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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惊讶

来源:少一   时间 : 201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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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副所长鲍传世躺在值班床上一边打呼噜一边磨牙,眼角扯扯的,鼻子轰轰的,嘴巴歪歪的,褶子脸还一抽一抽地笑,样子很享受。

  其实,有么子好享受的?值班床上的被子打从内勤小詹请婚假后就没人浆洗过,两礼拜了。值夜班的民警谁都不脱警服,逮住机会就往床上放倒,嗅觉再差的人也闻得出一股汗酸味儿。

  可是,尽管就这么张臭床,现在能躺上去眯瞌睡的只能是副所长鲍传世。鲍副所长五十出头的人了,行伍出身当的警察。刚入警的时候,跟师傅(当警察跟学艺一样,也是要有带路师傅的)值夜班。师傅呼呼睡大觉,他只能撑着眼皮支着耳朵守电话。十年媳妇熬成婆。鲍传世现在当了城关派出所副所长,睡值班床的资历就是这么熬出来的。

  陪鲍副所长值夜班的是两名下属,白大勇和“黑子”。白大勇在嚼槟榔。他喜欢“老湘潭”的牌子,说是味重,杀瘾。小白前年大学毕业考的警察。才走出校门的白面书生本没有半点嗜好,整个人清爽得像杯白开水。可是,干警察天天都在鬼窝里扑腾,时不时还要从染缸内捞出点腥臭,沾点匪气、霸气是迟早的事,也是必然的事。听同事说不抽烟的人熬夜最好嚼槟榔,那东西醒瞌睡,提神。白大勇就学着嚼。开始额头冒汗,嘴巴上火,舌苔打泡,一袋槟榔能对付两通宵,后来慢慢上瘾,现在一晚上要消灭三袋子“老湘潭”。“黑子”也嚼槟榔,但主业是抽烟。他有本事一根接一根连着把三包烟抽完。他没钱,抽好烟不敢奢望,连黄“芙蓉”都买不起,只抽八块钱一包的精品“白沙”。年轻人瞌睡大。白大勇和“黑子”值夜班除了各自用槟榔和尼古丁对付瞌睡虫外,腾出嘴来就是嚼黄段子或争瞎话。

  对两个下属,鲍传世基本是满意的。小白年轻,青涩了一点,也稚嫩了一点。但读书人脑袋瓜子灵泛好使,鬼点子一个一个往外冒,转得比陀螺还快,加上又是科班出身,办案子问材料、整卷宗是把好手,让鲍传世省心。青涩稚嫩点怕什么?拿季节去熬他,用案子去泡他,令日月光华耗着,让风霜雨露淋着,还担心果子不熟?“黑子”当过港兵,皮肤粗黑,一米八三的块头,体壮如牛,浑身的疙瘩肉一耸一耸,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匪气和霸气,天生就是干警察的货。这让鲍副所长任何时候都感到踏实和安全。作为警察,过了天命之年的鲍传世日渐衰弱,身手也大不如前,原有的那身本事渐渐使不上了。时光就是最大的贼。它偷去了鲍传世的青春和体力,消磨掉了他的激情和欲望,剩下来的只有倒计时(退休)的日子和警服裹着的一副缺少力量的皮囊。鲍副所长需要“黑子”给他的这种踏实和安全。

  鲍传世最不满意的一点就是两个手下像刚开始长角的牛犊子一样头皮发痒,总想找个对手擦碰擦碰。只要闲下来,他俩老喜欢争论一些假大空的问题,比如说美国致力于发展太空武器,寻求一小时打击全球任何目标的能力,这将威胁人类安全,破坏亚洲乃至世界军事格局,引起一场新的军备竞赛。这样的问题绝对大了一些,也虚了一些,完全是军方考虑的,是学者研究的,警察只把治安管好就是了,关你两个小毛头什么鸟事!

  现在,两个冤家又掐上了。

  还好。他俩这次争论的问题总算回到本职工作层面——警察到底应不应该抓嫖。这个问题他俩并不是争论一次两次了,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白大勇是支持“红灯区”的,动辄以“红灯派”自诩。他认为社会文明进步发展到今天,人类崇尚精神自由,追求生活方式的多元化完全符合时代潮流,警察抓嫖与狗拿耗子无异。“黑子”的观点却完全相左。他认为这股潮流如果春风浩荡,畅游之下当属其乐融融,倘若变成污泥浊水肆意泛滥,沉溺其中只会死路一条,何谈享受生活!

  他俩的争论声把鲍传世闹醒了。“我看你们两个纯粹是扯鸡巴淡,这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嘛!”

  刚刚醒来的鲍副所长迷迷糊糊,本来是要给手下刹车的,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绕进去了。以他的警察经验,这个问题真还没个谱,明里暗里好像大家都在认同白大勇的观点,就连岩门这座小县城也有所谓的“红灯区”。“红灯区”内的招牌灯都是红色的,美人媚眼似的一闪一闪,似乎在给人某种暗示。店子内的小姐涂口红、染红发、穿红衣,把进进出出的客人弄出一身喜庆的红。“红灯区”不欢迎穿藏青色制服的公安,也不怕神气活现的警察,因为老板们手里捏着红头文件。文件上没说是“红灯区”,只说是“重点保护企业”。所里有位仁兄军转回来不懂潜规则,曾带人闯过一次“红灯区”,结果没把嫖客带走,第二天接到通知,所长让他亲自到有关部门向领导“说明情况”。说来说去,最后把自己说出个“黄牌警告”。说不该管吧,有人举报嫖娼,警察是必须抓的,不抓就是不作为,至少鲍传世是这样。所以,在鲍副所长看来这个问题没什么好争的!“红灯区”不准闯就不闯,嫖娼该抓还得抓。就好比青菜萝卜,该绿就绿,该白还白,井水河水两不相犯!

  知道值夜班的警察最怕什么吗?就怕有人报警。电话一来,人家无法预期你处警的结果,先关注你出警的速度。在这一点上,警察的身份有点像狗,动作慢了,多半要遭主人呵斥。还知道值夜班的警察最怕什么吗?就怕没人报警!鲍传世就是这样的贱骨头。他认为警察这个职业就是为警情预设的。一个夜班值下来,如果连一个报警电话都没接到,他会感到失落,甚至挫败。今天晚上情况就有些不妙,直到两个下属的争论声把他吵醒,值班桌上的电话机好像在装死,一直没响。怎么回事呢?睡眼惺忪的鲍传世丢开一个纠结的话题,胡乱揉几把脸,狐疑地问:“几点啦,今天好安静喽。”

  “十一点。”白大勇答完话,打了一个哈欠,一个饱受咀嚼的槟榔渣子正好从嘴内逃出来。

  这时候,值班电话善解人意地响了。

  在冬夜的深暗处,在值班室狭窄的空间里,电话的响铃声让鲍传世感觉出桌子都在跟着乱蹦,他的心也在怦怦跳。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如果发现有人嫖娼,派出所抓不抓。

  这不废话嘛。鲍传世说:“当然抓。”

  举报者提供了嫖娼男女的具体位置。她还说警察如果立马过去,她可以悄悄指认。鲍传世说:“请问你能把名字告诉我吗?”

  女人很不客气:“怎么非要问名字呢?你这个警察烦不烦人呀?”说完,对方“啪”地挂了电话。

  鲍传世对着电话摇摇头,兀自笑了笑。对他来说,遭遇这种尴尬已成家常便饭,没什么大不了。鲍副所长笑完,在接警记录的空白栏内划拉四个字:匿名举报。

  三名警察驾车赶到新月花苑小区。鲍传世抬眼望望A栋一单元二楼,黑黢黢的。他让民警不要急着上去,有意识地在楼下逗留一会儿。他要看看是否有人前来“接头”。一般情况下,警察的“线人”跟影视剧里的特务差不多。他们发现目标就盯死看牢,等待警察到位后“交接”好,然后悄然离去。碰上胆子大的,也不怕当事人认出来,直接和警察一道抓人,到了派出所,还帮着警察看人,直到拿到“信息费”才离开。今天有意思,过了10来分钟,报警的女人却一直不露面。鲍传世想,指不定是有人在拿警察开涮嘞。

  但既然来了,鲍副所长不甘心白跑一趟,还是决定带白大勇和“黑子”上楼看看。

  他们到了二楼,轮流着把耳朵贴在东头那套住房的防盗门上听。白大勇先来。他把左耳扇当一只碗扣在门上,听了一会,说内面没动静,然后又换成右耳,听了听说好像有点声音。“黑子”性急,嘘声问:“到底是有还是没有?”白大勇说不死,只好让“黑子”亲自听。“黑子”贴上一只耳朵后,用手把另一只耳朵捂住,似乎是怕声音从敞开的耳朵里跑出去。他最后肯定说:“没动静,是白大勇的耳朵发炸。”

  最后,鲍传世也象征性地听了听,确信是被人耍了。

  正要下楼,鲍传世的手机唱起了《天路》,不是韩红,是泽旺多吉版的。他没好气地说:“我明明值夜班,有么子好打的?”

