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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里山是一座什么山

来源:曾野   时间 : 2018-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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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里山不是山,是个地名。在湘西以南一带,山东边是武冈,山西边是隆回,客里山属于洞口,一座山紧邻三个县市之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杂牌村。客里山的客在我们那儿不读ke,读qia。客里山因位居三县之间,语言也变得独特。客里山的语言是三个县里最有特色的。你像洞口说我,说成我己,武冈说成和的嗯,隆回说成皇里,客里山的人却喊望门里。有时喊望。别人问,婶娘呷了饭么?婶娘便会很神气地说:望早呷了哩!一个望字,就让客里山有了神韵和别致的情调。无论是这里的人这里的植物这里的山和水这里的土地和庄稼,都具备了一种漫不经心的美。

 

  我们去放牛,把牛赶进山里,牛欢喜了就甩着长长的尾巴,举起蹄子来朝满树的山跑,嘴里喊着望伴望伴。好像在想着它的另一半,是在寻找伴侣呢!客里山的牛大都是耕田牛,高大结实,肉体敦霸。耕牛一般都是公牛,公牛力大,好斗。这些公牛在山上嗅觉很灵,要是看到了远处有母牛的气味,马上就响亮地从鼻腔里喷出一股骚味劲来:嗡咹嗡咹。很快母牛察觉到了,提高了警惕不敢往这边来,公牛却不管你这么多,大飞跃地射向了母牛,母牛就也吓跑起来,公牛把母牛从洞口的山上追到了武冈的山上,心里不服输,等了一会,尿急了就在隆回的山上尿了一泡地图。

 

  牛在我们那里是蛮多的,几乎每户人家都有牛。牛和庄稼地一样在客里山人的眼里是缺一不可。很多厚道的村民都甘愿被别人称赞为牛呢。男人在田里犁田,嘴里叼着旱烟,呵斥呵斥地喊犁。婆娘就在对门院子里对着农田里自己的男人锐声喊叫:“犁完了么?回来呷饭了咹?”男人一听是自己的婆娘在叫吃饭了,心里又高兴又烦躁,高兴的是可以先歇息回家喝几口烧酒了,烦躁是因为这口田还没犁完呢,还要几丈阳光的工夫。婆娘再叫,男人这一下给搅恼了,闷头喊着牛:“呵斥,呵斥,快点。”婆娘以为男人没有听到,就端着饭碗往农田塍上走来,待在自家的田塍上站稳了,边扒饭边埋怨的宽着嗓子嚷:“我叫你呷饭,你是莫听到?你当真像头牛只晓得干哈宝工,你还要泄么哪。”男人照旧只顾犁着田,少顷,回过头来,很神气的样子说道:“看你管哩!”婆娘就撕开牙哐笑起来,把嘴巴里的饭粒笑得四散八颤。男人就闭不了那点小家子气的虚荣也跟着喜形于色,把手里的牛鞭朝牛屁股重重掀起,像对牛说又像对婆娘说:“娘的,只晓得泄。”

 

  这些在小时候是格外有趣的。对于牛的记忆也是在小时候养成的。

 

  像我这样的孩子,在六、七岁都学会了放牛。除了读书就是放牛。放学回家吃了饭,就跟村子里的人成群结队地去放牛,牛在路上排成长长的一队。我们跟在各自的牛屁股后面,大声说话,唱歌。牛就在前面乖乖地走着,有时候,牛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就特别兴奋,奋起蹄子跑起来,有些没有经验的小孩以为牛跑了,就迈着并不稳当的步子去趽,走得风快,眼看要趽到牛了,一不留神,就摔倒在了牛屁股下,手里糊着牛刚刚拉出的牛粪。牛粪还是热的,小孩马上放开牙哐尖声哭喊起来,泪水在脸上如雨洒落,用手去揩,一抹,就揩满了牛粪。小孩就哭得更加伤心,有弄刺的孩子就取笑他说,牛粪糊上脸,要变牛的相貌的。小孩就有点吓怕,开始骂娘,骂:“我压得你娘没好,我日倒你屋里的爹爹。”那小孩也恼了,也回骂道:“我压得你爹爹没好。”骂娘,在客里山的人看来是一种粗糙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了,大家倒觉得骂娘是一种别具特色的气氛,像唱歌一样。尤其是村子里的女人们相骂,拍着手板,坐在各自的门槛上,你一句“炮打”的,我一句“天杀”的,和着拍手的节拍,让我们觉得硬是生动有趣。这样的景致在客里山真是美不胜收。

 

  牛与主人有着亲密无间的关系。那些膘肥体壮的牛那些凶悍野蛮的牛那些温顺乖巧的牛都与喂养的主人的性格有着多么的相似!它们和客里山的人和客里山的物和客里山的水和客里山的天空融为一体,成为了新发酵的甜米酒。在每一处,在每个人的心里。爱着。暖着。热着。

 

  客里山有一百多户人口,户主统统姓曾。在客里山这个地方,地处偏僻不管,光明磊落的单身壮男人可多了去了。他们对爱情的遐想对婚姻的憧憬就像这客里山的唢呐声,寂寞地响着。像一个人挑着几百斤的担子走了很远的马路又回到了自己的羊肠小路上来了。回到了自己咂舌子舔嘴巴喝烧酒的身边。酽冽的烧酒像个女人柔柔软软地渗透了心,女人就在心上扎实地戳了一下。这一下是好的,是妙的,是痛的,是空的。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烧酒流入肚里就变成了水,多么淳朴动人的水啊,在体内流动着,温暖着,抚摸着这一片薄薄的云烟,厚厚的谷雨,深深的人家。

 

  客里山逢红白喜事,每户家人都会派一个代表去陪陪悲喜。白喜就悄悄舀几升米或豆子带过去,红喜就拿封红包的钱给买了炮仗,千百响五百响地在禾荡里的酒席上爆,把客里山的喜气洋洋爆得到处都是。把一坡的寂寞爆得散了韵,开了味,把人的恩怨和窄窄的气量都爆远了都爆宽了。爆出一身洋气一身旺了的精神。这些红白喜事,在客里山的每个人心里都很受重。不管是哪个家庭,不管贫富,都照例要去的,就算平日里两户人家因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情有了磕磕碰碰,黑了面互不来往到了这个份上也还是要去的,要去尽一份庄稼人的心尽一份农田人的情哩!这一份看似素朴传统的友谊,在客里山的人心里却是来得那么的合式,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情真意切。

 

  客里山每户堂屋正中都设有一个神龛,神龛正中央贴着写有“曾氏历代考妣神位”八个红纸黑字。神龛左右边一般都会用毛笔写着大同小异的字副:

 

  青山绿水成文可风可浴

  孝子嗣孙绳武如履如临

 

  神龛正上端会横幅四个大字:“奉先思孝”。灶屋里也会有灶神。在客里山并无一定的宗教信仰,但可以看得出来,客里山人对先辈的那份感情纪念却比宗教还要深,还要有力量。因为在他们的心里,对先辈的寄托就是对过去一种根的怀念,一种血肉相连的回想,是一种对过去和现在日子的回望回味,更是一种对未来生活心存无限的美德和爱的信念。

 

  在客里山写神龛字幅的一般都是请老盐。倒不是因为他的字写得好,而是因为觉得他很懂这些,就由他来称头做。做得多了就自然成了招牌。这老盐做过多年的大队书记,在村子里的威望还是蛮高的。老盐是客里山人习惯的叫法,在客里山叫人有一个默契的叫法,都只叫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在这最后一个字的前面还要加上一个老字。你像曾领盐,大家就爱喊他老盐。你像曾得迟,大家就喊他老迟。这样喊起来顺口,也顺畅舒服。久而久之也就有了几分亲切和尊敬的成份。

 

  每逢天气好,客里山的人都喜欢去邻村的小乡镇上赶场。每月赶场的时间顺序是:1日龙从桥,2日双牌,3日后山,4日杨林,5日停一天。(本来是水津萍的,但由于离客里山路途遥远,大家放弃了这个小乡镇,慢慢就淡忘了这个地方。)依此类推,几乎天天都有场赶。不分男女老少都爱去赶场。赶场有去卖自家的东西的,也有去买家里缺急需用的物品。一般去赶场买需要的物品的人占多数。菊珍要是空了也爱凑热闹赶场。菊珍赶场只有两件事可做:一、卖老伴老盐用竹条编织好的篮簺,鸡鸭笼等等,二、买点好菜回来跟老盐俩个人打个平伙呷。

 

  阳光晒到凸塘的坝间上,晒到菊珍的窗子上,禾荡里。菊珍一边在屋门前端着一个碗大口大口地扒饭呷,一边宽着烂了牙哐的爽子冲对门院子喊:

 

  哪个压娘的屋里去赶场么?

  哪个骚麻屄有空去赶场么?

 

  菊珍的声音和几粒米饭从缺了口的碗里脱落下来,粘在自家的裤子上。老盐就坐在靠藏柜堆放柴草结满蜘蛛网的一根长櫈上喝酒。一边“叭”的一声剥响一句落花生来朝嘴里溜;一边斜着他的小眼睛从门口细细长长地瞅菊珍。不用看自己桌上的酒碗,信手就可以端起碗来,送到嘴边,用两片厚厚的嘴唇含住,再含而不露地猛吮吸一口,嗞嗞嗞一长小声,酒水就顺着老盐的喉舌顺流而下,非常抒情地流向他的胃。酒的味道就出来了。老盐就有了满心的味道在体内翻腾,有了味道的老盐就忍不住激动了:压得你个骚婆娘的,当真是个亲耍姑。声音是从门角里挤出来的,粗壮又小气。菊珍当作没听到,只顾自己的吆喝。末了把眼神往老盐门口这边一炫,响一句:放屁。干干净净。

 

  对门院子里如果有空了闲的妇女也想同队去的,就会急急地接话回应,声音也大的很,像很响的冲天炮:

 

  是菊珍亲耍姑在喊么,我要去的哩!等到我哩!

 

  我还没喂猪哦,等到我,我也去哩!

 

  落雨天里,客里山的人做不了工,只好窝在家里,打打牌,下下棋打发时间。老盐从来不爱好这些,闲的没事,就把早剁回来的竹子用篾刀剖开来,篾成竹条,织一些鸭笼鸡笼好让菊珍拿到场上去卖,换几个零用钱给家开支。老盐的手在竹条下特别巧用,那些粗利的竹块在老盐的手下变得自然而乖巧。老盐的手不闲嘴巴也不愿意闲下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了那么多的山歌:

 

  姐在架上打秋千,

  郎在地下把丝牵。

  姐把脚儿高跷起,

  待郎双手送近前,

  牵引魂灵飞上天。

 

  老盐停下来歇口气,在喝两口茶的功夫里也不忘还要凑两句:

 

  斟不出茶来把口吹,

  壶嘴放在姐口里。

  不如做个茶壶嘴,

  常在姐口讨便宜,

  滋味清香分外奇。

 

  老盐唱起山歌来旁若无人,欢喜到了一定的境界。客里山的人都能隐约听得到。菊珍要是在旁边,免不了要生气:

 

  一把年纪了,还姐呀姐的,当真是死刮脸冒牌的。

 

  死了脸冒要的,不晓得在出哪个的丑哩!

 

  老盐不答腔,只管笑自己的,低着头剖自己手里的篾。老盐知道,这不是一次两次,是经常的事了。他习惯了,菊珍越说他心里越欢喜神气得很哩!

