身体,却没看到燕子的脚,惊诧之中我从腹部靠近尾部的地方,找出了那双萎缩的双足,一动不动,像是瘫软在地上的一只硕大爬虫。

 

炎夏抵至,燕子并没全部迁徙,偶尔还有几只从头顶掠过。估计它们也怕热,找了荫凉之处躲起来。没有了欣赏者,没有了舒适的天气,燕子也懒惰了。但燕子飞行的灵活性堪称一流,是飞行技术最高超、飞行姿势最美的鸟。我和猛子爬在闸堤的墙头上,看几只身穿黑礼服的燕子表演飞行特技。空气燥闷,燕子在天空中盘旋,转圈,穿巡。它们的飞翔迅疾,多变,让人眼花缭乱,好像整个天空是属于它们的。

 

如果能记录下来,它们的飞行轨迹一定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和最优美的曲线。没有鸟能像它那样在急转和冲刺中随时改变方向,它能在飞行中休息,也能捕食。那些在空中微微摇曳的猎物,苍蝇、蚊子、松毛虫、金黾子,和那些不知名的小昆虫,都能被它们精准地逮到。燕子脚爪的欠缺,才有了特别发达的翅翼弥补。所有的美好都藏在变化与守恒之中。

 

从闸堤上看得见排屋,我还常常看到猛子娘就站在门檐下抬头探望,她像一团毛乎乎的光,刺眼,扎手,让人想起她的奇怪模样就无端地惊惧起来。

 

孩子们的耍性注定是不惧炎热的。午后,猛子说带我去摘莲蓬。离镇十里的牛氏湖种满荷莲,荷莲重重叠叠。天热,荷莲反倒长势凶猛。去往牛氏湖的路很窄,要过半人高的冬茅地,叶片狭长有齿,奔跑穿过,碰触身体,就像一把长锯拉过。走着走着,会听到哗啦哗啦的划水声,矮下身子去看,是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划着仅容一人站立的筏子。偶尔这响声会惊动几只藏身水中的白鹭,细长的腿扑啦飞起,在荷塘上空盘旋几圈,又不知仄身哪片荷叶之下不见了。

 

我们摘几片荷叶顶着太阳,但没过多久,叶缘全卷起来,之前饱满的水分被空气中的燥热吸干了。从荷塘转一圈,我一身晒红,满身大汗,前臂小腿不知何时被草叶割开道道小口,又痒又疼。外公对这个有办法,到家就会舀水把我手脚细致洗净擦干,然后取下酒瓶,喝上一口,鼓咽几下,接着用力喷我手上脚上,搓拍一番,隔一阵就疼痒消失了。

 

返回的路上,河堤像是燃烧的长龙,脚底发烫。但不是所有的小暑入伏都是艳阳当空,暴雨也在这个时节来袭过。有一年,大雨如注,河水猛涨,每个人都出不了家门,我和猛子站在屋檐下,伸出手,让檐下水珠一寸寸滴湿手臂。水迅速吃掉那道警示安全的线痕,晃荡上堤面。

 

廖医生同母异父的弟弟陈木匠家房子建在堤垸外,水进了屋,那些可以浮起来的东西,桌椅、畜圈里的猪,悄无声息地跑出了家门。陈木匠老婆手忙脚乱,号叫着,把辛苦养的鸡赶到堤上,由着它们各自避水逃命。这一下,人们都紧张起来,转移的通知到了堤垸内的每家每户,镇上的干部组织人们披衣戴笠上堤防护,外婆家里的桌椅叠搭,东西都打包搁在高处,一片狼藉。

 

雨水的到来并没有减弱热度,汗湿的衣物贴着皮肤,黏糊糊的,让人格外难受。外公那一天彻夜未归,大人们在河堤的暴雨中守住了那个夜晚。第二天雨过天晴,大人们疲惫回家,敞开大门,镇上鼾声一片。后来却听说,下游对岸三十多公里外的凤山发了山洪,抹去了半个村子。山洪冲去的田地,曾经是条古河道,大自然的神秘力量,让它多年之后又呈现出来。

 

回到那个发烫的下午,从荷塘回来,排屋前挤了很多人,外公看到我们,赶紧走过来,牵着猛子走了,外婆却一把抱住了我。那位信了基督的老女人走过来,冲外婆说,上帝招她前往,是为了帮她洗净痛病,让她第二次诞生。说完她又踅身走到另一个人身边重复上述之言,眼里噙泪,皱纹里都折叠着悲伤。

 

从纷杂的议论中,我慢慢才听明白,猛子娘下午竟然出了后门,电排站放了一排沟的水,她未知原因地落水了,幸好被一蔸草缠住了身体,不然尸体不知会冲到哪里去。这一切发生得太意外,也太蹊跷,人们用各种猜想喟叹着生命的脆弱。我眼前突然又浮现了那团毛乎乎的光,刚想要挤进团团围住猛子家的喧嚣人群,却被不知哪里爆发的哭声吓住了。

 

我在人缝里偷看到,死了娘的猛子没有哭,连一声抽泣也没有,只是默然地看着地上的草卷盖,像面对一个陌生的死者。猛子爹在寒碜拥挤的屋里转来转去,听任几位老人的指挥,他伤心地哭一阵,又摆出一副坚强的模样,唇鼻之间始终挂着永远抹不干净的鼻涕,走过猛子身旁时,手落在他的头顶摸了摸。那是我见过的这位父亲对儿子最亲昵的一次抚摸。

 

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阳光被枝杈扎碎,却又很快融合在一起,重新生长成一个整体。天色注定在喧闹中暗下来。虫声、蝉鸣、蟋叫,声响消遁,耳畔却轰轰烈烈。我不知是何时绕到猛子娘身边,这是我第一次最长久的注视。她脸上变得光洁,有一种无比温暖慈祥的表情。那一块块白瘢痕像飞鸟收拢了翅翼,我想这是世上最美丽的溺死者。我后来一直有个幻觉,我伸出了一只手,摸向了这张美丽的脸。

 

但我又记得清楚,那天夜里,天气燥热,大人们额头和身体大汗淋漓,使劲挥动着手中的蒲扇。外婆扇来的风,让我心生寒惧。坐在角落的猛子一直沉默,他被黑色棺材的影子遮住,以后也变得越来越沉默。走向不安的夜色,越来越深,发出幽蓝的光,那些过往封存在时间的底片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印痕,可向光即可见影,闭上眼睛,我还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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