  老婆肖圣月说:“跟你说个事,岩坨又在学校闯祸了,一中学生科曾科长要家长明天去一趟。”

  “你不是家长?你没长腿是不是?”鲍传世工作时听到老婆打电话就烦,听说是儿子又闯了祸,心里更烦。

  “我是家长,可是人家不认我这个家长,只把我当后娘。曾科长点名只要鲍所长去。狗屎!”肖圣月扣电话之前还说:“冲我发哪门子火?谁让你一年到头不管家,养了个包子儿。”

  鲍传世听说学校点名让自己去,心知岩坨这小杂种肯定又惹出了上档次的麻烦。一般情况下,儿子如果只是“小打小闹”,学校通知老婆去就可以了。这次肯定是上了级别,才非要鲍家长亲自去。鲍传世有点心虚,想问问老婆,曾科长说了事儿没有,肖圣月早把电话扣了。

  鲍传世刚走到一楼楼梯口,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黑影,将他们堵住。

  二

  打头的妇女先说话:“警察同志,怎么放着现成的嫖娼不抓就要回去?”

  鲍传世用手电扫了一下。女人看上去七十多岁,戴一顶深红色毛线帽,脖子上围着长长的浅灰色围巾,手电射出的光亮足以证实刚刚装上新电池。从她的御寒准备和拿着的手电判断,她是有备而来,而且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已经不短了。鲍传世尽管只听她说了一句话,但他凭职业敏感判定,眼前这位妇女就是先前打电话报警的“治安积极分子”。

  一般说来,除了职业“线人”之外,举报别人这等龌龊之事的人是不愿暴露身份的。说破天,当下的红尘男女谁又把这样的事情太当回事呢?看不惯可以绕开走,关你屁事。可是这位大妈不仅来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人。况且,警察刚来的时候找人没人,现在要收队了偏偏来了人。这些人应该早就潜伏在某个暗处专等着看警察的好戏。鲍传世感到这起嫖娼报警的背后一定另有猫腻。他也不点破大妈,只是试探着说:“我们刚才上楼查了,没发现有人嫖娼。”

  “你们怎么查的?”大妈向鲍传世他们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你们敲开门没有?有什么证据能让人相信你们查过房间?”大妈的口气咄咄逼人,有点像督察。

  鲍传世说:“按大妈的意思,房间内是一定有人嫖娼喽。”

  “如果没人嫖娼,大冷天老娘堵这儿干什么?我又没癫!”大妈拍着胸脯说话。

  “对。我们亲眼看见的,一对年龄悬殊的男女进房后关了灯,再就没出来。”

  “你们警察连门都不敲开,就敢肯定没人嫖娼,纯粹是在走过场。对待老百姓的报警,你们这样的态度不行”

  “像你们这样工作,人民群众怎么满意?”

  ……

  后面的人接着大妈的话高声起哄,批评警察的话一个比一个难听。

  “好了好了。”鲍传世用双手做着下压的动作,示意说话的人把声音放低点,然后转了话锋:“有一点要请你们理解,就算房间内真有人嫖娼,我们暂时也不好办。一方面整栋大楼的居民都在休息,深更半夜警察不能因为抓嫖去扰民是不是?另外,人家的防盗门很结实,不是随便弄得开的,如果叫不开门反而暴露了身份,会把事情搞砸。所以,我们是想趁现在还没惊动他们先撤回去,等明天天亮后他们起床开门时行动。我们的工作是有方法的,是讲策略的。我们不能乱来。”

  鲍传世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真实的想法是:老子就偏不抓这个嫖,看你们又咋样?现在的事硬是搞邪了,搞得警察连嫖客都不如。人家嫖娼,好像警察落下什么把柄似的。鲍传世解释着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可面前却摆开一双手将他拦住。这双手没有足够的力量,但它却成了横亘在鲍传世他们面前的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大妈说:“叫不叫得开门是你们警察的事,老娘管不着。现在事情摆明了,嫖娼的人就在房间内。警察既然来了就得有个说法,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肯定不行。否则,你们要对这件事情负全部责任。”

  “黑子”的暴脾气来了,他指着大妈问:“老人家,你还讲不讲道理?有你这么使唤警察的吗?你是队长还是局长?”

  大妈跺了一下脚,回敬“黑子”:“告诉你,年轻人,老娘现在是在和你讲道理。等我不想和你讲道理的时候,我就两爪刨死你。”

  后面马上有人帮腔:“连门都敲不开,你们警察吃屎的?”

  “黑子”气翻了白眼:“听起来你蛮狠,要不你去把门搞开,剩下的事我们负责。”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鲍传世朝后扫了一手电,压住“黑子”。心想,看样子,今天这事恐怕由不得警察了。鲍传世心里明白,如果房间内真有人嫖娼,那对狗男女肯定和这几个“热心人”有关联。那么,自己带人撤走后,一旦房内的人开门出来,必定和门外的守候者发生冲突,弄出什么严重后果,他们几个就摆不脱干系。再说,房间内的男女随时都可能出来。真等自己天亮后带白大勇和“黑子”赶来,说不定就成了马后炮。

  娘卖乖,这种事情是不敢破门的,一晚上又得为嫖娼者站岗放哨了,真他妈的窝囊。

  鲍传世看了一眼手机,快凌晨一点。他吩咐白大勇和“黑子”上去守住防盗门,自己招呼大妈他们,让他们回家休息,请他们相信警察一定会把嫖娼男女抓住,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妈不吃这一套。他们说警察能吃苦,他们也不怕。他们自愿和警察并肩战斗,不亲眼看见警察把那对狗男女揪出来誓不收兵。

  真是邪门了。鲍传世说:“那我先说清楚,你们绝对不准上楼,不准妨碍我们的执法活动。”

  大妈几个人满口答应,他们保证不上楼,只在一楼帮警察筑牢第二道防线。

  深冬的寒冷让准备不足的鲍传世牙齿打架,脚尖跳舞。他毕竟过了五十的人,有些顶不住。鼻子两抽,“嘎”地打出一个喷嚏。喷嚏声给了白大勇提示。小白从二楼跑下来,将半包“老湘潭”塞进鲍传世手里——槟榔是个作热的东西,吃着可以御寒。

  两个下属蹲守二楼。大妈他们有意避开鲍传世,埋伏在院坪中间的几棵玉兰树下,面对着黑洞洞的楼梯口,唧唧咕咕地商量着什么对策。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寒风有预谋似地将那些嘀咕声吹散,让鲍传世听不到半点余音。

  闲下来,鲍传世想起该给曾科长打电话,问一下情况。他从手机里翻出曾科长的号码。他本来不认识曾科长,但儿子岩坨不争气,屡屡违反校规,惹出点事端。儿子一有风吹草动,曾科长就把当警察的鲍家长叫过去。去过几次,鲍传世跟着儿子沾光,成了许多老师和学生都认识的“名人”。鲍传世托儿子的福和曾科长就这么混熟的。

  儿子又犯了什么事呢?说起这个儿子,鲍传世有喜有忧。老婆是秤砣胎。鲍传世两口子结婚后辛勤耕耘,到三十几岁才有了这个宝贝疙瘩。肖圣月身孕六个月后,胎儿开始在肚子内踢蹬乱动,有时突然一脚,踹得肖圣月大喊大叫。哎呦呦,哎呦呦,她的叫声有些夸张,也有些炫耀,别人都听得出来。鲍传世那时回家后的中心工作就是和老婆研究孕情。他把老婆的衣摆撩开,像观察地球仪一样观察着滚圆的肚子,发现小东西可着劲长个儿,把肖圣月凹得很深的肚脐眼都快顶开了。鲍传世有种异想天开的担忧,生怕小宝宝走错门道顶破肚脐眼溜出来。有时候,鲍传世还摸到胎儿身体的某个部位在动,他就用手去捉,小东西躲猫猫一样马上逃走。鲍传世假装再捉,捉了几回他就不忍捉了,他对着肚皮说:“爸爸不逗你玩了,你安静地睡觉觉,好好长身体。”他怕把儿子累着。

