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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非:小品回到考棚街

来源:裴非   时间 : 2018-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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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从乡下祭祖回来,小品就闷闷不乐。

 

  这天早上,本该在大街上跑车的吕春树,忽然把出租车开回家了。到厕所里撒了泡尿,他对周秀媛说,我想去一趟白石桥。周秀媛当时正在厨房煎鸡蛋,油锅里滋滋作响,她说,不年不节的,去白石桥干什么?吕春树说,小品回家都一个月了,我准备带他去看看爷爷奶奶。周秀媛说,就不能等到清明再去?吕春树说,还等什么清明?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惦记着小品。周秀媛叹了一口气,去一趟得一整天,这一天你就白忙活了。

 

  一家人吃过早餐,吕春树开车往乡下赶。路上,吕春树显得很兴奋,他问小品,记不记得白石桥?小时候一到过年,我就带你去乡下玩。吕春树说的是蹩脚的普通话。小品头朝窗外,看沿途的风景,有些走神。小品说,不记得了。吕春树说,夏天你也去过,爷爷经常带着你到小河里钓鱼。爷爷是个急性子,一会儿没有鱼上钩,他就啪地一下将鱼杆拦腰折断,往水里一扔,骂骂咧咧回家。见小品没有回话,吕春树自顾自接着说,有意思的是,吃过中饭,爷爷又提着砍刀上山了,他耐着性子挑选竹子,然后花一下午时间做鱼杆;到了第二天,他牵着你的小手,扛着新鱼杆又去了河边。弟弟小晨笑了。小品接着也笑了。周秀媛说,那时小品才多大,他哪记得这些事?

 

  小品真的不记得了。他离开这个家时只有三岁半。当他父母还有那些邻居们,问他记不记得这个、记不记得那个时,他总是一脸茫然,摇头说不记得了。前方远远的出现一棵大树,是银杏树,估计有上千年了。吕春树说,看见大树,离爷爷奶奶家就不远了。小品定定地望着大树,车子呼地从大树旁驶过,小品转过身子,还在眺望它。小品问,大树上原来是不是有一个鸟窝?吕春树愣了一下,眨着眼睛说,是吗?你记得上面有一个鸟窝?小品忽然不能肯定了,他说,好像有吧,也许我记错了。吕春树十八岁考上大学才离开这里,工作了,结婚了,他每年总要回老家几趟。但他不记得银杏树上有过鸟窝。

 

  回到白石桥,吕春树将车子停在大伯家门口。爷爷奶奶一直在等小品回家,但还是没有等到。三年前的春天,爷爷在河边钓鱼,一头栽进河里淹死了。河是小河,水很浅,连名字都没有,不知道他怎么会淹死的。到了秋天,奶奶正在烧火做饭,忽然喊头痛,蹲在灶堂前起不来。大伯叫来救护车,医生扒开奶奶的眼皮看了看,摇头说不用送医院了,脑溢血,人已经走了。屋里屋外好多人,除了大伯一家人,三姑、四姑也从邻村赶来了。二伯和五姑没有来。二伯一家在佛山打工,五姑一家在长沙做卤菜生意,都没时间。

 

  又是哭泣,没完没了的哭泣。几乎每一个人,都抱着小品哭哭啼啼。尤其是三姑和四姑,三姑个子比小品矮一截,还是个胖子,但她使劲用粗圆的手臂搂着小品,哭得快喘不过气来。四姑倒是没有大哭,她只是伏在小品的肩头小声啜泣,用拳头一下一下往他的背上捶。捶一下说一句,这么多年,小品你去哪里了?小品本来没有哭,甚至鼻子都没有酸一下,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后来小品还是哭了。他好像被那些哭泣传染了。

 

  四姑带来了她的女儿。姑表姐比小品大三岁。她告诉小品,小时候她和他玩得最好,白天带他去田里抓泥鳅,晚上带他去山边捉萤火虫。又说小品小时候好可爱,眼睛很大,是个小胖子。小品自然不记得这个姑表姐了。眼前的姑表姐倒是长得漂亮。姑表姐拿着自拍杆,和他拍了几张合影。姑表姐亮着小虎牙在笑,而小品刚刚哭过,表情有点僵硬。

 

  中午吃饭的时候,又来了许多人。一些人连吕春树都不认识,有些是小辈,有些是新嫁过来的女人。大家都盯着小品看,比较他与父母,与弟弟以及整个吕家人的长相,研究他的发型和衣着。尽管他们说什么,小品大多没有听懂,但他仍然觉得不自在。他只是低着头扒饭,在长辈们夹过来鸡腿或排骨时笑一笑。但吃过了饭,鸡腿和排骨还留在他的碗里。

 

  上山的路很难走,路边长满了茅草和杂树。大伯走在最前面,挥舞砍刀,费力地砍出一条路来。大伯说,以前做饭取暖都靠山上,现在烧上煤烧上液化气了,山上的树木忽然疯长起来,上个坟都不容易了。吕春树抱着一盘鞭炮,脚盆一样大的那一种;三姑提着香烛和纸钱;四姑提着贡品——三只苹果和一串香蕉,还有半瓶酒。周秀媛带着小品和小晨,空手空脚走在后面,但走得并不顺畅,小晨摔了一跤,屁股上沾满了黄土和植物的粘液。如果不是大伯带路,吕春树肯定是找不到父母的坟地的,半人高的灌木已经盖过了坟头。

 

  大家都不说话了。大伯砍倒了几棵小树,其他人弯下腰来薅草。小品迟疑了一阵,也跟着忙活起来。他先拨掉了坟头上的几蓬野草,又动手去扯旁边的一根棘条,结果被上面的刺扎着手了。小品疼得一哆嗦,但他忍住了。周秀媛注意到小品的表情,连忙问,是不是扎着手了?小品说没事。周秀媛拉起他的手,看见指尖上的血,大叫起来,还说没事,都扎出血了。说着将小品的手指含在自己的嘴里吮着。小品忽然觉得难为情,他把手指从母亲的嘴里挣脱出来,说,就扎了一下,有什么可紧张的?周秀媛仍不放心,捏着小品的手指问,里面有没有刺?小品说,没有。

 

  三姑点上了香烛,四姑开始烧纸钱,大伯忙着拆解鞭炮。鞭炮像一条蜿蜒的红蟒,匍匐在坟地周围。吕春树第一个在坟前跪下,给父母磕头,脑袋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仰天长叹,泪水哗哗直流,都泣不成声了。爹啊,娘啊,你们的孙子,你们的小品回家了呢,你们知不知道?爹啊,娘啊,你们下葬的时候,一直瞪着眼睛,怎么抹都闭不上,现在可以闭上了!爹啊,娘啊,你们要保佑我们一家子团团圆圆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吕春树起身,让小品给爷爷奶奶磕头。小品跪下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吕春树说,小品你磕头呀,让爷爷奶奶保佑你。小品磕着头,木愣愣地说,爷爷奶奶保佑我。

 

  亲人们一一祭拜过,吕春树说,小品回家了,我们一家子也难得团聚,就在爹娘坟前合过影吧。姑表姐的自拍杆找到了用场,她连忙从人群中钻出来,指挥大家站拢,左顾右盼地让大家找好位置。所有的人都进了镜头,姑表姐伸长手臂,喊了一声“茄子”,然后按下了快门。也就在这时候,小品感觉手指上还是有刺,扎在肉里面。

 

  下山后,吕春树急着回桑城,顺利的话,还可以跑小半天车。大伯说,小品这么多年没回家,你就带着孩子在老家睡一晚吧。周秀媛说,那怎么行,今天春树耽误了一天生意,明天孩子还要上学呢。大伯说,我都忘了,今天是礼拜天呵,明天小品和小晨还要上学。站在母亲旁边的小晨,忽然说,明天我得上学,小品早没上学了。大伯显得很吃惊,小品多大,今年才十五岁多吧,怎么没上学了呢?周秀媛偷偷掐了一下小晨的手,小晨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大叫起来。

 

  回家的路上,姑表姐将那张坟前的合影发到了吕春树的手机上。吕春树翻开一看,所有的人都面朝镜头,一脸欢笑。只有小品低下了头,把手指肚放在上下牙齿间用力咬着。

 

  2

 

  小品是十二年前被人抱走的。当时周秀媛还在麻纺厂上班,是挡车工,三班倒。吕春树上长白班,是纺纱车间的技术员。小品两岁不到就开始上幼儿园了,平时都是跟着吕春树乘厂车去幼儿园的。

 

  小品家住在考棚街。考棚街曾是古时应试秀才的考场,如今破败不堪,居住在这里的多是孤寡老人,城市失意者,或者进城做小生意的乡下人,还有小偷和吸毒人员,成了贫民窟。小品一家直到现在仍住在那里。