 

  这两个只有在劳动中才能发现快乐秘密的老人,却有着一个让他们闹心的儿子,一个让客里山的风和阳光沉郁的青年人。这个人不是别个,他就是老迟。

 

  老迟在客里山算是一个特别的青年,不沾酒不抽烟不爱打牌。还不想娶媳妇呐。客里山的人对于超龄结婚的喊作岩鹰过了凹。这句话对于打猎的人一听就明白了它的含义,就精悟了它的意识形态。过了凹的岩鹰你的铳再响你的枪法再准也是徒劳的无益的。老迟不会打猎,但老迟懂得这句话。在客里山的年青人里没有谁不懂得这句话的。像打猎老手大麦就更不用说了。他不仅懂,还内行得很。他自己没有老婆还爱娶笑老迟,大麦说,你老迟难道不晓得在岩鹰没过凹时烧一响铳么?大麦说话喜欢笑,一笑就要眯眼,一眯眼笑就满脸便是,像米粒里筛出的糠,撒了你一身。老迟越是这样,菊珍就越是烦,越是急。菊珍急得出不赢气时,就骂老迟当真是个死了半截没埋的人。其实在老迟心里,他比他的母亲菊珍还急,比他的母亲菊珍还烦呢。老迟知道他看得上的女人却不一定看得上老迟,就算看得上老迟却不一定看得上这穷得连放个屁都没营养的客里山。老迟只是笑,他也不晓得他笑什么?他只是雾烟瘴气地笑。

 

  客里山。阳光。风。

 

  在老家人人爱喝烧酒,烧酒也就是家里的米饭酿成的米酒。喝一口就会有一张朴质的脸孔。坐板凳脱草鞋呷烧酒骂婆娘,看发情的蜻蜓在水面上做爱。一只公狗追着一只年轻的母狗使足嗓子喊:干干干。墙上的狗尾巴草越来越深。和气的光和影,声音和寂静。

 

  仍然是种地耙田,仍然是砍柴赶场,仍然是舀烧酒试口味,只要我回到故乡。这一切都是可能。而这些庄稼人却把另一个故乡打开了!他们在纸牌的种粒里和庄稼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客里山的人没有哪个不会玩纸牌。

 

  在客里山纸牌只分两种,一种叫扑克牌,一副扑克牌五十四张,从A到K个数字,两张大小王。有黑桃红桃梅花方块四种符号。大小王通常到了后来就少有人用了,一副扑克新买来,先抽出最前头两张画着王的牌,然后再洗牌。这样一副扑克牌真正派上用场的就只剩下五十二张了。不带大小王的牌多了去了,游戏的花样也就多了去了。在村子里除了对于初学者最流行五十K外,还流行另外一种玩法:打红A(这里不读ei,读jian,打红尖。)打红尖女性占多,一些憨厚的男人也打这种牌。一些空闲的妇女,经不住沉闷的时光,几个人凑在一起,总是假着像男人一样粗壮的声音喊叫:骚麻屄,打两回红A(尖)么?

 

  那被唤起的妇人,就一笑一个景致地神气活跃地回答:“看压你娘的,打呐,来哩!”或者问:“凑好对么呐?”于是刚好三缺一的几个妇人站在那里,齐声说,这不是对是么个?妇人就笑着走近来,这一场牌算是定下来了。

 

  除了一副扑克,还有两副扑克加在一起玩的,叫升级,也叫拖拉机。一百零八张,升级在我们那里是属于扑克牌里面品味最高的了。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只要牌桌上一坐,升几次级,大家就算是彼此认识了。这也是一种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好方法。

 

  还有一种纸牌叫字牌,窄长长的。背面一般涂上一层黑漆的。也有白底黑花的,红的,绿的背面等。里面写着一到十十个数,有大小写。只有黑红两种颜色。字牌总共才八十一张,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三个人。一般正常秩序是四个人一起玩。庄家手里拿二十一张,其他人手里少拿一张二十张。(也有庄家只拿十五张牌,其他人拿十四张牌的。)一个数省的,数出二十张,压在换底下做底牌,然后就不管自己的事了,要是对家赢了,自己不仅也捡了财喜,还可以继续不担风险地数省。这种牌的级别和品味在我看来,是最高级的。因为爱玩这种牌的人都是一些上了年级的男人,而且女人也很少玩这种牌。这种牌其实也不是很难学,但真要学会也不是那么容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得天天抱一根板凳坐到起旁看,开首看是看大话戏,看久了你就会有了趣味。也就慢慢有了清晰的思维。这种纸牌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静心养性,它需要你良好的耐磨时间性格,就是慢,每个细胞都在这个慢字中泾渭分明,日渐充盈。生活和日子就在这种缓和的液体里成长。慢的讲究是从容和清醒。就像佛学上参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这种慢,是一种大修炼,大境界。对于很多初学打字牌的呆(读bao)货子,最难的一是齐牌,洗牌,因这种牌太小了,捏在手里十分不方便。二是清胡子,胡子相当于扑克牌里的记分。这里与记分不同的是,先声明好了多少胡可以和牌,一般是十胡或十二胡就可以和牌了。在字牌里如果你手里已经有了十胡牌,就可以见字吃掉和牌了,有了归定的胡子在字牌游戏里俗称落了坎。也就是有了胡子就可以自摸了。打字牌不比扑克牌,别人的牌只能吃,却不能当作好牌来胡,只能到底牌里抓合式的一张来和。也就是自摸。自摸意味着赢了。当然除了自摸还可以有很多种赢出的机会,如:跑起、清倒、栽倒、坎起成等等。

 

  字牌的清胡子情况如下记录:

 

  大一条龙十二胡

  小一条龙九胡

  大一坎六胡

  小一坎三胡

  大开交九胡

  小开交六胡

  大碰三胡

  小碰一胡

  大贰柒拾六胡

  小二七十三胡

  大壹贰叁六胡

  小一二三三胡

 

  “狗拐子,打牌么?”通常有这种声音在客里山锐声喊叫,往人多的地方抛来。大伙一听这熟习的语气,就个个喜形于色。在这些粗糙的笑容里有一个人是随着声音赶到的,那就是我的小姨父金堂。人家说金堂这名字取得好,金色满堂,有人旺才旺的味道。金堂就是招财进宝,所以,打牌只会赢钱哩。但在我们那儿,很多人都不叫他金堂,而是喊他矮子。小姨父总是笑逐颜开地朝喊他的人冷不防砸出一句:当真是个狗拐子日出的。这些习以为常的粗话在客里山的人看来,是一种趣味,因为这种味道,他们的生活过得有了新的气色。我一直弄不明白,比我高出那么多的小姨父为何就变成了矮子呢?

 

  很多人知道矮子这个绰号,是因为他爱打纸牌。对于纸牌的研究,简直是痴迷。用大家中喊不中听的称号是牌鬼。小姨父之于牌的深入确实让人顿生难以理解。

 

  狗拐子是我们那儿的方言,意为吊儿郎当的人。由此可以,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是吊儿郎当的。小姨父对于纸牌的讲究,相当于小姨妈对于布鞋的研究,有异曲同工之妙。小姨父把牌摊在手里,一只脚安放在另一只脚盖上,悬着的那只脚就在空中摇来摇去,把一些风摇得凉凉的。感觉来了,就欠一欠身子,手敲着桌子闭不住神气地大喊:“哪个狗拐子拿了黑桃三,快点出牌呃!”打扑克牌在客里山的规矩,谁手里拿了黑桃三谁就先出牌。有些糊里糊涂的人错把梅花三当成了黑桃,就神气奈糊地边在清牌边接声道:“躁么个急啦。我晓得出哩。”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盯着手里的那十几张纸牌入了神。待打出的黑三是梅花时,有人就疑问,你的黑桃三干嘛不出?这时,小姨父就会控制不住情绪地说:“等会我要训你一顿好的。”那人就嘿嘿地涎皮笑脸地把牌给捡回去了,一口一个搞卵错了。还没等这些搞卵错完全恢复,这出错牌的人就喊:“是哪个屌把拿到黑桃三不出,卡在手里挤拐子。”小姨父一看黑桃三在自己手里呢?就狡猾地笑起来:“冇看到,在我这里呢!”那刚才出错牌被小姨父训的人立马来了脾气,眉毛一竖,模仿着小姨父刚才的神气怒斥道:“等会我要训你一顿好的。”

 

  小姨父打牌是个趣人,在我们那儿管一个人有趣叫洋腔。

 

  我小时候是个话特别多的孩子。声音又尖又大,在村子里打了喊。把一些风也给喊得慌了神,直直地吹开一树的绿叶。于是得了个绰号,叫“叫蚂蝈”。我的模仿能力是天生的,我会模仿猪、狗、牛、鸡、猫等家畜禽的声音,一些飞在屋檐上和树上的鸟儿的声音我也模仿的惟妙惟肖。我还喜欢在无聊透顶时模仿父亲喝酒的样子,倒一杯水在杯子里,响一口,说道:“这酒是好酒,就是冇得么个好菜哩!”父亲一听这话很熟,就把他那一双小得押韵的小眼睛鼓起来,非常圆。瞪着我狠痒痒地说:“尻子大的,还学你老子,等吓我打你一顿好的。”

 

  要是母亲在场,肯定会这么说我:不晓得你在哪里踩烂你小姨父的尿。当真是洋腔一担。

 

  小姨父的洋腔一担不比别个。他总是有特色的。这种特色延续许多年。人多的地方只要有他在场,那些人准能发出笑声。我想,小姨父的洋腔肯定不只一担。

 

  小姨父在牌桌上有个经典的肢体语言动作和口头禅。他只要打错了一张牌或因为错估让一张好牌无辜放过时,就会用右手顺手给右边脸上“啪”的一声煽一耳光,嘴里埋怨道:“变了猪变了个猪哦。”

 

  看别人打牌在我们那儿也是非常有趣的。看牌的人往往比打牌的多。因为打牌毕竟是要出钱的。运气好的赢了就自然乐得心明眼亮,输了的可就惨了,老想着扳本,越打越猛,钱也就越输越多。越输到后面钱就空了,只得欠着。可欠着的数也越来越厚了。这时赢钱的人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说,算了吧。改天再打。输了钱的人已经输红了眼,看哪里还能罢手,说不行,我输了一百多块钱了,你说不打就不打,说得轻巧。打得久了,赢钱的人觉得不数现钱,老这样打下去,一点劲都没有了。他也知道在牌桌上的规矩,欠下的钱如果不是当面给还,牌散后就只能是个泡沫了。这赢钱的人看差不多时就横下心说:“打了这一盘我是不打了,还得回家呷饭做工哩。”输了牌的就开始输起脾气来了,说:

 

  “你不想打可以,把钱退回把我。”

 

  “是我赢得了你的,你说退就退,那有这号规矩。”

 

  “你赢了钱就想走,也没有这个规矩。”

 

  “那你想怎么样?”

 

  “你要钱就得打。”

 

  “你这分明是霸蛮嘛。我不打了。”那赢钱的准备起身走人了,那输钱的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不许走。

 

  “你想做么咯,你管。”

 

  “把钱退把我。”

 

  “你当真是个霸蛮雇。”

 

  那赢钱的人一用力就甩开了他的手。这人看到赢钱的走远了,就抓起桌上的牌猛一用力一下子扔出老远,嘴巴里开始诅咒起恶毒地话来:

 

  “我日你老母亲的,赢了就拍屁股走人,谁赢了我的钱拿回家抓药吃。”

 

  于是围拢的人就在一旁闭不住地笑起来,有些实在忍不住笑的人,就咯咯地笑出了声来。这输了钱的人就看不上眼了,就对笑话他的人骂:“笑你娘偷人哩”。那些人知道这输钱的人正在气头上就忍住了笑。要是碰到一些二五八的人,他才不管你输了钱呢,仍旧笑。而且声音还会增大。这输了的人就会骂出更狠心的痞话来:“看你笑得个哈哈像,像是我和你姆妈搞出来的。”

 

  围观的这人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抄起一根凳子就扞过来,嘴里也是粗话连遍:“看你输的那个哈哈像,像是我和你娘偷人偷出来的。”凳子和粗话一样重,嘣的一声,狠狠地砸在了这输了牌的人身上,把他砸得无地自容。这人骨子里就储藏满了霸蛮劲头。哪里肯认领这点,也抄起一根凳子掀过来,围观的那人早预防他这一招,躲开了,啪的一声,凳子掀空,掀在空地上把凳子的两根脚也给掀断了。那凳子的屋主一看好端端的一根凳子就被掀坏了,这还得了,就尖酸刻薄地喊骂起来:“天杀的老虫咬的死不瘸的,有本事别拿我屋里的东西逞强,到屋外面的禾荡里去到坝间上去打哩,去杀哩。”于是,看不过的人,也就开始过来拉劝了,摆阔气讲道理。总算平息了。

 

  在这些围观看牌的人中有两个人是从来不打牌的,一个是我们客里山著名的人物:曾得迟。一个是文七七的崽大麦。文七七有两个崽,大麦是大的,小的叫小麦。都是崽,但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就大得多了。这领盐的儿子,菊珍的崽老迟,他不打牌这一点遗传了老盐的习性,这是好事,是深得人心的好习性哩。可是不争气的老迟却没能遗传老盐的出口成章的口才和通窍世事的聪明能干,没能像老盐一样为自己赢来爱情、婚姻、事业。用菊珍一句顿心的话说,这个老迟当真是烦得血出呐!