  有了月份后,大龄孕妇肖圣月很有成就感地挺着个大肚子专往孕妇堆里扎。她喜欢听别的女人谈论怀孕的事。别人问她什么感受,她说就是感觉胎儿老是在动,二十四小时几乎没歇停过。人家的胎儿都不这样,有的是妈妈醒着胎儿歇着,妈妈歇着胎儿醒着;有的却是妈妈醒着胎儿醒着,妈妈歇着胎儿也歇着。肖圣月把情况说给鲍传世听,鲍传世完全没当回事。他很得意地说:“我给儿子取个名字,就叫岩坨。”

  肖圣月嘴巴一撇,一蹙眉说:“好俗啊,我不喜欢。”

  鲍传世说:“你不懂。贱名好养,他喜欢动,这名字实沉,长大后就老实不动了。”

  岩坨能下地走路,好动的习惯就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只要不瞌睡,他手脚就没有闲住的时候,见着什么抓什么,不是打碎这个,就是扳翻那个。你捉住他的左手,他赶紧伸出右手,身手敏捷得比猴子还快。后来上学读书,老师在前面讲课,他在下面搞小动作。下了课,岩坨就在满校园内追赶,尽管寒冬腊月,他的头发都没干爽过。学校的老师,包括校长人人都在某个拐弯处遭遇岩坨突如其来的撞击。鲍传世两口子总在和老师交流。老师是教书的,不是看病的。他们建议家长带孩子去看医生。鲍传世带着岩坨去了。医生是鲍传世的熟人,听了介绍,不以为然地说:“医学上把这种情况叫少儿多动症。可以说它是病,也可以不把它当成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动总比不动要好。有的孩子生下来,提起来人模人样,放下去像堆螺丝肉,大人不帮他,他想动还动不了。那样的孩子你要吗?”医生的话简直是在变相夸岩坨,鲍传世感到很骄傲、很满足。他领着岩坨回了家,再也不带儿子看大夫。

  岩坨生在鲍传世这样的警察家庭,实在是一个错误。

  而立之年的时候,鲍传世在四十多人的城关派出所绝对是台柱子力量,领导不器重都不行。皇城脚下的城关派出所多大的压力啊。打击人头、罚没指标、治安防控、群众求助……所里给鲍传世随便戴顶“中队长”的高帽子,再分给他两名小兄弟,一月一结账,半年一小结,年度大总结,成绩硬梆梆地摆在那里,前面的是老大,后面的算老弟。领导器重你是一回事,能不能干事是另一回事。结果,鲍传世连续几年都把兄弟中队比下去了。他所带的中队成了“红旗中队”,年终每人拿到五百元奖金。他的成绩不是投机取巧得来的,是用少回家、不顾家硬搞出来的。副所长的帽子当之无愧地戴在他头上。可得失之间,公家的事搞定了,儿子岩坨却长时间脱离警察爸爸的视线。父子俩在作息时间上不同步,鲍传世深夜回家,儿子早睡了。早上鲍传世上班,儿子也要上学。肖圣月和别人合伙在步行街开个小茶馆,仗着副所长老公的权力挂羊头卖狗肉,私下里组织人打小麻将,抽几个水钱贴补家用。家里给岩坨做伴的只有奶奶。可是,奶奶要打太极拳、跳扇子舞,还要学唱民歌。许多时候,老人家都用零用钱收买孙子,叮嘱岩坨独自在家写作业,自己溜出门和那帮老哥老姐们玩。所以,整个寒、暑假都是岩坨独打天下,他每天在外面和一帮混小子玩。肖圣月晚上回来催他写作业,他说那么一点作业几天就搞完了,不慌。结果到开学前两天,几本假期作业还没开张。

  上学的时候,岩坨变戏法一样。别人交作业,他也交作业。他的假期作业是前一天突击完成的。岩坨用自己的小聪明对付假期作业属小菜一碟。大人都不在家,他用电话叫来两个同学,一个帮着写语文,一个帮着抄数学。自己把电话打进一个英语成绩好的女同学家里,让人家在电话里报答案,他摁上免提坐在电话机边现场记录。半天下来,全部OK。中午,他大不了掏钱请三位枪手在街上吃烧烤。

  只要抄不了别人,把读书当儿戏的岩坨考试起来就现了原形。全县中考,他的总成绩乘以“3”才上一中录取线。结果,鲍传世花了八千元做议价生把儿子买进一中。鲍传世的本意是想给儿子提供最好的教育环境,免得将来一辈子吃后悔药。没想到这是个极其愚蠢的想法,不仅害了儿子,也害了自己。儿子在强手如林的一中两眼一抹黑,老师讲课对他来说就像说天书。岩坨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搔扰同学,一个人专心专意玩。可是,有些事是别人惹到他头上,他躲都躲不掉。有时候是他看不惯某些现象,用一颗侠义之心替别人打抱不平。比如有一次他的饭票掉地上了,高年级一位大个子男生捡到后不给他,他不出手怎么行?有一点是他没想到的,那个男生是尖子生,大考小考成绩都在全年级前三名,属学校重点保护对象,指望他考清华北大的。这种“校宝”级的人物怎么能让人随便“修理”呢?学校只好把鲍传世叫去。尖子生捡到饭票不交当然不对,但他说不知道是岩坨的,情有可原。岩坨动手打人就肯定不对了。他应该向老师反映。最后,鲍传世给尖子生道歉,给他买创可贴,才算平息了一场是非。鲍传世心里有想法,学校明显对尖子生有偏袒。但春秋无义战,弱国无外交。尖子生要在高考中为学校争荣誉,谁让岩坨的学习成绩那么邋遢!

  想起这些糟心事,鲍传世不想给曾科长打电话。号码都摁完了,他最终没按发射键。就是天要塌下来,也等明天再说吧。况且,现在这里也走不开。

  三

  二楼东头房间的灯是凌晨五点多钟亮起来的。冬天的五点多钟还只亮了五分之一。

  鲍传世听到了客厅内走动的脚步声和卫生间的洗漱声。约摸半小时后,防盗门被慢慢揭开一条缝。尽管开门者小心翼翼,但门还是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民警朝旁边撇撇身子,捕捉最好的战机。鲍传世他们发现,门缝内探出一张长发蒙面的瓜子脸,跟电视剧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样四下张望。机不可失,民警们就势推开门涌了进去。

  进门后的一刹那,鲍传世傻了眼。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的男人竟然是他的初中同学关运通。关同学的额头铮光瓦亮,头发向后披梳着,一根是一根,很整齐。脸上的肌肉饱满,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可戴可不戴的眼镜。他嘴唇红润,好像刚刚涂过唇膏。看上去,他要比鲍传世年轻一大截。关同学眼下在大帽山林场(正科级单位)当场长,和好几个县领导的关系都很铁。在这座小县城,鲍传世和这位场长同学偶尔见面打招呼的机会多,但实质性接触少,想不到会这么尴尬地邂逅。他对正在出示《警官证》公事公办的白大勇摆摆手,冲关同学说:“老关,怎么会是你呢?”

  看样子,关同学没把这件事情太当回事。他磕掉烟灰,轻描淡写地说:“对警察来说,我是谁都一样,不就是罚钱嘛。”说话的同时,关运通抓起茶几上的烟盒,要给警察装烟。他的话对鲍传世和两个下属来说都有刺激,鲍传世听了很不舒服。

  鲍传世没有接烟。他想不到这位仁兄遭遇如此尴尬居然还跟没事一样,表现得这般沉稳、淡定,脸上看不出半点心虚。看来,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关同学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摊上大事,外面正有人等着看他的洋相。鲍传世暗示关同学说:“关场长啊,今天的事情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我讲同学情面放过你,可门外还有一关你只怕过不去。”

  当了场长的关运通总是那么自信,他蒙在鼓里继续胡言乱语:“老同学,你遇事还是那么较真,秉性难改啊。这把年纪还没提拔,你就吃了性格的亏。这样吧,我知道你们干警察不容易,我也不会让你这个副所长太为难。一万元之内,你随便开张发票到我场里报销。警企一家嘛,不需要别的理由。另外,两个小兄弟跟着你辛苦,上午找县长办完事,中午我做东请几位改善一下,地方你定,我等你电话。贞贞——”关场长朝站在一旁的瓜子脸女孩招招手:“中午在外面吃,我请老同学吃饭,你作个陪。”

  不等女孩开口,鲍传世马上推辞说:“老关,你把世道看坏了,听我说句对不住同学感情的话,你不要张口闭口就是钱,以为有了钱就买得通所有的路。”

  “那你想怎样?”关运通站了身,要耍横的样子。

  “带上这位女孩子,跟我去派出所。”

  “我没有去派出所的习惯,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你们所长,或者你们局长。”

  “鲍所长,这种人给脸不要脸,还跟他唠叨什么?带走!”一直等在旁边的“黑子”早就听不下去了。

  “这位小兄弟,近视吧?怎么这种态度?请你文明执法,说话放尊重点好不好。”

  “对付你这种角色,还讲什么文明!”“黑子”说着,挽了袖子上前,捡起关运通的左膀子,要把他押走。关运通不是“黑子”的对手,他的左手被反扣到背后,上半截身子勾下去,呲牙咧嘴地喊疼。鲍传世心底里是希望“黑子”来这么几下子的,关运通的威风不杀下去,恐怕不好说话。关运通见“黑子”动了真格,而且一旁的老同学竟然没有制止的意思,嘴巴骨才软下来。他说:“老同学,我可以配合你们走,我自己会走。”他无可奈何地摇摇身子:“把老子放开!”