 

  出事那天,周秀媛上小夜班,早上还在睡。小品就睡在母亲身边,蜷缩着像条小狗。吕春树洗漱完了,要抱小品起来,小品不肯,直往母亲怀里钻。周春树挠着小品的痒痒,笑着说,快起床吧,再不起床就赶不上厂车了。小品还是不肯起床,一会说肚子痛,一会说脚痛,后来连脚趾头也痛了。两人闹腾个没完,周秀媛有些耐烦,大约是吵醒了她的瞌睡。她说,好了好了,他不想去就别去了,反正我白天在家。

 

  母子俩一直睡到太阳照进天井。起床后,周秀媛牵着小品去了外面的津市米粉店,小品喜欢吃那里的牛肉米粉。小品一点也不怕辣。吃过早餐,逛了一阵超市,周秀媛又牵着小品的小手,去了河边的农贸市场。那里的菜比超市里的要便宜一些。周秀媛买了猪肝,还买了一条半大不小的鳜鱼,都是小品喜欢吃的。走到市场门口,周秀媛这才发现,刚才只顾跟鱼贩讨价还价,姜和葱都忘记拿了。远远地能看见鱼摊,而且里面臭气熏天,污水流得到处都是。周秀媛松开手,让小品在门口等着。可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周秀媛出来就找不着儿子了。

 

  周秀媛高亢的哭声引起了众人的围观,大家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周秀媛呼天抢地,我的儿子小品不见了!你们见没见过他?你们肯定见过他!三岁半,大眼睛,胖嘟嘟的,穿着一件蓝毛衣。大家都摇头。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陪着在抹泪。

 

  警察比吕春树率先赶到现场。当年处理这个案件的是派出所的治安民警小刘,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小刘警官说,会不会孩子自己回家了呢?周秀媛说,不可能,我让他在门口等着,他就一定会在门口等着的,他从来不到处乱跑。小刘警官说,他是孩子,是孩子就喜欢到处乱跑的。吕春树一声不吭,埋头往家里去,回来时泪流满面,小品没有回家!

 

  此事惊动了桑城电视台,电视台以《小品去哪儿啦》为题作了跟踪报道,连续报道了一个礼拜,可惜没有结果。警察那边倒是有了进展,通过调取街头监控,发现小品是被一个中年妇女抱走的,小品被抱走时居然没哭没闹。中年妇女穿着一身黑衣服。

 

  这以后两口子天天往派出所跑,堵小刘警官,问案件进展,打探黑衣女人的下落。小刘警官有些恼火了,他说,我们成立了专案组,天天在找那女人,都挖地三尺了。找到了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的,哪用得着你们天天跑派出所?

 

  警察一时指望不上,他们决定自己找。短短两年时间,他们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们相信儿子小品就在人群中,或许在某个街头,或许在某个乡村,或许在某所学校,也有可能被人拐去乞讨了,将在某个城市与他们不期而遇。在任何一个城市,在每一个乞讨孩子面前,他们都会留下一张纸币。但愿望总是一次一次落空。

 

  开始找儿子时,还得跟厂里请假,后来连假也不用请了,因为这个五千人的国营大厂,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破产了。吕春树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上的是中国纺织大学,老师曾骄傲地说,这所大学是纺织工程师的摇篮。吕春树目前是技术员,他相信有一天会当上工程师的,甚至是高级工程师。但生活总是跟他开着玩笑,他丢了儿子,现在他又丢了饭碗。

 

  工厂宣布破产时,乱成了一锅粥。许多人偷偷将厂里的设备运到外地,另起炉灶办起了一些私营麻纺企业。不缺设备,居然还不缺钱,缺的是技术人员。昔日的车间主任找上门来,聘他过去当工程师,不仅高薪,还许诺给周秀媛安排工作,在公司里当统计员。吕春树连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他不想耽误寻找儿子的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工程师的想法,现在看来都十分可笑。

 

  自从小品丢了,几年时间,周秀媛连碰都不让吕春树碰一下。一碰她就虾子一样弹起来,张牙舞爪,鬼喊鬼叫,你要干什么?儿子都没有了,你还想着这污秽的事情。以前周春媛不是这样,以前她是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一个春夜,野猫在屋顶上嚎叫了一整晚。吕春树深藏的欲望忽然蠢蠢欲动,他悄悄下床,去了厕所。当他一个人顺利地进入久违的谵妄状态时,厕所门被一脚踢开了。周秀媛抱着双臂,站在这个尴尬的男人面前,一脸轻蔑地说,你还是人吗?简直就是畜生!吕春树居然没有及时提起裤子,也没有用手去遮掩,就让那膨胀的器官理直气壮地挺在那里。他说,我就是畜生,没了儿子,没了工作,甚至连畜生都不如!说着,用力敲了一下胯裆,那东西弹了一下,仍旧无耻地昂着头;然后他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周秀媛彻夜恸哭。

 

  小品被拐的第四年,周秀媛意外怀上了孩子。周秀媛的第一反应是去医院。而吕春树的表情却要复杂得多,他坐在回廊上,盯着天井里的那棵广玉兰,半晌没有吱声。周秀媛说,你不想让我去医院?吕春树说,没有呀。周秀媛说,假如生下来呢?吕春树瞅了她一眼,动了一下喉结,却没发出声音。周秀媛说,再生一个孩子,你会不会爱他?吕春树说,当然。周秀媛说,要不要花时间养他?吕春树说,当然。周秀媛接着又说,要不要供他上幼儿园,上小学初中高中,上大学?吕春树怔在那里,知道她在跟他绕,跟他玩套路,但一时又揣摩不出她的意图。他说,哪有生下孩子不供他上学的呢?周秀媛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可是,如果再生一个孩子,以后我们哪有爱,哪有时间,哪有钱去找我的儿子小品呢?!

 

  在医院里却遇到了麻烦,周秀媛因为严重贫血,暂时不适合人流。几天后,周秀媛的母亲从邻县风尘仆仆赶到医院。周母坚决不同意堕胎。周母是位退休政治老师,嘴巴比女儿还利索,她说,如果不是小品丢了,你们想生也生不了,政策不允许的。现在,没有了小品,上天又送来了一个孩子,这是命运对你们的眷顾,你们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我活了一辈子,只认了一个理,命里有的跑不了,命里无的求不来!周秀媛下意识地护了护肚子,其实她的肚子并没有动静。她使劲摇着头,泪眼婆娑,不,不!我不要再生孩子,我只要我的小品回家!周母说,现在你贫血这么厉害,脸白得纸一样,你还要不要命?你丢了命,我还活不活?从不想让她堕胎,说到她想堕现在也没有办法堕了,这是政治老师的智慧。

 

  拖了几个月,周秀媛的肚子渐渐大了,可她的贫血并没有得到有效改善。当感觉孩子在腹中动弹时,她去医院做了彩超。是一个圆脸庞的小家伙,两只手臂张开着,像是在等着谁的一个拥抱。周秀媛盯着片子里的小生命,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润。旁边的那个人也热泪盈眶。孩子终于生下来了,他就是小品的弟弟小晨。

 

  小晨七岁那年,小刘警官再次出现在吕家。小刘警官还那么高,只是胖了,过早地有了中年男人的粗糙和沧桑。他告诉吕春树,警方在一次打拐行动中,意外抓到了那个黑衣女人。根据她的交代,当年被拐的孩子小品,现在生活在山东临沂一个偏远的山村。

 

  小品回到了考棚街。

 

  2

 

  半夜里吕春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喝了一趟水,上了两趟厕所,还是睡不着。他悄悄走出屋子,一个人站在回廊上。天上月亮很圆,月光水一样洒满整个院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自打开始找儿子,他把抽了几年的烟给戒了。

 

  西边的楼上,还有一盏灯亮着,隐约听见小狗的叫声。吕春树是出租车副班司机,有时为多跑一阵,捱到凌晨才交班,回来的时候,那盏灯总是亮着的。住在西边楼上的是个女孩,吕春树见过,很年轻也很冷漠,从来没主动跟他打过招呼。连笑一笑也没有。女孩是不久前才搬到这个四合院来的。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是穿着睡衣的周秀媛。她问,你怎么回事?吕春树说,睡不着。周秀媛说,儿子都回来了,你哪有这么多心事?吕春树没有说话。周秀媛说,睡吧,明天你还得跑车。吕春树望着西边楼上的灯光,说,你说那女孩在干什么,整夜亮着灯。周秀媛说,你可不要招惹她,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姑娘。那女孩很少出门,也没见她往家里带过男人,怎么就不是正经姑娘了?周春树这么想,但没有说。

 

  沉吟一阵,吕春树说,原来准备给小品联系一所好点的学校,不料他早没上学了。周秀媛叹了一口气,她知道丈夫是为这事睡不着。吕春树说,怎么着也得读个高中吧,可他初一都没念完,你说以后怎么办呢?周秀媛说,你从前是怎么说的?你说只要找到小品,哪怕他瘸了瞎了,只要还活着就行。现在小品不瘸不瞎,健健康康的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吕春树说,小晨那么会读书,次次考第一,连第二名都没考过,小品应该也蠢不了。周秀媛说,那是当然,小时候小品多聪明,刚学会说话就会背儿歌了,数数能从一数到五十。吕春树说,肯定是那家人不让孩子上学了,我记得小品说过,如果不回桑城,他就要去外地打工。周秀媛忽然有了哭腔,小品说那家人叫他出去打工?多大的孩子呀,真是黑良心!说着说着哭出声来,反正我是不会让他出去打工的,我至少养他到十八岁,我要把这么多年欠他的都补给他!

