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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研究(部分节选)

来源:卓今   时间 : 2014-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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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实验”的自由度与叙述的矛盾性

  有一组文章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散文、随笔,但实际上是作者的文学观点。无论是访谈还是这些带有文学观点的随笔,无一不在拉近残雪的作品与读者的距离。如果说《天堂里的对话》表达方式上比较隐晦一些,而在《最最纯净的语》、《艺术与交流》、《黑暗灵魂的舞蹈》等篇章中,作者直截了当地帮助读者解读她的作品。

  残雪的读者需要具备一些特殊的素质,要具有虚无纯粹的境界,还要有自审的精神。总之,传统的钥匙打不开现代艺术的大门。起初,人们对残雪小说的误解,实际上是一种文化背景的冲突。《艺术的交流》里充满了富有哲理的语言。同时,我们也看到作者敢于承担的勇气。当经典蒙上厚厚的尘土,知情人怎能坐视不管?她把自己定位为最彻底的知情人。同样,

  《黑暗灵魂的舞蹈》是一篇通俗意义上的创作谈,面对着无数个充满疑惑的读者所作的解答,也是对从事写作以来十六年的回顾和总结。这十六年来的“惊天动地”的变化,黑暗灵魂的舞蹈,黑暗的舞蹈还是有形的舞蹈,但不在意观者,外人也看不见,它完全是跳给自己看的。而黑暗“灵魂”的舞蹈,它连形体也抛弃了,连自己也看不太清楚了,因为是无形无影的灵魂,人的一些行为大都是被灵魂所控制的,一个再强大的人也很难主宰自己的灵魂。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跟着神秘的节拍起舞。在那不为人知的黑暗王国里尽情的旋转跳跃。执着的精神、人格分裂的特征、冲动而暴烈的性格,这些由父辈遗传下来的特质,它们是那么的符合现代艺术家的气质。在这篇文章里,残雪首次将自己的创作用一种理性口吻按年代划分,但实际上,我们仍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划分的。她提到了早期作品《苍老的浮云》、《公牛》、《旷野里》等作品。它们代表了作者所跨越的一个阶段,灵魂已开始分裂的阶段。而《在纯净的空气中蜕化》这一篇文章,已开始由分裂向内部转移,去寻找永恒的美。《新生活》、《海的诱惑》等篇章的主人公就是寻找美的跋涉者。“他们坚强的神经有如述遗老太婆所看见的承载电梯的钢丝,任凭什么样的灾难打击,也不能使它断掉;他们胸中涌动着无名的渴望使他们在寻觅中具备了野兽一样的耐力(《海的诱惑》);他们在面临大海悬崖上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小黑屋里,年复一年地倾听着时间的涛声(《归途》);他们相互设计阴谋,持久地搏斗,从性欲的疯狂里直接迈向停尸房(《匿名者》)。”他们一个个都是那么的坚韧、迷狂,甚至走火入魔,永恒的美不就在这种颠狂的状态之中吗?

  残雪的许多文章,根本是无法归类的,像《阳刚之气与文学评论的好时光》、《我们怎样争当百年内可能出现的文学大家》、《残雪自我印象》等。残雪的小说创作被视为“新实验小说”。小说以外的文体也具有实验性。为了不断地扩大创作自由度,不依据任何现实的实体模式作文。文本条件的表面因素被删除掉。当面对一个接近了事实的真实精神时,便不知不觉地达到了单纯性。文章不受任何已有的条款所约束。作者在表达她的文学观点时,常常把自己分裂成了若干个单细胞。把一个整体的叙述者幻化成若干个角色。这些人物的角色关系有时漂移不定,纠缠不清,拆解、置换、穿插、重叠、客串。就像《残雪自我印象》中的笔者与“残雪”的关系,笔者觉得应该对一些现象提出观点,而“残雪”却对他这种卖力的表现给以打击、嘲弄、嗤之以鼻,但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拒绝,她甚至有蓄谋的把笔者往目的地带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艺术和艺术批评之间的矛盾关系,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而又古怪的互相依存的关系。残雪本人到底是笔者还是“残雪”?在这无数个被幻想出来的对象中,读者究竟相信谁?残雪的这类文体的叙述也将永远陷入这种矛盾纠缠中。