  鲍传世把关运通拉到窗台边,下面院子内传来闹嚷嚷的人声。他指给关运通说:“听到了吗?不是我要为难你。你也可以不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但是我们走了,外面的事情你自己摆平。”鲍传世眨巴一下,“黑子”就放手了。

  关运通似有所悟,院子内的那些人不是看热闹的,而是冲他来的。他只能带上贞贞别无选择地跟警察走。鲍传世拿手指分别对白大勇和“黑子”点一下,然后朝贞贞撸撸嘴,意思是要他俩好好保护贞贞。鲍传世前面开路,回头对关运通说:“跟上我。”

  刚走出楼梯口,迎上来的大妈就发一声喊:“动手哇,撕了这个不要脸的烂逼。”

  后面的两个妇女闻声而动,冲上来抓住贞贞的长发,三推两搡就把贞贞掼在地上,并发疯似的抓挠扭打。这是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厮打。寡不敌众的贞贞拼命护住脸,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就像案板上的一堆面团,任由别人的手掌搓揉,嘴里不断发出呼救声。白大勇和“黑子”冲上去要保护贞贞,可是,他俩被一直袖手旁观的两个男人出手扯住,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贞贞的长发成了致命的把柄,一直捏在大妈她们手里,让她们占着上风,控制着这场打斗。在这种混乱场合,警察们的行动是受限制的。鲍传世他们的行为仅仅局限于保护当事人,对几个女人不可能怎样。他们最有效的办法只好用身子做盾牌左遮右挡。结果,妇女们的拳头和尖利的指甲大半都落在警察身上和脸上。“黑子”个大,吃亏少,他只是让大妈撕破了警服的半边上衣口袋。白大勇就惨了,脸上、手上到处都是抓痕,一张白脸倏忽变成了花脸。在这种情势下,关运通收起原先的张狂劲儿,当起了缩头乌龟。他愣怔片刻后,很知趣地钻进停靠在院子内的警车以求自保。鲍传世一次次突进去,配合两名下属扯开疯狂攻击贞贞的女人。在无数次成功与失败的拉锯中,他已精疲力竭。他头一次感到要控制住撒泼的女人是多么力不从心!

  最后,大妈一方也累了,不得不有所放弃。鲍传世他们才取得进展。大妈她们的意图很明白,就是要当着警察的面羞辱关运通和贞贞一番,把事情闹出些动静,将戏台搭高一点,让自己心里解解气,也给警察制造点压力。她们知道就是警察不在现场,又能把贞贞怎样呢?因此,她们场面上闹得再凶,手上还是留着分寸。从宿舍楼梯口到警车停靠的地方满打满算不过120米,鲍传世他们硬是耗去了40多分钟,才摆脱纠缠把关运通和贞贞弄上车。关了车门,鲍传世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车子在派出所院子内刚停稳,特管组组长老汤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他把鲍传世拉到一边说:“把贞贞交给我。”此时的贞贞,毫无疑问成为攻防双方的重要目标,她的安全才是鲍传世所焦虑的。老汤能站出来帮一把当然最好。鲍传世回头对白大勇和“黑子”喊:“你们两个,让贞贞上汤组长的车,快点。”两个民警也误以为老汤在配合他们工作,忙不迭地将贞贞转移到老汤车上。

  老汤情绪低落地拍拍鲍传世的肩膀,丢下一句“回头我给你解释”就急慌慌地上车,把贞贞转移走了。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消息,开车等在这里,车子一直没熄火。鲍传世云里雾里——这个老汤,不知搞些什么名堂。

  鲍传世吩咐两名下属把关运通放在第三间讯问室内,并要求他俩关上走廊上的铁门,绝对不能让外人进去。

  刚安排停当,大妈率领的一彪人马就跟到了派出所。鲍传世把他们请到接待室,简单问了些情况。娘卖胡子的,问了才知道这些人全是一家兵。大妈就是关运通的岳母,另外两个女人是关运通的妻姐和妻妹,男人是关运通的小舅子和连襟。这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设伏。他们上演这场捉奸闹剧的全部动机是要为一个女人讨还公道。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关运通的老婆。

  “鲍所长,我们知道你和关运通是同学,关运通在县里的靠山也大着。但这件事情既然落到你头上,你就要管到底,不能包庇姓关的。我们就在派出所等结果,什么时候让我们满意,我们就走人。”人家早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大妈介绍完他们的身份,就把一个掘好的陷阱摆在鲍传世面前,逼着他往下跳。

  当警察几十年,鲍传世大大小小的事情见多了,他当然不会轻易上大妈的当。他说:“大妈,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和关运通是同学关系,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按规定这件事我要回避。你别想一把鼻涕甩在我身上。我还要告诉你,我们是有组织、有领导的,不是凭个人感情办案。你们的要求如果超出了法律,最好趁早收回去。”

  鲍传世还要去学校,他说完就走了。

  四

  鲍传世决定先把关运通放在讯问室内凉一凉。关运通玩得太过了。他需要这么凉一凉。

  鲍传世要去一中学生科。他给肖圣月打电话,让她送件便衣下楼。老婆肖圣月答应送衣,嘴内却咕哝:“去一趟一中,又不是出门做客,有什么好换的?”他不知道鲍传世是从细节方面考虑的。这方面他有经验,曾科长点名让他去,肯定不是去走亲戚,是去做下人。他穿着警服会让人感觉不舒服,人家还以为他摆警察神气,到时候自己没意思,也不利于事情的处理。

  岩坨果然又仗义执言。昨晚上打洗澡水,寝室内和岩坨玩得最好的一个同学遭了隔壁班上一个男生的欺负。岩坨听了愤愤不平,找上人家寝室评理,结果话不投机,两脚把那位男生的塑料水桶踹成了碎片。男生的妈妈就住在学校旁边租房陪读。她直接找到班主任。因为涉及到班与班之间的关系不好处理,班主任最终把矛盾上交,让学生科裁定。

  岩坨站在曾科长办公室内,见老爸进来,脸扭向一边,不服的眼珠子盯着墙面,撅着的嘴巴能挂两把水壶。旁边坐着的是那对母子,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曾科长上来和鲍传世握了手,然后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最后问一句:“岩坨同学,是不是这样?”岩坨翘着嘴,没做回答。

  “好了。双方学生家长都在这里,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各自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我们出面协调解决。”

  鲍传世听出来了,曾科长这番话表面上是说给两方听的,实质上就是要母子俩当面提条件,趁着岩坨当警察的爸爸在现场解决问题。

  那位母亲说话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警察怎么管坏人。你儿子现在就这么凶恶,将来怎么得了。”

  曾科长马上纠正家长的话:“我们有一说一,就事论事,不要扯到父母身上去,好不好?可怜天下父母心,相信岩坨的行为也不是父母指使的。”

  鲍传世看出那是个农村妇女。他不想和她多话,只想尽快把事情做个了断,早点走人。这么憋屈的地方,他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他朝儿子吼了一句:“岩坨,赶快给同学和家长道歉。”

  “他给我同学道歉,我就给他道歉。”岩坨梗着脖子,把脑袋向上挺了挺,犟得很。

  鲍传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上前给了岩坨一个耳刮子:“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几天不闯祸手就发痒,看你嘴硬。”

  曾科长马上把鲍传世拉住。曾科长心里知道,鲍传世这一巴掌虽有教训儿子的意思,但主要是打给他们看的,是一种姿态——鲍家长都动手打儿子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鲍传世掴过这一耳光,转回来就向母子俩道歉:“孩子这件事做错了,我作为家长向两位赔个不是。我回家负责教育孩子,至于给你们造成的损失,我赔偿。”说着,他就掏出皮包,从内面抽出一张五十面额的票子,放到曾科长办公桌上。

  曾科长问女家长:“塑料桶值多少钱?”