 

  小品早上起来,家里空无一人。父亲出车了,母亲在超市上班,小晨去了学校。桌上搁着两个包子,一个煎蛋,还有一碗豆浆,这是母亲给他准备的早餐。

 

  院子里也没有人。广玉兰绿得浓郁,开着大白花。小品就这样穿过回廊,走出院子,站在考棚街上。外面的阳光要比院子里充足一些,小品看太阳的时候眯起了眼睛。院子门口,是邬明山的烟摊,邬明山除了卖烟,还卖槟榔和矿泉水。邬明山是小品家的邻居,隔着中间的楼梯间,吕家住东边,邬家住西边。除了家里人,邬明山是小品在桑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看见小品,邬明山就欢快地从塑料凳子上站起来,张开大嘴冲他呵了一口气,他问,今天我吃蒜头没有?小品认真地闻了闻,吃了!邬明山得意地笑了。邬明山逢人就冲对方呵气,然后问——今天我吃蒜头没有?这也是小晨讨厌他的原因之一。邬明山又冲我呵气了,臭死了,我都要吐了。每一次小晨都向母亲抱怨。周秀媛说,别理他,他是一个傻子。

 

  邬明山的母亲患了乳腺癌,两个奶子都割掉了。不知道她在哪里打听到,大蒜可以防癌,就天天逼着邬明山吃生蒜头。刚开始邬明山吃了几瓣,辣得直吐舌头,不肯吃。他母亲就打他,你不吃,以后得了癌症怎么办?邬明山说,我又没有奶子,怎么会得癌症?他母亲就说,你这蠢宝,癌症又不是只有奶子得,哪里都会得的,脑壳会得,肚子会得,手和脚都会得,你想割掉哪里?邬明山吓坏了,他哪里都不想割掉,只得闭着眼,怪模怪样地吃。母亲疑心儿子当着她的面吃了,转背又不吃了,每次回来都要问,今天你吃蒜头没有?邬明山说,吃了。母亲说,闻闻,张开嘴让我闻闻。邬明山就张开臭烘烘的大嘴让她闻。久而久之,以后遇见街坊邻里,邬明山也会张嘴呵气,让人家闻他吃没吃大蒜。要死呀,你的嘴比大粪都臭!大家避之不及。小品不觉得大蒜臭,相反他觉得大蒜是香的。在那边,家家户户都吃蒜,谁也没有说过臭。

 

  在家跟小品说话,另外三个人必须说普通话,不然他听不懂。父母说的普通话,夹着浓重的桑城方言,显得又古怪又可笑。这也是小晨嘲笑他父母的地方。小晨说,你们这样说话,原来只有外地人听不懂,现在连桑城人也听不懂了。父亲还好一些,母亲根本不行,很多时候母亲跟小品说话,小晨就着急地在旁边当翻译。奇怪的是,小品跟邬明山说话,一点障碍也没有。邬明山不会说普通话,还口齿不清,但他的桑城土话,小品一句都听得懂。

 

  邬明山总是说他的姐姐。他姐姐嫁到了长沙。但姐姐出嫁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小品问,姐姐对你好不好?邬明山说,可好了,小时候姐姐天天带我玩,谁欺侮我都不行,为了我,姐姐跟整条街的孩子都打过架。小品忽然伤感起来,他也有一个姐姐。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姐也跟村里的孩子闹翻了。在那边,小品叫乐乐。有一次,二嘎骂乐乐是野种,姐姐用整个一根树枝,捅进了二嘎家奶牛的屁眼里。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姐姐得用多大的力呵!那条奶牛是二嘎家的命,吃的用的全靠它。二嘎的娘找上门来了,姐姐变成了一个小泼妇,叉着腰一点也不示弱。姐姐说,下次二嘎还骂乐乐野种,再捅的不是奶牛了,是你们家二嘎的屁眼。后来二嘎看见乐乐的姐姐,总是下意识地护着屁股,侧着身子匆匆走过。乐乐的姐姐离开家两年了,在青岛的宾馆里当服务员。

 

  小品问,你爸爸呢?邬明山说,早死了。小品觉得很可惜。邬明山的爸爸是电信局的线务员,在邬明山七岁那年,从电杆上摔下来,瘫了五年,还是死了。他妈妈改嫁了三次,都是因为对方嫌邬明山这个负担,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她。现在他妈妈信佛,常到庙里烧香,家里也敬着菩萨。

 

  邬明山还代人收快递和外卖。每代收一次,收人家一块钱。不给也行,邬明山不会开口跟人要。考棚街两边都是大杂院,门牌号码残缺不全,常常让快递小哥困惑。一通一通打电话,对方说,你就放在邬明山的烟摊上吧。后来大家网购时,通讯地址一栏,干脆就写着“考棚街邬明山烟摊代收”。不少人将他的名字写成了“乌明山”,邬明山也不介意,照收不误。只是人家再来取快递或者外卖时,邬明山会认真地告诉对方,我姓邬,不姓乌,边上有个包耳旁的呵。

 

  这时院子里走出一个女孩,跟在她后面的是一条卷毛狗。小狗穿着一件海纹衫马甲。小狗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然后抬起一条腿,在邬明山的烟摊边撒了一泡尿。女孩离烟摊好远就停下了脚步,她捂着嘴说,嗨,我的快递呢?邬明山在一堆快递里,拿起一个包裹,照着上面的名字念道“梦游的豆豆”。他说,你怎么叫梦游的豆豆呢?女孩说,我不叫豆豆,豆豆是我家狗狗的名字。邬明山嘿嘿一笑,原来你的快递是给狗狗买的呵。女孩不理会他,说,你的嘴真臭,怎么不刷刷牙呢?邬明山说,我不刷牙,我刷牙了,妈妈就担心我没吃蒜头。女孩站在那里,与邬明山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她一只手仍捂着嘴,另一只伸了过来。女孩指甲涂得锃亮,每一片颜色都不同。邬明山知道女孩嫌自己嘴臭,也不主动靠近,只是斜着半边身子,吃力地将包裹递给她。

 

  女孩拎着包裹准备走,这时,小狗却围着小品摇起尾巴来,还不时抬头,用深褐色眼睛望他。豆豆,女孩叫着小狗的名字,我们回家。小狗恋恋不会地跟着女孩走了。女孩走到院子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踅转身来,掏出两枚硬币,准确地投进了邬明山的零钱盒里。小品一直望着女孩消失的背影。邬明山说,她可比考棚街所有的女孩都漂亮啦。我敢保证,她的奶子在考棚街也是最大的。小品没有接话,其实他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像乐乐的姐姐。她和姐姐一样,都有两个好看的大酒窝。

 

  4

 

  小品一直站在那棵广玉兰下打电话。

 

  ——是乐乐在给他姐姐打电话。乐乐的姐姐叫欢欢,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欢欢乐乐”。可是现在这两个人一点也不欢乐,因为他们的爸爸现在还关在派出所里。乐乐说,不是说十天半月就会出来吗?乐乐听到了姐姐的叹气,乐乐记得,姐姐叹气的时候脸会拉长,酒窝要浅许多。姐姐说,我也不知道呢,警察说搞不好要判刑的。乐乐快要哭了,他说,为什么呢?姐姐说,警察说他拐买儿童,还说他阻碍执法。

 

  那一天下着暴雨,娘忽然一拐一拐跑回家,气喘吁吁对爹说,他爹,快带乐乐上山。爹说,下这么大的雨,上山干什么?娘说,警察正往家里赶,说是要带走乐乐。爹一下子懵了,他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这么多年,爹看到警察就绕道走,在镇上遇见城管也不例外;有次听见村上医护车尖叫,吓得他从山坡上滚下来,闪了腰,半个月没有下床。爹拉着乐乐上山,两人高一脚低一脚,满身泥水。山上有一个岩洞,洞口堆满乱石,长着齐人高的灌木。村上人谁也不知道,只有爹知道。爹常常偷偷上山,在洞里爬来爬去,遇见碍事的石块,就把它搬走,搬不走的就用锤子敲碎。里面至少有一张床那么大的平地,足够两个人躺下。他知道总有一天这里会派上用场的。