  这种实验性不仅体现在残雪的小说、散文创作中,她还尝试过在戏剧上的实验性。残雪曾写过一部独幕剧《热力涌动》,发表在2000年《芙蓉》杂志第三期上。后来收录在《松明老师》中短篇小说集里。剧中人物共有六位,两个老女人述遗和彭姨,她们都是制花厂的老女工。还有豆腐店的林老板,老牛头是林老板的老雇员,另外还有两名伙计,伙计甲、伙计乙。剧情仍然是讲的灵魂里的事情。没有高潮和悬念。倘若真的搬上舞台,这几个神经质的疯子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演员对这些人的内心是很难把握的,需要比其他戏剧更多的二次创作。彭姨不愿意述遗喋喋不休地提起制花厂的事。“我好不容易才从那种虚幻中挣脱出来,那花了我十年的痛苦时间。现在偶尔想一想车间里那种花团簇拥的浮华景象我浑身都颤栗。我和你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可耻的工作呢?”那个望着天上的星星,永远也想不起下一句话的林老板,他害怕一进入回忆就会产生灾难性的预感。躲在储藏室里一边簌簌发抖一边喊口号的老牛头;看似凑在一起的一堆人,却自说自话。南辕北辙。这几个人虽则垂垂老矣,却目光炯炯,散发出不灭的精神能量。

  像这种独幕剧,以对话为主。戏剧的表演性,以及矛盾冲突这些元素,其实在残雪的被称之为小说的文章里也无处不在,只不过没有用剧本的形式写出来,况且,写对话本来就是残雪的特长。这是一部从头至尾都是对话和个人内心表白的独幕剧,有实验意味。剧中这一帮老人,干瘪的身体内储存着无比强大的能量。人物絮叨、琐碎,内心压抑,无处排解。都想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像高压气流膨胀之后的瓶塞,被强压推动着。如剧中人彭姨的一段独白:“邪恶的氛围越来越浓了……我的全身穿着盔甲,脸上戴着呼吸面罩。”彭姨在剧中的形象,一方面是身体的向外膨胀,一方面是精神的压抑和暗淡。六十多岁的胖老太婆,一身肉颤颤的,目光昏暗。而另一位主角述遗却是一位疯狂、浪漫、激情的老太太,她的那些小木箱里到底锁着些什么呢,岁月?梦想?激情?这老太太会像小姑娘一样常常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遐想,她想些什么呢?“他们大家都有美好的憧憬,生活却每况愈下。又一个秋天到来,秋天是最难熬的,就连老鼠都在呻吟……然而我却对他们看见过的东西有浓厚的兴趣。” 物质和精神成反比,述遗却活在自我的内心,外界的萧条和破败恰好烘托出她灵魂的生机勃勃。

  戏剧的形式美依据人物的内心真实设造,舞台上简陋而宽大的旧床、挂着生锈的小锁的木箱、暮气沉沉的店铺、字迹有些剥落的招牌,暗示着这一群人物质上或者外形上的历史感。灯光、道具、服装给人一种紧张、窒息的感觉。戏剧的开场,老女人述遗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她坐在窗前的桌子旁边,她的脸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阴暗中,这使得她的头发看起来也是一半灰黑,一半花白。” 人的外形在时间的斑斑驳驳中退还成一帧怀旧的老照片。锁也锁不住的不安和躁动却要冲决这腐朽的外壳。有一种悲壮感。