  曾科长和鲍传世都知道这种塑料桶充其量就值十块钱。鲍传世马上说:“一点歉意,不用找了。”

  曾科长担心女人还罗里吧嗦提出什么无理要求,赶紧接话:“学校认为,岩坨同学的家长态度是诚恳的。这件事本也不大,歉也道了,钱也赔了,我相信你们母子俩也是满意的,希望你们同学之间今后搞好团结,大家都忙,我看就到此为止吧。但是——”曾科长杵了岩坨一眼:“岩坨同学下午必须把书面检查交到学生科来。”

  岩坨第一个冲出办公室。在门口,他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丢下两个字:“悲哀!”

  鲍传世没理会儿子。他急着赶回派出所,还要去对阵老同学。他确实很忙。

  白大勇和“黑子”果然没问出一个字来。关运通不是藐视两个年轻警察,有些事情不是不可以说的,但要看对象。面对白大勇和“黑子”,他委实不知从何说起。直到鲍传世进了讯问室,他才感到有话可以敞开说。

  关运通犯了天下男人都喜欢犯的错误,有了几个钱开始烧包。贞贞不过就是一家歌舞厅的坐台女,陪关运通跳过几曲舞、唱过两场歌之后,就成了关运通猎艳的目标。风月场上的贞贞既然选择了那种职业,倒在男人怀里只是迟早的事情。关运通潇洒倜傥,在这座小县城,钱财和权势也还过得去,贞贞还等什么呢?关运通的攻势才几个回合,贞贞连起码的矜持都免掉就举了白旗。她骨子里早就想投降,都快等不及了。

  话也说回来,关运通还是那种把儿女私情看得很重的男人。贞贞的妩媚和娇嗔让他更加迷情,他把所有的投入和专注都放在贞贞身上,全然忘了家。在家花与野花之间他眼花迷乱,对家花冲鼻不闻,只对野花偏爱有加。他没有弹好钢琴,也没有踩好平衡木,不像有的男人,做到“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自从高举贞贞这面“彩旗”之后,他就把家里的“红旗”冷落一边。后来“红旗”知道了,誓死要捍卫自己的旗帜。关运通就使出离婚的杀手锏,“红旗”只好知难而退,忍气吞声。女人大都这样,一旦自己容颜老去,繁华落尽,又有孩子牵绊手脚,对男人的胡作非为就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玩火的男人大都是这样被老婆惯坏的。

  可是,“红旗”的遭遇有人不服。自己的骨肉自己疼。女儿容得过去,当母亲的却看不惯,坚决站出来力挺。岳母和女婿谈过几次,关运通先是不认账,后是不买账。岳母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女婿有恃无恐的全部本钱无非就是戴在头上的那顶场长帽子。女婿既然不在乎她的女儿,她又何必在乎女婿头上的官帽子?!于是,瞒着女儿,她以长辈的号召力聚集亲人,通过暗中跟梢,最终锁定了关运通和小狐狸精寻欢作乐的老巢,并设局逮住了他俩。这是一场冒险,是一场博弈。岳母的如意算盘是只要能挽回女儿的家庭和幸福,女婿的帽子丢了可以再找,赌注再大也得押一把。

  “搞成这么个乱局,你让我怎么帮你揩屁股?”等关运通说完,鲍传世问他。

  “该死卵朝天,大不了不当那个鸟场长。”

  鲍传世说:“你是在跟我赌气吧?现在是你把事情惹到我头上,还想跟我叫板。告诉你,你不稀罕这顶帽子,多少人等着抢,人家正巴不得呢。”

  “老同学,我不是冲你来的。气话归气话,你还得想办法帮我把这件事情抹平,不然会有麻纱。”

  说实话,这时候鲍传世还是把事情想得比较简单。他认为只要关运通服软,甩开贞贞,岳母那边就会让步。所以,他逼问关运通:“我不帮你谁能帮你?但我帮你是有条件的,你答应我才敢帮。”

  “你说个数。”

  关运通的话像突然炸响的一声霹雷,让鲍传世浑身颤了一下。有那么一两秒钟,他的头脑内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像一朵飘荡的浮云,悬在半空里没有依托。“放你的狗屁。关运通啊,你是真让钱搞昏头了呢,还是让情迷了心窍?我说的条件跟钱八竿子打不着:和贞贞分手,回到老婆身边去;向岳母他们一帮人赔礼道歉,低个架子。别张口闭口钱钱钱,我看你是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

  关运通点上一支烟,表情很是纠结。他说:“我和老婆确实没有感情,都闹成这个样子,你说还怎么过下去?”

  鲍传世想不到老同学会陷得这么深。他也不怕把话说得难听:“贞贞那副妖艳不是过日子的,玩玩还差不多。她都能当你女儿了,多大个意思啊。”

  “别乱说话。”关运通提醒鲍传世说:“贞贞是你们派出所特管组汤组长的亲外甥女。这话传到老汤耳朵里,你们同事的面子搁不住。”

  外甥女?鲍传世恍然大悟,怪不得老汤那么上心。他想了想又问:“你还没回答我呢,岳母那帮人如果不在派出所搞定你,肯定还会往上闹,架势看得出来。而且真的闹上去,你就没戏了。”

  关运通终于说:“我听你的。”

  鲍传世带上门出去,把关运通又交给“黑子”看着。白大勇心细,鲍副所长安排他在接待室负责招呼大妈他们。

  鲍传世的想法是对的。这时候站出来说话能让关运通和大妈都接受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关运通的老婆。他带上女警欧阳红云直接来到关运通家,按响了门铃。关运通的老婆鲍传世是认识的,只是交往不深,不知道她一直生活在老同学的冷暴力里。现在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鲍传世叹息一声说:“妹子,千主张万主张,还得你拿真主张。顾全大局,挽救家庭,你就原谅我那不争气的混账同学,当然前提是他必须悔过。同时,还要做好你母亲和亲戚的工作,让他们适可而止,放过关运通这一马。”

  关运通的老婆一直在无声地抹泪。看得出来,一个中年女人面对情感危机所经历的痛苦,以及她在放弃和坚守之间要做出选择的艰难、犹豫。

  后来,她默默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一把,拎着包跟鲍传世他们走。

  关运通两口子在派出所见面是秘密进行的,先不能让接待室内的大妈他们知道。

  “我一直隐忍,给你顾着面子,期待你有回头的那一天。可是,你都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原谅你呢?”关运通的老婆说着说着,泪水就下来了。

  关运通还是像半截树桩戳在那里,有些木呆。鲍传世给他递眼色,意思让他赶紧示弱,说几句得体的话。

  没想到,关运通走到老婆身边,竟然双膝跪下,吼吼地哭:“我错了,老婆,原谅我吧,让你妈他们回去。什么话都不用说,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就是。”

  看了这一幕,鲍传世不觉暗自好笑。原来,行走在权力场上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强大、风光,但只要击中要害,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足够了!一个对丈夫还深爱着的女人,一个愿意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的女人,还有什么计较的?她拉起丈夫,要去见接待室内的母亲他们。

  鲍传世拦住了。这样的做法显然草率。鲍传世想得到,自己不先和大妈他们沟通好,取得一致的意见,双方见面后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弄不好还会把事情搞砸。

  果然,前去斡旋的鲍传世碰了一鼻子灰。关运通的岳母提出几个条件。小妖精必须当面保证,往后不再勾引关运通,并向受伤害的女儿道歉;关运通本人要写出书面保证,交由岳母保管,以观后效;派出所要按程序问话,并把男女双方的口供笔录复印给老人家,以便他们保留随时向上级反映的权利。

  关运通长期以来的阳奉阴违让岳母对他产生了信任危机。岳母的要求鲍传世能理解。但是,她的这些条件都是翻不过去的山,哪一条都达不到啊。

  贞贞走了,老汤亲自安排的。出了这档子事,他这个舅舅老脸无光,鲍传世更不会再去戳他的痛处。贞贞当然也不可能留下半个字的把柄让别人捏住。在这场情感游戏中,她不是绝对的主角。如果不是关运通当初炮火猛烈地进攻,她所投降的人一定是别人,而非关运通。她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可能一辈子毁在关运通身上。派出所呢,更不会有什么复印件落到关运通的岳母手中,这既不合常理,也违反规定。

  五

  鲍传世想迂回一下。

  他说:“大妈,有一个问题我必须搞明白,你带着亲戚所做的一切,包括你刚才提出的这些要求,最终要达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大妈没有回答鲍传世的提问。她知道鲍传世的葫芦内肯定有药,但不知道是什么药。她知道答案一定在鲍传世的设定中,简单地顺着回答就是打自己嘴巴。鲍传世果然把答案说了出来:“我认为你不会真要闹到纪检部门去,让女婿背上处分,更不是想揭了他头上的乌纱,落人笑话。”以鲍传世对世事的洞悉,关运通能有今天的气派和荣耀至少奋斗了十年。要他退回到十年前去,别说他自己心有不甘,恐怕连跟着沾光的岳母也情有不愿。所以,他相信大妈的剑拔弩张是在抬高敲打女婿的筹码,有些虚张声势的成分。

  可大妈却说:“听口气,你是想包庇老同学吧。鲍所长,徇私枉法的后果你是知道的,你要掂量清楚。”

  “大妈把话说偏了。关运通是我同学不假,但他更是你女婿。我就是包庇了他,占大便宜的还是你啊。你不答应,我会蠢到那个份上?”话虽这么说,鲍传世心里还是很窝火:关运通啊关运通,你搞出这档子破事,把老子搅了进来,好像是我嫖了妓一样,把我搞毛了,老子连你一块轰出去!