 

  老迟是个怎么著名的人物呢?用老先生的话说,他是一个真正迟到的男人。爱情、事业、婚姻都落了空,都推迟了。老先生还曾经才华横溢地为老迟这个人写了几句诗意忧伤的诗句:

 

  时间是一枚针

  扎得越深便会越痛

  而生活却像淡出时针的鸟

  在老迟的天空孤独地飞翔

  那我们就来说说老迟。

 

  老迟的年纪说大就大了,光棍这玩意儿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它成了老迟近乎一种痛苦之病症。笑话的人也就自然多了起来。逢年过节,总有人要明知故问地朝老迟喊:“老迟,你媳妇没回来过年。”或者喊:“狗拐子,你的婆娘呢?”老迟一听这话就要恼上一阵,气不打一处来,但老迟仍然不忘幽默地接应一句:“她在娘家屋里过呢!”心里却是酸溜溜的狠叼着:你奶奶的X蛋。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我们那儿,二十岁的男娃不读书,在家早就娶媳妇了。所以,如果你过了二十岁,就可以称光棍了。二十五岁以后就是名符其实的光棍。过了三十就是光棍司令了。我们那儿对超过三十岁的光棍和游手好闲的男人还有另外一个称呼:狗拐子。在我们那儿,我不说你也想到了,像老迟这个年龄便是客里山的光棍司令了。自然也是名副其实的“狗拐子”了。刚挨近“光棍”年龄的时候,老迟觉得光棍没有什么不好的,天地任我行自由自在得很。再说这年头已成时尚,只不过美其名曰单身贵族。可老迟不是什么贵族,他只是一个拿钉耙锄里的农民,老迟还穷酸着呢。人穷家就更穷,别人家喂养的老母鸡却偏爱跑到老迟的家来下蛋,而且都是在老迟的床底下下的蛋。母鸡每一次下完蛋,就在老迟的床底下发出欢天喜地的调子来:“咕咕咕咕蛋咕,咕咕咕咕蛋咕。”老迟要是正睡在床上,被这高调抒情的声音吵醒时,准会出口日出粗话来:我日你娘个卖屄的。叫叫叫,叫你娘那个耙爷。

 

  我有必要补充一下,你娘那个粑爷。就是你娘和爹在床上做那号事。这句话重要的音和字在于这个“粑”字。客里山每逢喜庆节日都要用糯米在碓里碓米,把碓好的米用来舂糍粑。舂好的糍粑又香又甜,每户人家都要亲自去送几个糍粑,以示庆贺!糍粑又软又粘,这使老迟想到了男女夫妻为何床头打架床尾和的真正秘方了,女人惹了男人的脾气,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软绵绵地把男人的坚硬给粘住了,给软了下来,男人就像一口碓,把倒下来的糯米波浪翻涌地压、碓、舂。比起粑爷这个词有联想得多的就是粑春了。粑和春这两个单身的字一旦投其所好合作经营,就会高潮跌起,耐人寻味,杂乱和谐。粑爷的爷在客里山有三层意思:爷爷叫爷,爹爹也有叫爷,父亲的兄弟也称爷,像大爷二爷三爷四爷等等。

 

  一晃四十多年了,老迟居然还没有完婚。老迟为自己这四十多年来对爱情的忽视感到惭愧。当老迟蹲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下褪下裤子大便时,他还在想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老迟由于长期的饮食没有规律,每次大便都不是那么轻松,他有严重的便秘。用医生时髦的话说,排放的地方有了轻伤。轻伤?轻重的轻,伤心的伤。老迟用尽一个接近老人的力气凝集到肛门那儿,然后学着他爷爷的样子,大声地哼出声来,那声音像唱歌,又像在嚎叫。大便就在这类惯有的节奏下破肛而出。让老迟达到了人生最美妙的境界。

 

  在这美妙的境界里,老迟突然又有了新的意识。身体的某个部位完全地裸体呈现,与自然和颜悦色,从微微翘起的部位渗漏了一地的水,如急剧下降的雨溅落在了附近的花和草上。风以一种女性的抚摸让老迟的部位变得弹性而坚挺。它们无私而大胆地呈现,让老迟觉得自然的和谐和清爽。这种美妙深化了老迟的想象开阔了老迟的愉悦!

 

  所以,那些日子有两件事情让老迟兴奋,一是解大手,一是娶老婆。老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成了客里山最典型的光棍人物。大家都知道了在客里山,有个男的个不高,喜欢可着嗓门说话,略带沙哑的声音里,沉淀着男人雄性的气息。他一笑起来,便有一颗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个人便是有名的曾得迟。

 

  客里山的坝间上有一个高音喇叭,老迟经常爱坐在喇叭下面听。

 

  老迟对广播的热爱,令人感动。有事没事总爱坐在喇叭下,痴了一样。有时候,天寒地冻的还能看见老迟穿着厚厚的棉布衣,聚精会神地望着喇叭出神。喇叭里经常广播着乡镇会议的指示,什么提高认识,明确思想之类,有时候也有音乐歌舞从喇叭里温柔地飘出来。老迟对音乐也有他的嗜好,只要广播里一播放音乐歌舞,老迟便会眉飞色舞地在下面踏着脚拍哼出声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老迟不是喜欢听广播,是喜欢广播里说话的女主播。

 

  老迟说,这娘们的声音还蛮甜的哩。

 

  有人说,那你去找她呀。

 

  老迟说,说得轻巧,这广播里四通八达的,你去哪儿找呀?

 

  有人说,她叫翠花,在上街乡公社的一个广播站里。很好找的。

 

  老迟便不吱声了。老迟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向他的头脑里袭来,激动。杂乱。还有一点烦恼。老迟正在心里想着怎么去找她?

 

  老迟吃完饭,在屋门前的柴草堆上发了一会儿呆相。要不要去找她呢?老迟在嘴里“啧”了一声问道。刚好有路人过来,听到这句问话,就说,去找你婆娘么?老迟用细细的小竹叶枝做牙签从牙缝里舔出一根烂了的菜叶来,妥妥贴贴地吐在了路人的脚下。有毛病。路人知道老迟的底子厚薄,也知道老迟是个“身穿半截衣,说话无高低”的人,也就不计较不放在心上了,只对着老迟有意思地笑了笑。

 

  老迟还真的去了,不过老迟去了一个整天也没有找到,转遍了乡政府的大院还是没有找到,老迟的频繁转悠引起了值班员的注意。问老迟想干什么?老迟说我来找人的。你找人为什么在这大院里溜来溜去?我想找广播里的翠花。这里没有翠花。你究竟想干什么?老迟一下子慌了神。拔腿就跑,值班员一见老迟跑,就疑点老迟了。大喊抓住那个跑的人。三下两下老迟便被捉住了。公社里的人一致以为老迟是个小偷,把老迟关在公社里劳教了三天才放出来。老迟回来后就对着喇叭骂娘:

 

  “哪个耍我去公社找翠花的我压你娘。”

 

  “哪个骗我去公社找翠花的我日你妈。”

 

  老迟还想骂翠花,却听到了广播里翠花在说自己的名字。老迟息了声,竖着心听着。末了,老迟差点哭出声来,老迟说,翠花随你怎么批评我,我可是个好人啊。

 

  老迟想告诉翠花,他只是想见见她呢。这才是事件的真相。可翠花却哪里知道,他却成了广播里的坏人。翠花在广播里说:像老迟这类的人,我们要提高警惕。

 

  难道我当真娶不到婆娘了么?

 

  这个问题深入到了老迟的内心,内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和那样的烦躁沉郁。老迟在客里山并不见得比别的男人差。身体墩实,手脚勤快,能肩挑一两百斤的担子,还识不少的字。客里山每户人家里需要体力劳动的帮手时几乎都会想到老迟,老迟用他结实强悍的身体在客里山充分体现了“劳动是光荣的”这一具体而生动的口号。当然不是每户人家都能请到老迟,不是老迟不给面子,也不是老迟想扳翘。老迟也有他的难处,比如村子里有些人家里他就是不欢喜去,这些人都不太好打交道,他们在利益面前只想着自己,从不让步别人,不为别人的难处想想。这在老迟看来是非常鄙视的。就说一件放水的小事情吧。老迟家里的水稻田刚插秧不久就干了,而且快裂缝了。老迟父亲去放水,另外一户家里的田也要放水。但老迟的父亲看到那户人家的田里还有一点水影子,就客气地说,你看太阳这么大,我们田里再这么一晒就肯定裂缝了,这一裂缝放进水去就会渗漏的快。对秧苗成长不好。那人却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你这么说我的田里就不要放水了咯?不是不要放,你停两天放,你田里不是还有水吗?那人就生气了,还来了脾气,说,你自家好好想想,太阳这么毒,晒一整天我的田不是跟着也裂缝了吗?老迟父亲知道这人是在霸蛮。气急败坏地砌了他一眼,转背就走回家来了。任由他去了,老迟父亲刚走,这人却还不解狠。站在田滕上用粗壮的声音朝对门岭响:

 

  放水要按先后嘛,你后来还要给你先放水,哪有这号怪事?

 

  难怪家里出了个老光棍!

 

  这后一句话几乎要了老迟的命。这老光棍说的正是老迟。老迟听到这话时,那个火呀真是没法消。老迟下定决心,要是这人来喊老迟帮工他要去的话。那他就打一辈子的光棍。以后,不管这户家里怎么来劝工,老迟就是不开腔,像长了颗石头的心。

 

  跟老迟家里没有什么瓜葛的,人特别小气的。老迟也不欢喜去。

 

  当然兴致不太好时老迟也会不答应。来人就好话说尽,软硬兼施,老迟就为难了,就只好将就着去了。老迟便会很不耐烦地响一句:我又不是铁打的。

 

  每到秋天,在客里山秋高气爽。让人说话有了歆羡的口气。

 

  老迟在他的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

 

  上联:若无闲事挂心头

 

  下联:便是人间好时节

 

  横联是:行其当行。

 

  有懂联的人就说,你这哪是联啊,分明是抄来的诗句嘛。老迟说,管它哩。反正贴着好看就行了。说的也是,好看就行了。就像老迟的横联一样:行其当行嘛。

 

  在客里山,有一个风俗,每到中秋月圆时分,要请三天七姑娘。(也有称呼仙姑娘。)即八月十五、十六、十七的夜晚。七姑娘是客里山传说下来的一个民间神女子。七姑娘在家里排行第七,还是黄花闺女时,家里人就给七姑娘定了个对象,在父母的指定下于不日就要出嫁。七姑娘可不像她的姐姐们一样顺从父母,她看不上父母指定的对象,在七姑娘的心里,早已心里有了他的意中人了。眼看就要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七姑娘不知如何是好?去找她的心上人去说,可是心上人却又缺乏勇气去面对。七姑娘人长得标致,人见人爱。在客里山远远近近的村子里是打了喊的。家底厚实的人家自然不会放过这门亲事了,方圆几十里到处是媒人来托媒。七姑娘的家人就在这些来来去去的媒人游说下,给七姑娘挑了一户富贵人家。那是一个终身大事得由父母做主的封建时代,父母的话就是真理,他们每一句话都能成就你的命运。也能毁灭你的命运。与七姑娘情投意合的他觉得自己太穷了,哪里还敢声张呢?常言说得好:人穷志短啊!七姑娘在家里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就越心痛。

 