  这一出戏,没有高潮,没有冲突,表演起来是比较乏味的。演员和观众须将心全部融进剧情,融进舞台,这一定是高难度的表演和高难度的观赏。

  残雪的翻译是不得不提的一个话题。许多作家,在写出伟大作品的同时,还是一位杰出的翻译家,比如残雪所钦佩的人中就有但丁、博尔赫斯、鲁迅。残雪很早就涉足翻译文学作品,大约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开始翻译一些文学评论,尤其是外国的作家、学者对她本人的评论,如前面提到过的美国学者林白芷所著的《一个抒情表达的整体——残雪短篇阐释》。这篇长达4万字的纯学术论文,由残雪与林白芷合译。文章中涉及大量的生僻拗口的学术用语,可见这时残雪已经有了相当好的英语水平了。她在评论卡尔维诺的作品时,不满目前国内的翻译版本,干脆自己动手翻译。先翻译一遍,再写评论,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这种行为,实际上也带有一定的“实验性”。对现代主义作品的翻译需要与原作者心性相通,才能准确地把握语言、意境、思想内涵,如何将文字背后所包含的隐晦曲折巧妙地呈现出来,这不光涉及到翻译艺术,它实际上在考验译者的解读文本的能力。普通翻译家很难做到这一点。对于学术著作的翻译也有难度,不仅需要深度的阅读能力,还需要超大的词汇量,很强的对哲学、逻辑学、语言学的理解能力,以及对术语的模糊定义的明确化的实际能力等等。依据汉语的特点对文字的重新断句,便于汉语读者的阅读和理解,不至于像英语学术文章原文那样,出现超长的复合句。1991年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的《苍老的浮云》中篇集英文版,由美国学者夏洛特•英尼斯撰写的前言部分,是由残雪自己翻译的。罗兰•詹森的评论《残雪的疯狂冲击》,是由残雪和太初两人合译的。文中涉及《庄子•齐物论》等,译者成功地将其回译。

  残雪已经不满足于翻译外国人评论她自己的东西,她开始翻译文学作品。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布拉德福•莫罗的《出“错”》,残雪很传神地翻译出这种美国的“新小说”,包括占文章三分之一的括号里的注解。这种注解法很有意思(几乎每一句都有注解)。一开始读来不习惯,读着读着就会发现许多精彩玄妙之处。如果撇开括号里的文字不看,它照样是一篇叙述干脆利落,结构完整,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而连着括号里的文字一起读,就像菜肴里面加了一些神奇的佐料,不仅可口,还可品味出多重层次口感。括号里涉及的都是关于状态、肢体语言、颜色、气味、环境、材料粘贴、作者的观点等。括号里文字的价值在于,读者有一种亲临现场参与议论的感觉。心态复杂,探头探脑,有点像一个听人讲闲话的鸡零狗碎的小人,又有点像对别人隐私有窥视欲的恶邻;抑或是一个有点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总体上还是一个善良人。它可以不断地让读者变换自己的角色,一会儿是主角,一会儿又去客串反派人物。它给主体文字以丰富的细节,无论是有用的还是无用的,一经进入括号,就变成了必不可少的补充。它的内部结构实际上是与读者互动的,读者直接参与了整个事件。主题表现出人性或者人的灵魂的自发状态,在与道德法律相冲突时,人性深处的那种冷静的神经质,炽烈得看不到火焰的欲望。这类小说对译者是一种挑战,语言、结构处处都设有陷阱,也只有像残雪这样深谙现代主义的译者才敢动手。