  关运通的小舅子可能见老妈说了过头话,赶紧打圆场说:“我们也不是一定要把姐夫怎么样,这要看他的态度。”

  “对呀,这个兄弟说得对嘛。好像是哪位大人物说过,一个人犯了错误,还得允许人家改正错误。”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鲍传世干脆趁热打铁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端出来:“况且,对犯这类错误的同志,公安机关一贯的态度是重在教育,不把人家一棍子打死。我是替你们想,这件事真要闹上去,会把关运通撸个一干二净,最后逼着他下狠心拆散家庭。这个结果是我们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说到这里的时候,鲍传世觉得有必要给大妈丢个底,不然,她的气焰压不下去。他说:“我还要说明一点,从法律层面来讲,关运通和贞贞搅在一起多年,这种行为还定不上嫖娼,只能称之为婚外情,属道德层面的问题。处理起来要和嫖娼区别对待,法律有规定,我们也是讲分寸的。”

  “听来听去,你总是在向着关运通说话,这不行!”大妈的弯转不过来,气焰不仅没压下去,火气反而窜上来了。

  关运通的妻姐妻妹、连襟都劝说老人顺着台阶下。大妈不依:“打蛇打七寸,治病治病根。关运通的嘴脸我算看透了,拿不住他的命门,转过背他又是老子天下第一。到时候,谁都把他没整。”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把你女儿请来,日子最终要他们两口子过。如果你女儿能原谅他,我们就不再为难关运通,大家都伸把手,扶扶他们。等过了这道坎,一切都会好起来。”

  大妈没有做声。鲍传世视为默许。

  只是关运通两口子的同时出场,把接待室的气氛又推向了尴尬。大妈觉得自己掉进了鲍传世和关运通精心设置的圈套,她对鲍传世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搞法颇为不满。

  “妈,我和运通都说好了,他答应今后对我好。我们回去吧。你年纪大了,气坏身子不好。”关运通的老婆先说话。

  “我活着也是怄气,还不如死了好。你又在听他甜言蜜语。他就是个口蜜腹剑的家伙,哄了你这么多年,你上当还不够吗?这些年妈跟你过的什么日子啊,呜——呜——呜……”大妈禁不住哭嚎起来,弄得鲍传世不知如何是好,他赶紧踢了关运通一下。

  “妈,我是真心的。”

  “呸!”岳母啐一口:“跪着说话。有诚意你跪着说。”

  关运通僵硬了。现场有老婆那边的亲人,有老同学和年轻警察,关运通以他五十挂零的身子骨、以自己一场之长的人格尊严和威仪,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老太婆太过分了,这简直就是把人不当人看,也不是诚心要捏合一个家,纯粹是要作贱人、刁难人,把人当猴耍。关运通站着始终没动。看得出来,他不想动。

  鲍传世朝关运通的老婆歪歪嘴角。“妈,你不要这样啊。君老臣也老,运通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何必呢?只要他答应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女儿向母亲求情。

  “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我撕破这张老脸为了谁,还不是在给你撑腰打气。你一屁股坐歪过去,什么意思啊。你就这么不长志气?离开他你会死啊,呜呜呜……”

  鲍传世不想功败垂成。他把关运通和两个下属叫出来,叫到隔壁办公室,既给大妈一家人缓冲的空间,也好跟关运通私下沟通,想让他遂了老人家的意愿。他对关运通说:“不就是一个跪嘛!”

  “男人膝下有黄金。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啦,老同学!我往后还要做人的,你就不能替我想想?”鲍传世把话一说,关运通火冲冲的气得嗷嗷叫。

  鲍传世一把拉过白大勇,指着他脸上的抓痕说:“他这又是为了什么?你想想,有我们这么当警察的吗?咳,你现在知道要面子了。你连里子都没有了,还到哪里找面子去?连我这老同学都跟着你丢人。那么大的丑你敢出,现在要你给岳母娘下跪陪个礼你却不干,你是要逼我呀。我不把你请到拘留所去清醒几天,看样子你不会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关运通让鲍传世抢白几句后,整个人蔫在那里不吭声了。

  再回到接待室和岳母他们见面时,鲍传世没有让白大勇和“黑子”进去。关运通答应给岳母磕头,已经不错了,能给他留点面子尽量留。

  这回是岳母临时改变了主意。她放弃了要女婿下跪磕头的要求,坚持要复印派出所的材料。大妈的意图很明白,就是要牢牢抓住关运通的把柄。她以为抓住把柄就抓住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她就和如来佛一样,不管女婿的筋斗翻得多高多远,往后都逃不出她的掌心。

  鲍传世明确地回绝了。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无理取闹放弃原则,放弃做警察的责任和良心。

  事情再次出现僵局。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始料未及。大家都极力劝说大妈,可老人家一根筋,谁的话也听不进。

  “走,我们回家。”关运通拉着妻子的手决然地走了出去,把一干人撂在接待室内,兀自尴尬。

  鲍传世没去阻拦他。从骨子里来说,对老同学的这种临机决断鲍传世是赞成的。许多时候,解决棘手的矛盾需要当事人这种恰到好处的配合。搭好的台阶老人家不下,再去哪儿找梯子!

  “好大的气派啊。派出所抓来的人就这么走了,这是他家的菜园子吗?他根本没把警察放眼里。好,他走我们也走。”大妈走到门口还放狠话。她指着鲍传世的鼻子说:“鲍所长,人是你抓的,也是你放的,我只问你要人。我不问你,自然有人问你。”

  “放心吧,大妈。只要你愿意,关运通他就是跑到美国,我也负责给你抓回来。”鲍传世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他的底气来自关运通的迷途知返,来自他看到了风雨过后的那道彩虹。走在最后的小舅子转回来和鲍传世握手,还说了一番感谢的话。鲍传世叮嘱小舅子,要他回家后做好老妈的工作,能闹出现在这样的结果,不错了。小舅子连连点头称是。

  看着大妈他们走出派出所院子,白大勇问:“鲍所长,昨天一通夜,搭上今天半天,我们就这样白忙活了?”

  鲍传世反问:“怎么是白忙活了?”

  “既没罚钱,又没拘留指标,我们是有任务的。”

  “小白,我们做了两件好事,一是把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拉了回来,使他临危脱险;二是让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重归于好,让一对形同陌路的夫妻握手言和,重拾美好婚姻。你说,我们的工作有意义吗?比较起来,罚款和拘留狗屁都不是。”

  一旁的“黑子”对这种徒劳无功的搞法也是不服气的,但鲍副所长这么算账、这么看问题,他也不好说什么。他只说:“下次如果落在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他!”

  鲍传世拍拍“黑子”的肩膀:“如果有下次,你俩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我举双手赞成。”

  六

  派出所的会议是下午上班后临时开的。除了办证窗口留一人接待群众办事外,所有民警都参加了。

  讲评一周工作的时候,所长焦虑地说:“我真的很急呀。急什么?就急两件事,钱的缺口那么大,这么一摊子人怎么过日子?转眼就到年底,该发的钱要发,算起来不是个小数。再就是个别小区近两天盗案频发,我们的防控工作落实了没有?现在,老百姓的意见天大。民调马上就要开始,你让人家在测评表上怎么给我们打钩钩?”