  就在七姑娘要出嫁的前一个晚上,七姑娘整夜没有入睡。那个晚上的月光真好!七姑娘在上厕所时,却意外地看到了屋子背后的一块空地上盛开了一地的花朵,白璧无瑕像月光的颜色。那些花朵散发着香甜的气味扑鼻而来,让七姑娘闻到了月光的味道。七姑娘看到了传说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仙女花,仙女花只在每年的八月十五子夜月圆的时候盛开,在子时看到仙女花的人一定是通灵的,你在哪里看到就会在哪里产生神灵。七姑娘想让自己也变成仙女花,美丽地盛开一次。七姑娘这么想的时候就真的变成了一朵仙女花,在月光下盛开了一地的颜色。变成了仙女花的七姑娘却看到了仙女,她们在月光里飞翔。七姑娘也想去,想起这凡尘的伤心和污浊,七姑娘的心就会冰冷。七姑娘对仙女说,带我走吧。仙女问,为何要走,你舍得下你的父母你即将得到的富贵生活吗?七姑娘的泪就涌了出来,咬文嚼字地说,富贵浮云。我不要。我要的是自由和爱!仙女们不再说话,被七姑娘话动了心,就带走了她。七姑娘不知道这每一朵仙女花一生只盛开一次,盛开了马上就凋零了,枯萎了。这不是一般的美,是一种举世无双的绝美。七姑娘怀着怨恨和屈辱上吊了,吊死在了厕所的木廊上。七姑娘和仙女花一起在那个晚上盛开了自己,她乘着月光离开了客里山。

 

  后来,不知是谁想起了以这种方式来纪念七姑娘的。

 

  请七姑娘出来的必须是黄花闺女。男人不准近前不准参与,否则就会不灵验。请七姑娘就得先准备一些请她的道具。这些道具也很简单,就是一个舀米和豆类的升子筒筒,一个背篮簺,一件女式衣服,两根棍子,一根长的一根短的,再加几条绳子,一块手帕就可以了。把这些道具再按步局做好:背篮簺放最底下,把长棍子竖着绑扎在背篮簺的中间,在直竖着的棍子偏上部分把另一根棍子横绑扎上。长得用来做身子,短的用来做双手。再把升子筒筒安放在最上面一头,做头。把手帕系在头上。再给她穿上衣服。然后就算差不多了。等到月光完全出来了,照在院子当中,很圆了很亮了就可以去请七姑娘了。请七姑娘一般是问一些男女情感的问题,也问一些肚子很大的怀孕女人是生男还是生女的问题。准的很。去年,康德的老婆爱美就是请七姑娘的时候算准了的。算准了是个男的结果就生了个男的。由于她的准确性,所以请七姑娘成了客里山神秘的民间巫文化活动。

 

  请七姑娘要三个黄花闺女才行,这真应了那句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孩用双手抬起做好的七姑娘,一人抬一边,两个人抬到木做的毛厕上。客里山的毛厕桶都是用木做的,椭圆型,大而结实,有一米多高。上毛厕还要架一根小木梯子。另外一个人就蹲在毛厕的下面候着。先是抬上去的两个女孩轻唱:

 

  七姑娘娘哀哀

  八月十五耍金台

  金台耍得十六台

  风吹和尚两边踩

  一边踩二边踩

  请你七姑娘娘出来耍一台

  墙上一蔸草

  七姑娘娘来得早

  地里一蔸菜

  七姑娘娘来得快

  ……

 

  这样反复地轻唱,待唱得差不多了,这两个女孩就异口同声地问:

 

  七姑娘娘来了么?

 

  那个蹲在下面的女孩就假声答:来了来了!

 

  问:七姑娘娘来了么?

 

  答:来了来了!

 

  这样一来,手里抬着的七姑娘娘就有点重了,比原来重了很多,这就说明七姑娘娘上了请她的道具的身了,说明七姑娘娘真的来了。这两个女孩就小心翼翼地把七姑娘娘从毛厕上抬下来,抬放到暗处的屋背后场地里,不能放落在地上,必须要摊放到两个手掌心里。然后开始正式有趣的请七姑娘娘。

 

  这个时候,你只要问一下七姑娘娘,叫她砸几个头,她就会砸几个头。

 

  有人问,七姑娘娘你看看爱美生的是男崽还是女娃?

 

  男的你砸三下,女的你砸五下。

 

  七姑娘娘就会砸三下或者砸五下,也从来不会砸二下四下六下等。

 

  有人问,七姑娘你看看米朵将来会不会嫁到城里去?

 

  嫁到城里你砸八下

 

  嫁到乡下你砸六下

 

  七姑娘就很听话地砸了八下。后来米朵果然嫁到城里去了。

 

  有些姑娘问了很多人了,觉得不过瘾,就想起了老迟。觉得问问这个老迟挺好玩的。

 

  于是有人问:你说老迟能不能娶到老婆呢?

 

  能娶到就砸两下,娶不到就砸一下。

 

  七姑娘娘没有反应。于是女孩又问:你说老迟能不能娶到老婆呢?

 

  能娶到就砸两下,娶不到就砸一下。

 

  七姑娘娘还是没有反应。这就奇怪了。就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个女孩脑筋转得快,马上改口说,如果老迟能娶个姑娘但又不跟她了,就砸三下。砸三下。刚说完,七姑娘娘还真的砸了三下。这次也说准了老迟后来的婚姻的痛处。

 

  多年以后,爱情婚姻大事由自己做主了,大家对生男生女也一样皆大欢喜了,就很少去请问七姑娘娘了。也就慢慢地淡化了这一种少年的神秘游戏。

 

  我写这篇小说时,打了个电话到客里山,想确证一下。问还有人在八月十五请七姑娘娘吗?回答是现在很少人再请了。分析其中原因有很多,但有一句话让我想起来很有意思:现在的黄花闺女越来越少了啊!

 

  那是老迟唯一的一个印象中的春天。来得很早,树上还结着薄薄的霜雪冰,细微的寒冷还在到处弥漫。阳光和一些早熟的花儿却盛开得心旌摇曳。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可春天说来就来了。春天一到,老迟的喜事也到了。

 

  有个能说会道的媒人从几百里路远的地方给他“拐”来了一个女的。姑娘长得细嫩白胖,笑起来水灵灵的直叫人惹火,听说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这下可乐坏了老迟的家人,凡是家里有的,全都捣鼓了出来,左右逢源地制造着这来之不易的天大喜事儿。我要讨老婆了。到了马上就要有老婆的时候,老迟突然有了一种使不完的劲想用出来。老迟想为什么现在才娶老婆呢?他为自己的思考感到可怕。老迟背叛了他年轻的爱情,也背叛了他无辜的孩子,同时背叛了他的良心。父母亲说,你背叛了我们对你的一片妄想。老迟的身上又充满了白雪少年的细胞。见到熟人总要幸福地递上一支带把的高级过滤嘴香烟,再为你点上火儿,然后老迟就悠悠地吹响了口哨儿。嘴里轻微地哼着:

 

  山花花那个花开呀

  山花花那个开……

 

  有人便说,看他那德性,用得着这样吗?大伙便说,这不是别个,这是老迟呢!这老迟是“大器晚成”哩!

 

  老迟听了就像吃了糖蜜一样,带着花的甜。

 

  客里山每逢哪家有重大的喜事,这家就得请大客包一场露天电影放。有人自然就不放过这难得的时机了,提议老迟包场露天电影在村子里放放。老迟觉得这事自己做不了主,很为难,就拿眼扫了一下身边的父亲。老盐不动声色地叼着那根长长的吸烟杆,闷一口。好久才从鼻腔里喷出两缕弯腰屈背的烟雾来,很密,很静。

 

  老盐吧嗒一声,烟杆便有了丝丝缕缕的韵味,把老盐的心肺滋润了一回,老盐的额头有细微的虚汗渗出来,静寂的眼睛豁然开朗了起来。

 

  老盐还想闷一口,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张开嘴,眯起眼睛,有一点香甜的厚实的喜心的感觉袭了上来。老盐一下子就有了鼓动的喘息:

 

  那就包一场露天电场放吧。

 

  去担电影机子的人很积极,只要是空了的青壮年都会抢着去担。大麦是客里山担电影机子的常客,只要包场放电影的主人一放话,他就会随手操起一根扁担,吆喝一声担电影机子去了,马上就会出现很多电影迷屁颠屁颠地跟着大麦。你要知道,对于客里山的年青人来说,看一场电影就像谈了一场恋爱,那份美妙那份幸福都不言而喻。四乡八邻的庄稼人都会来看电影。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看电影就是看电影,看了就看了。完了就散了。但对于客里山的年青人来说,看电影只不过是一个夜晚的序曲,他们还有着比电影更精彩的节目,有着比电影更激动人心的热忱。对于他们来说,一场电影的结束意味着一场新的电影开始了,那就是打群架。

 

  露天电影,只要是邻村的人都会有青年人来看,有些有几十里路远的也会有人来看。客里山的人看露天电影有时还跑去了三十里路远的黄高凹,邓家铺。打群架是没有方向,没有确定的原因,一切在于电影过程的发展,在于性情和感觉。这一次是黄高凹和谈亭子的人打,下一次就是油岭村和龙子桥的人打,再下一次就是客里山和界首塘的人打。轮流着打循回着打,打架肯定会伤人,但对于打架的人来说,这本身比受伤更刺激,更过瘾。像抽烟喝酒一样特别容易上瘾。

 

  客里山的年青人几乎没有哪个没有参与打过群架。对于客里山的人来说,只要经历过打一次群架就刻骨铭心了,就再也没法忘记了。不管是打赢还是打输,这在客里山是不丢人的,打输了下次再来,打赢了就换一个村子的人打。在这些群起而攻之的队位里,有一个就是不怕打打不怕的人,那就是大麦。大麦这个人最大的嗜好,除了打架就是打猎。大麦天生是个打架的料,他很有策略。比如我们跟谈亭子的人打时,他看到谈亭子的刘爱是个狠角,他就叫我们只盯着刘爱打,刘爱一旦被打怕了他一慌乱逃走,其他的也就慌作一团也只顾着逃跑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更加大快人心,大喊着冲啊打啊。那阵势还真像一场战争。久而久之大麦就成了我们的英雄,成了我们客里山人的打架王,于是我们一致推选他为我们客里山群架里领袖人物。每次打架由大麦说了算。几乎每次都能打胜仗。

 

  在我们那里除了放露天电影年青人爱打群架,平时是不乱打的。也不会结仇。更不会因为你昨晚在电影场上打了我,今天我在乡下的集会上看到了你就起心找人打你。在客里山,在邻村都不会这样,这种单纯的群架游戏在每个人心上都保持了一份健康的姿态。那就是只有在放电影的时候才能打,而且还要先在哪个村准备放电影时先通知要打的村。这样一来,在场上赶集,龙子桥的人碰到了油岭村的人,就会告诉他们今晚哪里放电影,问他们去不去,说今晚打群架。客里山的人碰到了石门楷的人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告诉他们,今晚哪里放电影,叫他们做好准备去看电影。其实通知他们是有含义的,也就是明确地告诉了他们是去打架的,看电影倒成了一个借口。

 

  从打架上可以看出来大麦确实是个有智慧的人。

 

  但大麦就是不爱读书,每次考试总是打零蛋。人家背一篇课文只要用几个小时,大麦背一篇课文要用半个多月。老师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惩罚大麦。罚站搞卫生留学等等。大麦无所谓,好像还很感兴似的,卵事没有。大麦在学校降了几次级了,人家都读五年级了他还在读二年级。老师就用粉笔指着大麦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了个大哈宝。大麦不服气,说,你才是个大哈宝呢。文七七被大麦伤透了脑筋,家里本来就不宽裕,送大麦读书已经很积攒的了,这样一来,包袱就更重了。后来降级降到老师都不敢接收大麦了,没得法子,文七七只好让大麦退了学回客里山务农。

 

  文七七说,这下好了,你自由了,不读书看你以后还娶不娶得到婆娘。哪里还敢看上你。这懒懒散散的大麦说起话来却紧紧硬硬,结实得很。大麦说,你没读什么书还不是照样娶到了个婆娘。文七七气得把嘴巴砸得生响。

 

  看电影还有一个插曲,也是客里山的人年少的时候所经历过最难忘的事情了。在这些插曲里几乎每个年青的客里山人都不同程度地去模仿过。去感受过。在这些年青人中,有几个人是客里山熟悉的模范:老迟、大麦、黑狗、亮兄、检子等等。他们比打群架更让人心惊肉跳。更来得刺激和猛烈,那就是摸鱼。

 

  这种摸鱼的方法是特别的。用客里山不特别的说法叫摸女孩子的那个。

 