 

  这一次真的派上了用场。正是初春时节,山洞里有些阴冷,尤其是两个人都穿着透湿的衣裳。爹在山洞里藏着打火机和柴禾。他揿亮打火机,火苗闪了几下还是灭了。他不敢生火,他怕暴露目标。黑暗中爹瞅了乐乐一眼,忽然说,你是不是想走?乐乐说,爹你在说什么?爹说,我养了你十几年。乐乐说,我知道。爹说,我把你当亲儿子养。乐乐说,我知道。爹又说,你喜欢这里吗?乐乐说,喜欢。爹说,喜欢这里什么?乐乐说,喜欢那棵银杏树,还有上面的那个鸟窝。他家门口有一棵银杏树,三四个人都围不拢。谁也说不准它的年龄。爹说,那是八哥的鸟窝,八哥可聪明啦,如果给八哥捻舌,它可以跟人说话。八哥是可以养亲的。

 

  爹什么都准备了,唯一没有准备的是食物。走得太匆忙了。第二天下午,雨停了,身上的衣服也捂干了。爹忽然烦躁起来,他说,那个蠢婆娘会不会送吃的东西上山呢?乐乐说,肯定会的,娘的心那么细,知道我们饿了。爹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担心的就是这个。警察精着呢,你娘上山,警察肯定会盯梢,这不等于带着警察上山抓人吗?爹不敢往下想了。他不想坐以待毙,连忙拉着乐乐往洞外爬。爬出洞,果然看见娘提着柳筐,摇摇晃晃朝山洞方向走来。而跟在她后面的,正是一群警察。

 

  饿坏了的爹,腿脚发软,没跑出几步就被警察按倒在地。事后警察说,如果不是他咬伤了一个警察的耳朵,抓伤了另一个警察的手臂,他们是不准备给他上铐子的,也不会将他关进派出所。警察是当着乐乐的面抓走他爹的。就在他爹被警察像塞半袋粮食一样塞进警车时,乐乐冲着警车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爹,爹,爹——

 

  乐乐又听见了电话那头姐姐的叹气声。乐乐说,怎么办呢?姐姐说,听村上人说,爹在里面大吵大闹,我担心他在会疯掉的。乐乐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说,得去救他呀,爹那么好面子。姐姐说,已经请律师了,律师说他有把握。乐乐说,要很多钱吗?姐姐说,钱的事不用你担心。可乐乐知道家里没钱。

 

  两人正说着话,乐乐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小品。他有点恍惚。乐乐说,娘还好吗?姐姐说,娘好,娘没事。其实娘的哮喘又犯了,整夜整夜喘粗气,像是随时会死掉一样。乐乐说,娘没有事就好,家里的那些羊够她忙的了。停了半晌,姐姐又说,乐乐,你在那边还好吗?乐乐说,好。姐姐说,真的好?乐乐说,真的好。姐姐忽然开心起来,她说,你好就好了,你好我们就放心了。只要你还记得爹娘,记得姐姐。乐乐说,我记得。我梦见你和我围着银杏树跑,不停不停地跑,你总是抓不到我。

 

  又有人在喊小品。——小品这次听真切了,是小晨在喊自己吃饭。回到家里,桌上的菜已经摆齐了,很丰盛的。四个人坐下来,周秀媛说,小品刚才在给谁打电话?吕春树白了她一眼,小品这么大个孩子了,他给谁打电话你也要管?周秀媛说,我问问都不行吗?小品痴呆了一会儿,说,我在跟姐姐通电话。接着他赶紧补充了一句,是姐姐打过来的。大家都不吱声了。

 

  周秀媛夹着一块鳜鱼肉,是肚皮下的那一大片,夹到小品碗里。她说,小品你小时最喜欢吃鳜鱼了,多吃点。知道你吃不了辣,妈妈特意没放辣椒。小晨说,难怪一点味道也没有,原来是没放辣椒呵。小品尖着筷子,将那块鱼肉悄悄放回碟子里。周秀媛说,怎么,小品你不喜欢吃?小品说,我不吃鱼的!周秀媛眨巴着眼晴,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吗,还特别爱吃鳜鱼,现在怎么不喜欢了?小品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吃不了鱼。我在家里一次也没有吃过。“家里”这个词让另外两个人心头一颤。

 

  又是一阵沉默。小晨倒是高兴起来,妈妈,哥哥不喜欢吃,我喜欢吃,你去给鱼加点辣椒吧。要最辣的朝天辣。周秀媛用筷头敲了一下小晨的脑袋,厉声道,你吃得了就吃,吃不了就别吃。小晨把饭碗一推,哗地一声哭开了。吕春树说,秀媛你怎么啦,拿孩子撒什么气?

 

  这顿饭吃得谁也不痛快。尤其是小晨,含着一泡泪,一直在哭泣。吃过饭,小晨跑出了院子,跑在黄昏的街头。路过邬明山的烟摊时,邬明山站起来,冲小晨说,小晨你急急忙忙跑什么?你哥哥呢?小晨说,把你的臭嘴拿开点,我没有什么哥哥。邬明山说,你比我还傻么,小品不是你的哥哥吗?小晨越跑越快,他说,不是不是不是!

 

  小晨一口气跑到河边上。大堤上修了古城墙,他爬上去,把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他从小就知道有一个哥哥被人抱走了,这个被抱走的哥哥其实一直在家里,一分钟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在爸爸的叹气里,在妈妈的哭声里。在空气里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小晨是一个多余的孩子。他是在邻县外婆家长大的,直到上学了才回到桑城。外婆对他很好,什么都依着他,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爸爸妈妈,有时候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爸爸妈妈一直在找他们的儿子小品,墙上挂着一张地图,每一个红圈都是他们到过的地方。有的红圈外面又画了一个红圈,一个红圈,说明那些地方他们去过不止一次。整张地图看上去,就像一张开满了鲜艳花朵的画。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被抱走的哥哥,这样爸爸妈妈就不用到处找了,就会回到家里天天陪他。可是小晨不是小品,他再怎么也取代不了那个消失了的人!

 

  小品回家了,小晨多么高兴!他想这个家完整了,再也不会有那么多悲伤和失望了。但一家人都围着小品转,他还是多余的!什么事都向着小品,跟小品说话他们也得小心翼翼。妈妈说普通话的时候,小晨难受死了,不是妈妈说得多么难听,是他知道小品其实听得懂的,他就是装着不懂,不懂得那么理直气壮。

 

  5

 

  小品走出院子,看见邬明山在哗哗大哭。小品问,邬明山你怎么啦?邬明山说,我收了一张五十块的假钱。小品说,真是假钱?邬明山把手上紧捏的一张纸币递给他,我一点也不傻,所有钱我都认得,这张五十块钱中间连银线也没有。小品拿着纸币仔细翻看,手指还摩挲了一阵,果然没有看见银线。小品说,谁给你的?邬明山说,八鳖。小品说,八鳖是谁?邬明山说,八鳖你都不认识呀,是个痞子,考棚街上人人都怕他!

 

  说完又哭,连鼻涕都哭出来了。他说,我卖给他一包芙蓉王,他给了我五十快钱,我从钱盒里找给他一张二十,一张五块。就这样,他用一张假钱,骗走了我二十五块钱呢。小品有点懵了,他觉得邬明山这样算不对,他只记得找给了八鳖二十五块钱,却忘了还给了八鳖一包烟。他损失的是五十块钱才对。假钱一分钱不值,假如敢拿到大街上用,还会遇上警察。但小品不想纠正邬明山的这个错误,他觉得如果告诉邬明山真相,他的痛苦会因此增加一倍。

 

  小品说,八鳖是大个子吗?邬明山说,他哪是大个子?邬明山在自己的耳朵边比划了一下,比我还矮半个脑袋。邬明山倒是大个子,足有一米八。小品说,长着一张黑脸?邬明山说,一点也不黑,比女人都白。小品忽然有了底气,他说,那怕他什么呢?我帮你去要回来!邬明山连忙摇头,八鳖好凶,总是狗一样斜着眼睛看人,动不动就揍人一顿。他手下还有一帮喽罗,谁也不好惹。

 