  很明显,所长说的“个别小区”就是指鲍传世副所长管辖的新月花苑小区。近几天,所里的报警电话多是那里打来的。散会时,所长宣布留下三个人“谈话”。鲍副所长有幸中奖杀进三分之一。所里民警都明白,“谈话”是所长一种给面子的说法,其实就是批评。鲍副所长被安排在第二位,看起来居中,脸面上还过得去。但第一个接受“谈话”的居然是个实习民警,他的作风一惯有些吊儿郎当。对一名实习警来说,“谈谈话”再正常不过。所以,鲍传世实际上等于中了头彩,他一张老脸有些搁不住。

  鲍传世在不停地搓手,这是他感到困惑或难堪时的习惯动作。所长的“谈话”很简单:“老鲍,其实对你来说谈不谈都一样,就那么个意思,响鼓不用重锤,我就不多说,你明白就行了。”

  “这两天我们组上在瞎忙。散会后我就带他们沉到社区去,坚决扼住势头,这股气焰不压下去不行。”鲍传世有他的难处。新月社区治调主任老刁作不到半点指望,自己窝在茶馆内打麻将,巡逻队一帮小子每天零点以后就看不到踪影,等于是在给那些盗贼放水。新月社区能安静得了?

  刁主任不得力,所长心里有数。他也知道鲍传世不是不干事的人。县城里任意一个社区,如果把鲍传世放在那里管不住,所里再就找不出能人了。所长想了想,突然说:“鲍所长,家里没什么困难吧?”

  鲍传世摇了摇头。他就是有困难也不会在这时候提出来。他知道所长惯用的领导艺术是边打边摸。

  “我怎么听说孩子在学校不大听话?”

  鲍传世头一低,讪讪地说:“所长,你是知道的,我家肖圣月中年得子,有些护犊子。加上我一直都忙,也管不过来,就由着儿子的性子来。唉,在培养孩子的问题上我不称职、有责任。所以,有时候老婆发脾气吵几句,我连嘴都不回她。”

  “这不行的。”所长说:“十几岁正是孩子成长的叛逆期,尤其是男孩子,不看紧点不行。现在都只一个孩子,我们警察天天在清扫社会垃圾,可千万不能留下家庭死角。以后社区有事你要多安排白大勇和‘黑子’干,放手让年轻人担起责任,自己腾出些精力顾顾家、管管孩子。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啊。”

  所长的话让鲍传世想到了儿子的忤逆,想起了前不久父子间最不愉快的一次交流。儿子的话来得突兀:“爸爸,你花钱给我买进一中是个错误。”

  鲍传世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儿子。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我的基础差,成绩跟不上,在老师和同学面前都低人一等。我们议价生座位编在最后排,怕我们影响那些成绩好的同学,老师上课也很少向我们提问,甚至我上课睡觉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我的自尊心处处都在受伤害。你是在花钱害我。”

  儿子的话让鲍传世心里像过电一样,他听到了电流烧灼皮肉的兹兹声。在他心中,岩坨好像永远都长不大,都只是一个贪吃好玩的小子,就像一棵钻出泥土的嫩苗,自己的责任就是给他施肥,让他长壮实,能经风雨。他成天把自己陷在工作中,忽视了儿子这棵嫩苗成长过程中的另一种营养需求,那就是儿子渐渐长大了,作为父亲应该多和儿子交流沟通,给他心灵的天空里添一道不可或缺的阳光,不要让代沟越来越深。但这需要时间。鲍传世一直都在忙,糟糕的社会治安让他的神经绷得很紧,他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太少。他原想等情况好转有了闲暇后,就把一名父亲亏欠儿子的东西全补上。没想到时光流转,儿子在父亲的拖沓和期许中长大了。岩坨的话给了鲍传世明确的信息:他有了自己的思想。岩坨不再是父亲想象的那个头脑单纯、心灵纯净的小子。他的精神世界已经是一个幽深广阔的空间。鲍传世没有同步跟进儿子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现在豁然洞开,呈现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天地。鲍传世站在这样的洞口有些不知所措、进退维谷。

  “岩坨,你不要自卑,慢慢来。你起点低,成绩跟不上,不要和别人比,只跟自己比,看自己每次是否有进步。爸爸不会怪你。老师和同学也不会歧视你。其实许多时候,都是你自己思想狭隘,或者说心灵不够阳光所形成的误解与错觉。你要相信,生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鲍传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说出的这些话是多么软弱和自欺!

  “别人捡了我的餐票可以不给我,我打了人家就要写检查;同学打水别人可以插队拽开他,我踹了人家的桶子就该挨耳光。这就是警察眼里的公平吗?”

  儿子已经点到具体的事了,而且都是针对父亲鲍传世,刀刀见血。他不知该怎样给儿子作出解释,想了想说:“爸爸是警察,只能从你的过错处解决问题。人家的错误应该由学校处理。我们不能把别人的过错当成原谅自己的理由。我如果插手,别人会怀疑我的诚意,会认为爸爸拿警察身份压人。我不能和普通老百姓一样。”

  “我要转学,要离开一中那个鬼地方。否则,我不会好好读书的。”这是儿子留给父亲的最后通牒!

  现在,所长当面把儿子的事提出来。鲍传世想,必是社会上有什么议论和看法传进了他的耳朵,这让鲍传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隐忧。他从所长办公室感激地退了出来,然后招呼白大勇和“黑子”下管区。

  这时候,老同学关运通很不恰当地打来电话,要约鲍传世吃饭。关运通从来没请鲍传世吃过饭,这次跟他解了围,他肯定是要还人情。“有必要吗?太俗套了吧。”鲍传世心里烦躁,语气就不冷不热。

  “吃顿饭嘛,同学之间是需要联系的。这一点,我以前做得不够。”

  “算了吧。我不习惯在外面吃饭,我喜欢吃所里的食堂。”

  “老同学,我又要批评你了。了解你的人无所谓,不了解的只会说你迂腐,不近人情,或者认为你摆警察的臭架子,目中无人。不就一个副所长吗?什么洁身自好、廉洁奉公,那是人家换个方式骂你的,骂你是个傻逼。”

  鲍传世其实也没有关运通想象的那么虚荣和酸腐,他是没个好心情。别以为吃饭就只是吃饭,许多时候吃饭也是吃心情。看来这饭局是推不掉了。“哪些人参加?你经常和大领导在一起,我不太适应。”

  “只请你,专请老同学聊聊。那就算你答应了,就定明天中午,到时给你电话。”

  第二天走进包间的第一眼,鲍传世就感觉这个饭局不该来——他看到了贞贞。

  饭局设在临河一家土菜馆。鲍传世到的时候,菜上齐了。两个炉子,一个味重,一个清淡,配了四份小菜。加上贞贞才三个人,够了。关运通问鲍传世喝什么酒,鲍传世说:“我们工作时间不准饮酒,你也知道,我本来就不能喝。”

  “那就喝饮料,喝加多宝,降火。”关运通吩咐贞贞去吧台拿饮料。

  瞅着空挡,鲍传世抱怨说:“老同学,你们又搞到一起了?不合适吧,这饭我不敢吃。”

  关运通从包内甩出一个红本本:“你看看这是什么,你放心大胆吃,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不怕。你更不用怕。”

  鲍传世扫了桌面上的红本本一眼,上面“离婚证”三字刺得他的心蹦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你那天不是牵着老婆的手回去了吗?怎么成了这样?你能啊。”

  “那天,我只是把她当道具。你想,都闹成那个样子了,还怎么往下过?我的观点就是这样,与其守着无爱的婚姻,不如撒手过清净的日子。”

  “妈的,你拉老子垫背了。”

  “那天还真得老同学帮我一把,要不,那个老妖精还不知道怎么摆脱嘞。”

  “你现在准备和贞贞结婚?”

  “我还没想好,刚从婚姻的围城内突出来,我需要让疲惫的身心安歇一下。至于和贞贞怎么发展,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磨合磨合,不慌。”

  还磨合呢。鲍传世心想,你他妈的都快磨出老茧来了。“这样一来,你不是把我们都给耍了嘛。”

  关运通给一支烟打完火,慢条斯理地说:“这不叫耍,这叫男人的生活智慧。”

  鲍传世还想问问他是怎么把老婆轻易甩掉的,贞贞从吧台回来了。

  饭局开始后,关运通打开加多宝,邀贞贞敬鲍传世。关运通说:“贞贞啊,上次是我这位当副所长的老同学将你安全转移,后来又让我摆脱纠缠跳出泥潭。患难之中见真情。鲍所长是有恩于我们的。大恩不言谢。来,我俩以饮料代酒共同敬老同学一下。”

  贞贞很会来事。她阿娜的身子离座,朱唇轻启,嗲声说:“我听舅舅说过,鲍叔叔是个好人,不亚于包青天。”

  鲍传世不想和贞贞多搭讪,勉强应付着咽下一小口,然后埋头吃饭。

  “哎,你儿子还小吧,我记得你两口子是晚育。”关运通看出鲍传世的情绪不对,突然把话题切入到孩子上来。

  说到孩子,鲍传世有话了:“儿子今年才十六岁,读高一。我披张警察皮子,天天围着公家的事转,把培养儿子的大事耽搁了。老婆呢,只晓得迁就放纵他,让他养成了不读书只打架的坏脾气。不怕你见笑,每隔那么几天,学校就要召见我。别看我穿着制服,在人前人五人六,到了学校,我就成了人家一碗下酒的菜。”

  “男孩子乱点好啊。我就喜欢这种泼皮。你看社会上几个成功人士是靠读书出来的?老师管不住的孩子将来出息大呢。你莫要悲观,岩坨肯定是棵好苗子!”