  露天电影一般在割过水稻的干田里放映。两边埋两根干树柱,幕布就架在两根树柱子之间。看露天电影的人很多,都是附近的邻村人。露天电影场,也有做卖花生,卖瓜子和纸香烟的小生意人。你掏一角钱可以买到一筒筒很深的瓜子吃,买来之后,大伙分着吃。你一撮我一撮,均匀不一地分开来,很快筒筒就见了底。边嗑瓜子边津津乐道地看着电影。我从七八岁就开始看露天电影了,村里村外的地方都跑去看,看电影的狂热在村子是打了喊的。因为对电影的无限热爱,我过早地懂得了摸鱼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每次电影一放映,大麦和老迟就会四处里走动,我问他们去做么咯?他们说去摸鱼。我说不看电影了?晚上天那么黑,怎么去摸鱼呀?他们就鼓起眼珠砌着我说,你晓得个卵。我就去问亮兄,他们当真去摸鱼咹。亮兄嘿嘿嘿嘿地笑着,笑出了口水,一股酸汗味,还沾着呷夜饭的霉豆腐味,闻到鼻子尖尖发臭。他嘿的很鬼的样子。我心里悟,他们去摸鱼你也用不着这么夸张嘛。

 

  看完电影,在回家的路上,我跑到大麦前面问他,大麦哥哥,摸到鱼没有呀?大麦说,摸到了,很大呢。大麦话音刚落,大伙便跟着笑了起来,把我搞懵了,我问大麦为何不把鱼拿回来呢?大麦说,你个卵崽崽晓得么咯。

 

  对于他们看电影经常摸鱼的事情,我越来越感到了不可思议。再放电影时,我就悄悄地跟在他们的尾巴后面,想弄清楚他们为何每次看电影都想着要去摸鱼?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远远的跟着。看到他们走来走去并没有走开放电影的场地,只见他们在人群里东张西望,转来转去。而且他们总是往有女孩子的地方蹭。我就越发不可理解了。我皱着眉头像个小老头一样在黑暗里认真的思考,可我什么也没有思考。我就一个劲地吐口水,拿眼瞄准大麦和老迟他们。

 

  突然我看到了大麦的手伸向了一个女孩的胸脯。我的眼睛就跟着大麦的手一起伸进了那个女孩的胸脯。只见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眼睛就跟着跳了一下。我想坏了坏了,大麦在耍流氓。那个时候,敢把手伸进女孩胸脯的男人,是需要真正的勇气的。女孩子的奶波在当时比落花生油还贵气。一百斤的落花生榨成油,就没得几斤了,再说,一斤花生油才多少钱?谁愿意去榨油呢?所以,落花生是舍不得榨油的,留着给家里吃的,男人用来下酒喝,女人用来泡米花。这么看的话,花生还是蛮贵气的,女人的奶波就更贵气了。除了勇敢还要承受一定的风险,弄不好,会被打烂脑壳的。

 

  我听到了黑暗里女子的骂声:哪个要埋的尻尻卵,哪个狗压出的下流子手,要死的要瘸的。骂声好像粘着茅草尖尖的风,有点吓手。大麦从黑暗的人群里窜了出来,后面跟着老迟黑狗他们。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新发现莫名其妙地快感了一下,我笑了起来,开始是忍住的后来越想越觉得好笑就放开牙哐笑了起来。笑得屁股打了锣。

 

  我听见老迟说,大麦又摸到了鱼。大麦像个高雅的贼一样,心虚地压低声音说:摸到了,刚好一掌手巴子大。

 

  摸得我心口膛一麻一麻的,好像要打铳的一样。

 

  老迟和其他的人就跟着干笑,像挂在电影幕布旁的那个破音箱,像运煤的手扶拖拉机,啃啃啃啃,很响。震的卵壳子想拉尿。

 

  我终于在那晚懂得了他们所说的摸鱼。用手巴子摸女孩子的那个,也叫摸鱼。现在想来,仍旧觉得好笑死了。

 

  这个憨厚结实的年青人,这个只念过二年级的庄稼人,这个浑身充满了汗水和劳动气息的男人,这个有着一颗善良而真诚的心肠的大麦。在一次从山里打猎回来,肩上抗着一杆铳。在经过邻村谈亭子时,看到了有家人的禾荡里摆满了桌椅板凳,也陆续有人放着鞭炮前来这家。大麦知道这户人家肯定是有喜事。就想到有一股想去担电影机子的冲动。等大麦走近这家人时,禾荡里已经有人在空下来的桌子上玩起了纸牌。大麦就站在这些打牌的人中围观。邻村的人都熟悉大麦,就取笑他,是不是老板叫你来担电影机子啊!大麦便问:是请大客么?请大客肯定要放电影的。在我们那里,只要是请了大客,就算主人不同意,你也可以去把电影机子担回来,担回来了,主人就算生气了也得假装很高兴的样子,应允下来放一场。要不,传出去是要笑话的。在我们那里,那么大的客都请的起,一场电影又算得了什么呢?面子在那里也算是蛮重要的。比一场电影还要重呢!

 

  这请客的主人分明是看到大麦来了的,但却假装没有看到,只在屋里在客人中避开着大麦。这大麦却不害急,还捏了根长凳在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先看几回纸牌,心里悟等客人一多了就起哄担电影机子回来放。大麦看牌入了境,化了神。把铳的前端顶在下颚,铳的后把托在地上,不知是哪张纸牌使得大麦得了真心,欢喜得紧,脚在铳的后把里动过不停,还打着节怕哩!一不小心,一只脚踩在了开了枪膛的扳扣上,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麦就倒了下去。他这一倒全桌打牌的人就吓出了魂。大喊死人了。这时主人跑出来一看,才发现大麦被自己的铳给放了一铳,严严实实地放在了下颚致命的穴位上。几乎是突然之间的事,大麦就成了一个世界的想象。他的眼睛是开着的,好像还有话要说,也许是想说我得去担电影机子了,也许是想说,这张纸牌打得正妙。也许。他清澈见底的眼光穿透了尘世的一切,他善良豁亮的眼神深染万物的爱,彻底欢欣又彻底孤独。一种任何人任何物都深受伤害的疼,从他的眼神里流出来,流出绝望而无限疲惫的泪水。

 

  那个缺心的女人还没让老迟压过一次,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跑了,还卷走了老迟辛苦积蓄的三千多元钱。老迟像根木头一样立在了自家门前。原来这贼婆娘是个“惯骗”,专骗像老迟这类大婚男人的钱财。这真是黄泥巴打不了好灶——好人得不到好报。

 

  自从出了这件事后,家里闹得凶了。父亲老盐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老迟就是一顿臭骂:你个没出息的你个死不尽的你个背时的啊。母亲菊珍倒没有骂老迟,而是恨起了那个女人。菊珍泣不成声,对着家门口那棵椿树边啪边喊:你个猪压的你个狗日的你个缺屌屌的;你个要埋的老虫咬的黑油麻收的;你个砍老壳的臭男人顿的天杀炮打的;菊珍那天的伤心不仅是因为恨那个女人,可能更多是恨老迟的婚姻。那一天,老迟整个儿便变了样。显然,这件事给老迟的打击不小。这样一来笑话老迟就成了大伙的“重点”。老迟仍然能很大度地去地里锄地,田里钯田。老迟要是被大伙说得火了。就当面对笑话他的人瞪上一眼:笑你爷个屌把哩!

 

  那次意外的婚事出现之后,老迟发现自己对爱情有了一种近乎狂热的程度。老迟有几次去村头挑水时,看到蹲在井水旁洗衣服的女人不小心露出的深乳沟时,他就会浑身燥热。把水桶放到水里来回地荡打着,真想让水花把女人的衣服给全弄湿透了。这时,女人就假着男人的嗓子说:你要死了,老迟。

 

  老迟便会嘿嘿嘿笑出声来。

 

  当老迟慢慢发现自己对女人的热爱超过爱情和婚姻时,老迟对结不结婚就看得不是很重要了。老迟开始在一个人的时候虚构不同的女人。这些女人肯定都是丰满结实的,她的皮肤甚至是富有弹性的。当然她也是喜欢老迟的。老迟就开始得意了起来,可当这些虚构的女人要跟老迟困觉时,老迟却乱了手脚。老迟至今还没看过女人的身体。说起女人的身体,老迟有说不尽的兴奋,脸上就明显臊了许多。可兴奋臊过之后就是无尽的忧伤,因为这些身体对老迟来说都还是个秘密,藏在老迟看不见的深处。当老迟无意之中在一个月儿皎洁的晚上发现了女人身体的秘密时,老迟所有的呼吸像女人习习的血管无边无际地延伸。一直伸到老迟的那个地方,老迟就有了说不出的冲动。老迟克制不了自己。

 

  老迟居然每个晚上去偷看女人洗澡。

 

  乡下的房子,大都是砖墙木屋,四面又是山,一年四季雨大风大。这些木门经过风的长久侵蚀,门就裂开了宽厚的缝。透过这些缝,可以很清晰地看清屋里的一切。我们小时候在家里捉迷藏,玩“打多多”,有些狡猾的伙伴就是透过木屋的裂缝来偷看你藏匿的地方,等你千方百计地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住了时,门外地人却假装不知晓地神气地喊道:

 

  “藏好了没有啊?”

 

  “藏好了。”

 

  “藏好了,快打多多呀。”

 

  “多多。”

 

  “多多。”

 

  于是,这个伙伴就推开门,把脚抬很高,又轻放下去。待到了藏匿的附近,故弄玄虚地说发出重重的声来,咦,人呢?等你在里面闷热得沾沾自喜时,冷不防把藏匿你的物什猛地掀开,麻溜利索地一把把你给抓住了。另一个被抓住的孩子就不服输了,喊道:

 

  这回不算,你肯定在门外偷看到了。

 

  打多多在客里山几乎每个少年都经历过这种游戏。

 

  还有一种比打多多更出格的游戏在客里山的每个少年身上也都发生过。那就是以打多多的名义分老婆。每个男的配一个女的,自己选择对方。大多数是由男生选择女生。配成一对对的夫妻之后,大家就分组藏匿打多多。老迟和黑狗就是在这种分配老婆打多多的游戏中与女生玩起了性游戏。他们和自己的老婆各自藏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问女孩,你现在是我的老婆就要跟我好。那女的就点点头。老迟叫女生把衣服脱下来,女孩就把衣服脱了下来,老迟自己也把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压在女孩的身上,把自己的小鸡鸡硬硬地放到女孩的大腿里,天真无邪地说,我现在要睡了你,你以后就是我的老婆了,只需对我一个人好,那女的就说,好!只对你一个人好!

 

  这种游戏几乎在每一个客里山的人身上都发生过。尽管那个时候根本就不可能玩起真正的性游戏。因为那时候每个人都还是孩子,都还停留在对性的好奇和无边幻想的过程中。

 

  他们对性一无所知。

 

  当然多年以后的老迟打的“多多”就比我们成年得多了,趣味多了。每当月儿爬上对门岭那座高高的山时,人就沉静了。夜也就深了。

 

  这时,晚睡的女人就开始褪衣洗澡了。洗澡是在一个用木块箍好的大木盆里,把烧开的水倒进盆里,破一点水缸里的凉水。温度适宜了,女人就在盛满水的大木盆里开始一件又一件地脱衣服。每脱一件,老迟的心就跟着紧一下。当女人的身体暴露无遗地呈现在老迟的面前时,老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比外面的月光还亮。老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出了好远。老迟的眼睛鼓得很大。女人蹲下身来,把自己盛进水里。用手掬一缕水往身上洒去,水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水从颈脖上流下来,流到胸前,流到女人的奶波上。女人的奶波沾着水,在灯光下不停地耸动。每动一下,老迟就跟着心跳一下。口水就在喉咙里咕鲁一下。灯光下的奶波是醉人的。把老迟的魂儿也给钓出来了。老迟想,她的奶波真大啊。老迟这么想的时候,女人正在想自己的男人。女人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就习惯性地盯着栓上的木门,女人骂道:天杀的背时鬼,你在屋外干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晓得?

 

  女人叫晚风,是村子里有名的骚妇。

 

  男人很少在家,常年在外包工搞建筑。听说这女人受不了久疏了男人,就经常背地里与野汉子偷偷摸摸。老迟想到了她的身体,起了偷窥之心。

 

  老迟以为女人发现了自己躲在门外,一慌张,啪的一声,头就撞在了门上,把盛着女人身体的大木盆里的水惊得荡了出来。女人宽着嗓子喊道:谁?哪个?