  小品一怔,很快笑了,邬明山你知道吗,我会武功呢!邬明山及时地将鼻涕缩了回去,他说,你会武功?小品说,我在山东时拜过师傅,学的是邹家神功,邹家神功你知不知道?连霍元甲都得让三分!小品在山东的养父姓邹。邬明山吃惊地望着他,这么厉害,霍元甲都得让三分?小品两个手掌抱成一团,轮流捏成拳头,他说,信不信,我一金刚拳下去,你的烟摊立马成了一堆烂玻璃。邬明山吓坏了,千万使不得,打烂了烟摊我怎么做生意?小品又看了看马路对面,要不找公交车站试试?我向你保证,我一无影腿过去,公车车站就会轰地一声倒掉。邬明山也不同意,损坏公物是要赔的。

 

  小品痛快地伸展着胳膊和腿,这下你相信了吗?邬明山相信了。小品说,现在告诉我,痞子八鳖在哪里?邬明山说,八鳖除了打架就是上网,他肯定在暴风网吧。小品对周围环境不熟,问,暴风网吧在哪里?邬明山这时左右为难了,他说,你真要去找八鳖?小品说,必须的,哪有这么欺侮人的?邬明山告诉他,暴风网吧在西门巷,从考棚街十字路口拐过去,右手边第五间门面就是了。

 

  小品带着一脸冷笑,往十字路口走去,路上还恶狠狠地踢了一只垃圾桶一脚。他知道邬明山一定会在后面看他。很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右边第一间是小餐馆,第二间是服装店,第三间还是,第四间是茶叶铺,到了第五间,小品没有抬头看招牌,他加快了脚步。小品越走越快,直到另一个路口才停了下来。他在路边买了一瓶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慢慢悠悠在街上溜达。从街的这一边,走到街的那一边,又从街的那一边,走到街的这一边,走的是“之”字路线。满街的人都在看着这个古怪的孩子。

 

  当小品把一张五十块的真钞,扔到烟摊上的时候,邬明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结结巴巴地说,八,八,八鳖,鳖,他真给你钱,钱了?小品得意地说,他敢不给吗?邬明山说,你,你没打,打他吧?小品说,不打他能乖乖给钱吗?邬明山说,你会武功,八鳖又不会,他哪受得了你的金刚拳?小品笑了,我可没用金刚拳,那样会出人命的。我用的是心意拳,仅仅意到拳到而已。可他还是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半天动弹不得。

 

  邬明山还是一点没弄明白,八鳖只是骗走我二十五块钱,怎么肯给你五十呢?小品说,那二十五是他主动给你的赔偿,你都哭了那么久。邬明山捏了捏那张纸币,证实那是一张真钱。小品说,不过,八鳖求了我一件事。邬明山说,什么事?小品说,以后八鳖再来买烟,别提我找他要钱的事,他在大街上混的,面子很要紧。邬明山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还有,小品又说,以后再有人欺侮你,你告诉我一声!邬明山张着大嘴呵呵笑了。

 

  早上周秀媛给了小品一百块钱,让他交手机费。这次他只能交五十块钱了。

 

  回到院子里,小品在天井里做俯卧撑,他觉得自己是应该增加一些肌肉了。如果个子还长高一点更好。正在这时,那个女孩打着呵欠,从楼梯上叭嗒叭嗒下来,跑在他前面的是那条卷毛狗。这是小品第二次见到女孩。她轻易不下楼,除非有快递。女孩穿着一身吊带装,光着脚丫,趿着拖鞋。和手指甲一样,她的脚指甲也涂得锃亮,不过是蓝色的,没有手指甲那么花哨。女孩已经走到院子门口了,小狗却没有跟着她。它跑到了小品的面前,像是要看看这个趴在地上的男孩在干什么。小狗汪汪叫着,显得很欢喜。它还是穿着那件海纹衫。小品爬起来,半蹲着,望着小狗的褐色眼睛。小狗在他的身边嗅来嗅去,然后试探性地伸出爪子,搁到他的大腿上。小品迟疑了一下,还是抱起了它。他觉得这条狗一定是在主动亲近他,至于为什么他并不知道。

 

  干什么?快放下豆豆!女孩大声叫着。小品慌忙松开手,小狗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女孩说,你怎么可以随便抱人家的狗狗呢?女孩有点生气。她生气的时候,像乐乐的姐姐一样,酒窝浅了一些。小品没有跟她争辩,继续趴在地上做俯卧撑。

 

  女孩很快带着小狗从外面回来了,手上提着外卖,可能是快餐,也许是糕点。女孩走到楼梯上了,小狗却站在回廓上没有动,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跟着女孩上去。女孩叫道,豆豆,豆豆你怎么回事,快跟我回家!女孩的声音很严厉,小狗朝小品晃了晃尾巴,很不情愿地跟着女孩上楼了。小品想,小狗肯定是在家里憋久了,它多么想在外面多玩一会儿。

 

  除了做俯卧撑,小品开始练仰卧起坐、引体上向和金鸡独立。他还自创了许多动作,目的是加强腿部、手臂和腹部的力量。小品整天汗津津的,衣服一天要换几身。周秀媛一边洗衣服,一边担心地望儿子。周秀媛对吕春树说,春树,小品这是怎么啦?吕春树说,闲呗,他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周秀媛说,我总有点不放心。吕春树说,有什么不放心的?男孩子嘛,在家健健身多好,总比在外面跟那帮小痞子学坏要强。周秀媛端起脸盆往外倒水,吕春树跳了一下,洗衣水差点倒在他脚上了。周秀媛心事重重,小品太孤独了,他要是有几个朋友就好了!吕春树说,他跟邬明山玩得挺好的,两个人天天在一起有说有笑。周秀媛说,邬明山算什么朋友,他是一个傻子。

 

  第二天,吕春树给小品买回了一个拳击沙袋,挂在广玉兰上。小品眼睛一亮,却没有说什么。小品是一个不怎么会说谢谢的孩子。其实他早就要一个沙袋了。他还想要一对哑铃。但他不会说。

 

  6

 

  接下来几天,小品一直在天井里打沙袋,连邬明山的烟摊也没有去了。他扎着马步,左一拳,右一拳,往沙袋上狠狠挥动拳头。他不会因为沙袋是个笨物而不加防备,他想象着面前是个真人,比如是痞子八鳖。他可没有掉以轻心,身体左右摇晃,躲闪着对方的还击,然后出其不意地将拳头重重地打在对方身上。

 

  小品累得气喘吁吁,打沙袋不是个轻松活。他正坐在石阶上休息,卷毛狗忽然从楼梯上跑下来,冲到他面前,顺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小品朝楼梯望去,不见那个女孩。小品抱起了小狗,他说,怎么,想出来透透气了吧?小狗汪汪一叫,算是回答。正在这时,西边楼上,有人倚着木栅栏,探出脑袋在喊,豆豆,你疯了吗?你怎么跑下楼了?叫喊的正是小狗的主人。小狗没有理她,只是用头在小品的怀里兴奋地蹭着。豆豆,你要挨揍了吗?快给我上来!女孩仍在叫,可小狗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嗨,女孩这样叫着。小品知道,这次不是叫小狗,是在喊他。小品抬起头,说,叫我吗?我不叫嗨,我叫小品。女孩说,小品,你叫小品?名字有点意思。小品心想,你能叫梦游的豆豆,我怎么就不能叫小品呢?小品瓮声瓮气地说,什么事?女孩说,我下楼不方便,你帮我把豆豆送上来吧。

 

  小品抱着小狗豆豆上了楼梯。这是他第一次上楼,有几次他想上去看看,走到楼梯拐弯处又退了回来。四合院的房子只有二层。楼上没有多少住户,多是早出晚归的外来打工者。其中几间租给了商家做仓库,那天他看见许多人在往楼上搬东西,是一卡车的运动鞋。女孩住在西头最靠里面的那一间。小品抱着小狗站在门边时,门是虚掩着的,小品推了推,只推开了半扇,门和门框之间系着一根门链。从山东回桑城的路上,警察带着几个被拐的孩子住了一晚宾馆。睡觉时,警察让他们别忘了系门链,说一定要等到看清是警察,才可以将房门完全打开。

 

  女孩在里面说,你放下豆豆,让它自己进来。小品就放下了小狗。可是小狗跳下来,朝楼梯方向跑几步,然后回头固执地望着小品。小品说,我走了。女孩说,豆豆呢?小品说,它好像不愿意进来。女孩窸窸窣窣忙了一阵,然后门链响了。女孩说,你抱豆豆进来吧,它最近像是中了什么邪。

 

