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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写在清明节

来源:胡 晟   时间 : 2017-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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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杂草丛生的坟墓,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像母鸡看着自己的孩子被老鹰叼走那样的揪心,像汶川地震将山和地撕裂吞噬着无数个生命那样的撕肺!我跪在父亲的坟前,负罪感如生冷的春雨,随着丝丝凉风,从头上一直灌到脚跟!

  父亲养育我十七年离开了我,仿佛流星消逝在天边,永远找不回那片照亮过天空的光芒。那时读高三的我,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我失去了将腰干挺直的脊梁骨,在学校里,我总是低着头,看不到天和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月亮、天上的太阳、天上一样的同学们的眼睛!母亲接过父亲的扁担,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家,我就在母亲的肩上走动,像一座山,让母亲扛着……母亲的头发慢慢变白,春天的草一般,进入了冬天,被霜染过似的。

  母亲的笑容枯萎了,亮着青春的脸也开始枯黄,我却仍然站在父亲的扁担上,尽管我把泪水变成春雨,洒在母亲的头上,也没有让母亲那头白发回到春天。无数个黑夜,我翻阅着更鼓和雄鸡的叫声,父亲的扁担和母亲的白发煎熬着我,我决计捎上沉甸甸的书包,跳下那根像山一样压在母亲肩上的扁担。我从学校悄悄回到了家。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从父亲的坟头扯了一捧野草,用扁担挑到我的跟前。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记忆让我回味着那逝去的一幕……

  那是一个夏夜,除了蟋蟀和远处传来的一两声狗叫,便什么声悉也没有。煤油灯熏着我的双眼,让我疲惫得伸了个懒腰,我没有勇气放弃眼前这道没有解完的数学题,喝了一口开水,抖擞了一下精神,没想到这水竟把我的肚子弄得叽哩咕噜,我知道,我很饿了!尽管母亲把锅底下那砣白米饭偷偷地盛给了我,但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我的肚子仍然闹着饥荒。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没有奢望嫦娥送给我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只是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期待吴刚的疏忽,从指缝中漏出一两滴香喷喷的桂花酒。其实,我没有理由这么想!我拿着钢笔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敲打,像蚂蚁的触角发出一个个不寻常的信号。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走进我房间的,他手里那碗面条还冒着热气,那个荷包蛋的香气叫我想起来至今还流口水。

  “吃吧,趁热吃了,这面条是你娘替王干娘缝鞋赚来的,没花钱……”父亲的目光很坚毅,充满着期待和渴望!我的心一阵酸楚,触电似的感觉从头顶直冲到脚心。我知道这碗面的份量,那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每一根面条上都沾着母亲缝鞋时针尖刺破手指的血,我实在是难以下咽。父亲站在我的旁边,像一位手里持着篪符的将军,叫我奈何不得,泪水一下子嘣了出来,我颤抖着手,一把一把地将父亲和母亲的心血送进肚子。我感觉到了父爱和母爱是如此的沉重和甘甜。“书到用时方恨少!”父亲叮嘱我说:“你爷爷也常说,‘有书不读子孙愚,有田不耕仓廪虚’。我这辈子没什么盼头了,只盼你多念几册书,今后有个出息!”

  我读懂了母亲送给我的长在父亲坟头的那把野草的含义,那是父亲的叮嘱,是三代人的希望。第二天清晨,我悄悄收拾书包,朝着家乡那个破旧狭小的车站走去,当我回头一望时,母亲站在老屋旁边那棵古老的松树下,朝着我的背影挥手,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我回到了校园,像一位水手回到了大海,像一只雄鹰回到了天空,我抬起了头,看到了星星多么璀璨,看到了月亮多么迷人,看到了同学们的眼睛多么慈祥和温暖。我回归到了生活的原点,那原点是母亲的肩膀和父亲的扁担铸造的。