 

  老迟哪里还敢回应,攒起心劲撒开两条腿朝着黑暗的地方风快地跑起来。一下子就没了个影儿。

 

  听黑狗说老迟的二胡拉得好!有几次把他的心事也给拉亮了。黑狗也是光棍,可狗压出的黑狗去年终于讨了个老婆。老迟一提到黑狗便要骂一句狗压出的。好像黑狗的老婆不该娶一样的。上学的时候,黑狗特崇拜老迟的手,说他的手能写出好看的字画出好看的画来。那时候,老迟只画女人,觉得画女人比画其他东西容易一些。每次老迟画完后,黑狗就对着画的女人说,要是长大了也娶一个画一样好看的女人就好了。后来,黑狗还真的娶了一个像画的女人。女人的名字叫六六。像个男人的名字,可长得很女人,也比女人乖态多了。除了黑狗,不至一个人不说老迟的手巧。原来大家说老迟的手巧,是因为老迟能写字画画。老迟不读书后,就学会了拉二胡。老迟没事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前的晒谷场里拉二胡。老迟拉的二胡很好听,把树上的叶子也拉绿了。老迟常常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崇拜他的黑狗。

 

  黑狗小时候就像老迟长出来的尾巴。老迟到哪里黑狗就趽到哪里,老迟晚上爱看露天电影黑狗也跟着老迟去看,远近的村子他们几乎都去看过了。看完电影回来,他们就沉浸在了电影的美好向往之中,他们常常崇拜电影里的英雄,其实在他们的眼里还分不清真正的英雄是什么?反正他们觉得很厉害的人物都是英雄。老迟问黑狗想不想做英雄?黑狗说,想。

 

  老迟说想做英雄就得用行动去做。

 

  黑狗说,怎么做呢?

 

  我们学刚看的电影里面的一个人物,去客车上偷扒钱。

 

  黑狗说,这没有车怎么偷扒呢?

 

  老迟说先在家里锻炼一阵,等技术到了堂再去小镇的客车上扒。

 

  黑狗听了老迟的这个建议后很兴奋,当天晚上就采取了行动。

 

  去扒他二叔的钱包,结果被二叔发现了告给了他爹。他爹听了二叔的讲述后,这还得了。找到黑狗一顿毒打,问,为什么要去偷你二叔的钱?

 

  想做英雄。

 

  哪个叫你去偷二叔的钱?

 

  是老迟。

 

  一天到晚跟着老迟,你还有出息得很?

 

  后来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像看过的一场电影一样。但老迟还是想起了这件事情来,想起来了就觉得很好笑。老迟想到黑狗父亲的话,你有出息的很?就觉得骂对了,黑狗确实出息了,至少比我老迟出息了啊。你黑狗有了老婆,我老迟连个老婆都没有啊?

 

  老迟想了黑狗自然就想起了黑狗的女人六六。老迟想黑狗的女人时比想黑狗要仔细。他甚至想到了六六的大腿和胸脯。老迟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六六是别人的女人。想多了是不好的。老迟便集中拉起二胡来。老迟的二胡拉得荡气回肠。风将二胡的声音扯碎了,又一点一点地粘贴回来,气韵悠闲。老迟就想,我的二胡真是拉得好呢!老迟拉完二胡,觉得有点困了。就收起二胡准备进屋困觉了。老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觉。老迟这回是抛开了黑狗直接想起了黑狗的女人六六。老迟首先想到的是六六的胸。然后是她的大腿和大腿之间可以想象的一切。于是老迟又想如果能跟这样的女人干上一回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老迟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声音被一阵风吹进了老迟的窗子。老迟听出了这是六六的声音。老迟从来没听过这种节奏的声音,像梦呓一般把老迟给征服了。这是做爱的呻吟声。她像音乐一样可以拯救一个人。老迟是否看到了六六吹气如兰的声音正被黑狗压在下面。老迟竖起了整颗心来听。老迟好像还听到了说话声。

 

  女人说:你是个不一样的男人。

 

  男人:哪儿不一样?

 

  女人:你能把我弄得特别舒服。

 

  男人:当真?

 

  女人:当真。

 

  老迟于是马上又忍不住的嗷嗷地射了。

 

  二胡。中秋。月光。

 

  老迟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

 

  月光下面是一片割过的稻田,稻田的稻草都干了。微风不时送来一阵阵的稻香味。老迟的二胡像水一样在月光里流动。流向一个他想要去的地方。月光被二胡的琴声湿了一片,厚厚地盖住了整个夜晚的山村。月光从老迟的心里流了出来……

 

  二胡把这个夜晚拉得很疼痛。

 

  老迟不知道,他的二胡还拉疼了另外一个人。

 

  她在想自己的男人黑狗。六六的男人是在春天之后离开家的,黑狗和村里的春疤还有面粉去了一个叫回扣门的地方搞副业去了。那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山区。离家有几百里地呢!

 

  六六被老迟的二胡拉得哭了起来,六六哭了很久,才想起这是中秋节了,很快秋天就要过去了。六六想完了黑狗便想起了老迟,六六想不明白比黑狗强十倍的老迟,为何娶不到老婆呢?六六像想自己的男人一样在想着老迟。六六觉得老迟多么需要一个女人去爱。六六这么想时,竟莫名其妙地脸红了起来。

 

  老迟奇怪的是今晚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一个劲地拉着二胡。其实老迟是不敢想。因为,老迟想的人不是别人,是黑狗的女人六六。黑狗出了远门,只有六六一个人在家。老迟要是想多了是会犯错误的,老迟不是那种人。老迟的二胡拉得很是尖锐,琴声像一把锋利刀子会扎痛你的肉。六六几乎是在老迟的二胡琴声戛然而止的同时出现在了老迟的面前。六六在月光下的出现,让老迟惊慌失措起来。老迟望着六六。六六在月光下是一朵花。六六说:你的二胡拉得真好!老迟没有说话。老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时候,老迟说不出什么话。夜多么沉静。六六说,你还可再拉一次吗?老迟过了片刻,又拉起了二胡。又清又亮的月光充盈着老迟的手指,在血管里莫名地窜着涌着。这一次,二胡让老迟幻想起了从未有个的初恋……

 

  那个晚上,老迟完成了一个男人一生的过程。

 

  鬼迷心窍的老迟给六六的美和柔软粘住了,脱开不了,总想往六六的屋里窜,往六六空了的床上钻。可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在各自的内心总像做贼一样,有喜有忧。就在老迟再一次脱光衣服和六六干那事儿时,被突然回来的黑狗碰到了。六六马上放声恸哭了起来。这一次,老迟真正遇到了一个大问题。这悖时不走运的男人,这饶恕不了一切的老迟,等待他的问题将是一个看牌学张子复杂而又不简单的问题。是一个耍杂胡坏张子要砍老壳的问题。

 

  像个炸雷訇的一声炸开了。恩怨交缚的眼泪气量难解的忧愤以及在沉静的云影星光中搅碎的空气,又一滴一滴地凝固成了一点,结结实实地深陷了进来,陷进了一种看不见的疼痛里。

 

  如果说打纸牌扑克容易冲动惹事生非,那么打字牌自然就安静温和得多了。也许是因了这个道理吧,有好些年轻的人参与到了老年人的字牌行列里去了,久而久之,这种风气开始一纸风行,像南下的民工进城一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于字牌有了新的兴趣和认识。年轻人不分男女,都学会了打字牌。打字牌在客里山通常喊作摸字牌。因为字牌的规则是赢牌只得靠自摸。不能从对家手里吃牌赢取。所以,要是男人空了闲了,见了有合式的女人懂字牌的,就问,嫂嫂来摸一盘么?遇到一些说话平常油惯了嘴的,就明显色情得多了。说,嫂嫂,跟我来摸一下么?那妇人习惯了油嘴滑舌的男人,也不恼,只佯装没听到。这人更来得粗了,甚至出了格,说,嫂嫂我喊你是没听到,我叫你下来跟大家摸一摸。你又不是没跟男人摸过?这下女人就受不住声了,宽着嗓子回话道,叫你屋里的婆娘来摸呢,死不尽的老把戏。话是这么恼烦,但要是真有空,女人还是会假装一脸气忿的神态走来摸字牌的。这男人总是死了脸的,见女人来打字牌了,还是照说不误,男人说,我还悟起你被我们摸怕了,不敢跟我摸了呢?

 

  从这些字牌里你会发现更多中老年人的乐趣。可以这么说,正因为年轻人在字牌里的出现,才使字牌有了新的改革。

 

  我也是在大批年轻人加入的时节里开始重新认识了纸牌另外一种娱乐方式:字牌。

 

  父亲和文七七,德恩,小姨父,老先生等等是最爱打这种字牌的,(老先生并不老,正当壮年。是我的亲二哥,读了不少书,也教过书,所以村子里人给了他这么一个雅号。)有时候父亲摸字牌兴致来了也这么说二哥:“看你这个老先生,慢吞吞的,打一张牌跟相棋一样。”又或者说:“你这个老先生,打一张臭章(重复出现的牌)出来做么咯。”

 

  父亲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在我们家庭里书读得最多的老先生,我的亲二哥。他却是最爱跟父亲对着来干的,父亲骂一句,他就回一句,父亲就说,你反了你,敢骂你老子。老先生就青着脸回,那个叫你骂我。你做父亲的就可以随便骂人么?

 

  “你做错了事我骂你还糟了。”

 

  “我哪里做错了?”

 

  “两父子打牌又不是跟别个,你老是放臭章做么咯?”

 

  ……

 

  就是这个打纸牌像相棋一样的老先生,爱放臭章的老先生,不经意间打出了父亲人生中的一张最恸人的臭牌。

 

  老先生这个人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他有着满腔热情的探索精神和学习的蛮干劲。一本书到了他的手里他最少要把这本书翻烂了才罢手的;力大的很,能挑一两百近重的担子;爱抽烟,经常抽的是新环球纸烟,两角钱一包。一支接一支,一天好几包。后来改抽野茶山了。老先生的草书写得好,长长瘦瘦,潇洒飘逸。老先生会的东西可多了,下棋武功拉二胡吹笛子唱歌样样精通。老先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看到我的亲二哥经常拿着一本语文书在屋门前竹林里大声朗读。我当时就记得了他曾经朗读的这些句子:

 

  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结果会怎么样呢?

 

  小麦挑着一担水正上坡来,听到老先生读到这儿也来了劲:

 

  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结果会怎么样呢?

 

  老先生看到小麦挑着一担泉水上坡来,就叫他歇一下。他跑到屋里去拿了一个缺了口的旧瓷碗来,舀一碗,倒进胃里。舀一碗,倒进胃里。在小麦的水桶里一连舀了好几碗水来喝。一顿凉水入肚,老先生用手抹了抹湿润的嘴巴说,这客里山的泉水就是好喝。小麦知道老先生喝舒坦了,他就又假着老先生的神气说道:

 

  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结果会怎么样呢?

 

  说完就把水桶挑到了肩上。小麦还不忘用他捡到便宜的笑嘿嘿几下,把桶里的水戳得痒痒的,从桶里荡了出来。

 

  我当时也跟着学了一声:用我的矛戳你的盾,结果会怎么样呢?