  抱着小狗豆豆进来,小品这才知道女孩为什么不方便下楼了。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里面的乳罩和窄窄的短裤隐约可见。小品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胸。她的奶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小品的目光慌忙躲开。大白天房间里开着灯,但很闷,两边窗户紧闭,拉着花哨的窗帘,一丝风也吹不进来。阳光也照不进来。房间里乱得不像样,到处堆着衣服。他看见了一件护士装,他猜测她可能是一位护士;但他又看见了一件空姐的制服,一件警察的制服,还有一些奇奇怪怪叫不上名字的服装。小品已经猜不出她的职业了。床前摆着一台电脑,亮亮的开着的,旁边竖着一个红色话筒。小品心想,姐姐的房间可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女孩转过身来时戴上了面具,一个装饰着金色羽毛的面具。小品吓了一跳。后来他镇定了许多,他想也许她只是觉得戴着面具说话好玩吧。床上还有好多面具,各式各样的,如果不是女孩自己戴上,小品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女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豆豆到处乱跑吗?小豆说,你喜欢它。女孩说,当然,豆豆是我的宝贝。女孩又说,你不知道吧,豆豆曾经被人抢走过。小品一怔,半晌没有吱声。他低头寻找豆豆,看见它在床下欢腾地滚动一只皮球。

 

  女孩接着说,两年前,我和妈妈住在对河的三里桥。妈妈是卖保险的,天天在外面跑。我职院毕业,想找一份工作,可那烂文凭能找到什么工作呢?我待在家里,养了一条狗。豆豆天天陪着我,我们玩得很开心。可是有一天,在大街上,我眼睁睁看见一个小伙子将豆豆抢走了。我眼睛都哭肿了,到处找豆豆,还贴了许多寻狗启事,可就是找不到。不久我搬走了,搬了很多地方。三个月前我才搬到了这里。总之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住。我想豆豆一定也在找我,或许还回过三里桥的家。但我妈哪有时间养它?那个畜生更不会养它,豆豆在家的时候,他动不动就用脚踹它。

 

  女孩说,你知道那个畜生是谁吗?小品有些茫然,摇头说,不知道。女孩说,我妈的男朋友。我总是在背后喊他畜生。女孩又说,我爸不知去了哪里,有的说他在外地打工;有的说他在某个城市发了大财,另娶了女人;还有的说他死了。小品不知如何安慰她。他想如果自己还长大一点,他可能会去抱抱她。

 

  女孩并没有小品想像的那么悲伤。她说,来考棚街之前,我住在三角坪。有一天,我叫出租车回家,刚刚坐好,还没来得及关门,一条卷毛狗就狂奔过来,跳上车,一下子扑进了我怀里。我一看,正是我丢了一年的豆豆。一年了,在大街上,豆豆还能一眼就认出我来呢!跟在豆豆后面奔跑的是一对中年男女。跑着跑着,女的摔了一跤。我哈哈大笑,对司机说,快开,越快越好。这以后,豆豆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了。

 

  小品毫无征兆地哭泣起来,不知是为女孩哭,还是为豆豆哭,或许是为他们的团聚喜极而泣吧。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哭泣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出现了那对奔跑的中年男女的身影。他的哭泣让女孩愣住了,她说,呵呵,想不到你还是个感情丰富的男孩。

 

  离开女孩家时,小品说,你知道豆豆为什么老喜欢往外面跑吗?女孩说,不知道。小品说,你整天关着门,房间里没有阳光,也没有新鲜的空气,它在家里闷得慌。女孩想了想,觉得小品说得在理。小品说,要不晚上我帮你遛狗吧,反正我在家里闲着。女孩说,晚上不行,晚上我离不开它。小品不知道女孩为什么偏偏晚上离不开小狗。女孩又说,上午也不行,上午我在睡觉,你来牵狗会吵着我的。小品自然没得选了。他说,那就下午吧,上午我打沙袋。女孩笑了。她咧嘴笑着的时候,像乐乐的姐姐一样,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这以后,人们总能看见一个男孩,牵着一条卷毛狗,匆匆走在下午的考棚街街头。不久,小品遛狗的范围渐渐扩大,他带着小狗豆豆去了西门街,北门巷,南门口,东门里,足迹几乎遍布整个桑城老街。豆豆在北门巷,认识了一条叫莎莎的泰迪,两个小家伙一天不见面就郁闷,耷拉着耳朵,汪汪直叫,像是一对热恋中的中学生。小品也长了不少见识,他知道哪里有麻将馆,哪里有快餐店,哪里有菜市场,连哪里死了人他都知道。

 

  嗨,邬明山,今天南门口死了一个老头,可热闹了!遛狗回来路过邬明山的烟摊时,小品这样对他说。邬明山张着大嘴说,是么,你说说看。小品说,花圈摆满了整条街,有人喊孝子磕头,你猜怎么着,人太多了,居然有人找不到下跪的地方。邬明山遗憾地说,我听见了鞭炮声,但我不敢去,我去了八鳖他们来偷烟怎么办?

 

  7

 

  主班司机出了车祸,和一位女司机撞到了一块。女司机忽然变道,出租车两扇门凹了进去,女司机的别克也伤得不轻。两辆车都进了修理厂。吕春树庆幸不是自己开的车,按照双方的协议,谁出事故谁负责维修。但吕春树仍有损失,至少这几天他开不了车。他一天不开车一天就没有收入。

 

  小品在广玉兰下打沙袋。广玉兰的花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凋谢了,落满一天井。那些宽大的白色花瓣,被小品不停移动的脚步踩成了花泥。吕春树说,小品,练了这么久,有长进了吗?小品没有回答,他使出了一串左钩拳。吕春树说,注意节奏,脚步不能乱。对对对,出拳,出拳!不要犹豫,该出拳时就出拳!对,就这样!……他在旁边指挥着,像个拳击教练,又像个拳击迷。其实他一点也不懂,他甚至没见谁打过沙袋。一个回合后,小品停下来伸展身体,吕春树递给他一条毛巾。小品接过来,客气地笑了笑。小品不喜欢说谢谢,但表情总是客客气气的。吕春树说,不要着急,毕竟锻炼身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小品说,我知道。

 

  两人正说着话,吕春树的手机响了。吕春树一看,是三姐。吕春树瞅了小品一眼,拿着手机进了屋。他问,三姐,找我有事?三姐说,你侄子下个月要结婚了?吕春树说,还是药店那个?三姐说,早吹了,现在这姑娘在鞋厂上班。吕春树说,我记得春节时,回白石桥的是那个药店的姑娘。三姐说,是的,可人家姑娘嫌我家穷,强强在工地打工,没出息。强强是三姐的大儿子。吕春树说,强强也不小了,是应该结婚了。三姐说,我也着急。不想现在强强的这个女朋友肚子大了。吕春树高兴地说,恭喜三姐,你要做奶奶了。可三姐却高兴不起来,她说,结婚的房子倒是盖上了,可里面什么也没有,家具呀,家电呀,什么都要花钱买。办酒也要一大笔钱。

 

  吕春树忽然接不上话了,他知道三姐这是在跟他要钱。为找小品,这些年吕春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钱,家里的姊妹,包括周秀媛娘家都借遍了。三姐不是个小气的人,当初找她借钱时,她甚至说过“有就还,没有就算了”这样的话。如果不是三姐真想不出办法,她是不会主动找他还钱的。吕春树说,三姐,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心里明白。

 

  周秀媛的超市晚上九点才下班。回家路上,周秀媛遇到了吕春树,她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吕春树说,接你下班呀。周秀媛说,上了这么多年班,也没看你接过。吕春树说,这几天路灯维修,考棚街黑灯瞎火的,我为你担心。周秀媛挽起了吕春树的胳膊。走着走着,周秀媛说,我跟你说件事。吕春树说,什么事?周秀媛忽然忧心忡忡起来,她说,有人告诉我,这些天小品牵着一条卷毛狗,满大街跑。吕春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上晚班,下午在家,看见小品牵着小狗从楼上下来。这条小狗吕春树认识,是楼上那女孩的。他说,小品你牵着小狗去干什么?小品说,我去遛狗。吕春树说,人家的狗,她自己干吗不遛?小吕说,她不喜欢出门,可是小狗得遛呀,不遛它会憋坏的,而且会长成小胖子。女孩的小狗的确比以前胖了许多。

 

  吕春树对周秀媛说,这事我知道呀,小品在帮人家遛狗?周秀媛说,谁家的狗,小品怎么乐意帮人家遛狗呢?吕春树说,你不是说,小品太孤独了,要是有几个朋友就好了?他去遛狗,不正好可以在外面认识一些朋友吗?周秀媛说,你还没有回答我,这是谁家的狗?吕春树说,楼上那女孩的。周秀媛猛地甩开吕春树的胳膊,大叫起来,天呵,小品怎么可以跟她搞到一起呢?吕春树说,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都是邻居。周秀媛说,什么邻居,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还挺着一对大奶晃来晃去。小品还是个孩子,一个从山东乡下来的孩子,他哪经得起城里女孩的诱惑?出了事怎么办?吕春树说,秀媛你怎么遇事喜欢往坏处想呢?小品还小,女孩比小品大那么多,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再说,我看那女孩也不像什么坏女孩。周秀媛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可是,回到家里的周秀媛很快就没有了刚才的底气。小品鼓着两只眼睛,愤怒地瞪着她,他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懂,请你说普通话!周秀媛几乎没有勇气再重复她的话了。平常在家,周秀媛总是有点害怕这个儿子,害怕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感觉,这个回家的孩子,似乎离这个家更遥远了。她情愿走在寻找他的路上。