  “算了。我这辈子自己事业不成功,在培养孩子方面也是失败的,想起来不值得咯。”

  关运通安慰道:“一个人,不怕他再有天大的本事,在子女问题上谁都吹不起牛皮。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将来总会比我们过得好。想那么多干什么!来,喝一口。”

  吃完饭出来,鲍传世无端生出一种隐隐的预感:在处理关运通和贞贞这件事情上,自己可能有麻烦。

  七

  一名职业警察的预感往往是对的。下午,所长就把鲍传世叫到办公室。

  进门才落座,所长开门见山就问:“老鲍,你抓了老同学关运通的嫖娼?”

  鲍传世说:“一场闹剧,谈不上嫖娼。我和手下两个兄弟顶着石磨舞狮子,人是吃了亏,戏还不好看。”

  所长拿指头咚咚咚敲着桌面说:“现在有你的好戏看了,你闹到了自己头上。关运通是怎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你怎么就不把眼睛睁大点?”他拿出一张纸扬了扬:“人家现在等着要回复。”

  一听说“回复”二字,鲍传世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年头,“回复”就好比一张索债的欠条。它甚至比欠条还可怕。一个人还不起钱,可以拿“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来耍横,但“回复”这张欠单是攥在“上面”手里。“上面”管着你的衣食口粮,还管着你的帽子。所以,“上面”盯着你要“回复”,你是躲不掉的。鲍传世只是不明白:事情真有所长说的那么严重?

  原来,关运通把老婆一甩,他的前岳母就彻底绝望了。这个打死不告饶的老太婆先找县里主管林业工作的副县长,反映关运通长期生活作风腐败,和歌舞厅坐台女子租房鬼混的问题,强烈要求领导引起重视,严肃查处。没想到副县长连打几声哈哈,称这仅仅只是生活小节问题,往后加强教育,注意注意就行了,不值得上纲上线。

  老太婆没有如愿,又跑到县纪委,如此这般地投诉了一番。纪委肯定先征求县主管领导的意见。副县长的态度摆在那里,纪委也感到不好下手。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得有个说法。于是,纪委上午派人秘密做了外围调查。通过接触知情人,找到了问题的要害——民警没做任何文字记录。这使纪委对关运通与坐台女私通的事实无法认定。而造成这个结果的直接原因就是副所长鲍传世和关运通系同学关系,不管事情的大小和性质如何,鲍传世这么处理问题都包含了徇私情的成分。这是有问题的,也是不能免责的。

  “我说老鲍啊,你干公安工作几十年,怎么就连基本的程序都忘了?半个字没留下就走人了,让老同学给你喂了这么苦的一副毒药!现在,你的裤裆里糊了黄泥巴,不是屎也成了屎。你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白。贻笑大方嘛。”

  鲍传世还不至于那么糊涂。但这件事情包含了太多的弯弯拐拐,他绕不过去。他说:“所长,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承认能力差、水平低,我没办法搞定,除必我翻脸不认人。”

  “你是说,我翻脸不认人?”

  所长误会了。鲍传世说:“你说,老汤的亲外甥女,我能不放她走,强留下来录口供?我做不到,我就是把这个警察不当也做不到!老太婆口口声声要派出所的复印件,别说没有,就是拿得出来,我敢给她吗?最无聊的是关运通,他敢把警察当猴耍,还不是仗着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壮胆?他的靠山呢,明里暗里对关运通护着惯着,口口声声生活小节问题,出了麻烦,他就把脏水一股脑儿泼在我们头上,他怎么就不想想我们这些小警察的处境?还有,纪委那些吃人饭不干正事的家伙,扳不倒有后台的人,反过来专拣软柿子捏。什么公平正义,狗屁!”鲍传世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所长摆摆手:“你的这些牢骚千万只能在这里发发,走出这个房间半个字都不要讲,到此为止吧。”

  所长了解鲍传世的为人,也理解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苦衷。他上午向纪委反复求情,希望把事情消化掉,但纪委的同志感到为难。他们反复解释,不是纪委非要把鲍副所长怎么样,而是关运通的前岳母就赖在纪委办公室,不等个结果不走人。再就是县里主要领导也认为派出所处理问题存在瑕疵,应该从中吸取教训。纪委的同志也有难言之隐。

  “老鲍,该说的我都给纪委说了。他们也勉为其难。我尽了力,但很遗憾。这件事情必须得有人买单,你的副科级恐怕保不住了。”所长的话像一把刀子扎在鲍传世心上。他想到了自己这些年工作上的勤勉,想到了老婆肖圣月喋喋不休的哀怨,也想到了岩坨那次拂袖而去扔给他的两个字:“悲哀!”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现在想想,这些过往好像都与那顶副所长帽子连在一起。他胃内一阵乱涌,泛出一口酸水。

  “所长,我鲍某人从来不怕别人借组织的名义拿帽子压人,也不在乎他们拿帽子吓人。在关运通这件事情上,我问心无愧。至于头上这顶帽子,他们想怎么收回去就收回去,随他娘的便。”说完,鲍传世坦然走出所长办公室。

  就在这天晚上十二点多钟,鲍传世又接到社区刁主任的电话,说是一个小混混在一个小摊点上公开抢烟,让几个居民现场逮住,要移交给派出所。鲍传世本来想说自己马上不是副所长了,请他另外报案让别人去。但他做不到,他那样做就会辜负了所长,对不住自己穿着的这身黑皮。

  没多久,白大勇和“黑子”就开车到楼下接住了鲍传世。警车开到烟摊附近的时候,鲍传世他们都远远地看到几个人正围着小混混拳打脚踢。开车的“黑子”兴奋得像猫见了耗子,脚下轰轰地加油。

  “慢点,慌什么?”

  白大勇费解地看着鲍副所长。鲍传世说:“让他们多玩玩吧,也让小贼子长长记性。人到了我们手里,小子就享受不到这种待遇、领教不到皮肉滋味了,还记得蜂窝煤烙印的故事吗?”

  白大勇和“黑子”当然记得,鲍副所长不止一次地向两个下属说起那件事。

  十年前,鲍传世还在城郊一个派出所当民警。有天,辖区联防队长打电话告诉他,说是老百姓抓住了一个贼,偷了一户人家几宗小电器,让他去接人。鲍传世赶去一看,我的老天,贼已经让受害人收拾得不成人样了,胸前明显有块烫伤,看守所怎么收得进去?鲍传世一问,也是盗贼自讨苦吃。明明都人赃俱获了,那家伙还谎称赃物是自己捡来的。当时受害人烦得不行,顺手就拿火钳从煤炉子内夹出一个燃着的蜂窝煤,照着盗贼的左胸烫去。最后,受不住皮肉之苦的盗贼只好如实供认了盗窃事实。每次讲完这个故事,鲍传世都感慨地说:“盗贼是可恨,可受害人也真下得了手。不过,还真要感谢当事人想出这么一狠招,不然,都像现在提倡文明执法不搞行刑逼供,我们卵办法也没有,那家伙不就侥幸过关了?”

  现在,鲍传世又搬出蜂窝煤烙印的事,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要让受害人像猫戏耗子一样好好陪抢劫者玩玩。

  前方不远处,昏蒙的灯光下人声鼎沸,拳脚乱舞。“黑子”脚下自然而然跌了油。

  看看差不多了,鲍传世说:“行了,适可而止吧,别让他们弄出事来。”“黑子”得令后,警车才加油鸣笛,高调驶近现场。鲍传世领头跳下车,扒开围观的人群,嘴里大声喊着:“住手!你们想干什么?”众人闻声打住,见是警察,纷纷避让一边。鲍传世目光朝地上蜷缩的一团投去,这时,鼻青脸肿的小年轻抬起头来,带着哭腔朝他喊出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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