 

  老先生把书本一合,回过头来盯了我一眼,很凶地说了一句:“卵鬼崽崽,你跟着起什么哄,等下我扇你一耳光好的。”

 

  那时二哥在几十里外的黄碳元做临工,已经到了讨老婆的年龄的老先生,父亲为他的这门亲事动足了脑筋。好不容易托媒人在李家老屋谈判成了一个。如果进展顺利,只要礼数到堂,就可以娶回来了。

 

  客里山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村,娶一个婆娘真是难于上青天,不是姑娘嫌客里山的人文化少,就是怪话这个走路走断脚的地方太穷了。有好多的姑娘来看了一次就再也不敢来第二次了。所以,客里山对于迎亲娶媳特别看重。只要有媒婆来谁家随便一坐,谁家准会摆阔气杀鸡宰鸭的招待。而大多的时候,这些鸡鸭都是白白喂养了媒婆的胃。

 

  所以父亲得知李家老屋那姑娘心愿嫁给老先生时,老人家高兴得自己拄着拐棍到几十里路远的黄碳元去找二哥商谈。也就是那一次,父亲在搭乘上一辆手扶拖拉机时,把一只腿给弄残了。父亲用一只腿的代价为二哥赢得了婚姻。

 

  我知道父亲的腿坏了时,我还在一家小乡镇上读书。是二哥来告诉我的,当时二哥没有说父亲的腿坏了是因为他娶媳妇的原因。当时就心里特别难过,忍不住哭了起来。

 

  说来也许你不信,像我的亲二哥这种年龄的人现在客里山还有很多都是打光棍的。

 

  老先生与众不同的地方还有着他独特的气质。

 

  在去娶媳妇的头一天,老先生尽情地玩了一回纸牌。老先生说,有了老婆成了家立了业打纸牌就不会像以前那么放开来玩了,得收敛点,要不然,像什么话呢?大伙却不大相信老先生的话,都说这老先生嘛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了,谁不知道你要娶回的老婆是个打了喊的泼辣货,你是怕了老婆了,知道她要管你了。

 

  老先生的脾气真是好得很,只张着一张熟了的脸来笑,死了脸一样地笑。

 

  老先生那个晚上打了一个通宵的纸牌。

 

  那次玩牌把一身好好的西装口袋烧了一个洞。父亲要他再换一身衣服去,老先生却说,这有什么,不就是衣服被烧了一个洞么?父亲听了,受不住锐声骂了:你这个老先生呀你这个老先生呀!

 

  虽就这么一句,但足可见父亲的愤怒是多么的深恶痛绝。

 

  纸牌像个轻薄的梦一般,穿梭环绕在客里山人的身体里。那些类似于安静的田地和炊烟,在享受着这些粗壮的方言,像享受着纸上谈兵的爱憎。那些有着空阔野生植物的语言表现力,在空气里流动。像一首最好的诗。打字牌这种最爱延伸到了每个客里山的人身上,不分男女老少。只要空闲了,都一桌一副字牌。在砖墙黑瓦的屋檐下,响声一直排,很远。真是像唐人写绝句一样,不肯浪费一个高手。

 

  客里山的人却哪里知晓,他们不经意间从手里抛出的一张纸牌,就像抛出了自己的命运,和命运里未知的疼痛。

 

  在这里我有必要介绍一下父亲其人。

 

  父亲的姓名叫曾国安,出生于1923年4月17日,到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父亲比母亲大一十四岁。父亲出生一周岁后,爷爷外出异乡从此未归。奶奶望穿秋水,最后抛下父亲改嫁他乡。嫁到一个叫石里坪的地方。父亲五岁就跟了婶娘在一起生活。但婶娘是一个相当苛刻的女人。只给父亲每餐吃几个红苕。这还不算,还需要父亲扯猪菜,砍柴,放牛,挑担等等,不完成任务就回来吃不到红苕。一天要完成五担柴进屋。可能天下的父亲命运,六岁就开始了独立的生活,从来没有温暖这个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八九岁的父亲人开始面黄肌瘦,吃不进东西。得了一种怪病,叫黄肿病。在当时,这种病还是相当严重的病,俗话说,人犯黄肿,十有八九便是死肿。婶娘以为父亲活不长了,就开始嫌弃父亲了。对待他自己的孩子却好得不得了,天天白米稀饭,从不干什么,只净读书。当时与爷爷一屋亲的八爷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就对婶娘说:你看国安病成这个样子,要是出了人命,到时跟你算账。别人三担谷种下水,你是要四担谷种下水。

 

  父亲最后还是挺过了那场大病,直到十二岁,父亲离开家乡去大伍杨家给地主放牛去了。这一放牛就是八年多。父亲也换了不少的地方和人家。放过牛的地方有:马骑团谭家,蒋凹,岩里岗,寨院子,邓家铺,岩门前,狼峡谷等。

 

  后来父亲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了战场上的英雄本色。从此父亲在解放军的领导下,有了回家般的温暖。1952年,反击上甘岭,父亲和所有英雄的战士离开了中国去了朝鲜抗美援朝战争。与黄继光,邱少云,刘兴文等伟大的战士在上甘岭血战了七八个月。这个苦难的孩子,可以想象到,他在战场上是何等的勇敢。一次被敌人的炸弹炸得七口流血,一次子弹穿过大脑,把帽子打掉,穿过头一侧,给头发分了一条深深的印痕。幸好没打中头脑。一次炮弹震来,腿上打得到处是血。父亲的一只腿从此成了青乌色的了。

 

  这个从小没进过学校门的父亲,这个从来不会查阅新华字典的男人,不仅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还有着出彩的表达能力,他在多年之后,居然会写出自己的名字,读完厚厚的三国演义和毛泽东选集。父亲当时还是个班长,在离开朝鲜时,有个朝鲜姑娘看上了这个挺拔的好树种,想要挽留他留在异国,但父亲还是拒绝了这位朝鲜姑娘,父亲说他还是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自己的家乡。父亲是1956年3月回到祖国的。

 

  父亲回国后,那只一直像蓄满乌血般的腿出了很大的问题,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恶性肿瘤,也就是说父亲的这只腿有了癌症。医院建议需马上切除这一只腿,要不,拖延时间过长,癌细胞扩散了就没得治了。现在切除了还可以救下一条命。父亲却哪里肯依,想到自己这么年轻就从此失去了一条腿,下半生就完了。他还有好多的未来等着他用双腿去丈量呢。父亲死活不肯切除,许多战友也都来劝慰他,这个有着犟牛般脾气的父亲死活不肯妥协,说,哪怕就是死,我也不切除这条腿。如果死了,我认命。医院没办法只得最终放弃了切除的念头。事实证明,这个有着非一般勇气的男人他的选择让我感到多么可贵。五六十年以来,福大命大的父亲还一直活着,腿一直地陪伴着他。

 

  我常爱开父亲的玩笑说,朝鲜那个姑娘的故事是编的吧?父亲就很不高兴地说:“压得你娘的龟仔子,哪个怕还去耍你。”末了带点神气地补充一句:“你也不悟一吓,你管我耍你有么个好处呐?”

 

  父亲的话是对的。这个有着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他的骨子有着一种美的气魄,那是一种敢叫苦难改名的气魄,那是一种对于幸福心怀敬仰的和气。

 

  我们来看父亲打牌。

 

  看父亲打牌是一种享受。这个凡事总较真的人,打牌也总是那么较真。尽管他这种较真里面包含了非常丰富的艺术细胞。

 

  父亲爱打纸牌。父亲打纸牌成了瘾。常常是一打就是不知天光和黑夜。哪怕手里还有忙不完的活要干也不管了。在父亲看来,那几张纸牌是他的生活哲学。比做工种地还重要呢!因为这,母亲没少说父亲。有几次,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在别人家里打纸牌。我去喊父亲。父亲说吃饭再回来。吃饭时,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就叫我再去喊,可父亲却说,去去去,一边去。母亲见我又没喊回父亲,急出了火,气冲冲的跑到牌桌前一把把牌抢夺过来,用力扔出老远。嘴里埋怨道:我让你打,让你打个老不死的。可父亲是个死了脸的人。任你说一千遍一万遍,咧着嘴笑了起来,你押牌做么咯,我不是打完这回就回来么。

 

  几个大男人打纸牌时,总有村子里一些空下活来的人围观,老迟便是其中围观最佳的对象。说他是最佳的对象,不仅因为他沉迷于看牌,更因为他是看牌中最懂得趣味的对象。这不仅表现在他的声音分贝高,而是他有着常人少有的幽默细胞。看牌在我们那儿也是一种乐趣,有时比打牌还有劲头。这些围观的人里总免不了女人。我们那儿的女人都个个像男人一样神气,有着比男人更油滑的嘴舌。我说的这些女人大都是生了几个孩子的妇女,她们不是从大院子嫁来的就是从小后山嫁来的。还有一些是从祥远里或邓家铺嫁来的。

 

  父亲抓完牌,便问身边看牌的女人,你管摸哪里好?女人就仔细看了牌,认真说,我看摸下面那张。老迟看了看父亲的牌就从旁打趣说双关语,你叫他摸下面,他本来是想摸你上面。女人才知道被老迟的话中带刺调戏了自己。尖着声音粗鲁地骂道:死老迟,尻尻卵,你去摸你屋里的,摸烂你个老迟的下流子手。老迟涎皮笑脸阴谋得逞地嘿嘿嘿地露出了他那颗金光闪闪的牙齿。父亲也跟着老迟像占了便宜一样地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他那满口发黄的牙齿。重重地把一张纸牌掷在桌子上,看清了,我摸到哪里放哪里。眼睛却眯成了一道缝,脸上的肉就横七竖八起来。

 

  几圈牌下来,大家手里的杂牌都清得差不多了,离赢牌的机率便密了。大家都盯着桌上各自摸出的底牌来,心怕哪个先自摸了。待到了父亲哪儿,父亲用嘴巴对着去抓底牌的手连吐了三口涶沫。(其实没有涶沫吐出来。)父亲边抓底牌边自言自语道:自摸,自摸。揭开底牌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自摸呀!父亲就又笑着说起粗话来了:“你看,还是听妇人的话管用,摸下面好啊。”

 

  母亲知道父亲是一个烂牙哐好心肠的人,要是碰巧听到父亲和女人的这些情景,就会闭不了她那一份娴惠的气质,必带点不想多事的神气数落父亲道:当真是个老不死的。早点去死了,免得在这里挡眼珠。

 

  父亲就死了脸地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就密不可分地亲热起来。父亲说,我一下子死得了么,要死早就被病死了,早在战场上被枪打死了。

 

  我非常佩服父亲的这种自信乐观的精神,因为这种精神,八十多年以来他完全靠自己单薄的一个人成全了我们一个家族的未来和幸福。从某种上来说,父亲的这种精神是无人可及的。也正因为他这种无人可及的精神和鲜活明亮的性格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延拓了我们对于生命的另一种精神。

 

  我想,这真是个了不得的老头子。

 

  小姨父在客里山的字牌排行榜上首当第一。

 

  他打牌不仅投入时间还投入了他的饥饿艺术风格。我原本只发现他爱打牌,也知道他是个牌棍子,但有一次的深入之后,我才看始真正理解了小姨父牌棍子的明目张胆和大无畏的打牌境界。

 

  小姨妈家的米桶空了,叫小姨父挑一担谷到附近的雷凹凸私人碾米场去碾米。临出门时,小姨妈还再三叮嘱小姨父要早点回来,等他的米回来煮午饭的。小姨父随口应允得好好的,待前脚挑着谷粒迈出门槛,后脚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小姨妈在家左等右盼,连个人影没有。冇得办法,只好去邻居家里借了两升米回家来煮。饭煮熟了菜炒好了,还是不见人回。小姨妈就嘀咕了:这个尻尻卵是不是又打字牌去了。

 

  小姨妈一家人吃完了饭,碗块洗干净了还是不见他回来。下午的阳光刚才还是醒着的,说沉睡了就沉睡了,天将近黑了,小姨父还不见回来。小姨妈知道了这个当真烦得血出的男人肯定是去打牌去了。

 

  那一晚是我和小姨妈去接的小姨父。

 

  走去雷凹凸的路上,天色已经黑得不见五指了。我和小姨妈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顺利地找到了碾米场的师傅家里。师傅家里亮着的是一盏大马灯。马灯下面正是几个男人粗糙的声音。有一个分明是小姨父的声音:“起马一点的出呢!出张牌也要摸半天。”

 

  小姨妈刚才还是心平气静的,一推开那扇大木门。马灯和小姨妈的火就燃了起来。小姨妈骂道:

 

  “你个剁脑壳的黑油麻收的短命鬼,你打了牌是要去死了。”

 

  “别个在屋里等己回来靠米煮饭,看你管死不尽的到这里打牌。”

 

  骂了两句,就气冲冲地走到牌桌旁,顺手抓起牌就往门外面旋。那些牌就沾着灯光在黑色里闪烁其辞。一下子隐匿于黑暗之中。

 

  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打得成牌,大家只得散了伙。小姨父也觉得这样玩牌有点过份了,自认理亏,也就不敢多怒言,只露出一脸尴尬的笑来。摸起扁担,套上绳索挑起碾好的米就走了。我和小姨妈在后面跟着。小姨妈边走边骂一些难听的话出来给小姨父。小姨父只管走路。外面田野的青蛙的“呱呱”声和小姨父力气过大的脚步声使得夜晚是那么的空旷和寂静。小姨妈冷不防冒出一句数落的话把草丛里的昆虫吓得四处乱窜,有一些还跳飞到了我的脸上手上来了。

 

  萤火虫在黑夜里流动,那时隐时现的光亮像梦一般。那类似恬静的液体,它的光像藏匿在身体里的秘密。熄了,又亮了。很动人。

 

  上山坡时,路不好使,小姨父挑着重重一担走路不太方便,就说,把电筒照到我。小姨妈就会说,照你做么个,滚死你个老虫咬的。免得泅气。话是这么说,但电筒还是照他的话办到了,光光地射向小姨父的前方。

 

  待到了家里,放下担子。小姨父就找回了他的男人神气,开始埋怨小姨妈了,说道:“一路压烂个尻把一样,骂么个骂。”边说边用手往上衣口袋里掏,掏出好几张钱币来,有五十的,有二十的,还有十元及块票。在灯光下边数边接着说,“我是赢起钱才走不动,我想走他们不让,我只得陪着打。幸好你来得妙,要不然今晚还回不来哩!”小姨妈走过来,一手把小姨父的钱抓过来,在灯光下也神气地数了起来,边数边不放过骂的机会。但数到钱有一百多块时,骂人的声音明显就好听的多了,也温柔得多了。眼睛和着晚上的灯光一样也亮了许多。

 

  这一下开始关心起男人的身体了,问:“夜不归的是还没呷饭呐?”