  爆竹声时断时续,我坐在父亲的坟前,任凭布谷鸟把我的思绪衔上蓝天,让风吻着,让云卷着,让阳光烫着……

  那是一个深冬时分,劈柴火烧得很旺,在老祖屋最大的地方——中厅堂,召开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围着这火,烤着。空气没有被这旺旺的火势烧散,酽酽的凝结着,使所有烤火的人胸前一阵热,背后一阵冷。“仓里没有什么粮食了,我们要熬过这个冬,必须卡紧口粮谷的分配……,”公社派来的办队干部老周铿锵有力的说:“一等劳动力,每月分口粮谷25斤,二等劳动力,每月分口粮谷20斤,老人、妇女和小孩每月分口粮谷15斤。”老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少了的粮食自己想办法,地主分子按这个标准每月减3斤谷!”会场一片寂静,像一片茂盛的森林被大火烧过之后,听不见一只鸟儿的叫声,也看不到一只兔子奔跑,一切归于平静和荒诞!这个狠抓阶级斗争,反对分田单干的年代,谁家有半分一寸自留地,谁人敢外出搞个副业,赚个半分一文钱?自己能想什么办法呢?要挨饿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但没有谁敢说、敢怒、敢抵触,因为一切按政府说的办,老周就是政府,他一只手可以遮住太阳和月亮,顶撞老周,就是顶撞政府,绳子和高帽子随时会伺候你!

  “你是叫我们连米带糠一起吃吗?”父亲愤怒地吼叫起来,像一头受到惊吓的狮子。“连糠一起吃也少了,你总不能把人饿死吧!”全体社员看着父亲因愤怒而竖起的头发,目瞪口呆!“仓里没有谷了!”周干部像一头猛虎咆哮着,两道凶光朝父亲杀去,恨不得倾刻让父亲毙命!“必须执行!”“你一个月吃27斤米,我们吃25斤谷,吃不饱饭,怎么上山下地干活呢!”

  火药在空气中弥漫,等待着那星星之火突然划破,形成一个巨大的猛烈的爆炸圈。大家为父亲捏了一把汗,但麻木得像搁在破庙里被虫蛀过的那尊菩萨,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没有粮食也不能坐着等死呀!”父亲继续说:“要想办法啊,老周!是不是上面争一点,邻村借一点,田里种一点?”父亲滔滔不绝地主宰着会场。

  周干部沉默着,在会场里一转来一转去,像丢了魂儿似的,什么话都没有说。大家估摸着,这下父亲闯大祸了!厄运马上要降临到父亲的头上。

  “散会!”老周突然宣布,一个人径自朝公社驻地走去,身后送来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去外面避避风头吧,弄不好等下公社民兵会来捉你。”母亲对父亲说,她知道父亲说得很有道理,但父亲得罪了公社干部!那个年代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绑着去游行示众,还戴着“高帽子”。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规劝,很快进入了梦乡,他长长的鼾声,舒展着他的坦然,他的自信,以及他释放压抑之后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那一夜,母亲没有眨眼,一直翻来覆去。

  “咚咚咚,咚咚咚……”天刚蒙蒙发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父亲惊醒,大祸来了!母亲有点惊慌,手脚一阵发麻。

  父亲匆容的穿上衣服,拉开门,只见老周瑟嗦着站在门口。“老胡,昨晚我好好想了一个通宵,你说的有道理,就按你的‘三个一’办,”母亲悬着的心“呯”的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我今早去县里争取救济粮,你把家里生产和借粮的事安排好,我们兵分两路”。说完,老周匆匆忙忙赶车去了。望着老周离去的背影,父亲久久地目送着,一直点着头,那虔诚的样子像一个信教徒膜拜他的主。

  三天后,老周从县里拖来一车扎扎实实的粮食,队里人平分到了40斤谷。那年冬天,公社书记带着区里的领导和各大队的干部,在我们生产队召开了三冬生产的现场会,老周和父亲在大会上都戴了大红花……

  “嘭!”一个礼花炮在空中炸响,我的思绪被牵了回来。这时母亲来到了我身边,撑开一把雨伞,说:“这麻细雨容易得感冒,打把伞吧!”母亲能读懂我的心思,并没有劝我离开,她知道,让我在父亲的坟前多坐一会,心里会轻松许多。

  我把脸贴在墓碑上,深深地呼吸着父亲的味道,感受着父亲的仁爱和坚强。

  1974年的冬天,寒风瑟瑟,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我们一家人无精打采地围着火炉,等候两天后的大年。这时,母亲突然宣布一个爆炸性新闻:大队分了四斤肉票和半个猪头票!全家一下子沸腾起来了,有肉过年啦!“明天鸡叫三遍时统一去肉食站剁肉,不要迟到,迟了冇哒肉大队不负责任。”母亲刹有其事地模仿着会计送肉票时说的那番话。我猛地从母亲手中夺过肉票,眉飞色舞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还要高兴得多。对当时的我来说,吃肉比在公园悠闲自得地荡着秋千还舒服十倍。“明天我去剁肉!”我对父亲说,恨不得天马上黑下来,鸡马上叫三遍,一家人沉浸在过年的热烈的气氛之中。