 

  晚上两人又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原来吕春树准备让周秀媛去跟娘家借钱,现在觉得时机不对,也没有开口。

 

  第二天一早,吕春树去了教育局,他的一位高中同学在那里当副局长。吕春树觉得周秀媛说得没错,小品整天待在家里不是个事,还得让他去上学。末流学校也行,只要让他有一个地方可去。可以接触一下这个社会,可以有些同学和朋友。吕春树儿子被拐的事,同学早有耳闻,当年他还以此为例对学生进行了校园安全教育。同学很高兴,他说,这下你们一家终于团圆了。吕春树说,是呢,终于团圆了。同学说,读高中那会,你成绩那么好,考的学校也不错,老师同学都看好你。同学只考上了个师范学校,中专。吕春树有点伤感地笑了笑,他说,不好意思,让大家失望了。同学说,大家都理解,儿子丢了,对一个家庭而言,那是天塌下来了,其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两人寒暄一阵,吕春树终于说明了来意,他说,小品现在不大不小的,找工作太小,天天闲在家里,我又担心他学坏。同学说,小品这年龄,按理应该上高中了,可他初一都没念完,是上初中还是高中呢?吕春树说,上高中恐怕不行,他哪跟得上?同学说,实话说,从初一上起他也跟不上,他都辍学两年了。吕春树说,跟得上跟不上无所谓,只要让他待在学校里就好了。

 

  同学打了几通电话,最终决定让小品去一所郊区学校,从初一念起。好一点的学校都摇头,拿升学率当挡箭牌,哪怕是副局长打电话。这个结果已经让吕春树满意了。走之前,吕春树将一个纸袋塞进同学的桌子下,是一对酒和两条烟。同学打架一样不肯要,他生气地说,我不是没收过东西,但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我收你的我还算个人吗?出门的时候,吕春树差点没掉下眼泪。

 

  吕春树兴致勃勃地回家,路上他还买了一条羊腿,现在的小品喜欢吃羊肉。刚走进院子,小品牵着那条卷毛狗疯癫癫地进来,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大约是遛了一大圈。吕春树说,小品,我给你买了条羊腿,你说是炖着吃还是红烧?小品一边上楼一边说,随便。什么事情他都说随便。吕春树决定炖着吃,炖着吃不用放辣椒。

 

  吃饭的时候,吕春树问小品,好不好吃?小品只是点了点头。吕春树说,好吃就多吃点。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准备放到小品碗里,但筷子在半空中停顿一会儿,又转到了小晨的碗里。小品不喜欢有人给他夹菜。小晨倒是笑了,大口咬着。

 

  直到周秀媛下班回家,两人才跟小品提上学的事。没想小品不同意,他说,我不喜欢上学?吕春树说,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得上学呀。小品说,我笨,打开书本就头痛。吕春树说,读书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事,当然得吃苦。要不是当年你爸发狠读书,现在还在乡下种田。小品说,反正我不想上学,上学我也上不好。吕春树说,上得好上不好那是另一回事,多少读点书,对你将来有好处。考不上大学,以后读个技校也行。小品冷笑着,技校有什么用?职院都是烂文凭,读了也找不到工作。

 

  周秀媛双手抱起额头,倒在沙发上抽泣。

 

  烦不烦?你们烦不烦?小品忽然吼道。然后冲进厨房,拿着一把刀搁在脖子上,他说,谁也别逼我,如果逼我,我死给你们看!

 

  8

 

  几天后小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他准备去当兵。吕春树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一条路子。只是当兵得十八岁,现在离小品的十八岁还有两年多。吕春树很高兴小品能这样跟他说话。他说,你想当兵,爸爸妈妈一定支持,不过得等到十八岁。小品说,那就等呗。吕春树说,还有,当兵需要高中文凭,这个你不用担心,爸爸到时给你想办法,爸爸有个同学在教育局当副局长。小品说,知道了。

 

  吕春树真想还跟他聊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可小品牵着小狗走出了院子。

 

  走到半道,小品的电话响了,是姐姐。乐乐喊了一声姐姐,声音哽咽了,姐姐我想你!姐姐说,姐姐也想你!乐乐说,你还好吗?姐姐说,好着呢。又说,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爹出来了。是吗?乐乐一下子高兴了,他说,什么时候?姐姐说,今天早上。一听到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我知道你惦记着爹。乐乐说,花了不少钱吧?姐姐说,我跟你说过了,钱的事不用你担心。乐乐不知道家里怎么会有钱。

 

  乐乐打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的。爹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比他还不喜欢说话。还是个暴脾气,动不动就打人,娘没少挨他的揍。他也打过姐姐,但从来没有打过他。有一次,娘给他穿上了一条花裤头,爹逮着娘就打,狠狠地打,边打边说,我们家乐乐不能穿花裤头。娘抹着泪说,为什么不能穿,二嘎不也穿了?三胖、大愣、小栓子不也穿了?姐姐们穿不了的,谁家不是传给下头的弟弟妹妹穿?爹说,谁家穿乐乐也不能穿,我就是不能委屈了乐乐!

 

  想到爹乐乐又哭了。姐姐说,乐乐你怎么哭了?乐乐说,我是高兴。姐姐说,还有一件事,姐姐有男朋友了。乐乐又笑了,是么?我好开心的。姐姐跟着笑了。乐乐说,你长得这么漂亮,村上的男孩都喜欢你。只要不是那个秃头,姐姐你找谁我都为你高兴。姐姐忽然不说话了。乐乐记得,去年春节,姐姐从青岛回来过年。姐姐前脚进屋,后脚就跟进来一个秃头。姐姐拉长着脸,冲着那秃头说,你怎么来了?秃头放下手上的东西,涎着脸说,来看看你爹你妈。姐姐说,哪用得着你来看?秃头说,为什么不能来看呢?你要知道,我多么爱你。姐姐的脸红了,生气地说,亏你能说出口,你有什么资格说爱我?秃头说,我会跟她离婚的,你给我一点时间。姐姐说,你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快拿上你的东西回家吧,你老婆还在家里等着你过年呢。秃头铁青着脸走了。后来他的汽车在路上抛了锚,回到家已经过了零点。乐乐也不喜欢那秃头,头上没几根毛,年纪一大把了,还腆着个大肚子。

 

  小品拉着狗链,停在梧桐树下一心一意接电话,不让小狗豆豆走。豆豆有些烦躁,围着他汪汪叫,像是急着要去见莎莎似的。姐姐说,乐乐,以后你不要再喊秃头了,难听死了,他只是头发少。乐乐吃了一惊,他说,未必你男朋友是——他还是把“秃头”二字用力地咽下去了。姐姐说,是的,没有他爹出不来。沉默了一阵,乐乐说,姐姐你高兴吗?姐姐说,高兴,爹出来了我怎么不高兴呢?乐乐知道,姐姐和他说的不是一回事。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夏天。跟春天相比,小品认为夏天要糟糕一些。主要是热,骄阳似火,暴晒下的街道,行人寥寥无几。尤其是下午。他倒没有问题,晒黑一点,甚至大汗淋漓也无所谓,那样更像个长大了的男人。可小狗受不了,它总是伸长舌头大口喘气,口水流满一地,对莎莎的热情好像也减退了不少。小品不想小狗成为小胖子,也不想它老待在空气不新鲜的屋子里。或许小品还有自己的想法,他就是想多些时间与小狗在一起。小品偷偷调整了遛狗的时间,还是下午,是晚饭前的那段时间,算是黄昏吧。那时大街上要凉爽许多。小品总想着要对豆豆好一点。

 

  那天不知为什么,四合院家家户户翻箱倒柜,拿出衣服、被褥,鞋子和帽子在回廊上、天井里晒。广玉兰上也牵起了绳子,上面挂得红红绿绿。小品想去打几个回合沙袋,却怎么也施展不开拳脚,只得去邬明山那里。一见面,邬明山就说,小品你今天生日啊,桥南的蛋糕店给你送来了个蛋糕。小品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小品说,今天是几号?邬明山呵呵笑着,这都不知道?今天六月六呀,六月六,晒红绿。你没看见大家都在晒衣服吗?

 

  小品沉默了,今天是乐乐的生日!