  译文已经开始具有明显的残雪的语言风格。

  与邓晓芒合译的《斯大林晚年的离奇事件》,可以说是一次大规模的翻译工作。35万字,16开本,厚厚的一本。该书的作者是美国的乔纳森•布伦特和俄罗斯的弗拉基米尔•诺莫夫[1]。残雪与邓晓芒出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比较熟悉那个时代的背景,翻译起来比较得心应手。学俄语,唱俄语歌,看苏联的文学作品和电影,偷听“苏修”的对华广播,“每次都涌上一股激动和向往之情。”(《人性中的地狱》,邓晓芒)这种激动之情直到读到鲁迅翻译的革拉特柯夫的《士敏土》(另有人译作《水泥》),才有所减退,才对当时的苏联政治和政权有了另一种认识。“当年对于我来说无异于醍醐灌顶,它把十月革命后苏俄社会那种政治生活中的权力勾斗和权力对人性的腐蚀非常真实地揭示了出来,而且充满了哲理。”(《人性中的地狱》,邓晓芒)《斯大林晚年离奇事件》就是当时具有很大影响的医生事件,它的背后牵涉到政治、宗教、种族、社会生活等。英国首相丘吉尔凭直觉判断这个“事件”[2]对苏联和世界事务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丘吉尔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医生事件反映了斯大林对外政策的许多意向。如果这个事件得以成功的话,那之后的世界历史很大一部分将要改写,克里姆林宫的许多上层人物将被清洗,安全机构、军队、知识分子、艺术家将遭受重创,尤其是苏联和东欧的犹太人将再次面临灭顶之灾。邓晓芒《人性中的地狱》一文中对该书的内容作了一个概括和评价:“《斯大林晚年的离奇事件》,以最真实和确凿的事实,揭示了当时的苏联社会在斯大林晚年独断专行和个人崇拜的绝对控制下人性堕落的残酷现实。在所谓‘医生案件’中受到迫害和株连的人,除了以犹太籍医生为主体的苏联顶尖级的一大批医学泰斗外,还有一大批在卫国战争甚至十月革命年代建立过赫赫战功的英雄,他们在当年是那么的英勇无畏,勇于牺牲,但现在却变得如此猥琐、油滑、工于心计,在与同僚的互相倾轧和各人自保的残酷斗争中竞相比赛着谁更加卑鄙无耻。在政治较量中通行的规则是,那些下手最狠的人往往是那些需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领袖的忠诚的人,而这种人通常都是一些无名之辈,甚至是一些宵小和有劣迹的人。探讨这种不可知的忠诚的原因将会把我们真正带向内心的黑暗深渊,而在对斯大林的‘医生阴谋’这个巨大迷宫的调查中,我们仅仅达到了深渊的入口。”翻译这部作品比起普通的文学作品难度更大的地方是书中涉及大量的医学术语。这些术语生僻、艰涩、难以把握,让许多专门从事文学翻译的人望而生畏。如瓦西连科告诉季马舒克关于日丹诺夫的病情,就有“冠状循环的进行性衰退”症状。围绕日丹诺夫的病情,其他医生得出的结论又牵涉到更多的医学术语和药名。“日丹诺夫还不断出现新的症状:紫绀、痰中带血……”“结论:由于高血压,普遍动脉硬化并发大脑血管早期损伤,病人过去的一个半月里发作过轻微脑中风、心绞痛和心源性气喘,心脏左侧衰竭情况未变……并发心源性气喘与肺气肿。” 专门的医学英汉辞典也不一定都有对应的词。从本书开头一直到日丹诺夫因病死去,苏联高层以及一大批医学泰斗们都在病情、诊断、处方、医学术语中纠缠。这对翻译者是一个挑战。残雪青年时期从医的经历应该在翻译中有所帮助。另外还必须熟知俄罗斯文化、人名、地名、风俗习惯等。这是一部读来引人入胜的书,与翻译的功劳分不开。

  2009年5月,笔者访问残雪,残雪刚刚从美国回来,正在整理与哈罗德·布鲁姆的对谈录音。残雪早年任过英语代课老师,从不间断地自学英语,如果说在《斯大林晚年的离奇事件》这部译著中还不能完全看出残雪的翻译功底,因为第一它是残雪与邓晓芒两人合译的,第二,这部作品是通俗的历史叙事著作。那么,真正看出作为翻译家的能力的是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如布拉德福•莫罗的《出“错”》,以及近几年来翻译卡尔维诺的作品。残雪评论卡尔维诺的作品大都参照了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卡尔维诺系列作品。在《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残雪著,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引用的原文均出自她自己之手——通过英语转译,依据的是由William Weaver翻译,美国Harcourt Brace 出版公司出版的英文版。每一个大的章节都对此作了注释[3]。残雪将文学的实验性渗透到每一个细节,作者和读者都担任多重角色。作为作者来说,她的渗活动是评论、翻译、鉴赏等多重复杂的活动。读者的接受也是多层次的复杂活动,一方面从她的评论里感受到了原作者小说的魅力,拓展了想象空间,另一方面她的评论本身也是出色的创作,更为复杂的是,读者同时还担任另一个边缘角色,即翻译批评人。从她的文字翻译中体会到原有翻译的不同境界。关于翻译比较在第二编第二章第五节略有论述。

  [1] 乔纳森•布伦特为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总编辑,前苏联问题研究学者,历史学家。弗拉基米尔•诺莫夫是俄罗斯官方历史学家,本人职业是历史教授,同时还是自戈尔巴乔夫以来在莫斯科成立的“为受迫害者恢复名誉最高委员会”的常务书记。

  [2] 斯大林逝世后的一个月之后,丘吉尔写信给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说:“没有任何事像医生事件给我这么深的印象……这件事必定深深地侵犯了共产党的纪律和组织。”

  [3] 她的注释文字每个大的章节后面注明参照了哪些译本,出自哪位译者等,并在引文后面逐条列出参考目录。有中文版本的读者可将两种翻译成果进行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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