  “嘎”,门突然被一根黑色的杖棍凿开,一尊瘦削的木雕移进房里,面黄饥瘦,头上挽一个整洁有力的发髻,背微微驼,一双三寸金莲支撑着整个身子,摇摇幌幌的,要不是她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我担心她会被风吹倒。她是我们队里“地主分子”的遗霜,六十多岁的孤寡老人雕干娘。因为只分得四两肉票,要求父亲帮她到大队上去说个情。父亲心里犯着难,地主分子人平四两肉票是大队定的规矩,雕干娘有个出嫁的孙女春节回家拜年要招待是个事实,父亲皱了皱眉头,说:“你先回家,我去找书记看看。”父亲戴上一顶旧毡帽,抓起满是补丁的手套出去了。“找书记好好说,”母亲赶到门外,撂上一句,“注意他家的狗!”

  快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脸色铁青,右边裤管满是鲜血。父亲说,离开书记家才走几步,就被他家的狗偷咬了,那狗很凶,咬着不放,幸亏书记老婆赶来,用扫帚打,那畜生才松口。母亲赶紧端来开水,把长裤给父亲脱下,一块肉整整被狗咬掉,血还在流,母亲小心翼翼帮父亲擦着血迹,我迅速跑到屋后山上扯了一捧寄树叶,大口大口地嚼细,然后敷在父亲的脚上。

  “这伤不要紧,”看着我们一家子乱作一团,父亲说“只是讲了老半天,书记还是不同意,他说对地主分子不能心慈手软!”父亲的脸上充满着痛苦、愤恨、无奈和难过。

  “狗伢崽,明天清早你去剁肉,和你细姐一起去,”父亲对我说:“送两斤给雕干娘,不要说是我们分给她的,怕她不要。那两斤肉和猪头带回来,过年就吃猪头吧,猪头挺好吃的。”父亲说得很轻松,心里却是充满了酸楚,尽管当时我有十二分的不痛快,但我相信父亲,相信他的为人和选择!

  那狗很毒,因为没有钱去医院治疗,不久伤口化脓,父亲躺了半个多月,脚上留下一块深深的伤疤,但没有想到,那毒后来竟成为父亲永别人世的罪魁祸首。

  春雨淅淅沥沥,把过去的一幕幕洗得清清晰晰。我抚摸着墓碑,就像童年时抚摸着父亲的脸,感受到了父亲的亲切、仁慈和厚爱。

  父亲没有惊人的壮举,没有伟大的业绩,只是实实在在的做了一些大家认可的平凡琐事:哪里路烂了,他扛着锄头默默去修;生产队的犁耙行头坏了,他关起门独个儿慢慢弄;东家有困难,他去帮个忙;西家有喜事,他去捧个场;公社、大队需要写个正儿巴经的东西,他二话不说提起笔。他是一头黄牛,拉起一家八口的生活,也拉起地方的难事、杂事……

  我和父亲见最后一面时,他已闭上了眼睛。我默默地守候在他的身边,呆若木鸡。我的天已经塌了!我再也找不回放下锄头就用肩膀扛着我在屋前屋后奔跑的父亲了,再也听不到教我如何尊老、敬贤、爱幼的叮嘱了,再也品尝不到贴着他的脸,摸着他的胡子,让他夸我好乖的味道了……

  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人生道路上的支点。没有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成了我终生的痛苦和遗憾。

  雨,不知不觉停了,天边飘起无数朵白云,象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我默念着乡邻四里为父亲撰写的碑记,泪水象夏天的雨。

  生性谦让,但不畏强。

  克勤克俭,持家有方。

  虽非士子,写算无妨。

  嫉恶如仇,厌忌炎凉。

  和睦邻里,有难即帮。

  生儿育女,德行芬芳。

  心忧家国,世代忠良。

  崇高品德,吾辈弘扬。

  长眠吉地,永佑家乡。

 

  作者简介:

  胡晟,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五期作家研讨班学员,诗歌散见于《湖南日报》《湖南文学》《理论与创作》《长沙晚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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