 

  小品被转卖了两次,到养父家那天正是农历六月初六。第二年的这一天,爹说,从今往后,乐乐的生日就是六月六了,我们家乐乐不能没有生日!每年这一天,爹脾气出奇的好,并且常常喝得烂醉。乐乐和姐姐,也会满嘴油渍地将桌上的大菜吃个精光。

 

  邬明山小心翼翼地从烟摊下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递给小品。小品已经猜着了,这是姐姐帮他在桑城的蛋糕店订的。除了姐姐,还有谁会在这一天给他订生日蛋糕呢?姐姐曾经问他,如果她想给他寄东西,往哪里寄?乐乐说,你就寄“考棚街邬明山烟摊”吧,邬明山是我的朋友。他以为姐姐会寄些板栗、花生、核桃什么的,那是那边的特产。他不知道姐姐会给他订一个生日蛋糕。

 

  当小品提着蛋糕回家时,吕春树和周秀媛愣住了。周秀媛说,小品你是不是记错了,今天不是爸爸的生日,不是妈妈的生日,小晨的生日也要等到明年,你买个蛋糕回来做什么?小品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怔怔地望着他们。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吕春树遇事有主见一些,他拿起蛋糕盒上的贺片,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祝乐乐生日快乐!落款是:永远爱你的姐姐欢欢。

 

  吕春树悄悄拉着周秀媛出了门,走到回廊的另一边。他说,今天是乐乐的的生日。周秀媛说,乐乐是谁?吕春树说,你儿子呢,小品在那边的名字叫乐乐。周秀媛说,可是小品的生日是九月八号,我自己生的,在医院痛了三天三夜,我能不记得他的生日?吕春树朝她使着眼色,压着嗓子说,肯定是那边给他瞎编的一个生日。你想,谁家的孩子没有个生日呢?周秀媛说,不行,你得告诉他真相,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他过生日还得等上两个月。吕春树说,小品回家的头天,我就把他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告诉了他。周秀媛说,既然他知道,干吗还拿着一个生日蛋糕回家?吕春树说,不是他买的,是他姐姐给他订的,他不拿回来还能扔掉?

 

  周秀媛脑子有点乱,她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她说,你说怎么办?吕春树说,小品离开家这十多年,每年都是这一天过生日。今年不过,恐怕他又生心事。周秀媛叹了一口气,是呢,回家这些天,我就没见他开心过。吕春树说,要不我们将错就错,今天就让他开心开心!周秀媛说,给他过生日?吕春树说,是的,今天给小品,不,给乐乐过一个生日。周秀媛要哭了。吕春树用表情制止了她哭泣的冲动。进屋前,吕春树忽然大声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呵,儿子过生日!没错,我们当然得好好庆祝。秀媛你去买菜,别去路边摊,去超市。我来撑勺,今天我要好好秀一秀我的厨艺。

 

  晚上,吕春树给小品买了一个生日礼物。是一对哑铃。

 

  9

 

  小品第一次真正见到痞子八鳖,是在邬明山的烟摊。那天,夕阳西下,小品遛狗回来,看见三个人围着邬明山在买烟。邬明山显得很紧张,低着头,翻来覆去在看手上的钞票。其中一个,嚼着槟榔,嚷嚷着,看什么看,什么时候老子给过你假钱?邬明山呵呵傻笑。那人退了几步,骂道,妈的,老子就是受不了你这张臭嘴。另外一个,左耳朵扎着耳钉,他说,八鳖,要不要揍他一顿!那人说,揍个傻子干什么?老子现在想揍的是北门巷的牛撮巴。

 

  站在一边的小品有些懵,他听见有人喊出了八鳖这个名字。那人果然是白脸,比女人还白,还斜着眼睛看人。小品明白了,他就是痞子八鳖。小品看了邬明山一眼,决定离开。刚走几步,听到有人在后面“嗨”了一声。他有些迟疑,但没有回头。瞧瞧,这不是“恋夜吧”里的那条幸福的小狗吗?小品听出那是左耳钉的声音。八鳖说,你他妈是不是想变成那条狗想疯了?人家也许在美国,也许在台湾,怎么可能待在考棚街?左耳钉说,我可没有乱说,真是那条卷毛狗,瞧那马甲,海纹衫马甲。过了一阵,小品听见身后的八鳖在说,你别说,真他妈还有点像呢。喂,前面那小子,你跟老子站住。小品就站住了。

 

  三个人围拢来,仔细打量豆豆。豆豆冲对方汪汪叫着,一度想挣脱链子跑掉。三人一会儿拧眉,一会儿咧嘴,还不断点头或者摇头,像是一时作不出结论。八鳖说,这狗是你的?小品本来准备说不是,迟疑一会儿,他说,是的。左耳钉说,不对吧,是一个姑娘的吧?小品说,不是。八鳖一口把槟榔渣吐在地上,很不屑地擂了另外两个人一拳,你们这帮没出息的家伙,整天对着网上的女人流口水,什么时候也真枪实弹地玩一玩?告诉你们,现在的女孩浪着呢,考棚街一半的女孩都想跟我睡觉。日杂店的那胖妞白不白,屁股大不大?她就让我睡了。她喜欢在我上面,大呼小叫的,我都被她累趴下了。

 

  三个家伙哈哈大笑。

 

  他们说的话,小品听懂了一半,有些没有听懂。不完全是因为他们说的是桑城土话。但他隐隐地感到了一丝不安。他抱起小狗豆豆,回到了院子里。

 

  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天上午,女孩从楼上下来。她很少上午出门,有快递也不,上午她一般在睡觉。那天不知为什么她带着豆豆下楼了。当时小品正平坐在台阶上,身子绷得笔直,双手紧握哑铃,喘着粗气练肱三头肌。他喜欢吕春树给他买的这个哑铃。他想有机会要告诉他一下。他准备从臂肌练起,接下来练胸肌、腹肌和大腿上的肌肉。

 

  见小品练得这么专注,小狗豆豆跑过来,绕他一周,晃了晃尾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跟着女孩出了院子。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男的声音。女的声音。狗也叫个不停。小品出来一看,是八鳖和一帮人围着女孩在说着什么。小品走了过去。声音最响的是左耳钉,他冲着小狗得意地说,瞧瞧我说得没错吧,它就是那条幸福的小狗。八鳖说,就你他妈眼睛尖,老子只顾看奶子和屁股去了。左耳钉说,那天只看见这条卷毛狗,只看见这件的海纹衫,心里还没有底。今天狗的主人出现了,真没什么可说的了。八鳖仔细端详了一阵女孩,笃定地说,没错,就是她。两个大奶子,一对深酒窝,还有手指甲和脚指甲,一模一样啊。接着嘿嘿一笑,你他妈以为戴着个面具,老子就认不出你了?

 

  你们这帮疯子,在胡说什么?被围在人群中的女孩抱着胸,恼怒地叫喊着。八鳖说,不明白是不是?你是“恋夜吧”里的女主播,天天在网上卖弄风骚,哥几个给你打了多少赏你知不知道?女孩说,放屁,你们全在放屁!左耳钉说,你可抵赖不了,我们全都看见了。我们还看见这小狗舔过你的大奶子,舔过你的白屁股呢。我们羡慕死这条小狗了,我们叫它“幸福的小狗”。那帮家伙前俯后仰,大笑起来。小品看见女孩哭了,哭得那么伤心。

 

  女孩牵着豆豆准备离开,被八鳖拦住了。八鳖说,你不是喜欢脱衣服吗?今天脱给我们看看,我们想看看你的真奶子和真屁股。说着,动手搂住了女孩。女孩拚命挣扎,哇哇大叫,但无济于事。白脸的八鳖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

 

  正在这时,邬明山忽然在一旁大喊起来,小品,小品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动手呀!小品一个激灵,身体就摇晃起来,像是在做打沙袋的前准备动作。邬明山看见小品冲上去了,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了!他瞪着双眼,声嘶力竭地叫喊,小品,使劲打!使劲打!别用心意拳,直接用金刚拳,对,金刚拳!……无影腿呢,要不试试无影腿?可没几下小品就被八鳖打趴下了。其他人也上前踹了他几脚。后来邬明山干脆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小品在广玉兰下看见了小狗豆豆。它双脚离地,悬在树上。小品把头埋在胸前,号啕大哭。他觉得死掉了的是他自己。

 

  这一天正是小品的生日。吕春树开着出租车跑在桑城街头,边开边给周秀媛打电话,今天小品生日呢!周秀媛笑了,这个还要你说?今天才是小品的生日!吕春树说,是的,那天不是!周秀媛说,你准备怎么办?吕春树说,那次在家里,这次我准备去酒店。周秀媛说,准备去哪个酒店呢?吕春树想也没想就说,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是桑城最高档的酒店。

 

  在考棚街,一年过两次生日的也只有小品了。明年他会过几次生日呢?所有的人都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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