 

  “你管哪里呷的成?还有饭么,肚子当真是蛮饿呢?”

 

  小姨妈就假充地说:“你难得泄,我在鼎锅里放了水了。”

 

  小姨父知道这是小姨妈通常的暗号,饭里面肯定不会放水,算不准还有好菜好酒呢?小姨父掀开鼎锅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有好酒好菜。于是用嘴巴吹了吹桌子和凳子上的灰,就吃起酒来,夹起好菜来。末了砸了砸舌子称赞到:“口味不错,还蛮好呷。”

 

  小姨妈也许是气消得差不多了,就把眼眯得细了很多,说道:“呷你的哩,半夜了还烂嘴巴呾过不停。”

 

  但毕竟是赢了钱,这对于一个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来说无疑是令人欢喜的!因为眼下真缺钱买化肥施肥农田的庄稼呢。

 

  小姨妈看着一边喝酒的男人一边问:“听说化肥最近好像涨价了?”

 

  谁曾想到,这个处处反对小姨父打纸牌的小姨妈,几年之后她居然也玩起了纸牌,而且打的正是在客里山流行的字牌。有人来小姨父家找他打牌,看到小姨父不在家,转身就走,小姨妈就“呃呃”地叫住那人,待那人回头来望时,小姨妈就会小声问一句:“打好大?我来一个。”

 

  我是在结婚的前一年学会了打字牌的。

 

  是年五月,我和我现在的妻子回了一趟老家。在家里无所事事,沉闷得很,年轻人又少有人在家,都外出打工去了。父亲看到我这般无聊就建议我和他们玩字牌。第一天完全不懂章法,只得跟着他们乱打,他们喊出那张我就出哪张,结果我总是输牌。一局牌下来,就输了我五十多块钱,赢了父亲和其他村里来凑伙打牌的。

 

  后来一连好几天,我学会了清胡子由于牌好,又经他们点拨很块就赢了牌。我一赢得牌自信心自然就提高了,一天下来我居然自摸了好十几次牌。于是那些钱又被我赢了回来。这下父亲就舍不得出了,小气起来了。说我肯定是偷看了他的牌,要不一个呆货子怎么会自摸那么多次牌哩!这一局牌先欠着,打完下局再结账。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任由他去。母亲看在眼里,就忍不住地在旁边好笑起来,埋怨父亲说:“几十岁了,跟自家的崽打牌还霸蛮,你还光荣得很哩!”

 

  父亲就闭不了他那点小架子气说:“哪个叫他乱看牌。”

 

  自从学会打纸牌以后,我发现我和父亲的距离近了很多,在打牌中也发现了像父亲这样的上了年纪的人原来都特别可爱。在这种简单的纸牌游戏之中,他们的心真的特别年轻。他们不只是年轻还特别童真有趣。这种发现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我离开家乡时,给父亲拍了一张打纸牌的特写镜头。一双小眼睛睁得很圆,也很有神,望着即将打出的牌,一脸哲学家的深远。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我特别感动!父亲的身体近来非常不好,老是需要打点滴来补充营养。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只要一坐到牌桌上人就来了精神,就健旺了,啥病也没有了。母亲几次这样对我描述父亲。我就会让母亲帮我转告父亲说,我过年时回去跟他好好打牌。父亲就会凑近母亲的电话筒嘿嘿地回应到:“你回来时,我去买副新的字牌打。”

 

  这种纸质的牌,让时间变得缓慢,具有了味道。捏在手里,它便是甜的。而纸牌却在这些乡下人苦涩的内心里展开了不动声色的幻想。

 

  整个少年时代我没有摸过纸牌。

 

  在我的心里,父亲一直是陌生的。包括那次我被抱养给了一位黎姓的城市人家。父亲看上去好像还特别高兴,临走的那个晚上,居然玩了一个通宵的纸牌。由此我在心里埋下了对父亲的恨。我觉得父亲永远生活在我的背面,他是陌生的,只有母亲是面对我的,像客里山的灯多么清亮地晃动着我的情感,让我动心。

 

  母亲说,你去了城里就要学习城里的生活,要听人家的话。

 

  母亲说,你以后出息了就回来看看。

 

  母亲说,你以后还认得客里山吗?

 

  我的泪水就流了下来,我说,我不去了。我不离开客里山。

 

  母亲说,傻孩子,只有离开客里山你才有机会读书,你才可以成器,你才可以娶到好的媳妇。母亲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知道,在母亲的心里我是她埋藏的一块心病,我只有离开客里山才能了却母亲的心病。可我哪里晓得,正因为我的离开,才真正成了母亲以后漫长岁月里一块重重的心病,像挂在墙上的一块腊肉,被炊烟熏染得渗出黑色油来。

 

  那位黎姓人家和他的女人给我买了几身新的衣服,我记得他们是开着手扶拖拉机来接我的。还给我买了一块电子手表。那个晚上的月光在客里山特别的亮,我穿着他们买给我的新衣服,在月光下也是新的,我从来没有洗过香皂,那个晚上,母亲却把他们给我买来的香皂给我洗澡。母亲的手很粗糙,像茅草吓着了我的身体。我说这香皂真香,母亲就笑,说香一点好,到了城里就不能再这么黑臭味了,要白一点香一点。我觉得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那次洗了几脚盆的水,把水都洗黑了我的身体还是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还是黑的。我的皮肤都被搓痛了。那晚上我穿着衣服在客里山穿来穿去,我觉得很神气。我不知道我为何那么开心,在客里山能像我穿上这么崭新的衣服简直是不可能的。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童话中的王子。但我很快又觉得很忧伤,因为明天我将要离开客里山了,将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一个我从来不知道不熟悉的地方。等待我的将是未知的生活。

 

  月光照在我的身上,除了衣服是白色的亮,我整个人是黑的。

 

  很多人都围着我,谈论着城市。谈论着外面的世界。我们都在想象中感受城市的风景。

 

  那个晚上我去了小麦的家,小麦是我的邻居。我们同在塘下小学念四年级。小麦的父母知道我很快就要成为城里人了也很高兴!小麦那个晚上的话特别的少,但看得出来,小麦也为我将要去到城市念书而感到高兴!小麦比我大几岁,他很晚才上学,跟大麦一样也降了级。小麦除了成绩不太好外,样样都很能干。剁柴挑担,能吃苦有体力,还会犁田。我把手里的那块表送给了小麦,小麦的父亲文七七说这哪里成体统呢?不能要的。我说,没事,我是心愿给的。文七七说,给了他那你呢?我说,我去了城里还可以再买。小麦的父亲最后没有说什么,就收下了这块表。但小麦的父亲却因此显得是那么的紧张和激动。说要不,留在家里吃顿夜饭怎么样?我说不用了,我才刚吃了不久呢?小麦的母亲说,我去给你煮两个鸡蛋。一定要吃。

 

  第二天我在晨曦里离开了客里山。

 

  我们从鸡公岭走山路去后山的街上坐车。他们来接我的手拖拉机停在后山的粮站里面。当我走到后山粮站时,才发现在粮站早已经有两个人在等车了。我们近前一看,是小麦和他的父亲。我说,你们怎么也在这里等车啊?小麦父亲说,送小麦去城步搞副业。我说,小麦不读书了?他父亲说,他自己不想读了。我看了一下,小麦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了我的视线。只有我知道,小麦不是不想读了,而是他家里根本送不起小麦上学了。

 

  手扶拖拉机轰轰隆隆地从粮站开了出来,我们都上了车。坐在车上,我看到小麦的父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咽下了一口粗痰。我对来接我的新父母说,让他坐我们的车到城里吧。他到了城里转车就方便了。新父母同意了我的想法。我朝小麦的父亲喊,叫小麦坐我们的车一同去城里吧。小麦的父亲说,你们也挤也不下了。我们等下就有客车来了,你们先走吧。

 

  我说,没事的,上来吧。

 

  小麦的父亲很难为情。我们的车等在哪儿。

 

  小麦的父亲咽了一把口水,对小麦说,那你就坐他们的车去吧。

 

  小麦就上了我们的车。

 

  很快车就开走了。马路上扬起了一股厚厚的烟尘。

 

  小麦的父亲站在粮站,和着远村里的狗犬声一起消失在安静的晨曦中。

 

  我和小麦坐在车上。都没有说什么话,但我们彼此都想说些什么。

 

  我和小麦都在同一天离开了客里山,我们都选择了城市。但选择的方式却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我们都心存梦想,我们有着共同的忧伤和心事。我们知道,对于城市,我们都只不过是在做一场勇敢而年少的选择。这种选择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看不见的梦想。

 

  我们不会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一无所知的迷惘和忧愁。

 

  在一次与老先生打纸牌时,我问老先生,老迟现在结婚了没有?老先生说,老迟呀,还没结婚。我说,他现在做什么呢?

 

  他现在是个烂缸子,专门在城里打架收保护费。

 

  我说,你怎么晓得的?

 

  老先生说他上次回来脚被别人打伤了,肿了很大一块。到处治疗抓药吃就是不见生效他父亲曾领盐见我懂草药,就叫老迟来我这里看看。我一看他的脚,已经肿成毒气淤在里面了。

 

  我问老迟具体病情时他才告诉了我在城里操烂打架的事情。

 

  我给他在山里采了一些木芙蓉花叶子捣烂外敷了几次,几天就消肿拔了浓,好了。

 

  我说,那你也不错嘛,还懂医学呢。

 

  老先生就笑了,行行懂一点,也算是对得起生活了。

 

  我一直不明白客里山的人不管多苦多累,只要空闲了就要坐下来玩几回纸牌。我一直不明白老迟为何那么爱看纸牌。对于一张纸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对这种纸牌也从来没有过兴趣要去研究。直到我学会了它,我几乎是一下子就醒悟了纸牌对于一个客里山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生活在一个永远贫血的山村里,用他们的力气活在这个底层的地方,这些所有的一切对于他们是疼痛的,寂寞的,孤独的,贫穷的,他们最终只剩下了纯净的素朴之心,他们很容易就被一件东西满足了自己。这些苦了一辈子的时光难以让你想象,它就是通过玩纸牌解压了生活的沉重和疼痛。它们通过纸牌的简单游戏发现了生活的轻快和明亮。

 

  我从客里山人的身上发现了纸牌的最终秘密:那是一种生命的抒情。这种抒情是如此简单,因为这种简单,快乐弥漫了整个身体,填补了日子的颜色,那是一种怎样的颜色?

 

  我开始对于一张纸牌有了新的认识。包括对生命的认识。

 

  多年以后,对于客里山我有了新的热爱。这种热爱让我感动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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